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天,憨哥家来了三个人,一位老人和两位年轻人,老人看上去不到花甲,实际年龄已过九旬,精神饱满。这人叫杨寿仙,就是大家常喊的老支书,不知是他的名字取得好,还是与磨盘寨的水土有关,保养有方,高大的身材瘦得很有精神,皱纹里透着红润,一说一笑,充满爽朗乐观。年轻人对老支书有这样一首赞美山歌。
月亮无灯它也亮,井水无风它也凉。
老人逢人便是笑,听话犹如吃冰糖。
另外两名年轻人,一名是本村村委主任,一名是新任村党支部第一书记,两人同族,同姓同名。一名叫杨崧,一名叫杨松。杨崧是杨寿仙的孙子,是杨寿仙一手培养起来的接班人,磨盘村村委主任。28岁,长得一表人才,快言快语,寨子人很喜欢他。杨松是磨盘村党支部第一书记,在杨松没接任村第一书记之前,杨崧是村党支副书记主持工作、村两委工作一肩挑。
杨松是外地人,也是28岁,大学毕业考上公务员,分配到镇政府扶贫办公室工作。杨松在校是优秀大学生,社会责任感很强,他完全知道,磨盘寨人因种种原因不赞同整村移民搬迁,扶贫工作一度出现困境。杨松主动请缨到磨盘寨任第一书记,用他的话来说,到磨盘寨工作有三个有利条件。一是他与磨盘寨人同族同姓,都姓杨,苗族人,自家人好接触。二是与村长有缘,同名同龄,无非一个是山上的松(杨崧),一个是山下的松(杨松)。三呢,自己未婚,两个肩头托一张嘴,无牵无挂,可以在山上和村民同吃同住,肚子里打灯笼,肝胆相照。
三人一进门,憨哥热情地说:请坐!请坐!今天不知是那股仙风把老支书和两位兄弟吹到家了!说着又端茶又递水。杨崧按辈份与杨松和憨哥是一辈,他直言不讳地说:大哥,这位是我们村的扶贫第一书记,与我同名,叫杨松。我是松树的松字头上多一个“山”字,他是平坝的松。今天我们来你家就一件事,听说你要按磨盘寨人的习俗安葬二哥,根据目前你家里的经济状况,我们想建议你从简办丧事,尽量减少一些不必要的开支,少拖一些债,你看如何?
憨哥是个没有心眼的人,他完全没加思考,或者说他早就思考过,他不便直接反对杨崧的意见,转过弯对着杨寿仙老支书说:老辈子,你知道我们磨盘寨上千年就订下的规矩,说改变就能改变吗?人穷志不能穷啊!你说是不是?
杨寿仙没有直接回答,笑着对杨憨说:杨憨,别慌,心急吃不了热汤圆,让杨松第一书记先说,他说完,你再表态吧!我知道你有你的难处。
憨哥听了杨寿仙的话,转眼一副憨憨厚厚的样子望着杨松。杨松望着憨哥爽真的双眼,心直口快地说:大哥,我们是一家人,我和杨崧是弟兄,你是我大哥,我也是个爽快人,从不转弯抹角。今天我们来,只想和你商量一下是不是可以从简为二哥办丧事的事。当然,不是一定不准你按习俗办,是和你商量商量。你说得对,上千年的习俗,不是说改就能改得了的,得慢慢来。老支书叔公也给我讲了,磨盘寨人瞧不起的不是穷人、瞧不起的是没有志气的人,是给磨盘寨丢脸的人,更瞧不起给政府添麻烦的人。依我看,处理二哥的丧事你一个人扛着,会是旧债没还,又要添新债。俗话说,挣钱犹如针挑土,用钱就像水冲沙。这钱当省还得省啊!依我看,实际上有些钱完全可以省,无非大家都碍于习俗,谁都不愿拿话给别人说,强硬着面子而已,这叫死要面子活吃亏。我说句不该说的话,两分钱买个猪头,脸面不值钱。我们来的目的是想请你开个头,丧事从简。象你这种情况,大家肯定不会说你什么,你说是吗?
憨哥听了“死要面子活吃亏”这句话,心里很不是滋味,他想多次打断杨松的话,但他又觉得这样做不客气,别人既然是同族、本姓,又是镇里的干部,还是村里第一书记,不看僧面看佛面,再说还有老支书和村主任在场,这个面子哪能不给?他想:心急吃不了热汤圆,老支书说得好,会打不在手上,会说不在口上。
杨松把话说完,憨哥心里明白了一切,不慌不忙地说:我刚才已经说了,目前我家穷是穷了点,但是人要穷得鲜鲜,饿得硬健,钱是死宝,人是活宝,有人就有钱,这事我觉得没有商量的余地。你是我们村第一书记,村里的事依你,这件事得依我。因为这是我家里的事,与村上的事无关,你的好心我领了。
老支书知道憨哥的脾性,是个说一不二的人,再说磨盘寨千年习俗不好改变,要憨哥不按习俗办,满园的竹子,根连着根,他也不好说出口。再说,也没有理由说服憨哥。他想:杨松的话听起来是有道理,有些习俗是该改一改,但是家不是一个讲理的地方,一家人都是十爷子九条性,何况憨哥家的事是他说了算,他是家长,要改千年习俗难啊!
