网站用户
第十八章 各人的心思
这是一个处暑与寒露交接的季节。按照往常的经验，此时的白水渡正是秋雨绵绵的时候，河沟里，池塘里早就灌满了水。然而今年这个季节却异常的很，天气整日的半阴不晴，没有正经下过几场秋雨。气象专家说，夏天，由于我国大部分地区，受副热带高压影响，盘踞上空的高温，迟迟未能散去，形成高压，所以冷空气加上干燥的偏北风活跃起来，形成典型的“秋老虎”
天气。受此影响，成群的鸟禽不知非往何处去了，河流瘦弱得像鸡肠子，绽筋露骨，破烂不堪。池塘里的水也没有多少些了，往日嬉戏的鹅鸭只能靠那点烂泥浅水过日子。电视里专家却异常的活跃，你方唱罢我登场，解说玄机奥妙，各说各有道理。女养生专家说秋季食物丰富，进食过多，摄入的热量也多，容易使人“长秋膘”，发生肥胖，要注意多吃蔬菜水果，补充维生素，像百合，玉竹，沙参，石斛荸荠枸杞冬瓜萝卜茄子西葫芦等等，既能润心肺又能养脾健胃滋阴壮阳。尽量少食或者不食辛辣辣椒葱姜蒜等燥热之品。男养生专家则说，秋季万物收敛容易肺热阴虚，主张应“吃辛以发散宜食麻以润其燥”，除了多吃一些刺激性强的辛辣燥热如尖辣椒胡椒等食物外，还应当增加些胶质蛋白如银耳秋葵菇类海参海蜇等等等等。生活在这里的农民则完全不懂，他们说：“夏天一身汗，秋天一层皮。老百姓过的是日子，吃喝讲究不起。”说这话的代表人物有两个，一个是铁公鸡，另一个是牛二炮。
铁公鸡不必说了，单说这个牛二炮。这个人长得浓眉大眼，五大三粗，大字不识一个，说话既不动心思，也不会不会拐弯抹角，就像小胡同道里赶猪——直来直去。田贵因媳妇柳月眉被刘二少强奸，被村长减免集资捐款的事，就想风刮树叶似的，刮来刮去刮到了铁公鸡的耳朵里。铁公鸡呆在家里，琢磨着捐款的事，正在犯嘀咕呢，正好天上就掉下来这份情报，心想好哇，怪不得田家兄弟开会那天，干打雷不下雨，这几天又老往村委跑，原来他们田刘两家做着交易呢！铁公鸡打算直接去找刘广元，捅破这件事，自己也沾粘光，转念一想又觉得不成，刘广元可不是好对付的，我要是直接去找他，他问要我要证据，我上哪儿弄去？没准儿得碰一辈子灰。倒不如找个替身鬼，成了少不了自己好处，不成也掉不了啥，两头都不得罪。找谁合适呢？铁公鸡琢磨来琢磨去，整个晚上睡不好，也没寻思出结果。铁公鸡那跳大神的老婆“大仙”见男人有心事，于是一屁股坐起来，瞪着一双白眼珠子问道：“怎么了这是？翻来覆去跟烙大饼似的，遇上事了？”铁公鸡眼睛睁也不睁，眉毛皱成了疙瘩：“你懂个啥？说给你也白说。”大仙用脚丫子踢了铁公鸡一下：“就你行，成天天耷拉着个脑袋，也没见捡个元宝回来！你不说出来，怎么替你参谋参谋？”铁公鸡没办法，这才把刘广元替田贵免捐的事说了。大仙撇了撇嘴说：“我当什么呢，就这点小事，把你憋那熊样。”铁公鸡猛地睁开眼：“这事还小哇！你有主意吗？”铁公鸡女人说：“那是。我说给你个人，保准行！”铁公鸡问是谁？大仙说：“先替我柔柔脚，我再告诉你。哎哟，我这脚，好疼哟！”铁公鸡知道，女人替人家跳了一天大神，确实够累的，于是替她揉了会儿脚，又锤了会背，把个大仙伺候舒服了，才小声地问：
“行了吧，还不说吗。”大仙翻了个身，打着哈欠说：“好了！睡觉吧！好困哟——”铁公鸡急了，一把抓住女人的胳膊说：“哎——你还没给我说找谁呢？耍赖不是？”大仙说：“你不说，我还差点忘了。不就是找个垫背吗——你的好朋友，老羊倌咋样？”铁公鸡像是泄了气的气球似的说：“你个熊娘们，我就知道没啥好注意。老羊倌光棍一根儿，啥钱都不用交，他哪里管那个！”大仙眨巴下眼睛说：“除了老羊倌，谁能和你谈得来？你的朋友也没几个，再有就剩牛二炮了。牛二炮行不行？”铁公鸡一听这话，高兴地差点把女人抱起来！拍着巴掌说：“嘿，你别说，还就是他了！”
