梨花乡政府大门口。彩旗飘扬,锣鼓喧天。
在一阵噼里啪啦鞭炮声里,唐梦云将乡政府的牌子撤下,换成了镇政府的牌子。
新派来的镇党委书记祁岳来,高个头,白净脸,挺直帅气的鼻梁上架副眼镜,像个文弱书生,似乎没什么动静,说来就来了。这么年轻!大概三十不到,一下来是镇党委书记,而且还是康县长亲自陪同。什么背景呢?康县长当着全体班子成员的面,作了直截了当的介绍:“今天咱们这里有两件值得庆祝的事,一是为适应改革的需要,县里决定撤乡建镇,梨花乡改为梨花镇,这是一喜;二是为加强对年轻干部的培养锻炼,省委组织部把祁雁鸣同志派到梨花镇任党委书记,两件事加起来就是双喜临门。岳来同志的父亲是省里的老同志,也是我的老领导,对我们县给予了极大的关心和厚望,希望大家积极协助岳来同志做好工作,让老领导放心,让岳来同志工作的舒心。大家欢迎一下!”
“哗——”大家一边跟着县长掌康,一边向新来的岳来书记示好。
康县长点点头,又接着说:“梨花镇是个好地方,人杰地灵,基础工作扎实,这次捐资助学虽说出了点意外,但不影响大局。对待工作中的问题,我的态度是,既不偏袒掩护,也不一棍子打死,要一分为二,实事求是。该承担的要承担,该处分的要处分。县里决定,对镇领导班子作如下调整,免去牛三泰代理乡长职务,退居二线任调研员,原第一副乡长唐梦云同志任镇长。”康县长说完之后,问大家对此有什么意见。县里的决定,谁能有什么意见?只能表示拥护赞成。唐梦云率先表态说,“我没意见,坚决服从组织的决定,绝不辜负领导的新任!”
康县长说:“没意见就好!要的就是这个态度!”牛三泰说“我有不同的看法。”康县长愣了一下说:“有意见请讲当面也好。”牛三泰说:“在这次募捐事件中,我作为代理乡长,工作出了乱子,理应负主要责任,撤职也好,处分也罢,没有任何怨言。不过我觉得,让小唐担任镇长职务不合适。我请求组织上充分考虑一下。”
牛三泰话音还没落,唐梦云立马作出了反应:“你们都看看,这就是我的老领导老丈人啊,县里的任命刚宣布,他上来先打一闷棍。牛三泰同志,我请求你说明白些,这个镇长我怎么就不合适?啊?组织上考虑不成熟的话,能这么做出决定么,能这么安排吗!”牛三泰说:“小唐你先别激动,我在阐明我的看法呢。实事求是地说,依我对你的评价,别说当镇长,就是副镇长你都够呛。你一个小车司机,这么些年了,我还不了解你么。”
唐梦云听了这话,简直肺都气炸了,拉开架式,指着牛三泰的鼻子吵了起来:“小车司机怎么了,小车司机就不能当领导了?我知道,你这不是对我个人的看法,你是在妒忌,在对上级组织不满呐!你向来是摆老资格,连康县长也不放在眼里——你还是党员吗!”
牛三泰很无奈的说:“大家都看嘛!就这态度,这品格,还怎么提意见,怎么沟通呢!我也没说小车司机当不了领导哇,特别是康县长的小车司机,我有那个意思吗!”唐梦云说:“那你是什么意思呢。”牛三泰说:“我是说,我对于你这个人还是比较了解的。以你的素质品行都不适合镇长这个位置。你知道人家背后怎么议论你吗,说你是穿衣打扮公子哥!工作作风飘起来没个准儿,你根本不是领导干部的材料!”
唐梦云说:“你们都瞧瞧,这哪像提意见,简直人身攻击!我穿衣打扮怎么了?谁规定领导干部不准穿衣服了?这几年,就凭你是我老丈人,你没少打压我,我心里憋屈,有冤无处诉我也认了,现在刚得到领导的重用,你怎么还不依不饶,关键时候尽搅合呢?组织上已经决定了,你搅合还有用吗?”牛三泰说:“这不就是摆事实讲道理么,怎么能说是搅和呢?康县长,我还是一句话,小唐副乡长都没干好,不能提镇长。镇长的位置对小唐不合适。”唐梦云说:“你这叫心术不正,居心叵测。”牛三泰说:“我不用量不用测,凭直觉我就觉得你不适合当一把手。不信走着瞧吧!”
