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十字街上的人们
当然人最多的地方,还是十字街,这里除了地处村当间之外,还有一间供村民吃水的机井房。房顶上安了一个巨大的蓄水罐,机井里的水先抽到蓄水罐里,然后供村民接水用水。这里的人一开始对于广播的内容,似乎并没有引起太多的注意,她们当前忙着的是往家里灌水、推水。
供水员叫耿老魁,平时除了看大门,打扫卫生,还兼杂着机井房送水的任务。这会儿他正从井房里出来,关上房门,看着村民们从两个水龙头里陆续接水。井房旁边还有一个水泥做的水池子,每次供水的时候,储水罐里的一部分水要流进水池里,一些妇女就利用池子里的水涮洗衣物。
刘曰文的媳妇大梳子腆着怀孕的大肚子,挺费劲地来到水池子跟前,将几件衣服仍在地上,冲几位正在洗衣服的女人打着招呼:“靠一靠,给俺挪个地方!”
旁边一位五十多岁,粗大健壮的胖女人抬头看了大梳子一下说:“哟,曰文媳妇来了,五六个月的身子了,还洗衣服啊。”
大梳子说:“咱就干活的命,没那么娇贵。一大堆脏衣服没人洗,眼瞅着别扭不洗咋行啊?。”
“你男人呢?家里守着个当官的男人不用!”
“他呀,整个一上午不着家,这会儿在广播里呢,咱哪里指望得上!”
王凤兰瞧着大梳子隆起的肚子,又瞅了瞅旁边的年轻媳妇小家雀说:“家雀妹子,瞧瞧人家,看看你!结婚才多长日子就跑到你头里去了!你和粮堆兄弟到底怎么回事,结婚三四年了,连个没动静没有!怎么捯饬的?白瞎了一副好身材!”
小家雀用细眉大眼睛瞅了瞅大梳子的肚子,撇着嘴说:“哼,咱哪里比的得上人家!过门才几天啊,眼瞅着一天比一天大,像吃了生长素似的!——都怪咱命不好, 摊上个不争气肚子,你说咋办啊!”
大梳子啐了小家雀一口:“呸!小家贼!你才吃生长素呢!”
王凤兰说:“吃什么都不如吃药。找个郎中看看,弄几服药试试。你们家粮堆出去有些日子了吧。”
大梳子笑嘻嘻地说:“是呢,心急也没有用!让你男人在家多待上些日子,两个人加把劲,说不定就怀上了!”
小家雀笑着说:“咳,药没少灌,劲儿也没少使,就是老不见动静。这个熊天气,都快立秋了还是这么热!也不知他们在外头过的怎么样!”
大梳子说:“怎么样,想你男人了是不是?”
“小家雀说:“鬼才想他。不想。”
大梳子说:“俺不信。你还是想。”
小家雀叹口气:“谁像你似的,成天价守着个村干部男人,干着公家的,误不了自家的,多好啊。”
大梳子摇了摇头:“好什么,整天价不知道忙些什么。他这会儿正在大喇叭里卖吆喝呢。”
她们这才想起来,老杨树上广播喇叭里,大梳子的男人正宣传着乡政府文件哩,大致的意思意是说,为落实上级关于加强乡村教育建设的精神,实现全民办教育,乡政府决定广泛筹集资金兴建高标准中心学校一处,要求广大农民朋友们,为振兴教育事业积极捐款出力。
小家雀问旁边的耿老魁: “老耿大伯,大喇叭里啰啰嗦嗦的讲了半天了,说的啥呢。没完没了的,震得俺耳朵嗡嗡的,耳膜都鼓破了。”耿老魁眯缝起双眼,一本正经的回答说:“政府的事儿,你得用心仔细听。都是正事儿,好事儿。建个大学校,教育大发展,大家又要掏腰包了,准备着吧!”
小家雀使劲地揉着搓衣板:“三个大喇叭,呜呀呜呀的,烦死了呢,哪有心思听那个,就听见说开会领洗衣粉了!老耿大伯,你也算是老革命了,乡里建个子弟学校,能去上学的什么人还不一定,怎么还得跟老百姓掏钱呢,这葫芦里卖的啥药啊?”
耿老魁两手一滩说:“看看,净跟秃子要木梳!我又不是干部,我咋知道呢!现成的干部家属在这里,不比我清楚?”耿老魁把目光转向了吭哧吭哧洗衣服的大梳子。
大梳子赶紧摆手说:“别问我,公家的事,我啥也不知道。”
小家雀板起脸来说:“你别装聋卖傻,问你正经事呢!整天价守着村里的明白人——你啥事不知道?”
