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天前,是下一个雨天,蒙蒙细雨,丝丝缕缕,缠绵不断。川军一个排驻扎在磨盘寨杨心怀邻居家的房子里,那家人因为住房不多,就三间房,能住川军就无法住自己,于是主人只好挤住在杨心怀家,家里的油盐柴米呢,全归了川军。
杨心怀家和邻居家的猎狗见院子里来了一些陌生人,时不时在坝子里跳来跳去狂吠。杨心怀呢,怕川军不满意,把狗拴起来。没想到,把狗拴着正合川军的意。川军中一个络腮胡子提着枪,不问清红皂白给猎狗就是一枪,这人枪法很准,一下子狗的脑门开了花,哼都没哼一声就倒在地上。随着枪声,两名川军上前将猎狗连拉带拖,全当是野外获取的猎物。在院坝里,川军把狗吊在树桩上,两把刺刀剥皮的剥皮,剖腹的剖腹,一会儿宰成坨,切成块放进军锅里煮了起来。晚上,一排人围着军锅喝酒吃肉,又是唱又是跳,高兴得不亦乐乎。
在杨心怀眼里,川军好像是剥他的皮,割的是他的肉,五脏六腑全是血,泪水直往肚里咽。俗话说,打狗欺主,当着主人的面枪杀猎狗,犹如是在枪杀主人,杨心怀恨透了川军,尤其恨死了那个络腮胡子。
话说杨心怀看见络腮胡子川军不尽人情,硬要翻弄他背篼里的东西时,一则怕两名川军翻弄出饭菜。二则因为他早就对川军恨之入骨,这时的他,趁着川军的电筒光,把手里的香往空中一扬,暗示你曾爷爷一齐动手打川军。川军一方面不熟悉地形,全是站在靠悬崖一边,另一方面手里拿着手电筒,不便持枪,把枪放在了地上,放松了警惕。这时,杨心怀说时迟,那时快,一拳向络腮胡子的脸部击打,络腮胡子眼一花,脚往后一退,蛇梁埂名不虚传,像蛇脊梁,脚一虚,一个倒栽跟头摔下悬岩。你曾爷爷见杨心怀把络腮胡子击打下了悬崖,他想:干脆一不做,二不休,不如让两个川军一起去见阎王。他眼明手快,手往另一名川军当胸就是一拳,一个扫堂腿,结果两名川军还没来得及喊妈叫娘,就一齐摔下蛇梁埂。当时,杨心怀和你曾爷爷知道,两名川军摔下悬岩十有八九是死不是活。
我早就恨死川军了,狗日些蛮不讲理,豪强霸占,那天络腮胡子枪杀我家的猎狗,要不是他们人多,有枪,老子早就下手了。杨心怀说话时没有丝毫畏惧和后悔。
狗日些还说红军是红胡子,吃人不眨眼。我看他们才是吃人不眨眼!走!快点走,死活老子都不管他,今天晚上,摔不死两个狗日的,冻都要冻死两个狗日的!你曾爷爷也说。
两人来到猴子洞,红五星还没醒过来,你曾爷爷摸红五星身体,红五星浑身冰冷,只剩鼻孔有气。两兄弟开始把两枝香并在一起,靠近干炭不停地吹,一会儿,干炭开始燃烧,洞子里冷气突然减少了许多。你曾爷爷把被盖往石头上一铺,两人把红五星抬放在被盖左边,随着把右边的一半被盖卷起反盖在红五星身上。
你曾爷爷和杨心怀为什么不采用干柴烧火取暖,而要用干炭呢?在山洞里,无论白天还是夜晚,烧柴有明火,有烟容易暴露目标。干炭呢,有温度,无明火,洞外不容易发现。
你曾爷爷是个心细的人,过了一会儿对杨心怀说:老六,今晚的事是因我而起,干脆这样,川军两个时辰换岗,不如我先回去,有什么事由我应对。再说,张屠子(张胡子)醒来肯定不服,这人财迷心窍,说不定还会做出些什么事来。要不是乡里乡亲的,老子早就一下子结束了他的狗命。
杨心怀思索了一会儿,说:那好,依你,我来负责红五星的疗伤护理。你去应对可能发生的事。如果家里人问,你就说我走人户去了,过两天就会回来,避免他们担心。至于摔下山崖的两名川军,一定要死口否定不是我们干的。否则,川军知道了真相,磨盘寨将会招来灭顶之灾。其实,赤水河这场战斗我真巴不得红军打赢,早点把那些狗日的川军撵走。
话分两头,猴子洞不敢离人,因为伤员何时苏醒还是一个未知数,杨心怀只好连夜守候在五角星身边,至于辛苦程度我就暂时不说了。
话说你曾爷爷回家后,一头栽倒在床上,疲惫的身子瘫软起来。脑海里像翻云滚雾:红军伤员会不会醒过来?张屠子会不会来报复?两名川军究竟摔死没有?换岗的川军发现两名川军不在,会不会?……一连串的疑问,一连串的担心!整个晚上十五面铜锣,七想(响)八想(响)。
杨心善:你出来!快出来!天刚蒙蒙亮,门外一阵阵怒吼声惊醒了你曾爷爷。
来者不善,善者不来!你曾祖父意识到事情不妙,一边穿衣服一边回应着说:谁啊!来啦!我马上就出来!
