受伤红军像一根竹杆立起来,行着军礼向四周转了一圈,恭敬而又礼貌地说:各位老辈子,各位哥嫂,各位弟兄姊妹。我是大老粗,不会讲话,请大家原谅。我是遵义苗寨人,叫杨昌,我参加红军是因为恶霸地主强抢父亲的花豹皮,父亲不给,被地主、家丁活活打死。父亲一死,气死了母亲。红军一到遵义对穷人秋毫不犯,到一处就打土豪分田地给穷人,我信得过红军,就跟着红军入伍当兵来了,才两个多月时间。我这个人什么都不会,就会吃苦,痛恨官僚地主,只要是听说要打倒官僚地主,浑身就是力量。我痛恨国民党军队,恨他们偏偏要保护恶霸地主,恨他们还要打好人红军。我这人不信邪,我就不相信这个社会穷人翻不了身,就该让富人欺侮我们,所以我今天来到这里。
我这次受伤住在猴子洞,得到大家的关心照顾,请大家相信我,今生和来世都不会忘磨盘寨人的大恩大德。猴子洞旁边的那一壁红岩石,我仔细看过,只要太阳一出,就好像有一道道佛光闪现。我相信,这佛光是磨盘寨的福气,今后这佛光会变成“福光”,会给大家带来“福气”,因为你们心好,信仰共产党。
刚才心忠寨主说,要大家去参加石顶山武装起义会,我赞成,我一定要去。我决心与磨盘寨人一起同生共死为寨主报仇,为穷人翻身得解放打战。
受伤红军说完,又举起右手向大家敬了一个军礼!军礼在掌声中好像杨昌的右手是根“竹杆”上一面红色旗帜,这面鲜红的旗帜在随风飘扬。
公元1935年2月20日,农历民国二十四年正月十七日,这天我死也不会忘记。那天,正好天上下着小雨,杨昌装扮成磨盘山鸟枪队的人,一行三十一人,三十一条猎狗,每个人肩上扛着一支用雨布包着的鸟枪,打着绑腿,腰间左边挂火药角,右边挂着羊耳尖刀,一派全副武装。其实三十一人肩上扛的鸟枪中,前后是鸟枪,中间是十三支步枪,人呢,三十名鸟枪队员,加上杨昌三十一人。
我们半夜打着火把动身,从半山腰走小路,绕过复兴场,在赤水河边切角垭过河,过河后走半山腰绕过大洞场,直插石顶山。当时,切角垭过河的人很多,我们乘坐的是牯牛盐船,没从正宗渡口经过。时间呢,到渡河时刚好天蒙蒙亮,做得神不知鬼不觉。走山路时为了不引起别人怀疑,时不时有意指挥猎狗叫几声。
大洞场不远有座奇山,堪称宇宙奇观。奇在地处鸡鸣两省三县冷三角,在贵州赤水县,四川叙永县、四川合江县三县交界地。山形像一只飞舞着的凤凰,有羽翼、有头、有尾。四面悬崖绝壁,唯一通道是凤凰头下一条石埂通往山顶。山顶有块光秃秃的丹霞石露在外边,石上建了一座庙,山不在高,有庙则灵,所以石顶山名气很大。有人依山形叫凤凰山,更有人因石顶山上有座庙,庙灵,香火旺,旁边有礅大石被一礅小石悬空顶着,悬而不落是石山上的石顶石,又称石顶山。石顶山上庙子不大,就一间正殿,两间偏房,正殿供了几尊神像,偏房是和尚食宿用房和香客功德捐赠房。正殿大门上刻着一副对联:
上联:为恶必灭为恶不灭祖上余德德尽必灭。
下联:信善必昌信善不昌祖上余殃殃尽必昌。
意思是:作恶者必然灭亡,当作恶还没受到惩罚,还没遭至灭亡时,是因为他的长辈还有善德存在。如果再不坚守长辈余德,丧尽祖德必遭灭绝。信奉慈善者必定昌盛,如果暂时还没昌盛,是因为长辈不行善,祸害于他。他只要改掉祖上的作恶,就一定会昌盛。香房后有一道后门,门外有一条小路,小路通往一户人家,这户人家单居独户,名字叫桂梨园,名字是因为这户人家周围有几棵大桂园树和梨树得名,看样子过去是大户人家。
这天是石顶山起义筹备大会,参加会议的人全部装扮成上庙拜佛之人。因为庙里没有空屋,无桌无凳,会议地点决定设在桂梨园,桂梨园一则地形隐蔽,二则有两条羊肠小道通到山腰,便于撤退。
