仓南胡同24号是一座部委大院。
一扇玻璃钢壁柱的院门,宽敞明亮,进得门来,左侧是汽车库,右侧是司机班宿舍。穿过青石板的整齐大马路,两边高耸入云的榆树林,院正中是一仿清古典建筑:花式窗,月亮门,雪白的垣墙,描有苏式彩绘的水榭和长廊,四周有水池,池上架着三座白玉拱桥。相传这个大院,曾是民国时期著名的总理府,解放后,拆除了一部分古宅老屋,盖起十几栋六层平板楼,成为部局机关工作人员的家属区。其中有一座比普通楼房高大的建筑,挂着6号楼牌子的,既是钟凯南住的“高干楼”。
钟凯南房间的面积不大,只有10 平米,这样窄小的空间,自然摆放不了太多东西,他又邋遢惯了,脱下的脏衣服,扔得床头、椅子哪儿都是,多亏家里勤快的保姆小翠,每天都进来归置得干干净净。小翠一边拾缀衣服,一边还发牢骚:
“大哥,我看你够懒的哦,要洗的衣服,丢进厕所的洗衣机里行不行啊?非得丢的东一件,西一件的。”
然后,从鼻孔里“哼”了一声,努起嘴,张着眼,装作一副生气的样子,脸上却是掩饰不住的笑意。每到这时,钟凯南就会笑着做举手投降状,“下次我注意,下次我注意”,可到了下次,还是一样地把脏衣服到处乱丢。
其实,钟凯南也不是什么都不收拾,比如四层书架上的书,他就不知折腾过多少回。从上一层把它们挪到下一层;过几天又想起,应该按类别划分,又重新打乱、整理。可以说上了将近半年班,他发的所有工资都花在买书上。除了书,书架最下面一层还放了一摞期刊,英文版的,有许多西洋美女的照片,不少是丰乳肥臀,露胳膊露腿的那种,有的仅穿一件裤头和比基尼泳装。那是上初中,父母让钟凯南学英语从单位拿回来的,可拿回家,又觉得这些资本主义的东西,会把孩子幼小的心灵腐蚀掉,就以贴资料为由,将剪下的报纸,一张张牢牢粘在这些美女的屁股上、大腿上、胸脯上。
另外几间屋子,一间是给姑婆和两个保姆住的。姑婆年岁已大,需要人照顾。那年小翠的母亲从老家来看孩子,一是也想留在京城打工,二是钟家正好需要人,就留下负责照看老人,钟家人都管她叫“翠姨”。一间是父母卧室,也是四室一厅中最大的房间。一间是给钟凯南弟弟住。还有一间,是后来在客厅中间打的一个隔断,分出来当作书房用。钟家的主人,是市轻工局党委书记,日常工作非常繁忙,家里经常有人来,如果因为工作什么事,一般都在敞亮而洁净的书房招待他们。
客厅的布置也非常讲究。
正对大门是一张时髦的双人沙发,海蓝色,呢绒面,靠手两边各铺一块雪白的丝织网巾。沙发前,是一个咖啡色玻璃茶几。再往前,是一台牡丹牌25寸彩色电视机,放在双开门壁柜里,一块雪白的台布罩在上头。电视机左首,竖着一架紫红楠木打造的多宝格,琳琅满目,放置的都是钟家近年来收藏的东西:一口乾隆青花缠枝莲花罐,一个米芾用过的褐紫色端砚,一匹唐三彩的骑马番人,一只明代的朱红细脖颈花瓶,腹部凸出位置,雕成透明的花瓣,里面飞着一只墨绿翅膀、带有粉红条纹的蝴蝶。多宝格最下层,一张鲜红的蒲团上面,放着一部黑色克莱斯勒电话,那是专门配给部局级领导用的。
这个家所有地方,保姆小翠都可以随便擦,唯独这架多宝格,这家女主人从不让小翠沾手。每次她都是亲自擦拭,一遍又一遍,把多宝格擦得锃光瓦亮,光可鉴人。
钟凯南回到家时,秦岚正捧着那只朱红花瓶,擦拭瓶腹花瓣上的浮尘,一下一下,格外认真,仿佛忆起某次郊游,看到一只蝴蝶在前面翩翩飞舞------;而他的出现,却骤然把这段美好的回忆给打断了。母亲的询问声明显带着怨气:
“去哪儿啦?怎么晚才回来,你比我们都忙。”
“我去买了几本书。”
“整天就知道看书,家里什么活儿也不干,全指着我一个人(不知道那两个保姆是干什么的),养男孩,真不如养个女孩,女孩多少还懂得孝顺父母。哎,我怎么养了你这么一个没用的书呆子。”
书呆子!
