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夏梦荷看到钟凯南的第一眼,心就凉了半截,心想:完了,这一下娄心月肯定会见色忘友,把她们这些日子好不容易培养出的友情,给抛弃了,这是毫无疑问的、绝对的。
不说钟凯南的相貌,单指他的身高,目测就在一米八以上,因为每次她与刘媛媛站在他的身边,踮起脚尖,也不过到人家肩膀;那种状态,就好比站在地面仰望浩瀚的苍穹。这在那个流行找对象,“男孩子一米八以下是一等残废,一米七以下是二等残废,一米六以下是三等残废”的口头语中,钟凯南绝对是女孩子狂热追求的标准对象;更何况他还有一张天生丽质让女孩子销魂的红唇,一头乌黑发亮的头发;而且,听娄心月说,他还是毕业于某个名牌大学,还是出生在一个高干家庭。
天哪!
夏梦荷的心简直要碎了:为什么上苍这么不公平,对有的人的命运要百般摧残,而对另外一些人却要集万千宠爱于一身呢?
但是,她很快也发现钟凯南并不完美,他身上也有明显的缺陷。就像在与女孩子相处中,他明显反应迟钝,别人向东他说西,别人要醋他拿鸡;即便平时他也是呆头呆脑的,往往说的正在热闹,他却掉转过头,怔怔地睁了一双空茫的眼睛,望着远空出神。这便给了夏梦荷大把取笑他的机会。
有一次,娄心月上盥洗室,她一个人荡着那个粘有小鹿徽记的书包,正在门口等候,老远就见钟凯南一脸兴奋地跑来,问她是否见到娄心月人了。她没有直接回答,而是劈头盖脸拽过去一句话:
“嘿,你好好管管这个娄心月吧。”
“怎么啦?”
“她每天尽拿书包打我,说我;而且吃饭的时候,还不准我吃饱。你看看,我每天给她跑前跑后的,她就这样对待我。”
说得钟凯南一愣,愕然站在原地,措了半天词,也不知说啥才好。夏梦荷看到他尴尬的样子,好不开心,虽然她依然装作生气,姿态,可两个嘴角却分明掩饰不住得意,已经在那里绽开一丝诡谲的微笑了。
还有一次,同样是乘娄心月不在,她忽然对钟凯南一头的乌发产生兴趣,问道:
“你这头发一天得抹多少油哇?”
“没抹,这都是它自己出的。”
“我才不信,看你这头发梳得油光光的,肯定是跟电影里的人物学坏了吧?”
钟凯南羞得有些脸红,忙解释:
“我真没有用头油。”
“好了,别解释,真抹了又不会把你怎么样,你以为别人真会把它炒菜吃呢?!”
夏梦荷说完,也不禁为自己的机巧窃笑连连。弄得她的好友刘媛媛都看不下去,“行了,别又是挖苦又是讽刺,你看给人家说的。”
没想到,夏梦荷转脸就把矛头对准她的闺蜜:
“怎么,你心疼了。”
“别胡说。”
刚才还是对钟凯南的挖苦,只是一眨眼的功夫,又变成两个女孩子家家相互之间的嬉闹、斗嘴。
这样几次接触下来,夏梦荷发现,钟凯南其人虽则条件优越,但为人却很随和、善良,没有一点看不起人的意思,从来不像别的男生那样,挖苦几句就立刻脸红脖子粗地翻脸,而永远是羞涩、不知所措、木讷的样子,过后就像什么没发生似的,照旧与她们说说笑笑。他纯洁得就像一张上面没涂抹过任何颜色的白纸,夏梦荷就是报复心再强,也不忍心在这样一张白纸上肆意践踏、蹂躏。渐渐地,这两个女学生竟接受钟凯南成为她们当中的一员。
有那么一段时间,正值青春年华的这四个年轻人,过着快乐和美好的生活。
娄心月是这四个人中岁数最长的,自然凡事以她为中心。娄心月也不负众望,经常给几个伙伴讲她学校里的奇谈怪事,逸趣笑话。她讲到她的学生来自全国各地,许多人学德语都操着本地方言,导致母韵不清,子音混浊,每当课堂一起诵读德文名篇,听起来总觉得来到柏林街头的跳蚤市场,汇聚了从德国南部乡村到巴伐利亚各个地方的德国人,喧嚷成一团。结果,娄心月大部分时间不像在授课,反而是纠正他们的发音。
由于外国语学院,会接触到很多外国的留学生和老师,生活中跟他们少不了接触,包括听讲座,开讨论会,参加他们晚上开的paty。
“你们知道吗,他们开paty,就相当于咱们小型的庆祝活动。不过,那里没有桌椅,人们都要站着聊天、跳舞、唱歌;他们不喝白酒,只喝本国的葡萄酒和啤酒,尤其是法国的伏尔特和德国的黑啤,有另一种味道和风味。”
“那他们光喝酒,不吃饭吗?”刘媛媛忍不住发问。
“当然不是,虽然没有餐桌,但有侍者举着托盘,在人群中间钻来钻去,托盘上放着各种酒杯、牛排、三明治、小点心,供人随意领取。”
“就像电影里那样?”夏梦荷的眼睛直放绿光。
“没错。”
“太棒了。有机会可以带我们去吗?”
