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后的一个礼拜,钟凯南一直处于兴奋状态,天天哼着歌上下班。歌曲是当时很流行的邓丽君、刘文正、欧阳菲菲唱过的,一首接一首,仿佛永不知疲倦。原来自己死活看不上的那份工作,也不再觉得枯燥乏味,收拾会议室,整理资料,取报纸,接电话,样样都抢在朱老太太前头干;还把多年未曾打扫、满是尘垢的库房给归置了一遍。朱老太太简直给高兴坏了,逢人便夸:
“小钟这孩子,干活真不错,年轻,还不惜力。”
但这中间还是发生了一件事,在社联掀起了一场小小的风波。
钟凯南所在的办公室,面积不大,因为经常拾缀,还算干净整洁。这屋子里最重要的东西,自然要数背靠东墙的两个五层书架,摆满天鹅绒蓝色的期刊盒,十个一排,码放得整整齐齐,每只盒外都贴有不粘胶,用红色签字笔写着学会的名字,盒里放着其他单位寄给各个学会的期刊、报纸、信件、简报。
他和朱老太太,每天的工作,就是从收发室把这些报刊一摞摞抱回来,然后,像加工沙丁鱼罐头一样把它们分拣至期刊盒里,这个工作量着实不轻。
屋子里其次重要的摆设,就是正对门口并排放置的两张办公桌,那是俩个人办公的地方。她的办公室上有电话,墨兰花茶杯,老花眼镜,台历,冠心平药;钟凯南的桌子比较简单,除了浆糊瓶,墨水瓶,蘸水钢笔架,就是一块底下垫着草绿色毡毯的玻璃板。
问题就出在那块玻璃板上。
平时,钟凯南那块玻璃板下,总压着一张中文系毕业班同学的合影,一张中山公园音乐堂的门票,那是前年小泽征尔率领柏林乐团到北京演奏,他看过后留下的纪念。只是几天前,他看到玻璃板左侧还有空地儿,就随手撕下《读者》杂志里面的一个彩页,压在下面,那是安格尔的名画《泉》,也是他最喜欢的一副油画。
钟凯南之所以喜欢这幅油画,当然是因为举着瓦罐的裸体少女,给绘制得栩栩如生,那白皙细腻的肌肤,隐隐浮现的青筋,柔若无骨的娇躯,仿佛一伸手即可把这位天仙似的美女拥揽于怀,那种如痴如醉的喜爱,是用不着有丝毫隐讳的。但他之所以特别钟意这幅画,还有另外一层原因,那瓦罐直线流淌下来的泉水,和裸体少女S体型形成的鲜明对比,那副甘醇静美如天使般的面容,让人只有为“女人是上苍赐给男人的尤物”这句话而感叹,却生发不出一点点亵渎猥琐之情。
朱老太太是第一个发现这幅油画的。她一见到它,就像脚底踩到一个有毒的菌类生物一样跳了起来,紧接着她惊慌地瞪圆了眼睛,用一只手使劲捂住嘴,但这仍遮盖不住她那个惯于唠叨的嘴发出声来:
“这-----这------,啧啧啧------,哎!”
她经过上次被嘲弄的教训,已经不大敢在钟凯南面前表示不满,这无疑使她很难受,脸因为语言堵塞在那里给憋得通红。后来,她还是忍不住表达了自己的看法:
“小钟啊,这幅画搁在这儿,怕不好吧,让人看见会生出许多闲话。这样,你把这摞报纸放在那儿,啊。”
说着,不容钟凯南分辨,就像给一株即将过冬的树木披上一块厚厚的草帘子似的,急惶惶搬过一摞报纸,压在裸体少女的身上。
他们这间办公室,每天一到十点钟左右都是最热闹的时候:因为那时,他们从收发室搬来的新鲜出炉的报纸、信件,刚刚分拣完毕;随着朱老太太在空荡荡的过道一声高喊:
“报——纸——来——啦!”