杨崧也想:心急吃不了热汤圆,这话不但适合憨哥,还应该适合我们。我们有我们的想法,憨哥有憨哥的想法,硬性阻止肯定不行,得另想办法啊!想什么办法?杨崧一时没主意。
姜还是老的辣,就在杨松的意见遭到否定,杨崧又无计可施,两人脸上同时出现神情尴尬时,老支书右手一伸,二指和食指在杨崧和杨松眼前一比划,对着杨憨说:你们二人都说得对,大家都是为了磨盘寨,一个是为了富民,一个是为了坚守习俗。依我说两者又矛盾,又不矛盾。我有个不成熟的两点建议,不知第一书记意见如何?一是支持杨憨为兄弟办丧事,而且还要按旧习俗办,让年轻人亲眼目睹一下,磨盘寨人上千年的习俗是怎么回事,不忘传统的东西。二是杨憨为弟弟杨俊办丧事,为弟弟承担赔偿债务,没有丢掉磨盘寨的志气,没给政府添麻烦,村里当众表彰他。磨盘寨历来,家人团结、族人团结,这个丧葬仪式由村里牵个头,杨憨有困难大家想办法。
老支书的建议意见一说,杨松闷了。他想:路上不是说得好好的吗?要杨憨从简办丧事,怎么变成要支持他大力丧事?还要按旧习俗程序办?是不是老人家老糊涂了!葫芦里究竟装的什么药?
话说杨松意见被否定,杨崧看着爷爷坚定而慎重的容颜,他从爷爷的两个指头的比划中,心里“啊”的一声,明白了一切。老支书话音刚落,杨崧一张阴沉的脸色突然由阴转晴,用右手拐了一下杨松,开朗地笑着说:大哥,我们年轻,嘴上无毛,做事不牢,还真忘了族人的文化传承问题,再说你为二哥承担赔偿债务,为二哥拖账也要办丧事的事,真是值得肯定和宣传,这事算杨松考虑问题不全面,他毕竟对磨盘寨不完全了解。
杨崧接着又和蔼可亲地说:大哥,干脆这样,你说得对,谁丢了上千年的习俗谁都输不起这个脸面。不如这样,这事由我和兄弟杨松按习俗为你操办,由村两委统一调配人员和提供所需物资,钱你先不支付,最后算账,既然要办就要办热闹点,或者说,到时还可以动用音响设备,这样声音更明朗,坛师不会偷懒。山上人手不够,从山下喊人上山,有吃不完了的东西,可以折扣成钱卖给山下人。山下人喜欢看山上的丧葬习俗过程,就让他们来看,让他们来吃,恰当的话,出钱请摄影师用镜头把全部过程记录下来,作为磨盘寨民俗资料保存。这样安排,你赞成吗?
杨松见杨崧一百八十度大转弯,他更范糊涂了,他更不知道两人合起来唱的是哪一曲?
憨哥听了老支书和村主任的话,高兴地说:这样当然好!这样当然好!只不过让你们操心了。至于山下人,我平时没有走动,没有布得有人情,别人家有事没帮过别人家的忙,觉得不好意思!他们只要是不嫌我家穷,看得起我,来者都是客,当然欢迎!
老支书比指头,说出与杨松相反的意见,杨崧赞同老支书意见,两人的用意杨松变得葫芦里看地图,糊(葫)里糊(葫)涂(图)。他想:杨崧拐了我一下一定有什么含意,可能是什么暗号点子,干脆锅底下的烟子,黑到底,要做人情大家做。
杨松最后附和着说:大哥,事情就这样定吧!以老支书和杨主任的意见为意见。我虽然是苗族人,还真没有亲眼看见过一整套旧习谷安葬死人的做法,让我也开开眼界。
在磨盘寨办丧事,少不了首先有吹芦笙和击木鼓这两个环节,也就是说,芦笙和长木鼓必须要有,吹打的人还要熟悉节奏。
芦笙是怎么回事呢?
芦笙是一种在苗族中流传最广,影响最深的乐器,被誉为苗族第三语言。芦笙最常见的是六管芦笙,分大、中、小三种类型,大型主要用于丧葬祭祀活动。中型用于送亲、节日、爱情交际等。小型用于舞蹈、技巧表演。磨盘寨的芦笙由长短不等的六段苦竹管和一个木笙斗组成。六根竹管的外侧,每根分别开一个小孔,铜簧片分别安置在六根管内,六根管分两排插入木笙斗。吹时,嘴衔笙斗管呼吸气流,手指按住或放开笙管孔即发出声音。每一管一音,构成高低不同六个音,吹奏时配合着跛脚跳动。婚丧嫁娶或重大节日活动,寨子里少不了都要吹芦笙,“芦笙响,脚板就发痒”形象地说明苗族同胞对歌舞的酷爱,达到了“闻笙必舞”的地步。
汉族很多乐器都是坐着或站着吹奏,为什么苗族的芦笙要跛着脚在行走中吹奏?这里,有一个美丽的传说。
从前,有一位苗族祖先在山上打猎,看见一只很美丽的鸟,这只鸟又大又美丽,比孔雀还要大、还要美。他看见这只美丽的鸟举起枪又放下,放下枪又举起,心里犹豫不决,不忍心打死这只鸟。
就在猎人心神不定时,花鸟飞到他面前,摇身一变,一个貌若天仙的姑娘迎面亭亭玉立。这只鸟原来是观音菩萨化身,她是下凡考察猎人是幸福还是不幸福的事,于是现身一个美女,站在猎人面前。猎人和美女一见钟情,从此,两人就像前脚与后脚,寸步不离,生活呢,夏天的西瓜,甜透了。可是,时间一长,要吃饭,要穿衣,要维持平日生活,不能老是陪着不劳动啊!
观音菩萨既然是仙人,当然想得出办法。她开始教猎人开荒种地,犁田时,猎人不安心一个人在地里,一会儿犁地,一会儿跑回家呆呆地看着美女不眨眼。观音菩萨没办法,只好给他画了两张她自己的相,让猎人在地里前边挂一张,后边挂一张。也就是说,无论朝前,还是朝后猎人都能见着美女画相。
一天,天空突然狂风大作,前边的一张画相被吹得无影无踪,猎人慌乱之中,收起身后的另一张画相径直往家里跑,观音菩萨见猎人一副惊惶失措的样子,说:你怎么这么慌张?怎么手里只拿有一张画相?