“没问题。就是怕那里的气氛你们受不了。”
“为什么?”
这回,轮到钟凯南和两个女孩异口同声地问道。
“你们没有体验过当然不知道,我记得刚开始,我也不适应,因为他们外国人身上都有一股浓浓的古龙香水的味道,这种味道再混合体液的气味,不是一般人能受的了的。还有一到夏天,那边的女孩,全都穿着吊带背心,恨不得把身上所有的肉都露在外面,整个热乎乎,颤悠悠的------”
说到这里,三个女孩一同侧过身,齐齐笑着望向钟凯南,仿佛这句话是说给他们中间唯一男生说的,惹得钟凯南脸上一阵红,一阵白,低垂下头,害羞地不知如何是好。三个女孩遂像大获全胜一样,笑得越发得意、开心。
刘媛媛很少说话,她总睁着一双深思熟虑的眼睛,听两个女伴讲各种笑话;偶尔,她会哼唱市面上正流行的港台歌曲。她会的港台歌曲可是不少,什么《香港之夜》、《时光一去永不会》、《心上人你来到》、《何日君再来》、《甜蜜蜜》------,一首接一首,绝没有重样的。她的嗓音又很好听,当她这样自我陶醉地投入其中时,娄心月与钟凯南也会在一旁小声附和。
当然,这四个人当中最活泼的,还要数夏梦荷。她每天蹦呀、跳呀,一会儿跑过来,一会儿跑过去,就像一只快活得不知疲倦的小鸟。在钟凯南没加入她们前,她就是三个女孩的开心果,见到树上飞的鸟也要笑,见到湖里漂的树叶也要笑,见到长相古怪的男孩子很严肃地排在队里,也要笑个不停。等钟凯南加入她们当中,她把话题又转向关系暧昧的娄心月和钟凯南,总是拿两人的关系开玩笑。
为此,娄心月有些生气地说:
“夏梦荷,你别老说我跟钟凯南怎么怎么样了,我们只是同在一个大院长大的,你别尽瞎猜。”
“噢,我明白,”记得夏梦荷也很严肃地答应来的,可没等过半分钟,她眼里又掠过一次狡黯的目光,微笑着问:“那你和他,你们两个准备什么时候------”
她最后几个字说得很轻,娄心月一时没听清。其实已没这个必要,只要看看夏梦荷花枝乱颤的样子:一只手捂住脸,浑身不住地哆嗦,连她衣服上的每道褶皱都翘起,像裂开大嘴冲人乐的模样,娄心月就已明白得八九不离十。
“你说什么呢?”