前一天,庙子来了五名和尚,其中有两名年轻和尚,两名中年和尚,一名老和尚。当天,五名和尚穿着和尚服装,在庙前庙后不停打扫,一块不到一百五十平方米的石坝被打扫得干干净净,给人的印象是要在庙里举行庙会。
那天我们去时,已经有不少香客陆陆续续往山上走,从山脚上石顶山只有一条蜿蜒山路,山路是土路,只有快到庙前一百米才是石板路,路面不宽,也不规则,石板就两尺不到。只能容一人抬头上,一人侧身下。坝边站着两名光着头、打绑腿、脚穿草鞋、着和尚装的年轻和尚。两名年轻和尚每逢香客路过时,双手合十,头一点,口中念道:施主,阿弥陀佛!右手一伸,让香客上石坝。
施主!请留步!两名年轻和尚同时对一位即将上石坝的香客说。
为什么?我要上香,不允许吗?香客怒发冲冠直问年轻和尚。
施主,请息怒,你身带邪气,已患病在身,佛主今日不见。两名年轻和尚一齐婉言说。
香客正要想说点什么时,两名年轻和尚瞬间往中间一并,头一侧,左边和尚一只右手,右边和尚一只左手同时将衣袖一扬,一闪,站回原地。两名和尚一靠、一扬、一闪,快如闪电。
就在两名年轻和尚这一并、一扬、一闪之间,香客不知是什么原因,是病,是邪气缠身?不得而知,只见香客即刻倒在石板路上,人事不醒。
两名年轻和尚见香客倒地,对着站在庙门口的老年和尚说:施主有病,快扶施主到香房歇息!香客倒地时我正好路过,我对香客倒地十分惊讶,原因是两名年轻和尚,同时说香客有病在身,并且香客瞬间病发倒地,和尚不什么预测得如此准确?另外,香客倒地时两名和尚脸色不惊不诧,平静如常。当时我有一种说不出对和尚道法的佩服。
我带着鸟枪队到达会场后,王合廷把我介绍给了几位首长。我呢,又随着把杨昌介绍给了几位领导。首长一个姓杨,一个姓李,一个姓余,三人对杨昌的到来十分高兴。姓杨的首长首先说:我们杨家与红军有缘,又新增两名杨家将,欢迎!欢迎!接着握着我和杨昌的手,说:今天辛苦你们了,你们送来了枪,送来了鸟枪队,真是了不起,真是了不起!有枪就有了一切,枪杆子里出政权!
后来我才知道姓杨的那位首长叫杨其生,是川滇黔边区红军游击队纵队长。姓李的叫李亚群,是游击队纵队政委。姓余的呢,叫余德彰,是政治部主任。当时我不知道政委、主任是什么意思,官有多大,只知道队长是游击队首领,这支队伍归他领导。由于大家都姓杨,后来成了无话不说的自家人。
大家听说杨昌是磨盘寨人救起的红军伤员,几位首长不停地问长问短,又是握手又是拥抱,亲热得不可开交,就像久别重逢的亲兄弟。
那天的会议,是起义前的动员会,也是武装起义工作布置会。
议程很简单,一是余德彰讲红军的战斗形势,面临的严峻性,遇到的困难和问题。传达中共中央泸县中心县委下达的关于:积极发动川南游击战争,配合红军创建乌江以北、金沙江以东、长江以南的苏区根据地的指示,以及泸县中心县委决定在石顶山组织武装起义的决定。
二是由李亚群宣布干部任职命令、组织机构设置、起义队伍的名称。武装起义部队的名称是:川滇黔边区红军游击纵队(简称游击纵队)。整个队伍分两个挺进中队和两个赤卫队。冯剑魂任第一中队队长,杨其生兼第二中队队长,杨昌任第一赤卫队队长。王合廷任第二赤卫队队长,鸟枪队归第二赤卫队队长王合廷指挥,他是队长,我是鸟枪队副队长。纵队有两百多人,一百多支步枪,一挺机关枪,五十人的鸟枪队。
三是由杨其生宣布起义队伍的原则、纪律、要求和时间。原则采用游击队战术:“敌进我退、敌驻我扰、敌疲我打、敌退我追”十六字诀。
