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凯南的工作一下子紧张起来,说起来还跟奚先生有关,文艺学会最近要召开一个纪念老舍逝世十六周年的研讨会;所以,奚先生一接到通知,就里里外外忙碌开来。他平日很少在办公室露面,可最近,总是抱着一大摞一大摞的油印纸、通知单,往他们这里跑,嘴里还不停张罗:
“小钟,这个餐劵,你给盖上图戳,然后一条条撕开。”
“小伙子,又有事做了,《北京文艺学会章程》这儿缺一个‘市’字,你帮个忙给添上。”
“小子,这是学会学员名单,我已经按各单位分类整理好,你再核对一下。”
奚博文一着急,就爱将“小伙子”中间那个‘伙’字省略掉,把钟凯南叫成“小子”。当他再一次用这种随便得有些让人受不了的称谓时,钟凯南还半开玩笑地指出,他也赶紧做很认真的解释;可事后,他说话的习惯终究没有一丝更改。于是,钟凯南暗底下只好用“国无贲将,遂使竖(小)子成名”这句话,来聊以自慰。
“奚先生,你这几天怎么这么忙啊?刚才我下楼梯见你,连个招呼都顾不上打。”
朱老太太抱着一摞报纸、刊物、信件,走进办公室,钟凯南急忙接过去,放到桌面上给它们分类。
“我这还不是在跑老舍的事,脚脖子都快酸了,谁都不愿意作这个报告。哎,真要命,眼看通知的日期就要到了,可这会儿,还连一个人都没请到呢。”
“怎么了,是找不到人,还是人家不愿意来?”
“人家不愿意来呗。不是这个有病,就是那个太老,而且这些都是大人物,咱也请不动呀。你像人大的吴玉章,北大的教授冯牧、傅钟,这些人身体好时都不愿意来,就更甭说不好的时候了。”
“那怎么办?”
“我跟老舍的秘书商量了一下,昨天晚上在那儿呆了足有两个钟头。我们倒还能谈得来。不行,我现在还得出去跑去。”
“这都快吃中午饭了,还去?”
“我不去不行啊,这些教授、研究员也就中午才有时间休息,平时的日子你上哪儿抓去,根本抓不到。”
没等说完,一甩衣袖,又风风火火跑出办公室。
干秘书这一行,的确非常辛苦,他们要面对的都是大量繁杂琐碎的事务。尽管各个学会的副会长不少,学会的理事更多,但真正干具体事的人却一个也指不上。所以,像平时组织开会,联系名人,寄发通知,预定好会场的具体地点,甚至连定餐盒,往主席台上挂大红横幅字条这样的活计,都要靠学会秘书,凭一己之力承担。
隔过一日,朱老太太坐在对面,正开始对如今小青年继续大发感慨,奚博先累得就像摊成一堆泥,脚步踉跄着出现在门口。钟凯南见了,急忙用自己缸子接了温开水,递给他,他也不问这缸子是谁的,端起来“咕咚咕咚”一口喝个干净。
“我跟你们说啊,这几天简直给我累死了。从中关村跑到人大,又从师范学院跑到宣武饭店,连找人带联系会场,好家伙,昨天整整跑了一天。我可真服他们啦。”
然后,他往靠背椅上一躺,让两条腿很舒适地伸开,后脑勺依着椅背,嘴里很不均匀地喘着粗气;那情景像极了好不容易从海里爬上岸,将雪白肚皮翻过来晾晒、口吐白沫的一只螃蟹。
“哎,现在各个学会,人家都是会长、副会长一块儿找报告人,讲座人,再让秘书筹备具体的工作,哪有一个像我们的,好家伙,这------我都五十岁的老头子去给他们找。回来依然休息不了,还得给他们打电话汇报。”
奚博文摘下话筒,开始耐心地一个个拨号,直到在话机圆盘上画了无数条弧,传来“嘀、嘀——”很长的声响,他才住了手,把身子一靠,取一个能保持长久一些的姿势,举着话筒,大声叫道:“喂,是人大吗?麻烦您转一下430,找一下语言文学系的何洛教授。”接着,满屋子都响起他洪亮而急促的声音。他大概说了足有半个钟头,才撂下电话;临走,又回身对朱老太太说:
