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夜晚的牛三泰彻底失眠了。他躺在床上,连日来的困扰和烦恼,使久久不能入睡。
他翻了个身对老伴说:“嗳,老婆子,和你商量个事儿。”
牛大妈说:“啥事?”
“咱们在白水老家不是还有几间老房子吗。”
“那土坯巴拉的,你想住啊还是想卖!”
“要不,我们回去住吧。给孩子们腾个地方,他们也宽堂些。”
老伴一脸不高兴:“你个老东西,说来说去你还真想回去住呐。那三间老屋又矮又旧的,你还没住够是咋的。”
“旧是归旧了点儿,可房子还是房子嘛。”牛三泰说。“要说没住够嘛,还真有那么点舍不得呢。咱回去,捯饬捯饬,换换顶棚和门窗,里外粉刷粉刷,冬暖夏凉的,挺好的嘛,楼房也强不咱哪去!”
老伴朝里翻了个身说:“你个老东西,要住你去住,反正我是不回去。我看你这一退下来,心理都不正常了。”
三泰笑了笑说:“你啥时候变得跟小孩子一样了。我一人回去你能放心哪。你不是喜欢花吗,那小院既能养花,又能种点菜,挺好的!”
“你呀,我还不知道吗,怕是放心不下那个江月瑛吧。”
“跟你说正事呢,瞎琢磨什么呀,那都什么时候的事了。现在江月瑛两口子过的好好的,咱们也过的好好的,别哪壶不开提哪壶了。”
牛大妈又翻了下身,没言语。
牛三泰继续说:“其实我回去是另有打算呢。这几天我都想明白了,连小车司机都这么说我,‘你都退了,啥都不是了,我会照顾你的’,看把他高兴的!我还用他照顾?人活着干
啥呢,一天到晚吃喝拉撒睡,啥也不干,和动物有啥区别呢。咱绝对不能这么干呆着,得自己找点事儿干才行,不然的话,真得憋屈出病来。你说呢,嗯,咋不说话呢。”
牛大妈打了个哈欠说:“我哪有心思听你啰啰这些。你那老寒腿,自个儿注意些。美红产期快到了,我还得伺候月子呢。等伺候完月子再说吧。”
三泰想了想说:“你不提这事儿,我到忘了。既然这样,我自己先回去,等伺候完月子,你再回去。嗯,一言为定啊!”
三泰瞅瞅老伴,老伴没有回声。他自语道:“这家伙,迷糊的到挺快。”
想了一宿,第二天起来,洗漱了,吃了早点,牛三泰就来到梨花镇新任党委书记岳来的办公室,说有个情况汇报一下。他首先问岳书记,唐梦云去白水渡抓田二萌,提前是否跟他商量过。岳来书记说“他事前没告诉我,我也是刚知道的。这个田二萌到底怎么回事?”
牛三泰说:“小唐做事不加考虑。田二萌这孩子我了解,做事有些鲁莽,好打抱不平,看着不忿的事他就想管,与村主任刘广元的关系很僵。你没来之前,小唐带人到白水村催缴捐款,打了田二萌的叔伯哥哥田贵,引起村民的愤怒,把警察和小唐包围在那里。我赶到现场的时候,特警的枪差点就响了,我好说歹说总算把他说了下来。”
岳来书记说:“当时唐镇长也有危险吧。”
牛三泰说:“看当时的那个情形,田二萌无非就是想讨个说法。小唐亲口答应之后他就松手了,没有造成严重后果。”
岳来书记说:“现在正在打黑除恶,这个事儿叫我怎么说呢!”
牛三泰说:“打人的人算不算黑呢?当时小唐也在场,有没有没责任?这件事是我处理的,当着那么多人作证,苦口婆心劝人家放人,已经承诺放弃追究了,再返回头来去抓人家,这叫什么事儿呢!老百姓会怎么想,政府人员带头不讲诚信,败坏了谁的名声?”
岳来书记说:“你的心情我理解。可是派出所办的案子,咱也不好直接干涉人家办案。这事儿先搁一下吧。”
牛三泰说:“那就再说说第二件事。让我退二线当调研员,是组织上对我的照顾。我的意思是既然退了,也没必要再混着上班了,我想回乡下去干点实事。”
岳来书记笑着说:“你还想叶落归根?”
牛三泰说:“老早我就有个想法,就是退休了时候回农村老家去。现在不正是个机会吗。”
祁岳来说:“你这个想法好是好,可是按照规定,调研员是不允许脱岗的。你每天还得按时来上班。”
牛三泰说:“那不等于混日子么!喝喝茶,看看报,聊天儿,整天啥事儿不管,有事也管不了,坐在办公室里,这就叫调研呐。”
岳来书记笑了笑说:“熬到份上了,不应该么?你可以下去走走,了解些情况反映上来。”
牛三泰说:“也是个办法。不瞒你说,我这张婆婆嘴,可是十分讨人嫌呐,你就不怕我天天在你跟前,唠唠叨叨起来没完美了?既然说了没用,那还说啥?还不如不说。还是回乡下去,干点实际的吧,省得给你们添麻烦!”