第二天一大早，铁公鸡装作到牛二炮家借小推车斗子，拐弯抹角地把听来的消息告诉了牛二炮。牛二炮说：“真的?可别骗我！”铁公鸡脖子一伸：“那还有错！我铁大爷得来的消息，有板有眼，骗你的是小狗！”牛二炮不等把话听完，气的简直要跳起来了：“他奶奶的！还有这杠子事儿！老子的钱白交了！老子找他们去！”牛二炮也不管铁公鸡在后面还有什么话，迈着两只大脚板子，呼哧呼哧的跑到了村委会，见了刘广元，仗着是本家，直接就问：“主任呐，凭啥田贵家的捐能免，俺家的就该收？嗯？”他那哪里知道，这几天村里的事正接二连三，摁下葫芦起来瓢，刘广元正烦着呢，眼下又来了一个刘二炮，这不是火上浇油嘛！把个刘广元气的，劈头盖脸就是一顿训斥，“你两个肩膀，挑着个吃饭的家伙，除了吃，就是瞎咧咧！风言风语的你也信呐？你这些屁话是从哪里听来的？有证据吗？一脑子的浆糊，被人当枪使了还不知道！没工夫和你说，回家好好反省去吧！”把个牛二炮弄得直亚口无言，瞪着两眼说不出话来。牛二炮就这么灰头土脸的回来了，见了铁公鸡没好气地说：“咳，净是些没核没影的事，上了你的当了！”铁公鸡说：“谁说没核没影了，刘广元不是好对付的，我说不让你急着去吧，你偏去！这能怪谁？”牛二炮更加愤愤不平，咕哝着说：“他奶奶的！真咽不下这口气！”铁公鸡眼珠圆溜溜一转：“常言说的好哇，一物降一物，卤水点豆腐，他刘广元是村长，咱惹不起，可是自古官大一级压死人哪。听说你跟那个唐乡长有点亲戚不是？这事你跟他说道说道，看他怎么说，没准儿有门儿！”铁公鸡嘴上虽然这么说，心里却在想，事情折腾半天，也就撂在这里了，再折腾下去也没啥油水了。没成想牛二炮却是一门心思记住了，而是因为铁公鸡的一席话，让他忽然想起来，自己还有一个远房亲戚叫唐梦云，现在乡政府当乡长。过去他曾经扛着半扇羊肉去找过他，想请他帮忙在城里找一点小事做。那时候他还没有当上乡长，只是替康县长开车的一名小司机，喜欢吹牛说些大话，好像当着县长一半家似的。结果啥也没办成，还把半扇羊肉赔上了。铁公鸡知道后讥讽说：“你呀，送礼也不会，活该！半扇羊肉，还不把他吃得打饱嗝，放羊屁，张嘴满是羊臊味儿！”刘二炮一想也是。打那以后就再也没联系，尤其是当了乡长后，见面更不认识了。
“这小子怎么能当上乡长呢？”牛二炮实在想不明白，他真想当面问问他你这乡长是怎么当的，你下面的人，都什么样了，也不好好管管！可他哪里知道的，这世上人人有本难念的经，这个看似威风八面乡长，眼下正在为同样的事犯愁呢！
因为梨花乡捐资建大学校的举措，进展的并不顺利，虽然有些个经济实力雄厚的村，早把钱交了上来，但由于老乡长牛三泰，在这件事情上持反向态度，致使班子成员有的模棱两可，有的正消极观望，捐款进展工作缓慢。出人意料的是，牛三泰到县里参加会议的时候，竟然受到了康县长的表扬，称赞梨花乡动员社会力量办教育，为全县带了个好头。会后又单独留下他谈了半个小时，态度及其诚恳：“目前全县工作头绪很多，教师节也快到了，梨花乡是你我搭档之地，也是最放心不下的。我们在一起多年，你这个同志我了解，大局观念，原则性强，缺点是开拓意识弱了些。安排你去党校学习了一年，现在回来了，这很好，抓紧进时间补课还来的及。目前全县提升改造，新动能转化工作正在实施，在这关键时刻，你可不能再令我失望了。”牛三泰笑着说：“你现在是县长，我这人脾气你是知道，是不是有什么风吹到你这里了？”康县长摇了摇头：“你呀，看来是白学习了一年，老毛病还是改不了。”康县长和牛三泰边走边谈。“在兴办教育这个问题上，你们班子内部认识不一致，对吗？”牛三泰点了下头说：“是的。是不大一致。确切地说，就是如何看待一切从实际出发，防止形式主义。我们经常提倡实事求是，可往往在关键时候，又极容易忽视这个常识性的问题。干工作光有热情不行，唐梦云身上有股子闯劲，有些像当年的你，但总的来说浮躁有余，沉稳不足。一匹刚上笼头的儿马蛋子，缰绳不笼的紧着点儿，有可能给你创出乱子。”