纪律要求是三大纪律,八项注意。三大纪律是:(一)一切行动听指挥。(二)不拿群众一针一线。(三)一切缴获要归公。八项注意是:说话和气、买卖公平、借东西要还、损坏东西要赔、不打人骂人、不损坏庄稼、不调戏妇女、不虐待俘虏。随着教唱《三大纪律,八项注意》歌曲。
起义时间定在是公元1935年3月10日24时,即农历乙亥(猪)年二月初六子时。
开会时,王合廷坐在我左边,杨队长把起义时间一宣布,他把嘴唇凑近我的耳边,悄悄地说:今天是丁卯,除日。起义那天是乙酉,破日,两天都是好日子,起义一定会成功,一定会打破旧世界,消灭一切狗豺狼。从王合廷的出言,我知道他懂民风民俗。
我们鸟枪队集中训练是在庙前石坝上,训练的不是打枪、瞄准、跑步,而是站队列,讲三大纪律八项注意,讲游击战术的一些打法,主讲是李亚群政委。训练时,我看见石坝边两个年轻和尚还站在原地一动不动望着山下,不同的是增加了侧耳听声音的动作,有时左转右听,有时右转左听。我不知道他们是在听什么声音,是听风吹树林的声音,还是听人的脚步声。当时我很奇怪,随着悄声问王合廷:两位年轻和尚还站在哪里干什么?
王合廷像是一名解密专家,或者说两名和尚是他安排所为,他不慌不忙地回答我说:那不是真和尚,是红军装扮的假和尚,功夫好得很,他们站在那里是为了保护会场的安全。山下树林里还有两名,没有露身。一旦山下有风吹草动,他们会通过暗哨告诉山上作应急准备。他话音不大,犹如两人窃窃私语。
我突然想起香客倒地的事,随口问道:早上来开会的那人突然倒在院坝边,不知道那人得的是什么病。你说会不会是不祥之兆?会不会对起义有影响?
当然有影响啊!他回答得很神秘。
真的会影响到起义?
当然会?
说来听听?
天机不可泄露!
什么天机不天机?快说!
这人犯病是福,不犯病是祸!
这话怎么讲?
这人是一个探子!
何以为他是探子?
今天开会大家都有接头暗号,他没有?
那我们二十人也没有接头暗号啊?什么接头暗号?连我都不知道!
你们是以防雨布包裹鸟枪为暗号。我上报你们的暗号就是防雨布包枪,枪扛肩上,还用告诉你吗?
其他人我也没看见身上有什么特别记号、有什么特别标志啊?
做地下工作还需要明显标记?这且不是在不打自招,自找麻烦?今后你该多学点这方面的知识啊!
那其它人的暗号是什么?
接头暗号不能一概论,不能一成不变,是随机应变,一变应万变。告诉你吧!今天来开会的人,接头暗号是“施祖好!”
王合廷接着说:为了验证参会人员身份,红军派了两名武功高强的人装扮成庙里和尚在院坝边验证上山人身份,来人靠近两名和尚时,两名和尚双手合十,点头说“施祖好!”,装扮成香客的人应该拱手应声:“道长好!”这叫心心相印。如果应对得自然,这自然是自己人。
你说的意思是那人没对上暗号?
他是探子,怎么能对得上暗号?他既没拱手也没应声!
那为什么病倒?
他倒地是自然现象!他如果不倒,我们的人就会倒,起义的旗帜也会倒地!
啊!你说的天机不可泄露原来就是这样,我愿闻其祥,快说!
别急!你不是看见两名和尚同时往中间一闪吗?目的是不给来人前进的空间和时间,说他脸上有邪气时,实际上就告诉他,你要记住,你倒地是因为犯病。随着两名和尚转身拂袖,是和尚从衣袖里抛出一种迷魂药散,随空气进入来人呼吸道,药散即喷即效,会使人昏迷不醒,药效长达两个时辰。你说,两个时辰我们的会还没开完吗?他躺在香房醒来什么都没见到,反倒自己心术不正在庙里患了病,他能有脸回去告诉他的主人吗?如果他要表功,他又能说出探到一些什么呢?这叫有备无患,你说是该他倒地,还是该我们的起义旗帜倒地?
