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外面又响起清脆的敲门声,钟凯南刚要跑过去,秦岚却比他还快,已经抢在了前面,嘴里还在嘟囔:“该来的客人一个不少了,这是谁呀?”然后,好奇地打开门,往外观看。
于是,一个钟凯南再熟悉不过的小女孩,站在了门前。
“夏梦荷?”
秦岚先是一愣,紧接着眉头皱了起来,“我们家凯南暂时停一天教课,因为家里有事,上次不是已经跟你说清楚了吗?怎么你今天还来?”
“阿姨,我------”
夏梦荷的脸一下子涨红。
“你不要怪小夏,今天是我叫她过来的。”钟礼成突然从厨房闪了出来,手上还沾着不知是鸡血,还是鸭血。
这回轮到秦岚无语了。
能再次见到夏梦荷,钟凯南也很意外。据他所知,这次父亲办生日宴,邀请谁来,完全是母亲一手操办,而在母亲眼里一直格格不入的夏梦荷,是不可能受到这样贵宾般的礼遇;没想到,父亲却从中横插了一杠子,而且,瞒着儿子和母亲谁都不知道。钟凯南当然欣喜万分,因为在他看来,她才是今天这满屋子客人当中最重要的人物,遂在前面引路,像个家里真正的主人一样,带着她挨着个介绍给来宾相认。
秦岚明显给气炸了肺,可又不好发泄,鼓着两个腮帮子如同一只被遗弃的青蛙。
夏梦荷依然是那幅爱笑的样子,除了看到娄心月时,两个人像亲姐妹似的搂抱了一下外,见了今天来的另外两个女孩,不是上上下下打量了一遍又一遍,就是捂着嘴站在那儿嗤嗤地傻笑,结果,两个女孩脸蛋红一块、白一块,完全不知所措。
到了客厅几位男宾面前,人家听完钟凯南的介绍,都彬彬有礼地伸出手准备行见面礼,偏偏这一套到夏梦荷这里全免了,她只是光着两只漂亮的大眼睛,在这几位男宾身上扫来扫去,一只纤纤玉手只顾捂个小嘴媚笑。弄得那些人就像被一根羽毛撩拨过似的,酥酥痒痒的,但又得在表面详装镇定,故作矜持。钟凯南看在眼里都觉得怪怪的。
“你为什么见了人不跟人家握手呢?”
“你没听古人说吗,这叫男女授受不亲。我跟这些人非亲非故,我可不想让他们弄脏了我的手。”
“可这是现代人交往最起码的礼貌哇?”
“什么礼貌,假正经。我如果是国家主席,一定把这一条先给废了,我觉得,还是过去古代人见面时互相作揖、敬礼来得干净文明些。”
有时候,见到夏梦荷,钟凯南真的会产生一种幻觉,觉得他接触到的这个女孩子,像极了蒲松龄笔下的婴宁,同样是善笑,禁之亦不可止,然笑处嫣然,狂而不损其媚,人皆乐之相处。就是她做出再无礼的天真浪漫的举动,人们也会谅解她的。钟凯南甚至还做过如是遐想,莫非这夏梦荷既是婴宁冥冥中的附身;抑或她本来就是婴宁穿过漫漫时空隧道,重新站在自己面前。
可如果她是婴宁,自己又是谁呢?自己会是那个注目不移,竟忘顾忌的王子服吗?
那些宾客也察觉出钟凯南对这个后来的女孩子,有着非同一般的感情,虽然刚才见面略显突兀和诡异,但也只能尴尬一笑,任由她去。
最后,钟凯南陪着夏梦荷来到书房。汪增量不在,可能是去了卫生间,屋里只余任辰先和陆大帅二人。任辰先听过钟凯南的介绍,朝夏梦荷微微点颌微笑,夏梦荷也礼貌地向他点头。可当夏梦荷的视线落到陆大帅身上,不知是陆大帅脸上疙疙瘩瘩的东西吓到了她,还是陆大帅坐立不安的姿势,让她觉得十分有趣,夏梦荷又忍不住双手叉着腰狂笑起来,而且这一笑,真个是花枝乱颤,珠泪点点,想休歇一会儿的功夫都不能够。
陆大帅何时见过这样肆无忌惮的女子,胖胖的身躯扭动不止,连声道:
“怎么了?什么事让你这个女娃子笑得这么厉害?”
