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礼成到底是做思想工作的,以他天生独具一双慧眼,很快,就从儿子连续几个晚上很晚才回家的琐事中,敏锐察觉出其中隐藏着危险成分。这天吃完晚饭,钟凯南正要休息,钟礼成睁着一双有些昏黄的眼珠子,走过来,表情严肃地对他说:
“一会儿,我们开个家庭会议,你和凯西到书房来一趟。”
这句话在别人听来也许很正常,但在钟凯南听来却有如晴天霹雳,世界末日,它的真正涵义就像在说:“钟凯南,你犯法了,你就等一会儿上法庭吧,我代表人民要在那里对你宣判,你准备好了。”
那个“小黑屋”。
那个所谓的家庭会议。
他与弟弟从小就领教过了。
似乎印象中从小学开始,由父亲主导的这种家庭会议就已有之,母亲没有特殊原因,也是每次必得参加。这种会议一般是以一个月一次的频率进行,当然,如果有老师家访,或者钟凯南和弟弟在外面闯了什么祸,开会的频率还要更勤些。在他记忆中,它还十分神秘,等钟凯南、弟弟、母亲、父亲四个家庭成员都到齐,父亲总会命令把小黑屋的门紧紧关严,不让姑婆、保姆任何一个人听见,仿佛这是清朝秘密组织的复兴会,生怕会议的任何一点信息给泄露出去。这就更增加了兄弟俩人的紧张,因为这意味着下面的每一句话和回答都是秘密进行的,都涉及到每个人最隐私的部分。
比如小的时候,父亲会很严厉的问钟凯南:“前天让你去打酱油,两毛钱怎么才找回来八分钱?”他就支支吾吾回答:“售货员说酱油六分钱一吊,一瓶两吊,所以一共是一角二分呀。”这时,父亲就会用半诈半吓的语气,说道:“是这样吗?爸爸妈妈可是希望你做一个诚实的孩子。”钟凯南马上就泄了气,承认每吊酱油其实是五分钱,多出的那两分钱是他想攒起来买小人书的。父亲也会这样问弟弟:“我看过你偷偷藏起来的日记,写的很好,但愿能坚持下去,但里面反映出你思想有些偏差,同学说你,是为了帮助你进步,你不用怨恨同学。”弟弟也是满脸羞愧,暗暗发誓,下次把日记藏到一个恨不得自己都找不到的地方。
坦率讲,这么多年以来,父亲从没像其他家长那样,打过或骂过他们,他总是用这种“狠抓私字一闪念”的方式,批评教育他们。但越是这样,越让他们无地自容;每次他们感觉进到小黑屋里,还穿着一层遮体的衣服,可等再出来,钟家兄弟俩却都是赤身裸体,带着一身的罪恶感,而父亲则在他们眼中越发高大、神圣、纯洁。
等钟凯南上了大学,不在家里住,总算逃脱掉这种让人心惊肉跳的会议,只在寒暑假,父母假借关心生活和学习为名,偶尔开过几次。可当他上班,每天都要回家住,这样的家庭会议又突然恢复,看来,父亲依然对钟凯南的人生道路不放心,依然要习惯性地为他把持方向。
“凯西,走吧,父亲叫咱们了。”
钟凯南敲开弟弟寝室的门,朝里叫道。每次开家庭会议,他都不会忘记拉着弟弟。在他意识中,两个人的力量总比一个人强大些。
“小黑屋”,是钟凯南和弟弟私底下对父亲书房的称呼,实际上,它非但不黑暗,反而充满光明,在六十度日光灯的照耀下,一条硕大的写字台案面,正中摆放瓷制的领袖半身雕像,墙壁密密麻麻挂满父亲写的毛笔字。特别是一进门,正面挂的那幅用娟秀小楷写的《颜氏家训》,在众多条幅映衬下格外显眼。
那是父亲生平最喜欢的一幅字,它和总是放在书桌右上角的《四书》、《论语精读》、和各类重要文件,处于同等重要地位。
钟礼成神态威严地坐在双人沙发上,没有一丝笑容,旁边坐着的自然是同样表情严肃的秦岚。钟凯南与弟弟一人捡了一把靠背椅,坐在对面,别看他们表面镇定自若,实际掌心已是两手冷汗,头发一根根竖了起来,心里的恐惧与紧张已是达到顶点。
“好了,今天召集全家来开个会,是因为我们有一段时间没开了,我首先要做检讨,因为单位最近事情太忙,忽略了大家的思想交流,情感沟通,这是我的责任。秦岚,以后你要时刻提醒我,孩子们的教育问题和下属的思想问题,同样是头等大事,我们不能放松啊!”