听完王合廷的话,我从心里佩服王合廷,佩服得五体投地,不愧为苗族首领。
“全体集合!”杨队长一声令下,全体参会人员整齐站在大庙前。
革命军人个个要牢记,三大纪律八项注意;第一一切行动听指挥,步调一致才能得胜利……石顶山武装起义的筹备会在军歌声中结束。
1935年3月10日夜,石顶山静得连树叶落地的声音都能听见,我带领着鸟枪队像猴子一样窜着头往石顶山上爬,大家屏住呼吸,就像一个个猎人在偷袭豺狼虎豹。
到达桂梨园时,因为王合廷是本地人,他带领的鸟枪队早已到齐,全是王姓苗族同胞,头包蓝布帕,身穿蓝布衣,打绑腿,左手拴着一根稻草绳,一个个精神抖擞。我去时,王合廷正在厨房案桌上切肉,案桌周围坐满切肉、切菜的人,全是些精悍汉子,一个个菜刀在肉上游刃有余。肉呢,堆了一案桌,有家猪肉、野猪肉、家羊肉、也有野山羊肉……
在赤水河边姓杨、姓王、姓马、姓侯的苗族守猎队,如果遇上打老虎和豹子,为了团结一心,一鼓作气,临行前要喝血酒,用酒状行。王合廷很聪明,他独具特色,自编“三字歌”作为状行曲,用以鼓舞族人打猎。我记得“三字经”中有这样几句:
虎豹狼,性凶残,苗家汉,不怕强……
……壮行酒,酒壮胆,藐敌人,勇猛上。
你不上,它就上,它一上,你完蛋……
我见案桌上堆满各式各样的肉,那些肉对磨盘寨人来说想都不敢想,更不要说马上就要吃到肚子里,我不由自主一下子问道:王队长,哪来这么多肉?
王合廷回答我说:杨队长,今晚要打战能不给大家饱餐一顿吗?这些肉全是王家鸟枪队从家里带来的,一人十斤八斤。不瞒你说,我还带来了一坛米酒,今晚大家喝个痛快,好去打区公所,这口恶气我们早就该出了。
王合廷说完,指着墙角一个至少能装五十斤米酒的大坛,接着说:酒壮英雄胆,我恨不得吃了酒还要吃地主的肉。我准备了两只大公鸡,饭后,我和你把鸟枪队队员集中一起喝血酒,不愿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愿同年同月同日死。活为穷人翻身,死为穷人献身。红军不信这个,我们不管他们,我们苗族有我们苗族的规矩,我们按我们的规矩办。
王合廷和我正在谈话时,杨其生队长穿着红军服、腰上别着一支驳壳手枪,早就站在我的身边,他上前握住我的手。拍着王合廷的肩膀说:两位兄弟,这次武装起义,主要是靠你们地方武装力量,游击队在山区打游击,靠的是地形熟悉,现在有你们两支鸟枪队参战我很满意。红军和劳苦大众是一家,我们“王杨”更是一家,到时你们鸟枪队喝血酒时别忘了我,不获全胜绝不罢休。说到这里,杨队长停了一会,好像若有所思,他又说:其实我们不是一支正规军,是游击队,血溶于水,一个巴掌拍不响,两个巴掌响声昂。你看,能不能让整个红军起义队伍都参加喝血酒,按你们的规矩办?这样行动统一、壮士气?
王合廷听了杨队长的话,放下手中的菜刀,双手在围裙上擦了又擦,握着杨队长的双手,激动地说:好!好!红军和穷人是一家,一家不说两家话,一家一个规矩,临行喝碗壮行酒,浑身是胆雄纠纠。
晚上23时10分,先后两支左手拴着稻草绳作标记的赤卫队员,全副武装来到石顶山,整个队伍有200多人。石顶山桂梨园院坝上人影黑压压一片。要不是院坝四角有四支油筒火把撑着,还真分不清谁是男,谁是女,杨其生站在一根高板凳上,大声说:同志们,兄弟们,现在,我宣布:川滇黔边区中国工农红军游击队正式成立了!我们的宗旨是配合主力红军为劳苦大众打天下,打倒官僚地主和一切反动派,建立人民的苏维埃政权,同时拖住敌人,减轻红军压力。游击队是中国共产党领导的人民军队,大家一定要听从命令,执行三大纪律八项注意。今晚我们的目标是攻打大洞区公所。临行前,我们按苗族同胞围猎打猛兽的规矩,喝壮行酒,酒后各队人马按原定计划隐蔽着下山,今晚24时就是子时,发起总攻。至于路线、分工,大家依计划行事。现在,请王合廷队长按苗族人规矩举行壮行酒仪式。”
杨其生话音一落,王合廷一个鱼跃跳上高板凳,大声宣布:
“上酒!”随着喊声,四个头包蓝布帕,左膀拴着红绸的壮汉抬着一张四方桌,桌上放着六个小酒坛,小酒坛用红绸封着坛口,红绸四角分别掉在坛边。用苗族猎人的活来说这叫“六六顺,四方红。”四方桌往院坝中间一放,桌子左右两支火把举至空中,院坝如同白日。王合廷随着高喊一声:
面向酒桌!向左、向右、向后转!