一边却不住自己的衣服、鞋子、皮带巡视,以为是衣服破损,露出不堪的东西才惹人发笑。就见他脸庞臊得如猴屁股一样通红,整个身子愈发扭捏不安;结果,只听得“咔哧”一声脆响,本来就经不住他肥大身躯的椅子,被他一下子坐塌,陆大帅“咣当”一下摔在地上,坐了个屁股墩。
夏梦荷的笑对于钟凯南来说,是春风,是朝露,是熨帖人心灵的一剂良药;可对另外一些人来讲,她的笑却是匕首,是投枪,可以把世间一切虚伪的东西给揭示出来。
钟凯南再也忍不住,“噗嗤”一声也跟着夏梦荷一起纵声大笑。这是他忙碌了半天到现在最开心的一刻。原来他那些无地可去、无心可依的孤独、寂寞,也在这一瞬间突然一泄而空,因为他发现自夏梦荷踏进这个家门起,他终于找到自己一颗流浪的心落脚的地方,在这里,他可以无拘无束,尽情释放,海阔天空,恣意遨游。
笑归笑,作为这个家的小主人,钟凯南还是赶紧跑过去,与任辰先一起将狼狈摔倒在地的陆大帅,扶了起来。
“怎么回事你,今天,从一开始就魂不守舍的?”任辰先有些埋怨属下在这里丢人现眼。
“您别怪他。可能是这把椅子不结实,早应该买一把新的让你们坐下才是。”
钟凯南话是这么说,可随着夏梦荷走出那间书房,却感觉比吸吮了一山林的清新空气,还要舒畅、解气。
“咦,我怎么没见到姑婆她老人家?”
“嗷,她由周婶陪着在自己屋里,你去看看吧,我留在这里还要招待别的客人。”
“那你先忙,不用管我。”
夏梦荷回眸一笑,踩着芭蕾舞似的轻盈脚步消失在一间屋里。
由于夏梦荷的到来,钟凯南的心情明显比刚才好转了许多,他不再计较在工作的问题上,父亲是否欺骗过自己,也默默体谅了陆大帅谄媚的苦衷。他似乎从冥冥中获得无穷动力,精力旺盛,思维敏捷,穿梭游走于来访的众多宾客当中,不断跟每个人聊天、搭话。特别是那三个女孩子,钟凯南一会儿跑到娄心月的身边,跟她探讨德国文学和中国文学的关系;一会儿以找书的名义,和正埋头于书架前的任小珉聊上那么几句;一会儿,又转到贾思思那边,说几句玩笑话,逗得这位活泼开朗的女孩哈哈大笑。这时,钟凯南就像一只飞舞在乱花从中的小蜜蜂,东采一点蜜,西采一点粉,十分陶醉于这种甜蜜和快乐的感觉。
中午吃饭的时间到了,在父亲的一声令下,钟凯南开始和母亲一起摆放桌子和碗筷。他们正这样忙碌着,“吱纽”一声门把手一开,姑婆在夏梦荷和翠姨的陪同下,忽然走了出来。
姑婆显然在屋子里憋闷得太久,乍一看到家里来了这么多客人,一时欢喜得不行,她用手扒拉着总不禁往下耷拉的右眼眼皮,将一只浑浊的几乎全是眼白的眼珠露出来,连声叫:
“都来了,你们好!”
在座的宾客大多数第一次见到姑婆,先是吓一跳,但很快又强装镇静,在姑婆从他们身边经过时,都有礼貌地向老人家打招呼。大家对她的尊敬,似乎唤醒了姑婆埋藏心底已久的东西,她开始大声宣讲起来:
“毛主席教导我们说,要文斗,不要武斗,要正确处理好人民内部矛盾和敌我矛盾;要打到一切反动派,全无敌------”
姑婆一边说,一边笑,仿佛那不是某个伟人说过的很严肃的话,却是很好玩的一件事。夏梦荷在旁边搀扶着姑婆的胳膊,也是抿着嘴咯咯的笑。
在场的那些客人,见到这么一个神情古怪的老人,说着完全不着边际的话,个个面面相觑,不知如何是好。秦岚见状急忙站出来,笑着向大家解释:
“姑婆她在文化大革命时挨过批斗,脑筋受了些刺激,所以事隔多年,还记得那时发生的事呢。”
“噢,原来如此。”
众人恍然大悟,都投过来以同情的目光。
钟礼成大概听到外面乱糟糟地嚷成一团,不明就里,一个箭步自厨房奔出来,想看个究竟,正撞见嘻嘻笑成一个老顽童的姑婆,在宾客堆中指手画脚,骛地脸色一变,勃然大怒:
“这是谁让她出来的?翠姨,不是让你在屋里看着点姑婆,别让她乱跑吗?”
翠姨显得十分委屈:
“我是看着她来的。可是小夏说马上就要开饭了,让她老人家跟大家一齐吃。”
“胡闹,胡闹”。
父亲的脸色从未有过地变得铁青,面孔气得通红,但得知是夏梦荷的主意,又不好发火到客人身上,强忍住愤怒对翠姨说:“行了,我知道了,你快把她搀扶进去,今天来的客人多,大桌坐不下,你就和姑婆到小屋去吃吧。啊?”