新来的祁岳来书记见其他人都在偷着笑,自己也微微笑了一下。
会开成这样,康县长实在看不下去了,严肃地说:“好了,别吵了!你们爷俩,什么时候都不忘吵架!首先我要郑重地纠三泰同志一句,县里对你职务的安排,是正常的组织调整,不是处分,希望你正确理解,不要有任何消极情绪!小唐你也得冷静些,别人给你提意见,那是对你的关爱,要用感情来接受。三泰同志的担心可以理解,但不能用老脑筋看人,更不能用传统的观念来束缚年轻一代的成长,组织上提拔干部,都是经过慎重考虑的。小唐工作有热情有魄力,敢想敢干是优点,但有时候工作方法简单,应多加注意,尤其多向老同志学习。只有这样,我们的事业才能不断创新发展,才能从一个目标走向另一个目标才能,从胜利走向胜利。是不是这个道理?”唐梦云微笑着冲康县长点点头,嘴里一个劲地应承说:“是,今后我一定按康县长的指示办。”
话到这儿,已经很明确了,牛三泰还想再说些什么,被康县长一个手势挡住了。
康县长说:“三泰同志,你不要再说了,事情就这么定了,委屈点儿吧。雁鸣同志,你是从省里来的,带着老领导的嘱托,我很想听听你的意见。”岳来书记笑笑说:“康县长过奖了,我刚到,沙发都没坐热呢,还不熟悉这里的情况,哪里有什么见解?我是来基层学习锻炼的。我有个比喻,不知是否恰当,说出来大家参考。搭班子犹如搭台子,不管是老同志,还是新生力量,咱们只有相支持,相互用力,才能唱成一台好戏。戏唱得好,演员露脸,观众高兴,戏唱不好,观众不但不叫好,砸场子的都有。我希望我们上下齐心协力,共同来把这台戏来唱好。”
“我说怎么样?水平就是不一般啊!”康县长首先拍了一下巴掌,“到底是省里来的,站得高,看得远,讲话有水平。这就叫说话不在多,全说在点儿上。小唐,以后你们多学着点哪。好吧,时间不早了,我该回县里去了。今后的工作上的布局你们好好设计设计,该规划的尽早规划,做到提前安排,提前打算。记住一点,工作要是落了后,我可是要打屁股的!”
康县长说完,夹起皮包,招呼了一下秘书,在众人的目送下走出会议室。
唐梦云像一块石头落了地似的,一屁股坐到了刚才康县长坐过的那个位置上,忽然又发觉不对劲,于是又站起来,谦意地对雁鸣书记说:“真是不好意思!你来了,这个位置自然是你的,我怎么随便坐呢!”
祁雁鸣很随和地说:“没什么,开会嘛,坐哪里都一样,习惯成自然,难道非要排个座次不成?”然后转身对牛三泰说:“老乡长,你再给大伙讲几句。”
牛三泰笑着说:“你来了,我就放心了。我是已经退了的人了,再说就是多余的了。我这大半辈子充其量是个配角,而且没有尽到责任。希望你们干的比我好,拜托!我的话完了。你们继续你们的工作,不打扰你们了。”
牛三泰说完,冲大家拱了拱手,一身轻松的走了出去。
唐梦云望着牛三泰离去的背影,自我解嘲的说:“这老爷子,看起来还有点自知之明。这样也好,省的整天唠唠叨叨起来个没完。岳书记,接下来是你先说,还是我先说?”
祁雁鸣微笑着点点头:“好,你说吧。”
唐梦云说:“首先坦诚的说明一点,县里这个人事安排,对我本人来说,简直是太突然了,一点思想准备都没有。不过话又说回来,既然组织上决定了,就得坚决服从。过去咱们班子中好像有种说法——张三是牛乡长的人,李四是我唐梦云的人,我在这里立个规矩,从现在起决不允许这种拉帮结派现象存在。同志之间存在不同看法,这很正常,有意见可以提也可以保留,但决不能因个人情绪,影响集体的正常工作。假如哪一位同志,在工作中制造不良影响,搞小动作,闹不团结,我知道了不答应!祁书记知道了更不会答应!第二,我就今后一段时期的工作,讲几点意见。乡和镇的区别,就在于乡是乡,镇是镇,合乡并镇,大格局,大手笔,就必须在观念上再提高,理念上再转变,规划上再扩大,措施上再加强,行动上再加速。这就要求党政一班人,认清形势,审时度势,紧密团结在以祁书记为核心的新一届——”
“哎,错了!不可以这么讲的!”雁鸣书记很严肃打断了唐梦云的话,完全不是刚才那副文质彬彬的书生模样。“唐镇长,这么说话可是要犯政治错误的!你该明白,全党只有党中央这个核心,再没有第二个。这是个常识问题,在这里必须加以明确,千万不要胡来啊!”