大梳子说:“公家的事。我懒得问,我真不知道呢。我们家那口子,就是个传话跑腿的。人家吃瓜他顶多捡块瓜皮,瓜瓤里的好事儿,哪能让他知道哇!”
旁边有人说:“她说得也是。现在都是村长说了算,曰文是丫鬟带钥匙,管家不管事。”
也有人说“费那心思干啥呢。管事不管事都是大家伙的事,有车有辄的,别人咋办咱咋办,谁不听招呼谁难看。”
王凤兰眉毛竖起来:“你这叫大老爷们说的话?农业税免了,三提五统也没有了,好不容易喘口气,乡里不知道哪来的一阵风,建个学校还要老百姓出钱。这算哪一出!绝对不合理!”
小家雀也说:“可不是吗!去年修路集资,今年学校捐款,后年指不定又玩啥花样。这可真是山高皇帝远,管得住经卷管不了歪嘴的和尚!”
耿老魁赶紧制止说:“你们二位这张嘴呀,没一个把门的,净是惹事生非。什么山高皇帝?什么歪嘴和尚?说话也不注意个分寸!要是被上头知道到了,还奖励你们不成?”
这时候,一个五十来岁的中年男人,头戴一顶蓝色草帽,抻着脖子倒背着手,裤腰带上挂着的一大串稀里哗的钥匙,伸着个脖子像鸡啄米,慢腾腾地走了过来。
这人叫刘长富。因为精打算计过了头所以大家都叫他“铁公鸡”。大梳子说笑着和他开玩笑:“长富叔,刚吃中午饭,肚子里流水滚油的,愁眉苦脸的到处寻摸什么呀?”铁公鸡不做正面回答,一本正经地问大家:“劳驾列位,瞧见我家那头小花猪没有?”大梳子说:“你家小花猪丢了吗?”铁公鸡说:“可不咋的?一大早不见了呢!”大梳子说:“小花猪丢了,你到这里来就找着了?让曰文给你广播一下,全村不都知道了?你在这里转悠啥呢!”
铁公鸡觉得和女人们话不投机,赶紧啰啰着到别的地方去了。女人们望着他的背影又议论起来:“哎,我怎么从不见铁公鸡来推水呢?”
“他呀,家里挖了很深的地窖,储存着一年的雨水和雪水,不用花钱。”
“原来是这样。这人真会过日子啊。”
“那是。一毛不拔,滴水不漏。要不怎么是铁公鸡呢!”
铁公鸡拐过村胡同口,见刘二炮等几个人听着喇叭里的宣传,不住地议论着。刘二炮说“这秋庄稼还没收,乡政府的捐资任务到先下来了,真他娘的赶趟啊!”
另一个村民说:“咦,话不能那样说,还是修路好啊,修了路以后出村办事可就方便多了。”
刘二炮说:“你还想着修路呐?这次不是修路,是建学校!一年一个新花样!”这时就听见胡同口那头有人不住地喊着:“往后让一让,借光了!”众人一看,是王长德推着一大桶水过来。
牛二炮打招呼说:“长德哥,井里那点水都让你推来了,推了一大早晨,你家水缸还没灌满哪。”王长德憨厚地笑笑:“哪能呢?反正是人均按月交钱,不推白不推。”
有人就说:“这话有理。全村人守着一眼井,三五天才送一次水,村长那么抠,就得多
攒一些水才好。长德呀,待会儿,借你的大水桶用一用。”牛二炮说:“别的村都安上自来水了,就咱这旮旯还他娘的推水喝,这得什么时候是个头哇!”
他们这里正说着,铁公鸡“啰啰,啰啰”地走了过来。牛二炮说:“铁公鸡,别人都去推水,你撅着屁股熊转转个球呀!”铁公鸡说:“这是什么话,我家又不缺水。我家小花猪不见了,还不许我找啊!”牛二炮说:“小花猪没了,八成让狼叼去了吧!”
铁公鸡还是不做正面回答,近前一步小声说:“听说这次下来的捐款任务,比上次修路集资还重呢!我估摸着人均至少这个数!”铁公鸡伸出了三根手指头。牛二炮说:“你呀,一听说要钱,就害怕了!”铁公鸡脖子一抻:“我怕什么呀!又不我一个,别人拿得起我也拿得起。大家伙的事,我着哪门子急!”