翠姨只得撅起嘴,将老人重新扶进小屋,走进去,把门严严实实地带上。仿佛那屋子里关着这家主人一段见不得人的秘密。
夏梦荷有些尴尬。
众人也是手足无措。
只有钟凯南报以微微冷笑,看看书房墙上挂着“忠孝礼仪廉”这几个字,长吁了一口气。
饭菜终于摆上了桌。这一顿午餐异乎寻常的丰富,除了钟礼成亲手做的家乡菜:清炒虾仁,香菇菜心,糖醋排骨,松鼠桂鱼,砂锅鱼丸,还有他做的一道拿手菜:自制沙拉。
“老钟,你的厨艺真不错呢。”
“可不是,光看这颜色,闻这味道,就知道一定很爽口。”
“唉,老钟别再弄了,这菜已经是足够多了,再弄我们就吃不下了。”
众人七嘴八舌地议论。父亲却呵呵一笑,“没关系,我还有最后一道菜马上就好,你们先聊着,”然后,系着围裙又钻进厨房。这边秦岚听到别人对丈夫的夸赞声,心头也乐开了花,一迭声说道:“待会儿你们都尝尝,看看我们家老钟如果去考个厨师,能考个几级?”
过了片刻,钟礼成双手捧着一个大砂锅,端了上来,这也是今天最后一道大菜,他把它放在桌子正中央,让所有菜肴都众星拱月般地围绕着它。看着它从盖子缝隙里冒出白腾腾的热气,和浓浓的直往鼻子里钻的香味,在座的人都一齐屏住呼吸。
“这是什么?”
父亲不慌不忙,脸上露出一丝神秘的微笑,慢慢揭开砂锅盖子,一只浸泡在金黄色油汤里面的鸭子,就显露了出来,为了吃起来不太过油腻,汤的四周还点缀了不少白菜、豆腐、香菇。
“这叫‘百烩糯米鸭’。我不知道这算不算是一道正宗的淮扬菜,却是我们家世代祖传下来的做法。”
“哇塞,这可真叫一个鲜呀!”
贾乃德拿捏着一副港台腔,夸张地说道。
汪增量有些厌恶地瞪了贾乃德一眼,他在中央毕竟是见过大场面的,各种饭局经历的多了,故此才显得十分淡定:
“老钟啊,这只鸭子和饭馆里做的那些鸭子有什么区别?有不一样的地方吗?”
“当然不一样。”
父亲用一双筷子把鸭子翻了个身,让它的肚皮向上,筷子指着鸭子肚皮的下沿:
“你们看,这道菜的秘密全都在这里。”
立刻,桌子上面就有七八颗脑袋伸过来,顶在一处,好奇地仔细打量,有那眼尖的还真看出了一点名堂:
“我看见了,这鸭子的肚皮像是缝着一根线?”
“对头,”父亲笑着给大家解释:“这只鸭子的做法跟饭馆做的不一样之处,是在于买来一只肥一些的肉鸭,把五脏六腑清理掉后,并不直接放进锅里去炖,而是要把头一天泡好的糯米,全部塞进鸭肚子里,为防止煮的时候散开,所以,要把肚皮重新缝合好。这样在炖鸭子时,鸭子熟了,它里面的糯米也就熟了;待会儿吃的时候,需要把缝好的那根线拽出来,用汤勺一勺一勺把鸭肚里的糯米舀出来吃,就可以了。这样,糯米吸收了鸭油和脂肪,口感会很鲜很香;而鸭汤也因为大部分油脂被糯米吸收走,喝起来不会感到很腻。另外,还可以根据自己喜好,往汤里添加任何蔬菜。所以叫‘百烩糯米鸭’。”
“太棒了,待会儿一定要尝尝。”
钟礼成刚说完,大家就一起拍巴掌叫好。
这时,小翠已经把酒杯都倒满了酒,有白酒、红酒,小香槟,还有各种饮料,五颜六色,衬托着今天的生日宴格外喜庆。
秦岚看看时间已经差不多了,清理一下喉咙,声音朗朗地说道:
“今天是老钟五十五岁生日,我非常感谢在座的能赶来参加。其实,这个也不算是生日宴,我们家老钟说了,这就是一个普通聚会,只是许多老朋友多年不见,借这个机会大家叙叙旧。特别是汪部长和任主任,工作那么忙还能来,我代表老钟,代表我们全家在这里感谢大家------”
“你说重点的,别说那些没用的。”
钟礼成有些不耐烦,打断了妻子的话。
“好,好,我要说,我要说,其实今天召集大家来,除了是要给老钟过生日,还有一个重要的事要向大家宣布。”说到此,母亲低下头像在请示丈夫,“这件事是你说,还是我说?”