岳来笑了笑说:“你这个老同志,真拿你没办法。好吧,根据县里部署,镇上最近安排一部分干部到各村蹲点,指导新农村建设。既然你决心一定,倒不如顶个名额,回村蹲点吧。”
“那不正好吗!我正愁着没事干呢!行,就这么定了,我就去蹲点。”
“你打算什么时候下去呢。”
“反正镇上也没我什么事了,当然是越快越好了。明后天就下去呗。”
“可有一样啊,你不能太清闲了,镇党委会议你得参加,我还需要你这个老参谋呢。”
“行,只要你不嫌我唠叨就行。”
牛三泰回村的消息首先在牛白水渡十字街取水点旁边传开了。
正在挑水的刘快嘴对王凤兰说:“老王,告诉你个好消息,你姐夫从镇上回来了”。
王凤兰说:“你这话没头没脑的。我连个姐姐没有,打哪跑出姐夫来了?”
刘快嘴说:“牛三泰呀,难道不是你姐夫吗。”
王凤兰说:“咳,你说的是他呀!他和俺家老头子是瓜蔓着亲戚。人家现在是大乡长,吃公家饭的,跟咱沾不着边儿,咱可高攀不上!”
刘快嘴说:“咦,是亲三分向,怎么不沾边了。他这一回来,你腰杆子还不硬实一下。”
王凤兰说:“得得得,你别说跟我嚼扯这些!他当他的乡长,咱当咱的百姓,井水不犯河水,省得犯腰痛病!”
刘快嘴说:“哎哟哎,什么井水河水的!他被撤职了,你不知道吗?”
王凤兰说:“你净瞎扯!人家乡长干得好好的,怎么就撤职了?你这张六国贩骆驼的嘴,就会瞎编话!”
刘快嘴说:“你咋还不信呢!现在都撤乡并镇了,乡长都撤了!撤了乡长换镇长,牛老筋摊上了捐款的事儿,上面查下来,受了处分了!带着过呢,回村当顾问来了。”
王凤兰更加愤愤不平:“呵,带过当顾问呐,村里花钱雇着问,敢情是越来越没正事了!”
小刘快嘴说:“是啊,官职撤了,工资照拿,回村来还得拿钱雇着问,还是当官好啊!反过来正过去都是好事儿!要不怎么都争着当官呢!”
王凤兰挑着水回家,把水倒进水缸里,盖上盖板来到堂屋,瞧见自己男人佟半仙正盘腿坐在床上闭目养神。王凤兰手中的毛巾“拍”的一声,照着自己的衣服狠狠的抽打了一下,冲佟半仙说:“你整天就知道耷拉着个脑袋,闭着个眼睛下大神!”佟半仙说:“山人在参禅悟道,刚悟出点头绪来,让你给搅和了。”
王凤兰说:“油瓶倒了不扶,外面打雷下雨天塌下来也不管,一天到晚你捂个屁!”
佟半仙不再言语。
王凤兰推了男人一把:“哎,和你说话呢。你大表姐夫回来了”。佟半仙说:“你这个人,听见风就是雨。哪个大表姐夫呀。”王木兰说:“还有第二个表姐夫啊,牛乡长牛大表姐夫呗”
佟半仙:“那是你的表姐夫,不是我的。人家是乡长,咱是草民。咱范不着跟他套近乎性。”
王凤兰说:“谁跟他套近乎了。别说他乡长给撤下来了,就是以前当乡长的时候,我也没跟他套近乎。”佟半仙睁开眼睛说:“刚才你说什么,乡长给撤下来了,真的假的呀。”
王凤兰说:“一听说人家乡长撤职,你立马睁眼。真的假的听别人说的,我哪知道呀。你也不去看看,听说正在修正房子呢。”佟半仙神神秘秘地说:“他回来做什么,真的犯错误了?”王凤兰说:“犯了错误也比你强!听说回来当顾问呢!”
佟半仙自尊心被戳了一下,瞪了妻子一眼,嘟囔着说:“犯错误也比我强——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这是一般规律。放着城里楼房不住,回来住草房瓦舍,这是什么讲究呢?不合常理!”
王凤兰说:“合不合常理,这回你心里该平衡了!”
佟半仙说:“纯粹是庸人自扰!山人何曾那样想过!采菊东篱下,悠悠见南山——,无拘无束的日子,挺好!”
牛三泰和几名村民站在自己的旧宅院里,望着满院的杂草,感慨万千,自打离开这老房子,有二十多年了!
一名村民说:“都破成这样了,还能住吗。”
牛三泰说:“收拾一下,把房顶换了,门窗户改大一点儿,墙皮用水泥抹一抹,这院子,用水泥铺一铺。挺好的。”
“哎呀呀,三泰呀,你回来了!”