立刻,刚才还紧关着毫无动静的十几间屋门,齐刷刷打开;不到十秒钟的功夫,办公室就挤满了各学会的秘书,同时,那浓浓的烟草辛辣气味,四处泛滥的咳嗽声、痰喘声,杯子和烟灰缸碰撞的响声,就把狭窄的空间给充满了。那些手快的,会抓过自己最想看的报纸,一边将报纸翻得“哗啦啦”响,一边说些“咦,怎么XXX不见了,顾问委员里,政治委员里,中央委员里都没有”,最后不忘嘱咐一句:“小钟,我把这份先拿去看了,啊!”于是,这个一份《光明日报》,那个一份《人民日报》,十几份报纸转眼就报瓜分干净。剩下那些手慢的,只好站在摆放期刊盒的书架前,伸长脖子,看看盒子里还有没有寄给自己的东西。
在这些学会秘书中,只有两个人遵守办公室规矩,不会把报纸拿到自己屋里;不,也不能这么说,应该说他们更喜欢呆在人多口杂的办公室边看报纸,边聊天,似乎更准确些。
他们一个叫李超英,是哲学学会的秘书,一个体重足有三百斤的大胖子。双层的下巴颏,直往下掉的赘肉,至于腰以下的部位,更像是用打气筒给拼命灌足了气,圆滚滚地,堆满了一圈又一圈的脂肪,有时候真让人担心椅子上有什么尖利的东西,当他不小心坐下,会一下子扎破他气球似的笨重身体,从里到外都泄了气。但此时,他自己却没有感觉,心安理得地坐在朱老太太的软垫椅上,将报纸大开到能遮住半个身子的程度,不时发表着高论:
“你看,报纸上岗公布一份北大做的统计报告,说,在全国各行业中,脑力劳动的发病率是最高的,而且,发病的死亡率高达57%。可结果呢,知识分子的待遇却最低。”
“是呀,是呀,现在光是空喊。”
朱老太太满脸堆笑,站在一旁应声虫般地附和。
“你没听有人说吗?现在是工人的政策落实在奖金上,农民的政策落实在责任田上,而知识分子的政策落实在报纸上。你看看,人家概括得多好。”
说着话的是另一个瘦高个,他叫刘为民,是某史学会秘书,因为同僚占住了位子,他只好一屁股坐在办公桌的侧面。别看他长得如火柴杆似的瘦削,可两只耳朵却又肥又大,很醒目地支楞着,就像在挺好的圆笔筒上一边装了一个提手;他的嘴唇也是宽松的很,总把两排黄腻腻的牙齿露在外面,一看就知道是被烟草熏的。
“还有,本来这次上海准备给知识分子提级,可工厂的人知道以后,你们猜他们怎么说,说要是给他们提级,我们就罢工。”
“真是混蛋,他妈的。”大胖子忽然丢开报纸,破口大骂,那骂声从他肥嘟嘟的身子里一出,震得整个过道都发出“嗡嗡”的回响。“他们罢工就让他们罢去,可你就不怕有知识的人罢工吗!”
“就是,就是,知识分子比一般人更要费脑子,可是------,哎,现在这事真没法说。”
朱老太太帮腔道。
这种大家聚在一起发牢骚,几乎每天都要在这间办公室里重演。起先,钟凯南觉得能在这里工作的,都是市里各领风骚、儒雅博学的人物,而且,他们又是各个学会的顶梁柱,应该觉悟都挺高;可处的时间久了,才知道他们也不过是些每株必较的俗物罢了。至于还因此骂娘,这要传播出去,真真足以让人发决一笑耳。
此刻,瘦高个子的气还没有消,他拿起放在钟凯南桌上的那摞旧报纸,往桌面上狠狠一摔:
“现在,连我们家儿子都比我拿的工资多,一个月一百多。你就拿小钟来说,他要去当售货员,一个月连奖金就能拿七八十块。售货员都比我们这些知识分子多。”
瘦高个随手往钟凯南这里一指,把他吓了一跳。瘦高个似乎比钟凯南还要吃惊;因为,因为随着那摞报纸挪开,安格尔笔下的裸体少女,就羞羞答答地彻底暴露在他眼皮底下。“嗬,小钟,没想到你还喜欢这玩意儿?”瘦高个嘻嘻笑着,小心翼翼把那幅名画从玻璃板底下抽出,举到朱老太太面前。
朱老太太臊得脸红一阵白一阵,就像那上面画的光溜溜的身子,是自己,忙用一只手挡住脸,尴尬地转过身。
“我说过放那儿影响不好,影响不好嘛。”