钟礼成正犹豫,汪增量部长忽然插了一句:
“秦岚同志,我看,还是由我来宣布吧!”
秦岚立刻像看到了救星,连连拍掌叫好:“对,汪部长说合适,汪部长说最合适。”
汪增量也不理会秦岚,径自站了起来,把饭桌旁的一众人等给吓坏了,也都慌慌张张地站起,一时间,椅子摩擦地板的声音,饭桌被挪动的声音,还有酒杯和碟子相撞的声音,乱成一团。
“大家都不用站起来,别拘束,坐着就行。”
可一个中央大首长在那里站着,底下一群小兵,还有连小兵都算不上的钟凯南们却坐着,怎么能够心安理得。即便坐下,他们心里也是七上八下,惴惴不安,不知道这位首长要作何指示。钟礼成是官场上纵横多年的老手,不管汪部长怎么让这位寿星佬坐下,他始终保持站立姿势。
“那好吧”,汪部长终于被他感动,也不再坚持,“那我就越俎代庖一下,代替老钟宣布这个重要决定。这个决定就是,中央组织部刚刚下发文件,调任钟礼成同志到二轻部任副部长,今年九月份马上到新的岗位报到。”
鼓掌,经久不息的掌声,立刻像雷鸣一般在这件屋子里爆发。
“这真是双喜临门呀!”
“钟书记,不,以后这得叫钟部长了,恭喜恭喜呀!”
“庆贺,这真是太值得庆贺啦!”
不只是一个贾乃德在那里说着恭维的话,而是几乎所有来宾都眉飞色舞。
“下面就有请钟礼成同志,给我们讲几句。”
汪增量部长走的是标准程序,仿佛这里不是一个朋友之间的私人聚会,倒像是在某个礼堂,他站在某个重大会议的主席台前,严肃而认真,紧张而有序。
至于后面父亲说了些什么,钟凯南完全没有印象,只觉得在他视线里,原本就很高大的父亲,形象显得越发伟岸,他坐在那里仰望着他,就像地上一个卑微的生命在仰望浩瀚苍穹的主宰,一个匍匐在地的臣子,在面对高高站在丹墀上的君王。自己的一切衣食住行,过去是,以后更得是要仰仗他老人家的恩泽、施舍,不敢有一丝违拗的地方。结果,这场本来钟凯南想大快朵颐享用的大餐,彻底变了味。他始终吃的是战战兢兢,胆小慎微。
亏得他身边还有那些女孩。
那些孕育于天地之间、钟灵毓秀的女孩们呀!
贾思思和任小珉,一左一右坐在他身边。这一顿生日宴上,贾思思是泼辣大胆的,两团像火一样灼灼燃烧的大眼睛,总是侧过身来盯在钟凯南身上,还不时主动夹过一块鸭肉,一个鱼丸到他碗里,直让他脸红红的不好拒绝。任小珉与她正好相反,始终低下头,一小口一小口抿着饭粒,不大敢抬起头看人,柔柔弱弱显得很是羞涩。
钟凯南的两个好朋友娄心月和夏梦荷,则被安排在对面的位置。娄心月倒还好些,非常有礼貌地和来宾交谈,并不怎么注意他这边的动静。倒是夏梦荷这个淘气的小妮子,看到贾思思对钟凯南如此热情,总是捂着嘴在那里偷着乐,她那种乐让人浑身不自在,可又急不得、恼不得。
坐在正首位置的汪增量,似乎是最后一个看到进门的夏梦荷,见她坐在桌前,不怎么吃东西,一直抿着嘴笑,不禁问秦岚:
“我还没见过这个女娃呢,请问这位是------?”
不等秦岚回答,娄心月抢先答道:
“她是我妹妹。”
夏梦荷却顺口接道:
“我才不是你妹妹,那一个是你的弟弟,倒是真的。”
她偷偷用手指了一下钟凯南。钟凯南楞怔怔地发呆,正不知如何作答;娄心月却脸蛋绯红,忍不住用手轻拍夏梦荷的后背:
“看你又瞎说了。”
“本来就是嘛。”
“好了,好了,这么多人看着呢,别瞎说了。”
看着这两个女孩像打哑谜似的西一句、东一句,汪增量自觉无趣,众人也都不明所以,个个像个呆头鹅一样坐在那里无话。到最后,他们也没搞清楚,这后来的女孩跟娄心月是什么关系,跟钟家又是什么关系。好在,桌上的饭菜足够吸引人,他们的注意力很快转移到了那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