随着口令声,整个起义队伍形成新的队列,围着酒桌站立。
上碗!
王合廷喊声如雷。嗓音一落,二十个壮汉一个人端着一叠粗碗,站到队伍前一人一碗往队员手里递。
倒酒!
喊声中六个汉子抱着六坛酒直往粗碗里倒。
起誓!
倒完酒,王合廷左手端碗,右手往空中一举,接着说:我领一句,大家应一句,起誓毕,起誓人自己报上自己的名字。现在开始。
领:虎豹残,伤人命,没话说。 应:虎豹残,伤人命,没话说。
领:围猎者,遇猛虎,不退缩。 应:围猎者,遇猛虎,不退缩。
领:杀敌人,如打虎,关死活。 应:杀敌人,如打虎,关死活。
领:酒壮胆,往前冲,能活捉。 应:酒壮胆,往前冲,能活捉。
领:一棚人,谁怕死,宰脑壳。 应:一棚人,谁怕死,宰脑壳。
……
领:起誓人:王合廷 应:起誓人:××× ×××
王合廷念一句,队伍里复一句,王合廷话语铿锵,队员应声洪亮。王合廷喊出的是肺腑之言,队员们吼出的是真情实感。起义队员双手捧着大碗酒,斗志昂扬。
饮酒!
王合廷话音一落,大家半碗酒一饮而下。
砸!
王合廷喊声和砸碗声几乎同时发出。场上随着响起了噼哩啪啦的砸碗声。
出发!
王合廷率先冲到队伍前边。
大洞场在清代前叫蛮洞子场(蛮洞子是东汉时期土著人储藏物品的洞穴。后来,洞穴之外成了他们的住所,由此逐渐演变成村、成街、成场镇)。清代,一位叫王炳的山西进士任仁怀知县,将蛮洞子场改为“大洞场”,意思是大洞场有很多大滩、大洞口,场在洞口,场在滩边。一直叫到民国。后来到清末,大洞场有一名赴日本留学的学生陈玉生,曾与孙中山先生和黄兴先生交往,受民主革命影响,学成回国后服务乡址,守土家乡,以“天下为公,世界大同”为意,改大洞场为大同场。
大洞场地处四川盆地与贵州高原过渡地带,西连四川叙永,南出四川古蔺,东北为赤水辖地,属截角地形。
大洞场在赤水河最大的一条支流鳌溪河边(鳌溪河是大洞河古称),它正好在播州到叙永的古道上,离仁怀厅城二十五里,距宝源三十里,正是各地出入的站口,出山进山殊途同归。复兴场是仁岸盐船运输上行的第一个水码头,是个有上千年历史的县城,早在两千多年就为鰼部的中枢,客商云集,经济繁荣,但它比起大洞场来,显得大为逊色。当时有金大洞,银复兴之说。
大洞场属于典型的山水古镇,古树掩映,溪流环绕。街道依山就势而建,石板街时而平坦、时而爬坡、时而窄、时而宽。时而是街,时而是巷。有时还时而过桥,弯处若蛇,直处如竹。临河街巷是吊脚楼,立柱木板房,木门、木窗、木门枋、木罗桅、木角子,紧凑有序。大洞穷人住在偏街小巷,穷人就像木板门一样坦然,不曾互相防范和猜疑。木板不隔音,左邻右舍笑声连在一起,有喜共享,有哀同怜。有位诗人写道:
吊脚楼高放目舒,横青滚面江山图。
滩声入夜安魂梦,试问何方有此无?
话说当晚游击队要攻打大洞场区公所,区公所在什么地方?怎么个攻打法?