猎人如实告诉实情后,观音菩萨急了,她掐指一算,不好,画相被吹到宫廷去了。她只好对猎人说:我不能和你在一起了,否则你会遭来杀身之祸。不信,不久就会有官兵前来追杀你。但是你别怕,我有办法,你马上去山里砍六根苦竹来,再扯上七片丝茅草,我给你造一枝芦笙。你从此就不要犁地了,离开这个地方,缺吃时就打猎,吃兽肉,穿兽皮。其实人生很简单,就是肚子饱,精神好。无事就拿着芦笙到各州府县去跳舞,换点零钱维持生活,逍遥一辈子。
话说观音菩萨的画相被吹到宫殿,皇帝喜出望外,宫庭内所有嫔妃无一人能比。于是皇帝派出官兵四处寻找,万般无奈之下,观音菩萨和猎人只好分手,两人一个去了京城,一个去上山打猎。
猎人按照妻子的嘱咐,打猎时把兽皮剥下,然后晒干,经过除臭削皮,将各种兽皮拼在一起缝制成衣裤,缺钱时就穿着兽衣进城吹芦笙挣钱。
皇帝把美女菩萨抢去之后,美女菩萨不满皇帝花天酒地的生活,既不愿意陪皇帝唱歌跳舞,也不愿陪皇帝饮酒作乐,成天一人闷闷不乐。皇帝见美女心情不舒畅,命令左右在京城寻找独具特色的歌舞者进宫演唱,也求身边美女快乐。
不久,一名卫士报告皇帝,说:京城来了一位穿兽衣跳舞的人,衣服全是兽皮制成,花花绿绿很是好看,手中还抱着一枝六管乐器,吹奏的声音也很好听。
皇帝听后,急忙叫差人把猎人传进宫中,猎人不知道台上陪伴皇帝坐着的美女就是他的女人。他知道宫中不是凡人能够随便进出的地方,他当然只有认真演奏的份。观音菩萨一看吹奏芦笙是他心中的猎人,瞬间心旷神怡。美女毕竟是仙人,她佯装不笑,暗地里开始思考起来。猎人越跳越起劲,她越看越高兴,后来,竟然抑制不住心中的兴奋,大声笑了起来,美人一笑,皇帝见状兴奋不已。
皇帝想:这猎人迟早要走,我穿龙袍让美人不高兴,难道这兽皮比我的龙袍更好看,不如让我换上猎人的衣服,看看美女又如何?有人说,男人在爱情面前,智力低到零。的确不假,皇帝为了讨美妻欢心,竟然想出了与猎人换穿衣服的办法。皇帝穿上猎人兽衣,让猎人穿上他的皇袍。皇帝想寻美人开心装着猎人的样子跳起来,因为皇帝不会跳,顾得了吹奏,顾不了跳脚,于是出现左跛一脚,右跛一脚,跳得很难看。皇帝越跳得难看,美人越看越兴奋。皇帝呢,不管这么多,美女越高兴,他越是忘乎所以地跳。
皇帝正要歇气停止跳舞时,观音菩萨心生一计,大吼一声:“你是什么人?竟敢穿着兽皮进殿乱跳,莫非是要刺杀皇帝?快给我推出去斩了!”宫殿内左右被弄得一时分不清谁是皇帝,谁是猎人,只好听从皇妃命令,把皇帝推出斩了。打猎人没见过这种阵势,全凭观音菩萨施策,观音菩萨深知猎人篡位江山不稳,于是安排猎人离开宫殿,猎人一离开宫殿,观音菩萨一朵白云升上天空。
从此,猎人开始学着皇帝吹凑芦笙跳舞的姿式在民间演奏。你还别说,一吹一跛,一跛一吹,姿式优美好看,让人其乐无穷。从此就有了今天的跳芦笙舞这种表达方式。后来,至于演奏时穿衣服的事,随着时代服装的变迁,就不那么讲究了,兽皮改成了布料,最后改成以穿苗族服装。芦笙舞从类别上演变成了祭祀舞、娱乐舞、单人舞、多人舞、双人舞。从动作上增加到了逗、追、蹬、踢、跳、翻、转等等。
至于木鼓,是苗族人做丧事时专用乐器之一,平时不准使用。木鼓呈圆柱形,中部略大,两端稍小,呈流线形,总长93.4cm。中部最大直径46.5cm,两端直径均为40cm,鼓身为木板镶制,两端以牛皮封面,配有一对圆柱形的木鼓棒,作击鼓之用。木鼓棒长40cm,直径约3.5cm。
制作木鼓很讲究,制作前必须将木料阴干,将牛皮去毛晾干,选择良辰吉日,用公鸡、刀头、酒、香、烛、钱纸敬奉神灵后才能由木匠制作。如果要使用木鼓,先要在木鼓下方地上烧钱化帛,祈祷祖先及家神,然后才能动用。木鼓平时悬挂在房楼上,小孩不能触摸,取下木鼓时,先击三下,表示上惊天朝,下动地府,还有是唤醒人间,然后即可使用。
做丧事使用木鼓之前,先要在堂屋的侧面用竹子或者木头搭成一个悬挂木鼓的架子,将木鼓挂在架子一定的位置上,随后,把木鼓交给坛师,由掌坛师选定地点安放好灵牌。然后,选好时辰开始击鼓,随后吹芦笙起舞,向死人通白,愿死者在天之灵享受荣华富贵,也保佑死者及亲友子孙昌盛、平安清静、人财两旺。
木鼓是丧事专用,在苗族人们心目中,乱敲乱击木鼓,惊动天神,会招来灾祸。惊动地府,会家神不安,轻则诸事不利,重则家破人亡,妻离子散。
憨哥为杨俊举行安葬仪式前一天,村里人在杨崧的带领下,十几个人在房侧平整了一块长8米,宽8米的平地作厨房使用,8意味着发,顶上用塑料布作顶蓬,防止日晒雨淋。院坝呢,长约15米,宽约10米,主要用于葬仪和摆宴席之用。这天,山下来了二十多个人,宴席所需的厨师、炊具、桌椅板凳,样样俱全,显然是一条龙服务。带队人呢,当然是第一书记杨松,他带来了油、盐、柴(煤巴)、米、肉。