“对了,我差点忘记,这次会议很重要,我一个人实在忙不过来,我已经跟‘陆大帅’打过招呼,要借小钟过去帮几天忙。
第二天刚上班,奚博文就派车把钟凯南接了过去。车上除了钟凯南与奚先生,还有奚先生找来的另一个帮手,据说是人大何教授派来的在读研究生,和自己单位的女会计小于。
到了宣武饭店门口,他们就忙碌开来。奚先生带小于忙着联系住宿,钟凯南与那个在读生,负责往饭店搬东西,那都是些印刷品,内部刊物,以及会员登记表和日程表。然后,就是到大会场摆放鲜花,主席台拉挂横幅,摆放桌椅、茶杯、各种资料。等一切准备妥当,已经到了吃中午饭的点儿;稍微填一点肚子,他们又在会场门口搁了两张桌子、两把椅子,钟凯南与女会计小于一人坐一张桌子后面,给来参加这次会议的人员,发放餐劵:小于负责收费,钟凯南负责往餐劵上盖章。
来参加这次纪念会的人很多,有北京文艺学会的会员,有外地特意赶来的作家、评论家,还有不少媒体记者,足有二三百人。他们排成很长一个队伍,看得出,他们都是怀着对老舍先生的敬意来与会的。
天很快黑了下来,奚先生已经安排好一间两张床位的客房,研究生到学校住,小于回自己家,只有钟凯南被留了下来。
这天晚上,奚先生跟钟凯南聊了很久。
从奚先生嘴里,钟凯南才知道,尽管奚先生非常有才华,又很能干,可却一生坎坷,饱受命运不公的待遇,在文革前就被打成右派,下放到农村进行思想改造;后来调到学校,才稍微好一点,当上中学校长。但紧接着一场文化大革命,又把他打入冷宫。而且,他的家境,也是社联这几个学会秘书中最寒酸的。他有一个在下放农村时娶的老婆,没城市户口,一直没工作,直到最近才找了份临时工,但也属于干两天休三天的活儿,收入微薄。他还有三个女儿,大女儿早早嫁人;二女儿分配到化工厂干了没几天,就因为吸了有毒气体病倒了,至今瘫痪在床,需要照顾;三女儿还在上中学,正是需要花钱的时候。一家五口都需要奚先生一个人养活,这让一个月仅挣五十多块钱的他,感觉到生活压力巨大。
清凉的月光从窗玻璃钻进来,把黑漆漆的客房照得似明似暗,氲氤得宛如处在虚幻中。借着光线,钟凯南隐约看到奚先生蜷缩在被窝里,面朝着他,眼睛一闪一闪的,似乎有泪水在涌动。
“我已经这样了,能熬到现在这个位置很不容易,不可能再有什么奔头;可你们就不一样,刚刚大学毕业,赶上了改革开放,正是大显身手的好时候。”
“整天在办公室呆着,喝茶,看报纸,能有什么机会。”
“也不能这么说。确实办公室平时没什么事,你正好可以用来多学点东西呀,我看你不是经常看书吗?”
“这倒也是。”
“那你都在看什么书?”
“我看的书比较杂。”
“噢,那你读过遇罗锦的东西吗?”
“遇罗锦?是不是现在报纸上正挨批判的哪个?”
“什么批判,还不是因为她说出了真话。她写的就是自己下放农村吃过的那些苦,有机会你可以找她的文章好好看看。”
“我知道。她还写过《一个春天的童话》,本来登在今年《花城》的第一期,却被上边扣了下来,听说还要把所有这期的杂志没收以后,全部销毁。而且,我看现在的报刊、电台、出版社,都在对这篇文章进行讨伐,说它是在给社会主义抹黑------”
“哼。”
黑暗中奚先生冷冷地嘲笑一声。
“抹黑?她不过是表达自己对爱情,对生活的真实看法,正像她说的:‘爱,就全心全意地爱一个人,不爱,就应当解除婚约去另找所爱,这才是光明正大的君子作风。’这说的有什么错?”