大洞场有三宫一庙,三宫是天后宫、禹王宫、万寿宫。
天后宫在场中间,由福建人修建,分上下两殿。万寿宫在下场,由河南人修建,禹王宫也同在下场,与万寿宫并排,湖北人修建。
王爷庙敬奉的是镇江王爷,是船工和盐商聚会的地方,那时沿河水码头都建王爷庙。大洞场在禹王宫左边原有一座小王爷庙,后来经商人陈恩锡提议,众人募捐增修规模,建成了一座大庙。庙因为是公庙,加之庙门对联中有“坎离合撰”的词语,大洞人又称它为“坎离宫”。庙内除了供奉有些如天公、天母之类的菩萨外,更主要用于船工商人歇息、娱乐。用于王爷六月六日生日贺神寿。庙内有上厅、下厅、戏楼、左香房、右香房之类。戏楼木雕工艺精湛,人物栩栩如生。每逢庙会,会首都要组织人马舞水龙、玩火龙、耍狮子、演杂技,祝贺商贸兴隆。
王爷庙石门上有两副对联可以想像当时大洞场王爷庙的热闹场景。
第一副是:
庙宇凌空,观殿内诸神威灵亘古;
坎离合撰,看河西一带福寿堆山。
第二副是:
水绕山环千门瑞蔼;
云蒸霞蔚一路福星。
民国期间,地方政府因为王爷庙场地宽,建筑格调让人赏心悦目,是大洞场人气最旺的地方,把区公所建在了王爷庙。王爷庙又因为房子格局是庙,庙是大门独进独出,当时正值战乱年代,区公所为了安全,岗哨从大门外、到内大门都设有兵丁把守,平时至少有一个排的兵力。
大洞场有两个大地主,一个叫刘丕平,一个叫张希孔。一个在场东,一个在场西,各有千亩田产,有米房、粮仓、商铺、作坊,号称刘半场和张半场。两人欺行霸市,奸淫妇女,无恶不作,算是大洞场两霸,有人暗地里编了一道打油诗:
刘张两霸是一家,万贯家财有两差。
一差顿顿吃人奶,二差金银铺院坝。
老虎都有饱卧时,贪得无厌两人渣。
两个地主庄园很大,从外观、风格、规模、设计上看几乎一模一样。有牢固的院门,有高大的院墙,并且有家丁把守。院内呢,有院坝、花园、果园;前厅、后厅、账房;还有收租房、粮仓、密室,大大小小房间88间,面积8亩8分8厘。用刘丕平的话来说:“面积发发发,房间再发发,宽敞人舒畅,享寿万年长。”地名呢,刘丕平的叫福窝潭,张希孔的地名叫金饭碗。庄园大门上分别挂着“福窝潭”、“金饭碗”两块金灿灿的牌匾。
当夜,兵分四路,一路由杨其生队长带领游击队主要攻区公所,一路由冯剑魂带领一个中队负责后卫和宣传。王合廷鸟枪队攻打福窝潭, 我带领一支鸟枪队加上十名赤卫队队员攻打金饭碗。
1935年3月10日子时,李亚群一声枪响,一颗信号弹划破夜空,各队发起进攻。这时的大洞场,宁静中枪声像道闪电后的惊雷,把天堂和地狱混为一起,地狱的牢门像似被炸得七零八碎一样,一群群饿鬼直涌街头、巷道、院墙,四处响起枪炮声。枪炮声中,长梯、短梯直往院墙上搭,到处吼声四起:
“红军来啦!缴枪不杀!”
“红军来啦!缴枪不杀!”
吼声除了游击队的吼声,还有街道居民的喊声。原来王合廷暗地里早就发动了大洞场穷苦老百姓接应游击队,当夜大洞场满街道是人,满街满巷放鞭炮,用以迷惑敌人。吼声呢,用以造势,让敌人不知红军有多少人,采用的是攻心迷魂阵。长木梯、短木梯,搭满区公所院墙,游击队从正面门进攻,一踊而进。
两名守卫区公所的卫兵,惊魂未定就被游击队一枪毙命,院内还没等睡觉的守兵醒过来,整个区公所楼上楼下、上殿下殿、左香房、右香房、戏楼上、房前屋后全是游击队员。院坝里只见蹲着一群人,有举着双手的区长、副区长,有区公所干事、卫兵。他们当中有的光着半身,有的赤着脚,有的在打抖,一个个吓得屁滚尿流。
攻打区公所由于有老百姓配合,打得敌人措手不及,前后不到一个小时,俘虏敌军一排,缴获各种枪支50余支,子弹5000发,游击队无一人伤亡。
我带队攻打的是金饭碗地主庄园,当时,简直出乎我的预料,老百姓早就连夜摸黑在院墙边等候,黑压压一片,有的端着板凳、有的扛着梯子、有的手持大刀、有的举着长矛,还有的提着一串串鞭炮站在油桶旁边。我听见区公所方向的枪响,也向空中鸣了一枪,随着大吼一声:“冲啊!”吼声中,只听见鸟枪声、鞭炮声震耳欲聋。
红军来啦!缴枪不杀!