杨崧和杨松两人俨然是作了分工,杨崧负责葬仪安排,杨松负责后勤服务。村民从没见过山下人有一条龙上山服务的项目,所谓一条龙服务,就是一批人,负责煮饭、做菜(切、蒸、煮、炖、炒)、摆席、收洗。也就是说,主人提供原材料,客人只管吃饭。这次的一条龙队伍,还包括提供油、盐、柴、米、菜。主人既不动口,也不动手。村民原本打算帮忙煮饭、做菜,可插不上手,只好站在一旁不停地称赞说:憨哥人员广,憨哥人员好,我们啥都帮不上,在磨盘寨还是第一家。
苗族丧事与汉族丧事有许多相同之处,也有许多不同之处。相同之处都有安葬,开咽喉、圆坟、烧七、除灵、做斋等六个环节。不同之处呢,首先是从事丧事活动的专业人员称呼有不同,汉人称道士,用道教方式安葬。而苗族是独有方式,对丧事活动的专业人员称坛师。坛师算道教又不算道教,为什么呢?从用具上说,道士的用具是短圆鼓、铜锣、大小钹、镲,另有唢呐。苗族同样有道教的这些响器之外,还要用芦笙、长木鼓。其次是苗族对非正常人死亡另有两种安葬方式:一是“砍八难”,二是“打牛鬼祈愿”。这两项活动中尤其是“打牛鬼祈愿”,非常特别,费时、费钱,还充满着危险。再其次是苗族设安灵位与汉人不同,苗族用的是一个簸箕,在簸箕上搭一个竹架子,将死者衣服披在竹架上,衣服前边摆上祭品,用簸箕设灵位,这种做法,在苗族中有这样一个传说:
一位唐天子因得势嫌弃原配丑夫人,夫人因长得粗手粗脚,满脸麻子,无法和朝中眉清目秀、细皮嫩肉的妃子们相处,她一气之下,带着儿子离开了朝庭。
母子俩既无田土,又无劳动技能,在乡下生活很贫苦。几年后,母亲一则思念夫君。二则想为儿子谋个职位,打算进京朝拜唐天子。
唐天子听说离开朝庭的原配夫人要见他,心生同情,想到可能是缺什么,前来求助,于是叫侍卫传进宫中。唐王天子万万没想到,出现在他面前的是一位头发篷乱的女人,上身衣不蔽体,下身围着一面破黄旗。原来,侍卫就是因为黄旗是皇帝所赐之物才让母子俩朝拜皇帝。
这时的唐天子见状,深感大扫自己的颜面,大吼一声:那来的“苗子”,给我推出去斩了。当然,皇帝金口玉言,妻子只有被斩的份。
儿子含泪把母亲运回山中,无奈之下,为了表达对母亲的敬重和悲哀,到山中砍来竹子,把竹子划成竹片,又把竹片启成薄篾,将薄蔑编织成一个约一米直径的簸箕,在簸箕上又用竹块搭成一个架子,随即将母亲生前穿过的烂衣服披在架子上,衣领上放头绳,意思是这簸箕就是母亲在阴间的家,竹架子就是房子,让母亲安祥坐在家中,用这种方式表示对母亲的祭奠。
后来,苗族人给自己死去的亲人做道场时,就沿用这种方式祭奠自己的亲人。前人兴,后人跟,至今成了苗族的习俗。
杨俊的安葬仪式中,大家感觉最刺激人的是“砍八难”和“打牛鬼祈愿”两个环节。礼葬场上,聚集着山上、山下客人,只见人头攒动。
砍八难的程序是设坛、插城、挂号,游城提亡。
设坛前,坛师在“棒棒神”前烧钱化纸,禀告神灵要举行“砍八难”葬仪,意在保佑一切顺利。
设坛时,憨哥找了一块在房东边的一块约半亩土地的平地,相帮人在平地上搭棚、竖鼓桩、安长鼓,挂芦笙,设方桌,算是设坛完毕。
坛师开坛时,在六片白纸上分别写上“鬼王”、“药王”、“东王、西王、南王、北王四方守城神将圣号”,在直径一米的筛子内设亡人苦像(红纸衣小人面带哭像)。坛师手里提着一只雄鸡,边烧纸钱边说:
今日弟子设雷台,千千菩萨万神来;
师祖师傅多关照,游城提亡贵手抬。
钱财纸帛虽不多,恩师恩德记心怀。
随后左手用纸钱包住鸡脚,右手食指在鸡头上挽了一道令符,将桌上一杯酒倒入鸡嘴。随后将灌酒后的鸡冠掐巅,用冠上冒出的鸡血滴入两只酒杯中,此时的坛师见杯中滴血凝聚成团,心中甚喜,脸上露出微笑。因为在习俗中,鸡血滴入酒中成团,喻示超度会一帆风顺。最后坛师扯下鸡身几片鸡毛,在鸡血上一沾,分别贴在长鼓、芦笙和守城神将的圣号上,算是完成开坛仪式。
接下来是借地插城。坛师拿着纸钱和香烛到选定的平地中央,跪着烧钱化纸,坛师边烧钱边说:……磨盘村杨强强为父亲提亡超度,特向土公土母土子土孙借用一席之地,插城一座,有请不周、有请不敬、万望诸神多多原谅。语毕,相帮人用竹片帮助坛师插界,算是借地插城完成。
第三道程序是阅城挂圣号。这道程序由两个坛师完成,主坛师吹着阅城曲走在前,副坛师拿着事先准备好的各种圣号在后,依次在东门、北门、南门、西门、鬼王和药王五处逐一挂上圣号。在五仙门牵上一片白布帕拦住大门,在大门内每道城门下反扣瓦片一块,主坛师吹奏芦笙沿城走动,副坛师跟随其后,口中念道:
亡灵关闭五仙门,弟子插城挂号令。
游走四周来察视,各路神仙显威灵。
紧接着开始游城,进入第四道序。
游城的意思是孝子在坛师的带领下要去到枉死城,去见死者灵魂,准备提起亡灵解罪。这时坛师在前吹芦笙,强强端着杨俊的亡人苦脸像跟在后边,从东门进入,分别进入大城、小城。游小城时,从一处进口进,必须从另一出口出,不走回头路。坛师从五仙门进入枉死城,把苦像放在枉死城中央。在磨盘寨走游城的习俗中,如果死者是男性,就在地上挖五个小坑,坑内盛满红水,将筛子装着的苦像放在一个个水凼上,意为这是五狱。如果死者是女性,就只能挖一个小坑,同样盛上红水。红水意为血河。当然,这次强强端着的筛子苦人像自然放在五个水凼上。