“没有。”
“而且,你若是见过她本人就知道,她不仅文章写得好,人也非常好,并不像外界传的全凭他哥哥的缘故。”
“您见过她本人?”
“何止见过,她就在咱们大院《学习与研究》编辑部上班,家就在办公楼的四层。你知道,我从平房搬出,也住在单位分的房子里,也在四层,只不过她住在紧东头,靠近盥洗室;我住在楼层正中间,每天去盥洗室刷牙、洗脸、打水,都要从她家门口经过。虽然没聊过几句,但觉得她人很不错,前一阵子,我还动员她加入我们文艺学会呢。”
钟凯南惊愕地再也睡不着,从床上爬起,支撑起耳朵,生怕漏听一个字。
现实就是如此:别看报纸刊物上那些油墨点子,写得天花乱坠,鼓噪人心,但知情者轻描淡写的一句话,就足以让那些费尽心力搭建起来的海市蜃楼,一下子土崩瓦解;就像海滩上孩子们用沙子堆砌起的城堡。
钟凯南对奚先生的崇拜更进了一层。
“昨天,他们《北京晚报》的一名记者,还找到我,问遇罗锦是不是另觅到新欢了,才跟他现任丈夫打官司,我说我不清楚。我心里说,这是人家隐私,你们管的着吗!”
“这也够可恶的。”
本来,钟凯南还想就自己的想法跟奚先生聊聊,可一转眼,对面已传来均匀而响亮的鼾声。
第二天的会议异常紧凑,上午是老舍生平与成就研讨会,与会的专家,都带来了分量不轻的研究论文,因为要发言的太多,只能选择几篇有代表性的作者。中午,拿着事先发好的餐劵,到宾馆大堂吃饭,又接着开老舍先生逝世十六周年的纪念会,主席台上主要请老舍的秘书讲了讲话,他讲的时间到不长;其次,是由老舍的儿子舒乙作报告,他讲了自己所知道的父亲的一些珍贵经历,大概讲了一个小时。最后是文艺节目,一个是金乃千朗诵老舍写的散文,一个是某话剧团表演《茶馆》的片段,可谓一个比一个精彩。底下的观众不断发出震耳欲聋的掌声,把双手都拍红了。
回到社联办公室,奚博文见到朱老太太还兴奋难耐地直嚷:
“昨天你没去看老舍的文艺演出,太可惜了。金乃千朗诵的真叫棒,那才叫感情充沛,一泻千里。”奚先生的眉梢、眼角、嘴唇都在往上翘,脸上无一处不露出灿烂的笑容,原来因繁忙笼罩在他额头的那团乌云,早已一扫而空。“对了,还多亏小钟帮忙,他也辛苦了。”
“开的成功就好,开的成功就好。”
朱老太太同样也是笑呵呵的,但明显是一幅敷衍的表情,似乎背后藏着什么难以启齿的话。
但仅隔了几天,钟凯南就知道她为什么这样了。
这天,他去收拾专门放期刊、报纸、信件的期刊盒,意外发现盒里扔着两封给遇罗锦的信,一封是《百花文艺》编辑部寄来的,一封是某电影制片厂寄来的,看看邮戳上的日期,都是十天前的。
“咦,这不是给遇罗锦的吗?怎么跑这儿来了?”
钟凯南诧异道。
“这还用说,是收发室给分错了呗,本来是给《学习与研究》的,结果分到咱们这儿了。”
朱老太太悠悠咽了一口茶,不紧不慢地说着。
“那为什么不跟传达室说一声?或者交给奚先生,他不是与遇罗锦住一层楼吗,让他转交一下不就行了?”
朱老太太却讪笑一声,放下茶缸,又拿起一张报纸举到跟前,完全没把它当作一回事。
“着什么急,先在这里放几天,让她也着着急。她的丈夫,本来挺老实的一个电工,在最困难的时候娶了她,帮了她,现在她待遇好了,在外面另结新欢了,就要把人家给踹了,人家不答应,她还闹到法院,这样一个作风败坏的女人,还要脸不要脸呀。”
听了这位老革命慷慨激昂,又义正辞严的辩白,钟凯南无言以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