就是他!就是他!原来张屠子带着两个川军站在大门口,指着你曾爷爷大声说:受伤的红军在哪儿?你把红军藏在哪儿去了,快说!
什么红军,我不知道啊!你曾爷爷一口否定。
装什么装,你把我打晕了,把红军藏到哪儿去了,快说!说了大家都有好处。张屠子仗着有两名川军撑腰,成了土地爷喊城隍,神乎(听)其神。
你曾爷爷看着张屠子凶神恶煞的样子,心想:屠子心,杀人心,千万得认真对待。要想当拜把兄弟已经不可能了,得反击他才是。于是你曾爷爷反击说:当时我也被打晕了,醒来时天一片漆黑,我还以为是你把我打晕了呢,昨天晚上睡在床上一直在想,是不是你想独蚕五块大洋,把红军送给国军啦!
两位大哥,他是在说假话,是他打晕了我把红军藏起来了。张屠子大声辩解说。
搜!两名川军一边说,一边冲进屋子。
两名川军进屋时,张屠子守在你曾爷爷身边。两名川军经过一阵翻箱倒柜,一无所获,满脸锅底色,气呼呼地推了你曾爷爷一把,大声吼道:别啰嗦!走,到现场去看看,是你把他打晕了,还是你们两人都被打晕了?告诉你,你要知道,窝藏红军是死罪……你交出红军还可以领赏,看着办吧!
你曾爷爷一双眼睛鼓得像鸡蛋大,目光像两把匕首直刺张屠子。张屠子是个杀猪匠,他才不怕这些,用一双杀猪眼望了一眼你曾爷爷,转身凶巴巴地对川军说:国军兄弟,不如把他绑起来,这人会拳术,这山上的人都会拳脚,苗子苗得很,别让他在路上跑了!
好!你去找一根绳子,就由你把他绑起来!两名川军一边一人端着枪,对着你曾爷爷。
就在川军进屋搜寻红军踪迹,张屠子去找绳子时,寨子里来了不少人,一个个的脸色就像大雨来临的天空,阴森森的。
这时,你曾爷爷恨不得三拳两脚把张屠子和两名川军打死。他望着寨子人一双双愤怒的眼睛,他想:凭他的拳术要打死张屠子,打赢两名川军,应该没问题。再说在打架时,家里人和邻居肯定会一起帮忙。在当时,驻扎在磨盘寨的川军已全部下山去了,真要打死了两名川军,肯定没有问题。可是,如果这样一来,川军会上山报复,会血洗磨盘寨……不,不能蛮干,得想个万全之策。
张屠子在屋里左瞧瞧,右看看,没发现有什么绳子,正在无计可施时,突然发现了一个箩篼,箩篼身上有箩索。那时,官府捆绑人全是用箩索。张屠子力大,三下五除二抽来箩索,在你曾爷爷身上横一架、竖一拉来个五花大绑,双手被反捆绑在身后。张屠子聪明,他怕路上牵制不住你曾爷爷。留下一截两米长的绳子,张屠子捏着绳子的一端,神气十足地对着川军说:现在量他跑不了啦,走,我来牵他。
张屠子得意地牵着你曾爷爷,就像手里拿着五块大洋一样高兴。川军呢,两人一前一后,背着枪。你曾爷爷被夹在中间,临走时,你曾爷爷回头望着站在院坝里的亲人,眼神里充满着冤情。他大声说:我没有窝藏红军,是张屠子贪图五块大洋诬陷我的,大家不要担心,我很快就会回来!