小人筛子安放完毕,坛师领着强强从枉死城另一出口返回坛事处,算是游城结束。结束时副坛师破解主坛师的芦笙大意后大声吼道:
杨俊亡灵惨死,已入枉死鬼城。
遭遇五狱牢刑,整日魔鬼折腾,
如今孝子孝孙,引冤魂转世为人。
强强听了副坛师的话,沉痛地低下了头,心里像压着一块大石头。
第五道程序是破城提亡。破城提亡又称“斩城提亡”。意思是提亡时,能提则提,不能提则破城而提,直到孝子把亡灵接回家中超度为止。
这次破城提亡声势浩大,坛师由一人增加到了三人,一个主坛师,一个副坛师,一个卦师。
副坛师从坛事处出发,吹着芦笙走在前边,主坛师、卦师跟在后边。强强手握一柱香,捏着一叠纸钱,身后跟着一帮相帮人员,相帮人抬着一根1.2丈长的白布帕,帕中放着纸人苦像。一支队伍浩浩荡荡从东门进入大城、五仙门,直至枉死城中央。主坛师手拿剑刀临近枉死城中央,立定后,示意副坛师吹奏破城曲,随口大声吼道:
吾师奉令提亡灵,四大城门须尊令。
如有违抗敢阻者,莫怪吾师破城门。
主坛师话音落,卦师随即起卦,芦笙边吹,卦师边卜卦。这时,不知是卦师有意所为,还是真的守城神圣不买主坛师的账,卦身始终不是阴卦(两卦面向下)就是阳卦(卦面朝上),不见顺卦(两卦一块卦面向上,一块卦面向下)。
副坛师吹奏三翻,卦师扑卦三翻,主坛师怒目以视,示意相帮人抬起白布帕中的苦像人,做出推倒枉死城破城姿式,然后一路破城。每到一门,只见主坛师剑刀在空中一举划上一个圆圈,刀锋用力向下,随着敕令声“破”,刀尖落在瓦片上,意为瓦片破即城门破。
主坛师破城行至到设有药王位的地方,出现了另一番场景。
只见卦师在苦像前开始卜卦,边卜卦边说:“杨俊,吾师知道你惨死,今日孝子提灵超度,同意为顺卦!”说亦巧,卦果然是顺卦,一仰一卧。
卦师收起卦,拿起相帮人事先准备好的死者生前穿过的衣服,做出替死者换衣服的动作,开始给死者补难灌药。这药是磨盘寨人专为“砍八难”而准备由100味中草药熬制而成的药剂。所之谓“药王汤”,所谓“补难灌药”,意思是给八难灌药补救亡灵,亦就是振救亡灵。这种药又叫“十全大补汤”,是在药王菩萨身边生火煎熬而成。
卦师用一个小杯在碗里舀起“十全大补汤”向换了衣服的小苦像人灌药汤。灌毕,把小纸人像扔在地上,在装小苦人像的筛子上插上竹架,把死者的衣服搭在竹架上,放入亡人灵牌,就算亡人灵位设成。
卦师灌一次药,卜一次卦,一直灌九次药取九次顺卦,卜卦时口中念念有词:
天灵灵,地灵灵,吾师奉令提亡魂。
药王汤药解千罪,同意顺卦转回程。
九次顺卦一完毕,提亡队伍在芦笙的吹奏声中将亡灵返回放置西方。此时,相帮人将城中一切祭品全部伴随钱纸烧掉。强强端着米筛中的灵位放回堂屋门前,这时,坛师作出搭桥动作将亡灵迎进屋内开始再行超度。
整个砍八难的意思是,将枉死在地狱的亡灵,从城中地狱内强行接回家中超度,说明阎王无情人有情,阴间黑暗阳间光明。全过程对死者充满着同情和哀呤,在磨盘寨人们的心目中,是一场道义的法事。
打牛鬼祈愿与砍八难不一样,是活人向死人的一种交牲活动,让牛与死者作伴,不要牵挂后人。事情很简单,就是将一头牛活活打死,大家煮着吃牛肉。程序是这样的,对死者安葬、开咽喉、圆坟、烧七、除灵、做斋全过程结束以后,憨哥在离住房二十米远的“背房影”地方,又另外平整了一块大约两百平方米的平地。场地设施很简单,地面中央有一个三角形木架和一根木桩,旁边有灶、有锅、有桌、有凳、有碗、有筷,相帮人围着地面站成一大圈。
活动开始是安灵位。安灵位很简单,副坛师把米筛中的灵位安放在三根一尺高,用麦杨树杆立在地上钉成的三角架顶端。主坛师吹着芦笙,憨哥牵着一头肥壮的水牛走在主坛师身后,围绕亡灵转了九圈(男九女七)就算安灵位结束。
在磨盘寨人心目中,与死者交牲的牛,可大可小,只是表示一种哀思,寄托一种希望。有钱人买牛可大,没有钱人买牛可小。意思是小牛可以长大,同样能够陪伴亡灵。八十年前为杨心善举行交牲是一头小牛,这次杨憨想法不一样,他觉得家里有一头壮牛,不如就交给杨俊,牛大力气大,好耕田种地,表示他的诚心。在杨憨的心里,别说一头牛,如果能够挽回杨俊的命,让他去替杨俊死都愿意。
接下来是交牲。交牲也很简单,憨哥牵着一头蒙着眼、四蹄分别拴着粗大麻绳的黑色水牛,向亡灵做出交牛姿式,把牛拴在一根牢牢实实的木桩上。主坛师随即边卜卦边告之亡灵,意为此牛交与亡灵作伴,别再牵挂子孙后代。在芦笙、大鼓声中坛师大声唱道:
天地神灵瞻首听,吾师奉令交牲灵;
此牲不是非凡牲,白日管阳夜管阴;
亡灵有牛作陪伴,不准牵挂子子孙。
唱完开始烧钱化纸,卦师左手捏着一叠熊熊燃烧着的纸钱,右手将卦往空中一举,大吼一声:亡灵同意接牲,顺卦。随之卦声一落,地上卦身一阴一阳。在场人看见是顺卦,大家一片欢呼:好!亡灵有灵,不会牵挂子子孙孙!