“争执归争执，但一定要以大局为重，原则性的问题就不要争了。”康县长说。“法不禁止即可为。只要是政策范围之内，有什么不可呢！个别人有不同意见，要给予批评教育。农民减负需要一个过程。心急吃不了热豆腐。要解决好这个问题，我们还需要做很多的工作。上面要求不断地加大地方财政投入，可咱们这里是贫困县，条件还很不成熟！在落实上级政策的同时，结合我们的实际，因地制宜，打好攻坚战，这是县里的决定。再穷不能穷教育，再苦不能苦孩子。结合当地财政实际，适当作一下机动调整，这不能说是同中央精神相违背。现在农村各项税费免了，农民的负担彻底减轻了，但教育是个大问题。如果不多渠道筹集资金，农村校舍改造任务拿什么完成？老牛，在这个问题上，可不要认识不清啊。”
牛三泰说：“难怪人家称你是‘教育县长’。咱们搭班子的时候，梨花乡的教育工作是全县的排头兵，你到了县里，还是不忘老本行，看来又要在全市弄个名堂。按照县里这次下达的任务，今年分给下面的指标比去年增了一倍还多。‘上面吃紧，下面紧吃’，现在下面岂止是‘紧吃’，哪里不是东挪西借，拆了东墙补西墙？你让他们如何弄钱去？还是想尽办法从老百姓身捯饬。过去为了农村校舍改造达标，咱们号召农民集资办学，所有村都成了砖瓦校舍，部分村盖起了教学楼。虽然挨了不少农民的骂，但至少让他们的子弟搬出了黑屋子，离开了土台子，还是对得起他们了。这才几年功夫，转眼就过时了？一股脑的把他们往城里赶，刚建成的农村校舍成了闲置，却到处都在建高标准大学校，建豪华教学楼，配备这个间，哪个室，名目繁多，为达标而达标，实际摆着好看。每个学校操场都好几个足球场大，占用那么多土地，一点不觉得可惜，反倒成了大格局，标志性、现代化的时髦名词。现在是学校越建越大，学生却逐年减少，不知上面是否注意到这个问题没有。”
“你说的这些都是片面的，局部的现象。”康县长十分自信地批评说。“你这个人什么都好，就是观念永远落后于新形势发展的需要。当前我国的主要矛盾已经是人民日益增长的美好生活需要，和不平衡不充分的发展之间的矛盾，城市化格局已成未来发展方向。随着农村城镇化水平的提高，农民迫切希望自己的孩子，享受到城里人一样的教学环境，这总归是事实吧。我们的责任，就是帮助农民实现这个愿望，打破乡村之间的不平衡，让他们享受的城里人的幸福生活。”
“这个设想我没法否认。常言说人心无足蛇吞象，这山望着那山高。过好日子，向幸福出发本身没错，但要加以正确引导，要把盲目攀比，盲目跟风区别开来。我不大相信的是，奢侈化的校园，加上富丽堂皇的教学设施，是否就能培养出一流合格人才呢？是否——”
康县长的脸色似乎不大好看了，断然的打断说：“老牛啊，你把问题扯远了，这不是你我考虑的问题。我再次提醒你，咱们当前的任务，是为今年全面建成教育大县而努力工作。你们梨花乡是重点，绝不允许任何人在这个问题上存在抵触情绪！另外有件事需要提前和你打声招呼，全县合乡建镇工作已经实施，你们乡在第一批规划之内，告诉小唐，要他早做准备。另外县里给你们乡安排了新的党委书记，最近几天就要上任了。”
“好吧。”牛三泰轻轻地应了一下，不再说什么。昔日无话不谈的老伙计，如今已经物是人非，非同往常，现在无论自己说什么，人家已经听不进去了。那还有什么谈下去的必要呢？”
牛三泰从县里回到乡政府，就会议精神做了简单的传达，唯独没提撤乡改镇，和新党委书记即将调来的事。他心里明白，康县长之所以嘱咐这两件事，其实就是暗暗示这位当的老上级，县最近里人事安排上正有大动作，心里至少有个准备，省得到时候太突然。至于别人知晓与否无所谓，凭着某些人的聪明灵通，什么样的消息探听不到呢？因此，他觉得没有比要去传达。眼下最重要的还是做些该做的，比如当前的捐款任务，在不伤害群众利益的情况下，如何按照自己的思路来完成，这的确是个难题。当他听到有些干部，存在违反党的纪律，不按原则办事的行为时，就愤然提出了严肃的批评。挨了批评的人觉得一肚子委屈，就去找唐副乡长诉说一番。