这是秦岚常说钟凯南的话,每次她发牢骚,至少要说上两遍到三遍。
秦岚出身于名门望族,从小就是一个肩不能担,手不能提的千金小姐,养尊处优惯了,稍微干点活就怨天怨地的不行。可钟凯南明白,这并不是母亲突然脾气变坏的原因。后来,他仔细回想了一下,这大概与五年前的那次填报志愿有关。
母亲和父亲不同,虽然先后参加革命,但她始终是轻工部研究所的技术员,早就看清政治是一种很不确定的东西。因此高考那年,她早早就给儿子做好打算,让他报考理科,而且最好也是她学过的化学系;连毕业后的工作,她都已联系好。可没想到,她遇到的是一个不听话的儿子,不愿学理,偏偏要学什么文,还偷偷瞒着她修改志愿,改成某大学的中文系。结果可想而知,她老人家给气得整整一个月没跟钟凯南说话,还是父亲开明,用胸怀非常宽广的境界开导她:
“学什么不一样,我看学文也不错,没准咱们家以后还能出一个大学者呢。”
在父亲反复劝导下,母亲总算开口了,但她只要一说话,就是满腹的委屈和牢骚,诸如“学中文的根本找不到工作”,“没有一技之长,你以后能干什么”之类的话。好在大学毕业,钟凯南很争气,在北京社会科学联合会谋到一份差事,尽管不尽如人意,可也算回应了母亲的质疑。只是从此以后,母亲的碎嘴唠叨再也休想打住。
然而,这一切钟凯南还可以忍受。
就在秦岚絮絮叨叨的牢骚中,小翠已经摆好饭桌,把饭菜一一端了上来。小翠是南方人,钟凯南父亲的老家也在南方,她做的饭很适合钟家口味。
等饭菜摆好,小翠就开始招呼大家吃饭。不一会儿,翠姨搀着钟凯南的姑婆先走了出来。姑婆已经七十多岁,腿脚不利索,耳朵也已半聋,沉重的上眼脸把眼睛都给盖住,需要一只手向上挑着,才能看清前面道路。可她心情保持得很好,一天到晚总是乐呵呵的。其次走出来的是弟弟钟凯西。凯西比凯南小四岁,初中没毕业就辍学,一直跟家呆着,他为人非常低调,沉默寡言,平时总把自己关在屋里,在钟家就像一个不存在的影子,永远不惹人注目。
父亲这个时候总在书房呆着,回到家先练习一个小时毛笔字,饭后再练一小时,这是他铁打不动的功课。每天秦岚都要叫上他几回,才肯出来。
“礼成,大家都到齐了,再不抓紧吃,饭菜都凉了。“
于是,书房的门还没容打开,先从屋里传来两声响亮的咳嗽声,这咳嗽声,绝不是因为嗓子有病,痒痒得难受,非咳出来不可,而是一种有意表明自己身份和地位的干咳,就好比猴王为保住自己的位子,与企图争夺王位的猴子打架,打架前,猴王都要从嗓子里发出含混不清的低吼,以先唬住对方。
钟凯南每次听到父亲这种咳嗽,就如同感到世界末日来临,父亲每咳嗽一声,他的心就缩紧一回,身体止不住也跟着颤抖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