接下来是打牛仪式,打牛仪式就是将牛打死、剥皮、剖腹、煮肉、吃肉的全过程。
憨哥是一个粗中有细的人,他知道,按习俗、交牲必须是由死者生前的哥哥或弟弟牵牛交与亡灵,并且要亲自用斧头击打牛的头部致死。也就是说,整个交牲是他在杀牲,杀牲是为了让兄弟在阴间有个陪伴。为了这个目的,他不怕,他想得通。可是,这牛是活牲畜,牛要活活被他打死,他还是真有点不忍心。再说,买条小牛吧,这样少花钱,牛小了别人会说闲话,说自己舍不得。牛大了呢,又有麻烦,牛大力气大,用力打牛时,说不定会激起牛的反抗,牛角会伤人,轻则是一个大窟窿,重则会撬出人的五脏六腑。因为这个原因他有点怕,他曾经听说过打牛鬼祈愿,有牛伤人致死的事。的确,牛角伤人轻则可以把人致伤、致残。他想:只有今生的兄弟,没有来世的兄弟。牛的力气再大,人也可以控制。不如先用一块黑布蒙住牛的眼睛,用粗绳子拴住四蹄,自己一锤打不死牛时,就叫相帮人把牛拉倒再打。只要牛角撬不到自己就没事。再说,老支书有一件宝贝赐给我,自己穿厚些,外面再穿件皮衣,这样肯定就没问题了。他为自己想到了防范牛角撬他的万全之策而高兴。
话说憨哥按照坛师吹芦笙的音调提示,提着一把斧头,斧头是憨哥祖传之物,世代用着劈柴之用,又大又重。憨哥只是重新更换了斧柄,斧把长约一米,目的是让人距离牛头远些。憨哥走近蒙眼的黑牛身前,用眼睛扫视众人一圈,示意站在周围的几个壮年汉子拉起地上拴着牛蹄的四根粗麻绳。当然几个壮汉和乡亲们知道,只要憨哥举起斧头击打牛头,肯定一次不会击死牛,这时,他们就会拉住牛蹄,让牛失去重心,牛倒地上再次击打,这样牛既不会伤到人,又会被打死。
这天,打牛场上,热闹非凡,一双双目光注视着憨哥和黑牛,只差一个个齐呼喊出“打”的声音,只有黑牛还蒙在鼓里,完全不知道死神马上会降临。四根粗麻绳上爬满壮汉,相互暗示,个个咬牙切齿,大有众志成城之势。
副坛师示意憨哥对着牛头站立,主坛师呢,双手抱着芦笙,声音由低到高,由轻到重,暗示憨哥作好准备。当然,此时吹芦笙还有一层意思是,告诉亡灵,交牲马上开始,准备接牲。芦笙的调声大概意思是:
天灵灵,地灵灵,吾师交牲与亡灵。
二十四根铁栏杆,二十四块铁板门。
栏杆里边拴黑牛,铁板门内牛作陪。
……
为了给憨哥壮胆,主坛师还在芦笙吹凑声中说:
天翻翻,地翻翻,老君保佑交牲得平安。
鬼也不敢近,神也不敢犯。
吾师早以度仙法,邪神恶鬼驱西川。
主坛师的芦笙调大家都很熟悉,在场人从内心里为憨哥有副好心好肠而祝福,都想看到憨哥能一锤打死黑牛,把黑牛交给杨俊。
主坛师轻轻吹奏一番后,突然调门升高,这时,牛不知是受惊,还是眼睛被蒙久了不舒服,蒙着黑布的牛头在空中摆了摆,四蹄动了动,尾巴不停地左右甩动,嘴里发出“嗯咹!嗯咹!”声。
憨哥这时顺着芦笙声,趁黑牛防而不备之时,手起锤落,一斧头击向牛头。这时的牛头摆动还没停止,这一锤正好滑打在牛鼻子上,牛在疼痛之中,牛头顺势往前奋力一扬,牛嘴把憨哥从地上抛起。憨哥呢,不知不觉被抛到一丈远的地上。瞬间,围观人急呼:拉牛脚!拉牛脚!快拉牛脚!一群群壮汉一下子清醒过来,绳索上爬满蚂蚁一样的人,一下子拉倒黑牛。人群中几个大汉冲出人群扶起憨哥,另外几个大汉用斧头、用木棒击打黑牛,黑牛在乱棒中被活活打死。
憨哥不省人事,场上人只见两名青年男子像医生一样,熟悉地这里摸摸,那里捏捏。两人对视后一人背起憨哥,一人手往身后一招,招手中两名男子跟在后面,径直往憨哥家里走。
打牛现场呢,主坛师脸色由青转白,又由白又转青,脸上露出焦虑的神色。他想:这是怎么回事?难道是神灵在作怪?是鬼邪在作祟?是哪方神圣没请到位?往下的程序还要再进行下去吗?