你不仁,我不义,谁叫你挡了我的财路,还把我打晕……张屠子一路上唠唠叨叨,愤愤不平。
做人要讲良心,不要见钱眼开,偷吃不肥,做贼不富。我看你这辈子杀猪当屠子,下辈子可能天老爷连屠子都不要你当了。你曾爷爷一路数落张屠子。
聪明不正路,反被聪明误。你赶一场摆摊子能得多少钱?把红军交出去就是五块现大洋。你要摆多少时间的摊子啊!真是傻瓜不知道自己愚蠢。张屠子不以为耻,反以为荣。
你聪明个球,好人歹人都不分,老子跟你走的不是一条道。你曾爷爷恨张屠户恨得咬牙切齿。
老子,我才是你老子!你敢给我当老子,信不信老子就把你推下蛇梁埂?张屠子不满你曾爷爷骂他,随着在蛇梁埂的路上把手中的绳子往后拉了拉。做出真要拉倒你曾爷爷,要把你曾爷爷推下蛇梁埂的样子。
由于张屠子拉绳子时,你曾爷爷完全没注意,一拉,往后一个趔趄,当时气得你曾爷爷火冒三丈。转过身看见张屠子得意的样子,他反将身子往后一侧身一转,张屠子同样没注意,这绳子一顿,人往前一窜,连跌带趴窜到你曾爷爷面前,你曾爷爷眼明手快,双手又将绳子一顿,把张屠子手里握着的绳子一下子拉脱到地上,然后一脚踢向张屠子,往山崖下一个扫堂腿,张屠子像一个树根疙瘩滚下蛇梁埂。
后面一名川军见你曾爷爷把张屠子一脚踢翻滚下悬崖,把背上背着的枪一下子端在手里,冲上前,大声吼起来:你要干什么?
这时,你曾爷爷一不做二不休,眼看没有活命,他上前飞起右脚踢向后边的那个川军,左脚一扫,面前的那名川军又滚下山崖。
走在最前边的川军,听见后面有响动,转身看见张屠子和另一名川军已经被掀下山崖,他这次不是用枪对着你曾爷爷,而是低下头集中生智去拉起地上的绳子,把绳子牢牢捏在手里,然后在手腕上挽了又挽,目的是想用箩索控制住你曾爷爷。
你曾爷爷不管这么多,又飞起一脚踢在川军脑门上。那名川军也不是省油的灯,他死也不丢箩索,你曾爷爷双手被箩索捆着,加之另一头被拉在川军手里,他唯一的办法就是和刚才一样,用双脚对付川军。
你曾爷爷见川军倒在地上始终不丢箩索,气不打一处来,他再一脚踢过去,这一脚正好踢在川军眼部,痛得川军在地上直打滚。蛇梁埂光滑无比,原本你曾爷爷不想把川军踢下岩,因为箩索挽在川军手上。事与愿违,出乎意料的事情发生啦,川军痛得不知所措,翻身一滚,滑下了悬崖。你曾爷爷呢,由于箩索套在川军手上,一拉,你曾爷爷只好一同被拉下悬岩。
话说蛇梁埂,两天两次有4名川军不明不白死在山崖下。川军一方面战势紧张,要和红军交战,另一方面担心后方磨盘寨会“后院起火”,怕再闹出点什么事来。川军只好增派出一个班到现场侦查和处理这件事。
磨盘寨人,自从川军驻扎在山上后,全村人恨透了川军。恨川军原因有三:一是吃肉要各家各户捐,米要各家各户拿,包谷酒要各家各户送,成了花果山的孙猴子,称王称霸。寨子人呢,对川军是肚脐眼灌汤药,口服心不服。二是川军枪杀了杨心怀家里的猎狗,大家愤怒到了极点。三是川军绑走了你曾爷爷,你曾爷爷没回寨子,死在悬崖下,身上还拴着绳索,村民更是恨得哪吒战小龙,巴不得抽他们的筋,剥他们的皮。