随着一句招呼声,白水渡的当家人刘广元走了进来。听说牛三泰回村了,这么重要的事,他这个村主任事先竟然一点消息不知道,多少有点使他心神不定。要不是苹果园饭庄老板刘广利亲自告诉了他,至今还蒙在鼓里呢!就在办个钟头以前,刘广利跑到他家里对他说:“老三,牛乡长回村来了,你知道吗。”
刘广元淡淡的说:“这有啥大惊小怪的?”刘广利说:“嗨,说是下乡蹲点,还要住下呢!”刘广元不怎么相信:“你听谁说的?”刘广利拍了拍大腿说:“村里都传来了,你咋还不知道呢。”刘广元眉毛皱了一下说:“怪了,这事我还真不知道呢!”
刘广利埋怨说:“你看你这主任当的,啥都不知道。听说回来给你当顾问呢!”刘广元苦笑了一下说:“不能啊。他怎么可能回来当给我当顾问?你觉得可能吗?”刘广利挺神秘地说:“老三啊,抡起这方面的消息你就不如我了——牛三泰撤职了!”刘广元眼睛眨巴了几下:“你这消息哪来的呀?真的假的?。”刘广利摇晃着脑瓜说:“放心吧,我这消息比文件都可靠!不信,你打听去。这会儿,人家正在装修老房子呢!”
刘广元没再说什么,他知道这位二哥的毛病,爱打听事儿,嘴巴不严实。有些话只能装在自己心里,不能和他说太多,省的惹麻烦。人既然来了,不能不去凑个场,最起码能听听口气,探探动向,心里好有个底儿。于是急急匆匆就赶了过来。一见面,上前就把牛三泰的手紧紧握在了手里,很热情地说:“你回来了,也不告诉我一声!”像久别重逢的老战友,语气中表露着诚恳和小小的埋怨。这就是刘广元,机灵,善变,心里的事从来都是包裹的严严实实,不留痕迹。牛三泰也笑着说:“我现在是你的村民,还没顾得到你那里报到呢。”刘广元试探着说:“怎么,你还打算长期住下来呀?村委后面有个小院,既干净又安静,水电都齐全的。你临时住那里,工作着也方便。”牛三泰说:“不必了,还是住自己的舒服。”刘广元满脸猜疑地说:“这么说咱们又像当年一样,又战斗在一起了?”
牛三泰笑着说:“你别一惊一炸的,顶多就是给你当顾问来了。”
刘广元说:“那可不敢当!你是老乡长老领导,我永远是你的下级。没说的,坚决服从你的领导就是了。我去苹果园里安排一下,为你接风。”刘广元说着,也不管牛三泰同意不同意,转身就要离开。
这时,村文书刘曰文从外面进来。正在水泥子的田粮堆直起腰来说:“曰文,你老婆生了,你不在家洗尿布,跑到这里来干什么。”刘曰文说:“怎么,我老婆生了你眼红了。赶紧让你老婆也生一个呀。”旁边一位村民插话说:“他老婆的肚子不如你老婆的肚子好使,一时半载还生不出来呢!”田粮堆理屈嘴硬,拄着个铁锨,大咧咧地说:“笑什么,常言说的好,心急吃不了热豆腐,慢工才能出细活哩!就咱那三下五除二的本事,到时候,保准能生出个大胖小子来给你们看!”刘曰文说:“粮堆儿,别吹牛呀。打鱼摸虾,别误了庄稼,你们两口子得抓紧时间哪!”刚才那位村民说:“是呀。你和你老婆到底儿是谁的毛病,到底搞清楚了没有啊。”田粮堆说:“少他妈的废话!谁象你们哪,一天到晚,有的是时间在家里忙。曰文,问你正经的,我家和刘快嘴家承包地的事儿,你们到底管不管?” 刘曰文冲正往外走的刘广元努了努嘴,说:“村长就在这里,这事你不找村长解决,我哪管得了哇。”
田粮堆一把拉住刘广元的袖子:“村长,别走哇!问你话呢!”
刘广元生气地冲田粮堆摆摆架势说:“就那点儿破事,什么大不了的。没看见正忙着啊?以后再说吧!”说着,抖抖袖子,走了。
田粮堆冲着刘广元离去的背影说:“哼,我看啊,你们推来推去,推小车子似的,什么时候也解决不了哇!”
那边牛天泰正在擦着窗玻璃。听见这边吵嚷,便问刘曰文:“什么事哪,吵吵闹闹的。”刘曰文说:“田粮堆和刘快嘴两家种地闹矛盾,说起来挺复杂。”
牛三泰说:“复杂就不解决了?等忙过这阵,先办这事儿!你媳妇生小孩了?”刘曰文说:“生了。是个男孩。”牛三泰说:“什么时候喝喜酒,别忘了说一声。”
刘曰文显得格外高兴:“那可不敢当!老乡长肯赏光,到时候一定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