他反回一想:不管是哪个环节出了问题,憨哥肯定不会死,这剥皮、煮牛肉这道程序还是要进行下去,否则,我这个坛师不好交待!打牛祈愿这活动还没完啊!决不能停止。虽然这次责任不在我,在憨哥打牛站的位置不对!打牛不适时,但出了这种不吉利之事,难免不被人猜疑这是我主坛师的责任啊!
主坛师看了一眼打牛场上围观的人,装着一副处事不惊的样子,大声说:各位相帮、各位亲朋好友,憨哥打牛不应该对着牛头站,不应该牛头还在摆动时就打,现在出现一点小差错没关系,神灵一定会保佑他平安无事,现在我们仍然将剥牛皮、煮牛肉程序进行下去。
就在这时,打牛场上出现了另一幕:
今天,牛皮暂时不剥,牛肉暂时不煮了!村第一书记杨松从人群中一个箭步跳到主坛师面前大声说:大家放心,憨哥死不了,因为老支书给了他一块护心板,铁制的,不会伤到六脏六腑。再说,我从镇卫生院调来了几名医生,请大家相信,绝不会出什么大事。大家静下来听我说。
说话声中,杨崧从人群中也站出来,扫视了观众一周后,补充说:我同意第一书记的意见,现在请大家安静地听第一书记讲话。
杨松接着说:村民们,同志们,今天我想耽搁大家十分钟的时间,向大家说句心里话,请大家安静地听我讲:杨憨为兄弟杨俊举办的这场安葬仪式,本来他没有这个经济实力,也没有必要这么做。我、老支书和村主任亲自到他家里劝过他,他说:磨盘寨上千年的习俗不能说改就改,我不这样做,寨子人会说我的不是。当时我理解他,老支书和村主任也理解他,要想一下子改变上千年旧习俗,肯定是比登天还难。大家肯定会说他的闲话,会说憨哥的不是。
那天我们三人去憨哥家,原本是想说服憨哥丧事从简,一是杨俊死在外地,是骨灰运回来,可以简单安葬。二是他一个人承担了弟弟的赔偿债务,这债务难说三五年能还清,旧债没还,不能再添新债。三呢,弟媳是跛子,侄儿又小,一家人要吃饭,要读书,无论从哪个角度讲,憨哥完全没有这个必要再拖新债大操大办丧事。
开始我们充满信心,估计完全会劝说成功,没想到憨哥叫花子要黄莲,愿意自讨苦吃。姜还是老的辣,幸亏老支书留了一手,设想了第二套方案,要不然当时我会束手无策,下不了台。今天杨憨的礼奠活动,就是老支书的第二套方案。要说这套方案,一是我当时不知道,再说,知道了我也不会同意,原因很简单:劳命伤财。后来我才知道,老支书的意思是:该不该改,让事实说话,让今天大家表态。
当天,我们三人代表村支两委,肯定杨憨替弟弟承担赔偿责任,这件事做得好,决定报镇政府表彰,并尽力设法帮助他度过难关,杨憨没有给发生车祸的地方政府增添麻烦,保持了磨盘寨人团结友善的民族精神,确实值得学习。
当时,他听说我们要向镇政府汇报,要政府帮助他解决困难,他站起身,手摆了又摆,说:千万别这样,我一个人的担子一个人挑,这担子我挑得起,做人要有做人的本份,千万别惊动政府,给政府添麻烦。
憨哥接着对我们说:在云南旅游时,一个游客告诉他,人生就是一个“撇捺人生”。“若”字如果撇笔撇不出去就是“苦”字,“各”字的捺笔收得住就是“名”字。“人”字就两“笔”,一撇一捺。可是,这一撇一捺有四种写法,一种写法是立人(亻),“亻”立在旁边,两笔偏心斜立着,就像一个傍观的人站着。一种写法是撇捺两笔互相对着成“八”字。另一种写法是左撇短,右捺长,捺从撇的头上捺过,成了“入”。第四种写法是撇笔在左,捺笔从撇笔的肩膀捺出,成为真正的“人”。一句话的事,两笔达接错了就不是“人”。
他还说,在赔偿王虎妻子的费用时,他反复想过,他和杨俊是两兄弟,两兄弟犹如撇捺两笔组成的“人”。左为大,大哥这撇笔应该又长又有力才是,杨俊是弟,弟在右,弟的捺笔应该搭在大哥肩上,两笔相交才算“人”。也就是说,弟弟有难不依靠大哥依靠谁?
憨哥接着说,再说这次丧葬的事,既然是撇捺人生,一笔可能是得到,一笔可能是失去。一笔可能是快乐,一笔可能是忧愁。有失才有得,我不失去,弟弟在阴曹地府就不得安宁。我虽然暂时有经济上的困难,但这样做可以让杨俊在阴间有精神上的安慰。要不然,我会失去磨盘寨人对我的希望,我会后悔一辈子。
憨哥说这番话的时候,赵慧和强强都在场,母子俩感动得泪流满面。我呢,也被他的“撇捺人生”所打动。当场我明白老支书伸出两个指头的意思,立即改变观点,支持他按习俗办丧事。
今天,在这里,我要慎重其实地告诉大家,这次憨哥为弟弟杨俊办丧事,为什么先由阻止,后又变成支持呢?