一片呼喊声中,有的搭木梯上院墙,有的跳上板凳爬墙,有的人连人、人重人搭人梯,不大一会,金饭碗庄园,站满鸟枪队和穷苦老百姓。庄院护卫队还没来得及开上一枪,早就缴械投降。不到半个小时,院坝里男的、女的、老的、少的、穿红的、戴绿的,抖抖颤颤站满一坝子。
一个赤膊壮汉在院坝里转了一圈后,大吼一声:不对,张希孔没在,快找!
他这一吼,一群衣衫褴褛的人直往地主张希孔房间冲。
快说,张希孔到底藏在哪儿?是不是逃跑了!一个头发蓬乱的中年妇女,打了一巴掌穿着旗袍,似乎失魂落魄的妇人耳光,急切追问。
旗袍女人没应答!
老娘今天是来报仇的!狗日的张希孔不是好东西,你也不是好东西!说!快说!他在哪儿?乱发女人又吼又叫,对着旗袍女人又是打又是踢,似乎是在发泄她一生一世的仇恨。
打死她!打死她!院坝里穿旗袍的女人成了过街老鼠,人人喊打。
没找着!
算他狗日的跑得快!
家里是不是有地道?要不然不会跑掉。
满坝子站着的人,撸着袖子,气愤愤地不停议论。
一个瘦高个子,举着火把的中年人站在院坝中间,高声宣布:好了!别管那么多,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大家按王合廷队长的安排,开始清点东西登记财产,天亮了就分财产、分粮食,老子早就想等到这一天啦!
原来,王合廷是一个精明能干之人,出了名的王机灵。他在游击队下山之前,早就秘密组织了迎接游击队攻打区公所,攻打福窝潭和金饭碗的人马,共计组织了四支队伍,一支队伍配合游击队打区公所,人马主要是街道居民,有鞭炮队、楼梯队、呐喊队。
另外两支队伍,分别配合鸟枪队攻打两个地主庄园,人员主要是农民,全是地主佃户。
第四支队伍是一些有点文化、能说会道的居民和农民,主要任务是配合游击队搞宣传,发动群众处置地主财产,同时保护建筑物尽量不受损坏。他们认为凡属官僚、地主的财产,凝聚的都是农民的血汗。这支队伍中有三个人负责具体指挥。一个叫老油条,五十岁,靠炸油条谋生,因他招揽生意油嘴滑舌,加之行业是炸油条生意,大家习惯叫他老油条。至于他姓什么,叫什么名字,似乎人们什么都不知道。其实他叫李梁。
一个叫黄泡粑,姓黄,叫黄善,靠卖泡粑维生,大家叫他黄泡粑。这人因叫花子怜悯相公很得民心,在大洞场声誉很高。他得人心是有这样一件事:
一天,一个打柴汉放下担子,把一只空碗放在泡粑店的桌子上,对着黄泡粑恭恭敬敬地说:黄老板,我母亲病在床上想吃泡粑,等我把这挑柴卖了买几个泡粑回去,碗先放在你这儿。
黄泡粑平日只听说过买泡粑的人是给孩子买,从没听说过要给父母买,他顿时被打柴汉孝敬母亲的孝心所感动,急忙说:你别卖柴了,这柴我买了,该多少钱给你多少钱,至于泡粑呢,因为我从来没见过买泡粑给母亲吃的人,你是个大孝子,不收钱,赶快把泡粑拿回去给你母亲吃吧!