唐梦云，一个出生在农村，生长在县城的农民小企业家的儿子，靠着外公的关系，给时任乡党委书记的康建县长了小车司机。跟着参加社会活动，结识大小官员、企业代表及各类名流，逐步认识到了权力和权力的作用。当地人往往把一把手官员称为“老板”， 处于对权力的顶礼膜拜，这位小车司机对“康老板” 像狗对主人一样，表现出绝对忠诚，竭尽全力搞好服务，终于在康老板成为县长之后，他从一名小司机一跃成了万人之上乡长。尽管不识麦谷，不辨菽粟，麦苗和韭菜搞不清，萝卜和胡萝卜叫不准，可谁又去理会这些呢。有人说他年轻有为，前途无量，也有人说他是康县长的人，他珍惜这份荣耀，却又不愿意生活在荣耀背景之下，他想通过自己的努力，创出成绩，实现自己的价值，却又志大才疏难成现实。当他听说自己分管的事情，被无端指责的时候，当他知道牛三泰的些话是冲着自己来的时候，虽然不好直接反驳，但还是不免透漏出那么一点儿内部消息：“实话告诉你们，在这件事上，牛乡长和康县长顶着牛哩！没什么要紧的，反正他也干不了多久了。这会儿谁也别招惹他，他说他的，咱干咱的，该怎么着还怎么着，到时候见分晓。”唐副乡长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其他人只有不住点头的份，少不得强打起精神来，用自己都不太相信的话，去宣传，去鼓励，去做自己都不大相信的事。
尽管如此，有些村的捐款数目还是少的可怜，直接影响了子弟学校的建设速度，以至于康县长在电话里不得不提出了批评说：“小唐，你要注意，这样下去，你们可要拖了全县的后腿了！”唐副乡长这才感到事情非同小可，不得不亲自下乡逐村的督促检查，晚了的时候，就在各村‘行宫’里待一宵。当然，其中还有个原因就是为了见到田小雨。自从第一次见面，他就被她那文静的有点抑郁的气质所吸引，她的身上散发着一种独有魅力，一个出生在乡村的女孩，竟然能歌善舞，这在其他同样年龄的女孩中是找不到的。特别是那天苹果园饭庄的一次对唱，更使他久久不能释怀。他当然不希望在他想进一步和她走进的时候，引起他的反感，即使一点点的不愉快也是他所不愿意的。这天，当他带着一身的疲惫，最后来到了白水渡的时候，夕阳正消退，日暮在降临，村庄又笼罩在了一片灰蒙之中，唯有河滩上的老羊倌甩打着鞭子，赶着羊群，慢慢走进村子，一串串清脆的鞭哨声，回荡在晚霞映照的芦荡里。唐梦云那辆白色的别克轿车在村委大院子里停下，差点就撞上了刚在村委会交完捐款出来的牛二炮。
牛二炮天不怕地不怕，就怕见了当官的不知如何说话。自从被刘广元训斥了一顿之后，再也不敢朝村长的面，只有喝上二两酒壮胆，才敢上村委会来。这回不知为何事高兴，多喝了二两，可巧遇见了唐梦云的车，差点就被撞倒在地，气就不打一处来，不管三七二十一，就跟这位昔日的亲戚较上劲了：“哟呵，这不就是给县长开车的那位吗？听说当上乡长了！当官不为民做主，不如回家卖红薯，你这乡长当的好啊？好些烂事，在你眼皮子底下，你都看不见也就罢了，我这么大个话人，也看不见吗？你们办事不公平，村长凭什么把田贵家的捐款免了？还不是因为他侄子强奸了人家媳妇？这要是没人管，我看你就是个狗屁乡长！”一顿夹枪带着狼牙棒，把个唐梦云气得七窍生烟，五官冒火，刚想发作起来，四下瞧了瞧院子里，除了司机又有没有旁人，黑灯瞎火的一旦打将起来，未必是那牛二炮的对手。最终还得强忍心头火，和平静气地说：“二炮啊，不管怎么说，咱们终归还是亲戚，没撞着就好啊！何必呢！你反映的这个情况很好，我一定会好好调查。好吧？”然后就进了村委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