当年,川军一驻进磨盘寨,口称他们是为了保护磨盘寨村民,向各家各户派粮征酒,这可以理解,因为村民有的是肉,有的是包谷酒。至于枪杀猎狗,村里人就愤怒了,因为从原始社会起,苗族就有了频繁的迁徙历史,无论是大的还是小的迁徙活动,大多是以氏族为单位进行,故此形成了今天苗族大分散、小集中的居住特点。正因为这个原因,为了抵抗天灾人祸,他们不得不团结在一起自卫自保,包括抗击野兽的侵害,他们会组成“棚子”(一伙打猎人称一棚),依靠猎狗做帮手。猎狗在苗族家中不是宠物,而是助手,是工具。猎狗除了看家护院,还承担着打山的任务(“山”指野兽)。苗族人的猎狗不同于汉族普通人家的狗,普通家狗是看家护院。猎狗除了看家护院,还有一个更重要任务是帮助主人打猎,获取猎物。山中野兽本身天性就残忍,普通的狗根本不敢贴近,只能是望而生畏。由于这样,苗族人打猎的狗就有了选狗标准和特殊要求。选狗的标准:首先是看狗鼻梁上的“草路”(不同颜色的毛)是不是翻顶,因为“草路”从鼻梁翻到脊背,这种狗既跑得快,又凶猛。如果草路能延伸到尾部,这种狗“草路”越长,狗的嗅觉就越灵敏,性情就越凶猛。其次是看狗的舌头上有没有黑斑,有黑斑的狗口紧,咬住野兽不会松口。三呢,是看狗脚掌好不好,脚爪露不露,腰杆直不直,露爪腰直既能撵高骚(从草丛上飞过)又能撵低骚(从草丛底下钻过)。杨心怀家那条被川军枪杀的猎狗,在全寨子中算一条好猎狗,浑身黑毛,一条黄“草路”,黄毛从鼻梁连到尾巴,而且舌头上有一块大黑斑,腰直露爪,是大家赞不绝口的黑猎狗。寨子人都称呼是“领班”。领班被枪杀,不单杨心怀一家人心痛,就连整个寨子人都感到惋惜。畜比人同,在磨盘寨人心中,“领班”被枪杀,犹如一位磨盘寨人被枪杀。
磨盘寨山下有条河叫赤水河,磨盘山沿山而下二十里是猿猴场,猿猴场就在赤水河边。磨盘山是赤水河边至高点,至高点就是最高点,打战讲究居高临下。由于川军提前占领了至高点,红军久攻不下,只好往猿猴场方向撤退。
当时山上一共住着三十多户人家,大概有二百来人,青壮年劳力有四五十个。那时家家户户有猎枪,猎枪就是今天你看到的火药枪,火药枪筒里既可以装砂子,也可以装扦子,扦子就是锡做成的象针状一样的锡条,它杀伤力很强,相当于子弹。寨子里的人打猎反应快,枪法准,可以说弹无虚发。他们总结出了打飞禽走兽的口诀:“飞打嘴,站打腿;爬坡打前,下跑打尾”,一句话,打得既准、又稳、还狠。可以说叫稳、准、狠。
杨心怀的一个堂兄,是寨子里威信高,武功强的寨头人,因排行是老七,绰号杨七郎。他行走如飞,叫杨心忠。你曾爷爷刚被抓走,他立即发出号令,一边敲梆,一边用口哨吹出长嘘声,一会儿四五十条汉子带着猎狗和火药枪来到杨心怀家门前,当时,杨心忠本想组织人员立即出发,在蛇梁埂救回你曾爷爷,打死两名川军。因为你曾爷爷在临行前向杨心忠使了个眼色,暗示大家别动,他会在路上逃脱,所以寨子人才按兵没动。
磨盘寨人知道川军会报复磨盘寨,甚至还会血洗磨盘寨。肚子里装萤火虫,心里明白。
这回,川军有备而来,磨盘寨人也有备而迎。磨盘寨人养的猎狗畜比人同,特别听主人呼唤,与主人配合很默契。人和狗的暗号是:主人嘘一声冲,暗示猎狗冲上去就咬,或者是向前追。连嘘两声是加劲追,明确猎狗冲上去一定要咬住猎物。嘘声中,从强到弱拖出尾声,是叫猎狗回来。主人的脚轻轻在地上一踏,是叫猎狗停下来趴在地上,等候出发。猎狗很会意主人目的,无论对方是人还是猎物,只要主人发出号令,猎狗猛如虎,狠如狼,临死不屈。特别是猎狗汇聚在一起,一条条猎狗像是军人上战场,争先恐后,使出看家本领。
川军在蛇梁埂仔细观察现场时看见,横七竖八六具死尸。川军确认蛇梁埂山下两次死去的四名川军是磨盘人所为,同时怀疑受伤红军就在磨盘寨,川军的打算是操你曾爷爷的家,杀掉几个磨盘寨人,引出红军。