娄心月忍不住扬起一枚手帕,往夏梦荷的脸上扫去,像是有些生气的意思。可没等走多远,她又转回身,望着夏梦荷、刘媛媛,几个人共同发出放纵的大笑。
在她们中间,唯独钟凯南眼眉里总带着那么一份忧伤,他是这群人里面的异类。他常常在四个人纵情说笑时,会无端地忧从中来,然后沉默、发呆、思考;就像电影院里银幕上正放映精彩的镜头,却突然出现卡带,咝咝啦啦的黑白线条,加上电影院里的漆黑一片,惹得座位上的观众一片哗然,神情激荡,纷纷要求退票,或是加场。钟凯南倒不会落个正走在人生途中,却被要求退场的效果,往往是他刚冒出一点点苗头,就被那三个喜欢打闹的女孩推着、拉着、拽着,又重新返回世人本应该走的正途,继续前行,继续和她们一齐玩耍。
在这些女孩子的字典里,是不允许有忧愁出现的,除了欢笑,便只有欢笑,欢笑。
娄心月的爱讲笑话是欢笑,刘媛媛的歌声是欢笑;至于夏梦荷,她本身就是欢笑,先不提她在文津街、图书馆、太液池畔,洒下的一串串银铃般动听的笑声,以及一笑便露出的两排洁白如玉的牙齿;但就她脸颊一边一个深深的笑靥,就足以灌满世界上最好的美酒,真真要把人醉倒了。
这便是钟凯南、娄心月、夏梦荷、刘媛媛经常相伴而行的情景,她们一男三女,同出同入,但凡那时经常到图书馆看书的,没有一个不认识的。
她们大抵是两个人行走于前,另外两个人紧随于后,那行走于前者,必是一个男孩,一个女孩;紧随于后者,必是那两个中学生模样的一对闺蜜。有时,她们又并排走在一处,经常是那三个女孩无所顾忌地大声说笑,倒是走在最外侧的那个男孩,永远是不说话害羞的样子,偶尔,匆匆往中间那三个女孩瞥一眼,很快又红着脸低下头去。她们四个人又很有默契,只要其中有一人来图书馆到得早了,排在长长领号队伍的前面,看到晚来的三个,必定大声叫嚷着,招手把她们呼唤至前,硬生生在自己的地方挤出三个位置。这种盛行于八十年代乱插队的现象,是很让后面规规矩矩排队的人反感的,她们不止一次招惹来后面人的集体抗议,可她们却全当成耳边风,不理不睬;直到有一回,她们中那个年纪稍长的女孩,又是向后面的人道歉,又是赔笑,她们从此才改掉这一恶习。
可一旦进入到玻璃门里面,她们就显出齐心协力、配合默契的好处来。常常是一个人负责排队换座位号,另一个人忙着去占座,大包小包把附近几个空位全占满,第三个人则见缝插针地去目录室检索书目。那两个中学生模样的女孩,一看便知来图书馆并非为了看书,查阅资料,而是来复习功课,准备当年七月份高考的;因此,像抢座这样的重任就由她们二人来承担。她们又像有求于年纪稍长的女孩,经常拿出一本英语教材,或是一叠考试卷子,问她这个那个;而年长的女孩也很有修养,决不露出半点不耐烦的表情,每次都耐心地回答她们那个这个。当然,那两个女孩也是懂事,感到教授她们的老师累了,便齐齐劝她休息,这个跑去很远给她接一杯温暖的热水,那个殷勤地又是帮她捏肩,又是捶背,看得对面那个跟她们在一起的男孩偷偷直乐,拿了一双喜悦和关心的眼光,投掷过来。而这样的微笑和目光,让年长的女孩愈发认真,甚至有些炫耀地教导起两个女学生,以博取男孩投来更多的眼神。
当时的情景就是这样,几乎每个礼拜日都会发生一次。只是这四个人招摇的行经,不知招引来图书馆多少人的侧目,尤其是吸引来很多年轻人的羡慕和嫉妒。羡慕她们的大抵是一群常做不切实际白日梦的女孩子,眼见图书馆这位因冷峻闻名的红唇少年,如今身边突然多了三个女孩子,寸步不离在他左右,这其中唯独没有自己。而感到嫉妒的则是一些多情多义的男孩子,他们本来暗恋三个女孩子当中的一个已经很久,不想,这三个女孩都对他们看也不看,却整天围着初来乍到的男孩,有说有笑,全然不顾自己的感受,不禁感叹命运之不公。
可他们如果能知道,此刻,在那个少年心里,从来没有把她们三个当中的任何一个当成恋爱的猎物去追求,而仅是把她们当成能说到一块的女伴,唯求每天快快乐乐、开开心心便足矣的话,又不知黯然销魂知几许,抱屈懊悔到何年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