这几个当家的男人,有一搭无一搭地议论着,那边排队接水的地方更热闹。接连不断的水流声,急里咣当的水桶碰撞声以及嘈杂的人群声直撞人的耳朵。一个四十来岁,嘴角上有颗黑痣的女人,跳着两只水桶从后面挤过来,冲着前面正的一个说:“我家水缸见底了,上学的急着吃饭。我排在你后面,你接完了我接吧。”前面那人回头一看,原来是刘二炮的女人刘快嘴,还没发话呢,后面一个三十多岁长得敦敦实实的年轻人不高兴了,用力一扒拉刘快嘴的水桶,磕巴着说:“你想加塞,也不挑,挑个地方。不行,后面排,排队去。”刘快嘴一回头:“哟,是王三兄弟呀。我家孩子急着吃饭呢,让我先接吧!”王三摇晃着脑袋:“不行,就是不行!你急着回家,喂你孩子,我,还急着回家喂猪呢!”
旁边的人都笑起来。
刘快嘴眉毛一拧,冲着王三就是一通连珠炮:“好你个王八日的狗娘养的王三!三天不见你长能耐了!好说歹说你还蹬鼻子上脸了咋的,没大没小怎么跟我说话呢?怪不得你媳妇被人家拐跑了呢,就你这号的别说女人了,就是头母驴跟你过也憋屈死了!”王三瞪圆了眼睛说:“我说错了吗?我说错了吗?谁不知道我家,喂了头大公猪。” 刘快嘴说:“你个驴狗日的,你喂着你爹又咋样!你让也得让,不让也得让!老娘我今天就是加塞了,看你能把老娘咋的!”王三说:“我就是不让你加,看你又能咋的。”
刘快嘴急着就要灌水,王三手中的车把一使劲,那小车的前挡,咣当一下就撞在了对方的水桶上,撞出个大窟窿,刘快嘴心疼得大喊大叫起来:“好你个狗日的王三,你把老娘的水桶撞坏了。你个挨千刀的!你个遭雷劈的!你赔我的水桶!” 王三还不服气呢:“我又不是,故意的,为啥要赔?赔你个球呀!”刘快嘴说:“你还骂人呢。你推着车子,愣往前撞,还说不是故意的?光天化日,你个挨千刀的,老娘跟你拼了——老娘今天就要你赔我个球!”刘快嘴扔了水桶,一头撞向王三,伸手就去抓他的裤裆,俩人就地撕打起来。
旁边看热闹的,有的就趁机起哄。“好哇,使劲呀,抓呀,使劲抓!”“王三,加油呀。大男人别被老娘们欺侮了。”俩人打得难解难分,地上滚成一团,衣服弄湿了也不肯撒手。
这时候就听背后有人瓮声瓮气的大喊了一声:“干什么呢,吃饱了撑的吗——!”
大家回头一看,原来是电工金大头!只见他身着短裤,及垃着拖鞋,腆着肚子,横眉立目的站在那里。有人便悄悄地说:“不好,金大头来了。他可是村主任老婆红嘴鸥的兄弟,又是刘快嘴的娘家人,王三怕要吃大亏了。”
刘快嘴见了金大头,就像是见了救星似的,也不抓也不打了,干脆蹲在地上干嚎起来。“大头兄弟呀,你可来了呀。王三欺负我了呀,把我的水桶撞坏了呀。看在娘家门子的份上,你得替我做主呀。老金家的人不是这么好欺负的呀。”
“王三,你小子也欺负起人来了!我他妈的——”金大头居高临下,扬起胖乎乎熊掌般的巴掌,冲着王三就要搧下去,旁边有人就劝说了:“哎,这可不对呀!千万不要这样!”
“说的是。他俩打仗是他们的不对,你帮着打可就是你的不对了!”金大头扬起的手只好放下,训斥三王说:“瞧你个熊样——为什么欺负人啊?” 王三说:“我没欺侮她,是她,她……加我的塞!”金大头说:“你他娘的他他个屁,什么东西!”王三说:“她,她凭什么,钻,钻我空子”。金大头说:“钻你空子,人家还钻你媳妇被窝哩!你的能耐呢!瞧你个窝囊熊样,连个媳妇都守不住,钻你空子,活该!”