川军一共来了一个加强班,前前后后有十个人。川军刚从蛇梁埂露头,一只猎狗“汪”的两声,狗叫声干脆有力,一声不多,一声不少,就两声。听到狗的报信声,大家开始警觉起来,知道川军已经来了,并且是来者不善。杨心忠因为是寨子里的副寨主(杨心善是寨主),他一阵阵比划,一阵阵指指点点,一会儿连人带狗隐藏得严严实实。川军进寨时,除了路上有两声狗叫之外,寨子里家家关门,户户闭窗,没有一点声响。川军走到杨心忠院坝边,好像感觉事情不妙,开始大喊大叫起来:出来!出来,快出来!屋里的人全都出来!再不出来老子就要踹门啦!吼着吼着,一名领头川军向空中开了一枪。
川军打这一枪实际上是显得有点心虚,属心虚枪。枪响后十名川军一边端着步枪,一边这儿瞄瞄,那儿瞅瞅。口头说要踹门进屋,实际上显现出的是不敢进屋的样子。因为其中有两名川军原来在磨盘寨驻扎过,他们知道苗族人家家是猎户,守点打猎靠的就是静守。这种不正常的清静觉得是种不正常的现象,俨然川军的耳根子在炸。两名川军忍不住在领头川军面前耳语,领头人也好像有点拿不定主意,但又不愿意失去他的威严,做出若无其事的样子,只见头领停了一会儿说:拿两人左边站岗,拿两人右边放哨,其余人一齐给我进屋,没人,就操了他们的家!说着又是朝天一枪,怒吼道:快出来!不出来老子真要砸门啦!信不信老子烧了你们的房子!
杨心忠见势不妙,听说川军要烧房子,心头像插了一把刀,他一气之下,嘘了一声口哨,口哨音一落,只见从屋里、从墙角、从田边、从土坎、从树林一下子窜出三十只猎狗,那些黄狗、黑狗、白狗、花狗见川军就咬。有的咬川军的腿、有的咬川军的手、有的咬川军的腰,有的甚至直扑过去跳起来咬川军的头。特别是那条少见颜色的白狗,它像是指挥官,窜着咬,一会儿帮黄狗咬,一会儿帮黑狗咬,不知是它的颜色刺眼,还是白狗的凶猛,所到之处、所咬之人就是川军惨叫之时、倒地之间。猎狗训练有素,有的两头猎狗对付一个川军,有的三只猎狗围住一起撕咬。川军从未见过这种狗阵,慌乱了手脚。因为狗是贴身进攻,枪完全派不上用场,川军只好丢下手中的枪用手还击。川军万万没想到手一伸,正好合猎狗的意,一咬一个准。川军跑,跑不掉,躲,躲不开,打,无从下手,成了绵羊绑在门板上,任其摆布。院坝里一片猎狗的狂吠声,一片川军的嚎叫声。人声、狗声混响成一片。门缝里,窗口旁,树林里几十支鸟枪还没发挥作用,川军就个个遍体鳞伤,甚至是千疮百孔,体无完肤。军装更不用说,撕得是一地碎布片,可以说川军衣不蔽体,血肉横飞。十名川军被猎狗咬得喊妈叫娘,在地上乱滚。
猎狗的本能和警犬一样,任务是执行主人命令。这时磨盘寨的猎狗,不知是狗多为王,有自豪感,还是任务完成得漂亮,一条条猎狗越咬越起劲,越咬越精神,横扯顺拉,似乎比咬住老虎、豹子还痛快。有甚者,咬够了,昂着头狂吠几声又接着战斗。
话说杨心忠在门缝里看到院坝里一片热闹的场景,他忍不住内心在笑,放下猎枪,心里不停地说:狗日的川军,你不把磨盘寨人放在眼里,磨盘寨的狗也不会把你放在眼里。你们禽兽不如,磨盘人的猎狗也视你们是禽兽。
杨心忠想:是让猎狗咬死川军呢?还是让川军回去?咬死了能解恨,但可能会招来更多川军。放回去吧!好像又轻饶了川军,不解恨,他犹豫不定。一位年轻的小伙子贴近杨心忠耳边悄声说:干脆让猎狗把他们咬死算了!你看如何?