第一,我们是想通过这次丧事的活动,让大家,特别是年轻人记住磨盘寨人丧葬习俗是怎么回事,这是一种古老的文化。是活人对死人祭奠的一种形式,记住乡愁。
第二,是想让大家亲眼目睹杨憨对弟弟杨俊的手足之亲,看一看杨憨怀念弟弟的真诚程度,号召大家向他学习,使之家庭团结,族人团结,保持磨盘寨人自古以来,不为政府添麻烦而为家庭承担责任的精神。
这第三嘛,还想通过这次丧葬仪式的举办,从思想上明确两点,支持我们办一件事。
第一点是要大家明白,我们的丧葬习俗,包括汉人的丧葬习俗,都可以改一改,减少一些不必要的过程。比如:游城、砍八难就没有必要,难道这样做就真能达到目的?我们要重在是对活人的敬,特别是子女对老人要在老人活着的时候多敬孝。不要像山下有些家庭,活着不敬孝,死了灵前瞎糊闹。杀牛祈愿这种既浪费钱又危险的祭奠方式,我们一定要改。今天要不是老支书事前考虑周到,在杨憨的胸前套了一块护心铁板,可能黑牛头一撬,杨憨早就见阎王去了。
第二点是要从简办丧事,你看这次杨憨整个丧事,办下来至少要花二万五千元。我的天啊!这二万五千元对杨憨和赵慧母子俩来说,这是一个天文数字啊!加上赔偿,何年何月才能还得清债啊?有这个必要吗?为了死人活人受活罪,这种祭奠活动本来是想减轻死人的罪过,结果不但没减轻死人罪过,反而又增加了活人的罪过,一头牛就是八千元啊。
今天,我要请大家支持村里办一件事,就是建一座殡仪馆。殡仪馆是什么?就是对死人进行祭奠的地方,殡仪馆设停尸厅、祭奠厅、就餐厅,另外还有专门的设施和设备。不再人死了在各家各户挖灶、搭棚、相帮。殡仪馆有一支专业队伍负责此项工作,对死人只进行简单的祭奠仪式,不杀猪宰羊打牛,生活吃饱就行,这样做不务工不务时,又经济。另外,请大家别担心,殡仪馆五年不收任何费用,就是说五年内一律不收钱,包括丧葬仪式正餐生活费。如果大家同意,我们订个规矩,大家遵守……
杨松话音一落,老支书站起身,大声说:我来说两分钟,就两句话,一句是我赞成村里修殡仪馆。第二句是,我们如何帮助杨憨度过经济难关。我知道,在汉人的有些乡镇都没有建殡仪馆,扶贫工作队今天要为磨盘寨人修殡仪馆这是破天荒的事。我懂第一书记的意思,他一是要让我们减少丧葬费用开支,把浪费掉的钱用于改善生活,改善住居,提高生活水平。二是用死人浪费活人的时间去搞生产、去做事、去挣钱。我算过一笔账,去年村里死了五个人。一个死人办丧事十二天,我整整参加了丧事的时间是两个月,当然这是连起来计算。磨盘寨办丧事是家家户户全体人员参加,这样一来,每年要浪费大家多少时间啊!我们磨盘寨人团结互助是传统,值得提倡。但是,这样做,让活人死人都能安心吗?活着的时候不幸福,死了就是杀猪、杀牛祭他都没用,他能享受得到吗?我打个比方,杨俊死于车祸,如果他多读书,懂法律知识,不外出打工挣苦命钱,他会死得这么早,会死得这么惨?杨憨给他的牛真能作陪伴他吗?我反复想过,我说句不该说的话,用打牛、杀牛的祭奠方式,不如给死人烧去骄车、洋房、电视机、电冰箱,甚至烧些阴币,让他在阴间去过高档生活。当然这样做可能有人会说,这些东西烧去是假的,死人不会得到。那我又问大家,烧阴币、轿车、洋房死人得不到,那杀牛他能得到吗?我看杨俊的死,是因为寨子里不富裕,缺知识、缺钱,缺很多东西,人死了别说杀牛,就是杀人去祭奠都没用。这些话我想了几十年,今天不说心里不愉快。
老支书心里像积满了什么东西,一吐为快,他实话实说以后,心里痛快了许多,浑身轻松。停了片刻,接着又说:汤多不入盐,话多不值钱。今天趁各家各户都有人在场,我想和大家商议一件事。杨憨承担下来的赔偿款15万元,说实话,他在那里借钱,如何筹钱,到目前心中还没底。我有一个想法,这事由我、第一书记杨松和村主任杨崧,代表磨盘寨去向农村合作信用社贷款,由各家各户签字担保,还款时间一年,一年内我们办集体企业,叫杨憨牵头办养鸡场、养猪场,采取专业户加普通农户的办法,联盟让他赚钱还债。
老支书接着又说:为杨憨分忧的事,我来告诉大家一个好消息,这次杨憨为杨俊办丧事,山下人一条龙上山服务,一切人力物力全是第一书记免费提供。我这么一说,可能大家会问,他一个年轻人怎么会有这么多钱呢,是不是在乱用国家的扶贫款?我来告诉大家,这里有一个名单,一共有三十人捐钱捐物,一会我把名单上的自愿者捐钱捐物情况粘贴在杨憨墙上,大家可以去看个明白。山上家家户户也在不声不响捐钱、捐物,只有牛是杨憨的。还有,坛师这次没收一分钱,杨憨连纸火钱都没开支一分。其实,我们在经济上早有打算,打牛早有预想,要不然,可能这场杨俊的丧事过后就会接着又办杨憨的丧事。
最后,我统一两件事:第一,赞成集体为杨憨贷款的人举手!
老支书话音一落,“哗”的一声,全场人一齐举起双手。
一个村民大声说:我举双手赞同。
另一个村民也说:一人有难大家担,我赞成。
老支书见群情激昂,他挥了挥手,说:好!既然大家都一致赞成,那就定了第一件事,下面再说第二件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