瘦高个又把它举到大胖子面前。
大胖子像是见多识广,只是瞟了一眼,随之,鼻孔里“哼”了一声,依旧埋头看他的报纸,可从报纸后面还是甩出阴阳怪气地一句:“我说小钟啊,以后你还真得注意,不光是这幅画,这几天我听你老在唱什么‘为了你我伤心落泪,为了你我心已碎’,这分明是靡靡之音嘛。”
“是,是,他年纪还小,不懂这些,以后不唱就是了。”
朱老太太这一回难得地替钟凯南打起圆场。
但瘦高个却明显不肯放过这个话题,他喋喋不休,继续让这个话题发酵;而这样的话更是让朱老太太惊愕地瞪大了眼睛。
“我听说在西方,那些资本主义国家,街头上到处张贴裸体广告,女孩子上台表演,也是什么都不穿,就穿几块破布条做成的衣服,在那里扭来扭去,我们的人到那里参观访问,回来说,非常反感。要不马克思怎么会说:资本主义是腐朽没落的国家,真是一针见血。”
瘦高个嘴上说的义愤填膺,可一双眼睛却始终未离开那个裸体少女的身体,上上下下端详得格外详细,还不时伸出血红的舌头,把从嘴角流出的一丝口水舔去。
钟凯南实在听不下去,分辨道:
“这跟您说的是两码事,这是艺术,是一幅世界公认的名画,也是正式刊登在《读者》刊物上的,没什么见不得人的------”看到屋里的人一起睁大了眼睛望向他,连大胖子都把心爱的报纸放到一边,钟凯南用更加带有挑衅性的语言回敬他们:“而且,我可以这么说,别看我们现在瞧不懂人家,再过十年,我们国家也会像西方国家一样,满大街张贴的都是这种广告,不信,你们就看着------”
“你------”
瘦高个算是听出来了,钟凯南这是有意跟他们这些老家伙对着干,用手指着他,半羞半恼,说也不是,不说也不是;正犹豫间,一个戴眼镜的中年男子飘进办公室,微笑道:“说什么呢,这么热闹?”瘦高个就像茫茫大海中捞到一根救命稻草一样,一把将那个人的衣袖拽住。
“奚先生,你来的正好,你看看这幅画,你觉得怎么样?”
奚先生,全名奚博文,是文艺学会的秘书,五十岁左右,他跟单位那些都是工农兵大学出来的大学生不同,是文革前正经名牌大学毕业的,不论春夏秋冬,总穿一身笔挺西服,领带打得足能用来削苹果皮。他为人又非常随和,经常给钟凯南讲社会上形形色色有趣的事,因此,他的出现,让本来很紧张的钟凯南一下子放松下来。
果然,奚先生接过油画,就像老年人得了老花眼一样,把它举到离自己有两个身躯的距离,观看:
“我觉得这挺好啊。”
“这还好哪,光着屁股。”
“你不知道就不要瞎说,这是世界名画,是十八世纪古典主义画家安格尔的代表作。它应该属于裸体画,凡是学油画都要学这种基本功,这也是当年徐悲鸿所提倡的。”
瘦高个不做声了,灰溜溜回到自己房间。大胖子却仍然是一百个不服气的样子,像只鸭子似的,一拽一拽拖着个大肚子往外走,临出门,还回过身,哆嗦着一脸赘肉,忿忿不平地用手指着奚博文:
“哎,你们搞文艺的就是乱,尽弄这些乌七八糟的东西。”
奚先生唯有苦笑。
本来事情就这样结束了,可惜树欲静而风不止,在机关里发生的事,永远没有想象得那么简单。
第二天上午,社联办公室主任陆发魁,人们背地里都叫他“陆大帅”,就急匆匆来到他们屋,貌似以商量的口吻叫钟凯南把这幅画撤下来,为此,他还给出了一个冠冕堂皇的理由:“你挂裸体画,我并不反对,那是艺术,但这样的画似乎应该挂在浴室,或你的私人卧室,更合适;而办公室是办公的场所,人来人往,你这样做会让人产生十分不好的联想,影响工作。”
到底是单位领导,他一句话,就把钟凯南在枯燥环境下增添一点“美”的情趣的企图,给无情镇压。钟凯南只得厌怏怏地将安格尔的这幅名画拿下,塞进应不见天日的抽屉里,留待一个人的时候慢慢欣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