咬死了会不会引来更多川军?
不怕,来了又再说!
不,干脆这样,放他们回去。我们的人一律不出面,目的是让他们知道,磨盘寨人不好惹,他们连狗都无法对付,别说是人!就让他们死了报复磨盘寨人的心。
有道理,我赞成你的意见!
好!杨心忠一边示意年轻人别说话,一边长嘘三声。
说亦怪,嘘声一停,三十条猎狗各自回到原来据守的位置,眨眼之间,院坝里就只剩下喊妈叫娘的川军。
川军出于求生的本能,一个个血肉淋淋,连爬带滚,哀声叹气离开了磨盘寨。川军的枪呢,他们连自己的命都顾不上,哪里还能顾枪?他们当然知道没有枪就不是兵,没有枪会没有脑袋;可是,这又有什么办法呢?连命都快没有啦,拿枪做什么?再说哪有背枪的力气啊?
杨心忠是个有胆、有谋、有略的猎人。他知道这次川军一个班在磨盘寨就这样败在三十条猎狗手下,看来是件好事,长了磨盘寨人的志气。但这并非一定是件好事,不排除川军会再次派兵上山,如果真是有大股的川军上山,这事就不好办了。他略思片刻,把猎人召集在院坝里,大声说:这次川军上山吃了猎狗的亏,他们有两种可能:一种可能是改变看法,把我们磨盘寨人当人看待,不敢对磨盘寨人轻举妄动。另一种可能是不改变看法,像对待红军一样要剿灭我们。不管是哪种可能,我们都必须自保,只能倒下,不能跪下。要自保就一个办法:帮助红军打川军,打退川军,打败川军。我认为,跟川军作战的肯定是好军队。川军真他妈不是人!我的意见是:我们寨子有三四十个青壮年,其中十二个留守山寨作应战准备,安葬杨心善寨主。十二人在蛇梁埂轮流白天黑夜值班,见机行事。剩下的人下山帮助红军,作些联系,学会打枪,这十枝步枪用来保卫磨盘寨。大家说行不行?
行!院坝里一片赞成声。
磨盘寨人没用吹灰之力缴获了川军十支步枪。加上提前杀死两名川军炊事员,有两支枪,一共十二支步枪,后来山寨人编了这样一首山歌:
磨盘山寨高又险,川军欺人不要脸。
虎视眈眈进山寨,猎狗饶它把命捡。
要是猎人不松口,恐怕只有阴间见。
听老人们讲,那个受伤红军是遵义人,也是苗族,叫杨昌。是一名侦察员,为了侦察敌情,不幸暴露了目标,撤退时路经磨盘山而受伤。
话说驻扎在磨盘山上的章安平一个排的兵力,为了追击红军,没有更多精力再回磨盘寨,磨盘寨一时相安无事。
杨憨讲到这里,有一种按捺不住的激动心情,长长地喘了口气,接着对强强说:
强强,今天晚上因为时间关系,现在我暂时不说磨盘寨缴了川军十二支步枪,后来步枪到哪儿去了,也不说受伤的红军杨昌病情如何,我想只给你讲,你的曾爷爷死后,寨子里的人是如何给你曾爷爷办丧事的事。
当年你曾爷爷30岁,一家八口人,有父母兄弟,两个小孩,那年你爷爷才10岁,是家中的幺儿,更是家中的宝贝。在兵荒马乱的年代,磨盘寨人经川军一折腾,生活处于水深火热之中。当时生活不单你爷爷家困难,全寨子人都困难,穷到了白日无逗鸡之米,夜晚无鼠耗之粮的地步。你爷爷家的经济来源全靠你曾爷爷摆药摊挣钱。你曾爷爷这棵大树一倒,全家人简直崩溃了。全寨子由于社会动乱,政局不稳,兵荒马乱,加之川军征粮派款,雪上加霜,家家户户空房空屋,当时是“要想吃顿白米饭,除非害伤寒”。你曾爷爷的家,成了王小二敲锣,穷得叮当响。