每次听父亲跟他们聊天,钟凯南都觉得像在听某位高高在上的领导,在台上训话,今天也不例外。
秦岚,是母亲的名字,父亲很少当着人这么叫,一般在家里都是叫“岚儿”,或者就一个字“岚”,显出很亲切的样子,只有在父亲认为十分庄重严肃的场合,他才会叫她全名,有时为了突出他们存在某种特殊的关系,偶尔,还会当着外人的面叫她“秦岚同志”,那副格外郑重的口吻,让钟凯南和弟弟颇不适应。
母亲却似乎已习惯了“岚儿”、“岚”、“秦岚”、“秦岚同志”这四个称谓,而且,还能很自如地在这四个称谓当中进行角色转换。就像此刻,当父亲一提到“秦岚”这个名字,她马上就把下颌低下,转向父亲,像是认真倾听父亲的指令,等父亲说完,她立刻毫不迟疑地回应:
“是,是,我以后会经常提醒。”
有许多次开会,母亲这样恭顺而又谦卑地回答父亲,钟凯南都会联想起儿时看过的木偶戏,觉得母亲就像在台上表演的木偶,她的一举一动,都被在台下手拎无数根提线的父亲操控着。
说完开场白,钟礼成紧接着说道:
“我知道你们兄弟俩现在都已是大人,有些话已不用我多说,但还是那句话说的好:‘屋子要经常打扫,否则就会充满灰尘;思想也要经常清理,否则就会充满错误。’所以,大人们一向都是为你们好,怕你们不知不觉中走进歧途。现在看看谁先说,最近的工作、学习有什么不顺心的事?有什么烦恼?或者对今后的工作和学习有什么打算?都可以拿出来说说,大家一起帮你解决。”
然后,钟礼成就开始用兀鹫一般尖利的眼神,从钟凯南的脸上扫到弟弟的脸上,又从弟弟的脸上扫到钟凯南的脸上,并最终停了下来。
“要不凯南,你是哥哥,你先来说?”
最害怕的时刻终于到了。
“我,我,最近没什么不顺心的事,单位工作也还比较适应,学习也抓得很紧------”
钟凯南实在想不出自己犯了什么过失,让父亲大人这样不放心。心里是这么想,可在钟礼成威严而冷峻的目光里,他还是不由自主支支吾吾起来,仿佛真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拿不到桌面上。
“就这些吗?”
“对呀!”
父亲的眼神更加锋利,就像装了十三把刀片的刮胡子刀,能把一切伪装撕碎。
“可我怎么听说,你每天下班就急匆匆往外跑,有时干活儿也心不在焉的?”
“这是谁说的,造谣。”
“这些其实用不着人说,我就知道。”父亲用明察秋毫的眼睛瞟了他一下:“我知道你现在经常往图书馆跑,每个星期天都不在家,想必也是去哪里了吧?”
“我是去学习,查资料去的。”
“查资料会那么晚回家?前几天都已经夜里十二点了才回家,你以为大人什么都不知道,你是在搞对象吗?”
钟凯南的嚣张气焰一下子被打倒在地,颓然把脑袋低下。
“是上次来我们家的娄心月吧?你是不是现在跟她在一起?”
不等钟凯南回应,秦岚先抢着回答:
“娄心月?那可是个好孩子,人又懂事又聪明,你可别冤枉人家------”
钟礼成立刻声严厉色打断她:
“我说话的时候你别插嘴,我没说她这人怎么样,而是说这件事。”
秦岚点头苦笑了一下,不敢再出声。
“为什么说这件事呢?我是要跟你说,你刚参加工作,正是干事业的大好时候,没必要这么早搞对象,更不能为搞对象而影响工作。我和你妈认识那是多大?那时我已经快三十了;可如果没有那个时候拼命干工作,我也不会坐到现在这个位置,知道吗?”
“我没有因为这个影响工作呀。”
“好,就算你没影响工作,可你至少要尊敬老同志,跟同事处理好关系吧;可我怎么听说,你还因为一幅画跟单位同事吵起来呢?”
