图书馆院门口种着两排低矮的蔷薇,钟凯南很早就注意到它们,这片翠绿欲滴的叶子,有的已结出的紫红色的花蕾。这几天,它们终于像齐了心的姊妹,一起凄凄美美地绽放,拖着紫红色的衣裙,腮边燃烧热情的红晕,宛如是西班牙斗牛场上的舞女。
这天位于月坛北街的政协礼堂,正上演一部德国片子《柏林情话》,钟凯南搞到两张内部票,一拿到票就急匆匆直奔图书馆。不巧的是,第二阅览室坐满了人,唯独不见娄心月的身影。正不知所措,偶一回头,瞥见那个穿蓝格格衣裳的女孩,坐在一排座位中间。她这时也看见了钟凯南,挥了一下手,对着他扇动几下薄薄的嘴唇,看那意思,像是在问:“有事吗?”他也急忙用口型回应:“有事,你出来一下。”说完,就见那女孩双手使劲按着腹部,提着身子,从读者的座椅和桌子之间狭窄的缝隙中挤了过来。
“你有什么事?”
钟凯南把自己来的目的告诉了她。
她沉思了一下:“我今天来的晚,两点半才来,没有看见她。也许她去了第一阅览室。这样,等我把书还了,跟你一起去。”说着,她去自己桌上收拾起东西,取了阅览证和座位号,连同书一起交给柜台,领着他往外走。
钟凯南能感觉得出,前一阵子失恋的风波已经过去,因为,她现在走在他前面,整个身体都是放松的,不知道她是今天特别得意,还是故意想卖弄一下自己,她很风骚地扭动着纤细腰肢,脚下就像芭蕾舞演员一颠一颠的,高仰着头,挺着胸,仿佛脚下踩着的不是坚硬的石板路,而是一朵软软的云,随时有可能飞离地面,飘到天上去。
“我看你很喜欢跟娄心月在一起?”
经过几次打交道,如今钟凯南与夏梦荷也算是熟人了,走出阅览室的大门,他就这样随意问道。
“是,娄心月人很好,心底又善良,从她身上能学到很多东西,不像我------”
夏梦荷忽然把要说的下半句,给咽了回去。
“不像你什么?”
“没什么。不过她给我讲的大道理,都是空的,并说服不了我,在这点上,我和她真说不到一块儿去。”
看到夏梦荷并不愿意多谈自己的事,钟凯南换了个话题:
“听说你今年要考大学?”
“考什么呀,还不就是那么回事。连我们家人都说了,考得上就上,考不上就上班去,他们宁肯愿意我上班挣钱,也不愿意让我在家复习,说那是吃闲饭。一想到这儿我就烦死了,恨不得在大街找个人揍他一顿。”
钟凯南楞了一下:
“我猜想,你要是急了的话,一定特别厉害。”
夏梦荷一听他这么说,又开始笑个不停。而且,今天钟凯南才发现,她只要一笑起来,两颊就会出现两个很好看的小酒窝儿。
“你怎么知道?”
钟凯南正要跟她开个玩笑,忽见娄心月从第一阅览室出来,便也顾不得她,和了同伴齐齐往图书馆大门的方向走去;却把夏梦荷一个人孤零零地丢在身后。
自打在图书馆邂逅娄心月以后,钟凯南觉得自己身上发生了很大变化。
由于生在一个高干家庭,从小父母的教育很严,在大学时让就曾发下宏愿,一定要像钱钟书那样做个知识渊博、贯通中西的学者。即便分配到社联办公室,当了一名整天干些琐事的秘书,却依然对心中理想念念不忘。
怎奈世事难料,当他遇到了娄心月,遇到了长大后长成美少女的儿时玩伴,他霍然发现,书斋外面还有一个更加精彩的世界,还有无数大自然的奥秘、人间的传奇、美丽的风光在强力吸引着自己。想一想,他才年仅二十三岁,青春易老,韶光易逝,他可不愿像一只蠹虫,让散发着霉味的黄色故纸堆,浩繁古旧的断纸残篇,消磨掉那些美好的时光。他感觉自己就像是被一条绳索牵绊的麋鹿,过去年幼还不觉什么,只顾贪恋摆在眼前的美食,可一旦长大,虽觞以金鹿,食以美肴,愈思长林而志在丰草也。钟凯南非常向往那些自由自在的生活,那种不断给人带来惊奇的感觉,就如同在图书馆新结识的夏梦荷、刘媛媛,就如同刚看过的《柏林情话》里面乌希的经历;当然,也包括一直陪在他身边的这个女孩。
“你知道吗?我很喜欢这部电影,真的。”
“我也是。”
“那你喜欢里面的哪个角色,乌希,还是汉斯?”
“当然是乌希了,她人长得漂亮,演的也很好。”
“可我更喜欢汉斯。”
“为什么?”
“你看她对乌希多好,为了跟她在一起,不惜抛下西德这边的家庭和工作,到东德去生活。最感人的是影片快结束时,汉斯说的那句话;当乌希几天都失去跟他的联系,同事们都劝他:‘东德的小姑娘不行,也许哪天就不通行了(指柏林墙重新被关闭)。’汉斯却说:‘真正的爱情不怕任何阻拦’。你知道吗,我看到这儿有一种想哭的感觉。”
“是吗?”
“如果这部电影有原版的,我一定会再看一遍。”
“对了,我怎么忘了,你是学德文的,难怪会有这么深的感受。”
当钟凯南与娄心月看完《柏林情话》时,天色已完全黑了。昏黄的路灯照在路面上,柔柔弱弱的,显得不胜寒夜的意思,前面一大段一大段都是黑乎乎的,仿佛是一个个等待人跳下去的陷阱。八十年代初期的北京城,治安颇不乐观,时时发生下夜班的女生被人强奸的消息,为娄心月安全起见,钟凯南从地质礼堂一路护送她到偏僻的外国语学院。
等到了宿舍,钟凯南本就像这么离开,可娄心月却忽然一把拉住他的手,眼睛里闪射出灼灼的光芒:
“走了一路,累了,先进来喝口水吧。”
钟凯南望着她双颊绯红的脸庞,无法拒绝。
这是他第一走进娄心月的寝室,也是第一次踏进一个女孩子家的闺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