磨盘寨人历来团结,不嫌贫爱富,因为大家都是穷人,山上没有穷与富之分,只有困难和没困难之别,有盐同咸,无盐同淡。
当年你爷爷家里很穷,思想打击又大,同样不想按习俗安葬你曾爷爷,再加上你曾爷爷摔死的地方,据风水先生说很不错,完全可以安葬在摔死的地方,这样既省钱又省事。加之你曾爷爷的死属于八难,更没必要运回家安葬。
磨盘寨有个民俗,人死于非命者称“八难”。“八难”是对“抹喉吊颈、岩崩树打、摔岩落水、枪打刀杀、儿卡女塞、雷打火烧、蛇咬兽叼、饿殍服毒”八种死因的统称。大家认为“八难”是孤魂野鬼,沟死沟埋,路死路埋,老虎咬去活棺材。
当年你曾爷爷的死和现在你爸爸的死有两点相同,一是都死在外面,算八难。二是家境同样贫困,无多余的钱粮,如果按习俗安葬会欠下很大一笔债。你不知道,当年你曾爷爷一家人也不想运回你曾爷爷,打算就地安葬,可是全村人不赞同,杨心忠第一个就反对,他对你曾爷爷的父亲说:大叔,别怕,安葬杨心善的事由我来作出安排,不用你操心,活人无志气,只比死人多口气。人手就不说了,钱粮我来想办法,人穷志不能穷,寨和万事兴,困难难不住磨盘寨人。
结果,棺木、纸钱、祭品、油盐、米酒寨子人各家各户送,有的拿米,有的提豆腐,有的凑钱,还有的买祭品,蚂蚁抬虫子,齐心协力。安葬完你曾爷爷后,结果还剩了不少油盐柴米,这样一来,不但你爷爷一家度过了暂时的生活困难,而且还没拖一分一文欠债。全寨子人呢?无一人有怨言。后来磨盘寨又新增了一首山歌:
张大医生慈善心,不杀胡子留祸根。
为救红军光荣死,磨盘寨人印象深。
话又说回来,今天对你爸爸的安葬,他的死不是为全村人,是为了自己谋生,我当然不愿意让全寨子人筹粮筹款,作为大哥也不该为大家增添麻烦。你和你妈呢,只管放心,欠债也不要你们还。弟兄亲血肉亲,打断骨头连着筋,谁叫我和你爸爸是亲兄弟呢!你想:“人”字是两划,左划一笔有力蹬着,右划搭在左划腰上就成人。如果右划搭不到左划腰上,就成了“八”字,“八”字自然就互不依靠,那就不是“人”。我大哥在左,你爸爸在右,弟弟不搭在哥的身上,两弟兄还成人吗?
强强听了他爹讲述的磨盘寨红色故事,他对曾爷爷救红军,与川军同归于尽的英雄义举敬佩得五体投地。对磨盘寨人团结互助的民族精神感同身受。明白了他爹的一片苦心。从内心说,强强也想厚葬他爸爸,只是心有余而力不足。这时,他只好依着他的爹,二话没说,默默地埋着头内心里表示同意!强强毕竟是个孩子,他不知道该怎么说,只知道不停地流眼抹泪。
憨哥要厚葬杨俊,一切按磨盘寨的习俗举行,这件事在整个寨子里传开了。山上有人说:憨哥重情重义,拖债也要按习俗安葬弟弟,真是铁树开花,罕见。
山下有人说:憨哥拉债埋葬弟弟是为了一个跛脚婆娘,借钱缝衣服,浑身都是债,不值。
……
一句话,众说纷纭,大家对大哥厚葬兄弟,目的究竟为了什么,成了初二初三的月亮,不明不白。
胡子狠毒无人性,自寻死路蛇梁埂。
痛击川军摆狗阵,磨盘山寨有故事。
憨哥葬弟事如何,请看习俗丧葬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