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八二年是西历,中历是黄帝纪元四六七九年,农历壬戌。马尔维纳斯群岛上空的硝烟尚炽,贝鲁特难民营的战火又燃。那位来自日不落帝国的铁娘子,挟马岛战胜国之余威,千里迢迢,本想让总设计师再回顾一下屈辱的三个条约,却被一声断喝,在大会堂台阶上惊慌失措地跌倒。在香江畔,在那个夏天,紫荆花与牡丹花同时绽放。就在这一年,雄浑的义勇军交响曲,再次回荡在每一个山村、厂矿、学校、军营;红绶带挽起的由麦穗与齿轮框住的徽记下,是三千四百二十一名代表庄重地举手,迎来一个继往开来的改革时代。就在这一年,水、金、木、土、火、海王、冥王,各自横跨过凝蓝远邈的太空,连同太阳、月亮,在黄道带排列成一行蔚为壮观的“九星连珠”。这一天三月十日,正值李聃诞辰日,莫非它们在宇宙慢慢长夜中,亦感受到“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这股强劲的炁气,才不惜踩北斗,践参商,踏心亢,御风蹑虚,风尘仆仆,来完成这次千年之约的吗?
爱情,也在那个年代渐渐苏醒,就像一只冻僵的虫豸,感受到春光的抚慰;就像一只土拨鼠,原本只能踽踽劳劳地在地下挖土掘进,终有一朝可以大大方方行走于光天化日的地面。一位年纪稍长者说:“几年前,我们还只能以同志相称。”眼下的年轻人却说:“你愿意和我在一起吗?”这一切剧变,无不源自文学做了爱情的先导,主义做了爱情的支撑,充塞于当时青年男女眼眶的,无不有赖《男人的一半是女人》、《人啊人》这种大力宣传,《读者》《青年文摘》这类救世良方。“哪个妙龄少女不怀春?哪个青年男子不钟情?”《少年维特之烦恼》这本书,成为那一年最流行的爱情小说。
但那时的青年男女,还没有后来常有的“你做我男朋友吧?”这种强弓硬马式的表白;“我爱你”这种赤裸裸的示爱,也只在西方经典电影中才会出现;即便如此,也足以让并排而坐在黑暗中的情侣,听闻后面红耳赤,好不尴尬。因为那时的人们在表达爱慕之情时,断没有这样粗暴,这样肆无忌惮;而是十分巧妙的、古典的、含蓄的。她们一般把这段感情深深藏匿于内心,即便急迫地想要表达,也是纯粹东方式的:女子故意给男方遗留下一方手帕,一只发卡,一圈红线,她们基本上学的都是《红楼梦》或其他古书描写的套路。或者就是假借以看书为由,把从男孩子借得的一本名著,在最能表达自己爱慕之情的那一页,夹上一片树叶,一张书签,一张空白纸条,还给对方。这种颇具文学味道的方式美则美矣,只可惜那些粗心的男孩子,向来马虎,常常会无视这般精心巧置的细节,造成本来一段应该发生的感天动地、凄婉缠绵的爱情故事,总是无果而终,留下无尽遗憾。也有一些颇有才气的少男少女,不甘这样默默忍受相思之苦,遂效仿古人飞鸿传书,梅雁传情的典故,在尺牍方寸之间奋笔疾书,写下一篇篇感人至深的情书或情诗,寄向远方。它是否真能达到功效,人们无从知晓,但能肯定的是,那个年代给后人留下了一篇篇精美绝妙的诗文,却是真而切真的。
有个名叫爱英的女护士,这一年,给文学杂志的编辑共写了73封信,其中一封写道:“今天读完你推荐的《金粉世家》,自觉不及《红楼梦》的十分之一;你批评琼瑶的小说庸俗,我却认为它细腻、优美——我还是决心像你所希望的,多看世界名著,这样就离你近一些吧。”次年,她如愿以偿与心上人结为神仙眷侣,再一年有了爱情的结晶。这样的表白在那时的情书中,笔笔皆是。舒婷于是年出版的《双桅船》,成为当时青年男女小本本必抄的诗作,就是最好例证。
我们年轻的主人公,就是在这样一种氛围中走进一九八二年,正式开始了一段由懵懵懂懂到刻骨铭心的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