钟凯南一下子傻眼了。不明白社联与父亲所在的轻工局八竿子打不着,他怎么把单位的事了解得一清二楚,看来毛主席定下的“打一场人民战争”的策略,真是威力无比。
“现在,你应该明白我们为什么要开这么一个家庭会议了吧。俗话说的好,没有调查就没有发言权,我如果不事先了解到一些情况,我是不会拿到会上来说。虽然事情是小事情,但‘千里之堤,毁于蚁穴’,如果这些不好的苗头,我们不去制止,任由它泛滥,势必会酿成灾难性的后果。”
家庭会议开到这会儿,终于进入父亲最拿手的发言状态。每次只要他开始滔滔不绝发表这些长篇大论,钟凯南就装成一种痴迷认真听讲状,不错眼珠地看着父亲的薄嘴唇,一开一合,就像小时看水里的鱼儿不时喏嗫着小嘴,吞吐泡沫,很怀疑它这么长时间呆在深水里,会不会给憋坏了。
自然,父亲大人是永远健康的,而且不久,钟凯南还发现一个秘密,他之所以身体从不生病,全赖于这张一开一合的嘴上。
“现在,虽然全国形势好了,改革开放了,但西方资本主义一些不好的东西,也涌进国门,来腐蚀拉拢我们,特别是你们这些还没完全有自制力的青少年。结果,把中国的传统美德‘温、良、恭、俭、让’给丢掉了-----”
“还有‘孝’。”秦岚跟着插了一句。“像我们小时读过的《二十四孝》,里面曹娥哭泣,王祥卧江的故事,那都是孝敬父母的最好例子,真应该让现在的年轻人好好读读。”
钟凯南一时错愕。
作为一名深受传统教育的大学生,他当然知道《二十四孝》,他还记得书中有一则“割肉喂母”的典故,讲的是一个孝子为救病中的母亲,割下大腿一块肉,熬成汤喂给母亲喝的故事。照此推理,他是不是只有割下大腿肉给母亲吃,才算是孝子吗?
钟礼成也察觉秦岚的话有问题,忙岔开话题:
“你别听你母亲的,先听我说。你也知道你父亲的名字叫钟礼成,这是你爷爷给起的,他为什么要给我起这么个名字?就是因为咱们家世代书香门第,礼仪人家,非常讲究人伦孝悌,可当年适逢乱世,道德沦丧,你爷爷是希望父亲能振兴钟家。
“我桌上这本《四书》,跟了我大半生,你看它磨得已经非常不像样,为什么?就是我不论在战争年代,还是和平年代,只要一有空闲就研究它、阅读它。‘批林批孔’那些年,就是因为你父亲认为‘孔老二’的话并不是句句该批,被停职反省;可你看‘四人帮’一粉碎,你父亲不是又很快回来工作了吗,而且最近这几年,我越发觉得精研孔子学说,对我做好人的思想教育工作,帮助极大。所以,我虽比不了人家‘半部论语平天下’,但也称得上‘一套四书定家邦’了吧。哈哈哈。”
说到尽兴处,钟礼成忽然仰面开怀大笑起来,吓了人一大跳,他那种没有征兆的做作的笑,比看他一天到晚板着的面孔,更难以接受。
“孔子学说博大精深,一句两句说不清楚,我经过几十年的钻研、领悟,自己认为他的整个学说虽然繁杂,但用四个字就可以说清楚。哪四个字?就是‘克己复礼’。
“‘克己复礼’是什么意思?古人的说法是‘克制自己的私心杂念,恢复周朝的礼制,严格遵守上下尊卑的等级差别’。当然,我们是社会主义国家,最终实现人人平等,各取所需的共产主义,不可能退回到封建社会。但它基本的美德没变,就是要让我们国家建成人与人之间友好相处、互相帮助、尊敬老人、热爱儿童的和谐社会,处处感受礼仪之风盛吹。而要达到这一目标,就需要我们每个人克制私欲,排除杂念,多为别人考虑,多为我们这个集体和国家考虑,这一点,是只顾一己私欲、腐朽没落的资本主义国家做不到的。
“所以,爸爸要在这里送你两句话,供你自勉,也是供凯西和我们全家共勉。就是孔子说的:‘君子有三戒:少之时,血气未定,戒之在色;及其壮也,血气方刚,戒之在斗;及其老也,血气既衰,戒之在得’。”
钟凯南心里却在暗忖:自己看来是做不得君子了,因为这个“色”字,在两天前就已被破掉;既然如此,那位孔圣人又于我何干,我注定要做个孔子眼里的小人;可即使是小人,我也一定是个重情重义的小人呢!
想归这样想,可父亲的淫威却不能不顾忌。自这次家庭会议以后,每个星期天他都乖乖呆在家里读书,恰巧,那几日又赶上单位事忙,他只得暂时断绝了与娄心月的往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