“唔,是吗?我以前也这么说过,咋没有人说不对呢?”
“看来,你今后得多加小心才是。”
“哦,是吗?”
唐梦云不由得深吸一口凉气。心想,这个新来的书记确实不一般啊!刚刚去了个牛三泰,立马换了个岳来,文质邹邹的,说出话来却像刀子一样厉害!以后是得加小心。
闲言少续,且说老乡长牛三泰,走出镇政府,回到机关宿舍楼,既感到一身轻松,又觉得闷闷不乐,这忽然之间从领导岗位上退下来的感觉,大概只有个中人才深刻体会得到。
这是一个不足六十平米的三居室,客厅里老式的沙发上覆盖着白色的钩花。高低橱柜上放着一台12寸黑白电视机。正面墙上镶嵌着开国大典绣像。
一直到了晚间时候,牛三泰还在桌子旁边,闷闷不乐地看着一本马列选集。
女儿牛小丽下班回家,从老爸身边走过,瞧了一眼他手中的书,不屑地说:“爸,都啥年月了,你还看这个,这些都过时了。”
“你说什么?过时了?你听谁说的!”牛三泰用充满疑惑的目光看着自己的女儿,有点生气。
“我的意思是说,改革开放几十年了,现在是经济社会,你的脑筋得改改了。”
“唔,怎么改呢?”
“首先你这个价值观得改。”
“你能耐!你改下我看看。”
“说深了你也不懂。”牛小丽说:“这么给你说吧,比如这间房子,前年不过值十五万,今年可也就到了十七八万,可是在北京上海呢,那有可能就是上百万。再比如,一碗面条,一个火烧,在咱们这儿一两元钱,到了珠海深圳呢,要翻好几倍,也就是说大城市,开放城市比小城镇甚至农村消费水平高。既然如此,人们为何还是向往大城市呢和沿海开放城市呢,答案就是,哪里的消费水平高,哪里人们的收入就高,收入高生活水平就,价值观念也随之提高。”
牛三泰嘲讽说:“驴唇不对马嘴!你这是哪门子价值观呐?”
小丽说:“我怕说深了你听不懂,这不是给你打比方吗!”
牛三泰说:“你说了这些,我用一句话给你概括。你的意思无非就是说,人活着就是拼命地挣钱、消费、享受一切,对不对?”
小丽说:“基本上是这样吧。人总是有需求的,要不人活着干啥呢。”
牛三泰将手中书籍摊开,送到女儿跟前说:“你来看看共产党人的老祖宗马克思主义是怎么认为的吧:“人一方面都有自己的各种需要,并总是希望从他人和社会中得到尊重和满足。另一方面又希望自己创造的一切能满足他人和社会的需要,使自己成为一个对他人、对自己、对社会有用的人。看明白了吧——成为对他人对社会有用的人。丫头啊,我对人生价值观的理解就是,一个人不能老想着自己,得多为别人想想,不然活着还有什么意思呢?”
牛小丽感到一脸的疑惑:“那怎么可能呢,个人的事都考虑不好,怎么还会顾及别人?”
牛三泰把眼一瞪:“怎么说话呢!难道人人都为自个儿?我也不跟你讲大道理,知道我这条腿怎么伤的吗?”牛三泰点上一支烟,也不管女儿爱听不爱听,回忆起了忘事。“那是三四十年的事了,那一年我是村里的民兵连长,每年都带队出河工。那地方叫黄河口,四处白茫茫全是盐碱滩,为了治水压减,每年动员了十几个县的劳力赶去支援,那场面人山人海,红旗招展。吃饭的时候,左手端着玉米粥,右手拿着窝窝头,狂风一吹满口都是沙子。早晨天冷,河水都结冰了,领导咋呼一声,带头就跳下冰碴子里去了,那是一种什么观念呢。那就是一种火热为他人着想精神,有了这种精神,你就觉得浑身是劲什么都不怕了。有一天,忽然发觉我这腿没了知觉,站不起来了。领导听说之后,派吉普车把我送到地区医院治疗,经医生诊断说是劳累过度,肌肉萎缩,再晚送一步我这条腿就废了。我一个农民工,地区专员亲自派车送我去医院治病,这又是什么价值观呢?你爸这辈子没多大本事,可就是爱认个死理,人活着就得有人的精神头,否则就是白活呀。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牛小丽似懂非懂,靠着老爸坐下,趴在他的肩膀上:“爸,我知道你的心思。可是,有多少人像你似的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