人们又哄笑起来。
“你,你们合起伙来欺侮人”王三仍不服气。金大头跨前一步,逼问着说:“欺侮你了吗,让大家说说,欺侮你了吗!废话少说,你赶紧赔人家水桶钱!”刘快嘴也趁机说:“赶紧赔钱,否则老娘我跟你没完!”王三塔拉下脑袋说:“我,没,没带钱。”旁边有人起哄:“没带钱不要紧。你不是养着种猪吗,到时候给她用一下就两顶了。” “放你娘的狗屁!狗带嚼子胡嘞嘞,看我割了你舌头!!”刘快嘴双手卡腰,一脸的怒气,盘在脑后的头发不住地撅起来。王三说:“赔多少?” 刘快嘴说:“今天当着大伙的面,我也不讹你,至少三十块,少一个子儿都不行!”旁边有人赶紧说和:“一只水桶,三十块钱也行,配一次猪就挣回来了”。“好吧,三十就三十,我赔就是。” 王三说着又去灌水。刘快嘴说:“大头兄弟,你给我作证,王三可是欠我三十块钱呀!”金大头摆了摆手:“行了,不就三十块钱吗,赶紧回家吧!”刘快嘴收拾起撞瘪了的空水桶说了句:“大清早的,真他娘的倒霉!”回家去了。
金大头说:“大伙听着,现在我公布一件事情,从这个月起,水电费价格调整了呵。”说着走到井房跟前,从墙洞里抠出个粉笔头来,在水泥小黑板上写下一行字:“下月水费每月每人五元,电费每度一元。”这下又引来大伙的议论纷纷。王凤兰说:“金大头,水电费上个月不是刚调整过的吗。”小家雀也说:“是呀,上个月刚涨了价。这个月怎么又涨了啊,这日子还让不让过了!”金大头说:“过不过你问我呐?电价是上头管着,水价是村长定的,冲我嚷什么呢?!不想用电就点煤油灯呐,不想喝水就跟铁公鸡学,自个家里挖水窖喝雨水呐,没人拦着你!”听了金大头这句话,大伙你看我,我看你,都不吭声了,一个个眼看着金大头扬长而去。小家雀冲着金大头的背影吐了吐舌头说:“瞧瞧,说一不二,好威风呀!”大梳子说:“这下好了,水电费一月多出几十块,这日子真得没法过了!”小家雀说:“老耿大叔,水电费说涨就涨,还一下涨了那么多,你这个水官儿是怎么当的!”耿老魁说:“嘿嘿,我这个水官儿就是替村长打工的。你们也不想想,这井是谁打的?这电又谁管着?水电费收多少是我说了算还是人家说了算?”这时只听得后面喊:“闪开了,闪开了,碰着了别怪啊。”众人回头,只见王凤兰挑着两只大号水桶,忽闪着两只大脚板又赶了回来。小家雀说:“凤兰嫂子,这么快就赶回来了。”王凤兰说:“赶回来了。趁着有空这回多挑他几担,两只大缸都灌满。怎么,听说水电费又涨了?”小家雀超小黑板努努嘴说:“可不是么,小黑板上写着呢!”王凤兰愤愤不平:“涨涨涨,这吃水井成了村长家的摇钱树了。”小家雀说:“小声点,金大头在井房里呢”。王凤兰说:“听见才好呢!我就是说,村长家的水咱吃不起了!”村民王长德已经灌满一车水,摇着头还是那句话:“唉,这日子,真的没法过了!”
刘快嘴又挑着一对新桶回来了,听见别人在纷纷议论着,以为还在说他刚才和王三干仗的事,猜疑地说:“小家贼,你们在说什么呢,谁跟谁没法过了呀。”小家雀说:“你这娘们,嘴快腿脚也快。我这一桶水没装完呢,你又来了。”刘快嘴说:“嗨,叫王三那小子气的,这脚底下都冒泡了。刚才你们说什么来着。”小家雀说:“说什么,问你娘家人金大头去吧!”刘快嘴说:“这是怎么说呢!我娘家人碍着你什么事了!”。小家雀说:“还能什么事,才说乡里建学校要钱,一会儿的功夫,水电费就涨了,往后这村长家的水可真吃不起了!”刘快嘴说:“都是上头定的章程,大头兄弟说了也不算呐!背后里嚼舌头,守着他你咋不说呢?”耿老魁对小家雀说:“粮堆家的,你这张嘴呀,就是缺少个把门栓,不注意个分寸,不注意个影响,净是惹事生非!”小家雀吐了下舌头说:“老耿大叔,你在村里这么些年了,都知道你是好人,不会打我的小报告的吧。”耿老魁眯缝着眼睛笑着说:“好人还会绝户打光棍?我上了岁数了,耳朵不好使,你们说些什么,我啥也没听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