打柴汉感动得直流眼泪,在场的人也直瞪瞪望着黄泡粑。后来一传十,十传百,大家都认为黄泡粑是天下最有良心的人。
还有一个人,叫张火生,是一个落榜的穷书生,识得一些文字,外号书呆子。因为家穷不得志,靠在茶馆说书度日,他不求富贵,只求温饭。可事与愿违,常常食不饱腹,衣不蔽体。这次他听说游击队要攻打区公所,要打倒土豪地主分田地,他高兴得自己忘了自己姓什么,逢人便说:天无百日雨,人无一世穷!恶人自有恶人收,恶鬼自有恶端公。
天刚亮,区公所院坝里挤满了人,戏台上站着一位身穿红军服,腰间别着手枪的军人大声宣布:同志们,红军游击队是穷人的队伍,是为穷苦人打天下。今天,我们拿下了区公所,胜利了,地主、土豪的财产是属于穷人的,大家有组织、有领导分财产。大洞场由王合廷领导,具体由李梁、黄善、张伙生负责。现在请王合廷、李梁、黄善、张伙生上台与大家见面,由王合廷给大家讲话。”这位军人是李亚群。
李亚群话音一落,王合廷、老油条、黄泡粑、书呆子齐刷刷站上主席台。王合廷随着高声说:各位穷朋友,我不会讲话,今天感谢共产党,感谢游击队解放了大洞场,打倒了官僚地主,为我们穷苦人出了一口恶气。请大家不要忘本,希望大家今生今世一定要听中共产党的话,跟着共产党走。现在我宣布:一是斗争恶霸地主刘丕平。今天,要不是我知道刘丕平家里有暗道,可能他早就逃跑了。至于张希孔,他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迟早有我们与他算账的一天。
二是打开所有粮仓、盐仓,油库,大家分粮、分油、分盐。说清楚,今天分配时一定要留一部分粮、油、盐给磨盘寨的穷人,大家可能还不知道,磨盘寨今晚有三十名苗族同胞和我们并肩作战,天下穷人是一家,有福同享,有难同担。
三是接管福窝潭和金饭碗。把这两个地方作为游击队的后勤供应站。石顶山需要什么我们就送什么?一句话,穷人翻身要感谢共产党,感谢红军游击队……
王合廷不知是心情激动,还是没正规上台当着这么多人讲过话,显得语言不精炼,话说得很快。当然,台下人懂他的意思,话一讲完,场上响起一片掌声。
掌声中,王合廷右手往空中一举,又高声说:“请大家随我一起呼口号!”
打倒恶霸地主!
共产党万岁!
红军万岁!
苏维埃万岁!
那天大洞场是赶场天,晴朗的天空没有一丝云彩,显得干干净净,人们的脸上红润得像是贴上了一层苹果膜,群众的右手举得老高老高,跟着王合廷使劲地呼喊口号,一个个俨然是在吐一口口恶气。
当天下午四时左右,起义部队在月台山胜利会师。12日上午,公审地主刘丕平的群众大会,在石顶山半山腰的月台山召开。群众纷纷前来参加公审会,检举、揭发、控诉刘丕平。有一个瘦弱的老头走上台,愤愤不平地说:刘丕平没心、没肝、没肺。我是他家的雇工,十年吃饭,没上过他家的正规桌子,吃的是剩菜剩饭。工钱全凭他高兴与不高兴,年终高兴多拿一点,不高兴适当给点。年年杀猪,年年用全猪许愿,目的是求天老爷年年天干。年年少不了一句话:今年天干,保佑我陈谷卖出,年终烧十捆纸,用全猪敬你……公审会上,因刘丕平民愤太大,当场枪毙了刘丕平。
红军游击队为了以大洞场为根据地,不断扩大影响,牵制川军,减轻川军对红军主力的压力。13日连夜攻打驻扎在五通场的黔军,歼敌近百人。
石顶山武装起义,大洞场、五通场的战斗胜利,惊动了重庆行营,国民党紧急调动赤水、合江、叙永三县二十四个团练中队,集中川、黔部队2000多人从四面八方围攻石顶山游击队。他们采用江西剿共经验,步步为营,封锁要隘,盘查出入,断绝交通,搜索山林的方法,企图一举消灭石顶山游击队。
当时正值中央红军三渡赤水向四渡赤水地点转移的紧要关头,红军游击队利用自己熟悉的地形,时而隐蔽,时而出击,在大山中与敌军周旋,打的是敌军消耗战,时间战。
由于武器装备的原因,参战人员军事素质的原因等等,游击队伤亡越来越大,敌军人数越打越多,敌军从四面八方步步紧逼石顶山,当时游击队的兵力已达到十倍强敌。历时1个多月的石顶山武装起义,给予了川黔边区国民党及其地方军阀以沉重打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