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校老师张小丽,出生到长大,只会讲密云的方言。
密云的方言当然比涝洼地的方言更接近普通话吧,因为各地涌进来的参加大会站的工人干部们,说着五花八门的方言。
孩子们都入小学,其实只有小学。学苗也不多。
小学一共有五间房子,三间是教室,一间是老师的办公室,还有一间就是校长室了。
涝洼地刚起来来这么个架子,因陋就简吧。
教师基本都是当地的半文化人,他们的普通话就不被认可。
当校长的是个曾经教私塾的老头子,非常希望自己能跟上形势。就宣布了以后跟孩子们平时讲话要以张小丽的口音为基础。
于是,孩子们的口音就逐步地被同化成了张小丽老师的口音。
他们每天都在影响着·家长们。
到了1956年牛继发退伍的时候,涝洼地这疙瘩就全都是一口密云话。
紧跟着密云就给划到了北京,涝洼地的口音也就变成了京腔。
方言是个大问题。
涝洼地因为纠正了土里土气的方言,大家的自信心就开始的正增长。
后来,一个声音,一个工人阶级领导一切的声音塞满了整个的涝洼地,涝洼地又因为附近新开的两个矿给弄成了一个初具规模的矿,而这三个矿似乎都是商量好的全都采用了张小云老师的方言,那些从四面八方聚到一起的孩子首先确定了自己的认知:我们是高级的工人阶级的子弟,我们说的话没有土坷垃味儿。
于是,一张口就能区分出矿上的和附近农村的,都不用看穿着。
护士长贾翠花因为医院(其实就是个卫生所)里面缺医生,被送出去进修了一年回来改成了医生。
没做医生之前贾翠花没觉出医生和护士的区别,也就没寻思什么方言问题。
她被送去进修的医院,大家都讲密云普通话,不自觉也学了些。
回到单位干部工人的家属找她看病,作为一个妇产科大夫,又在心理上有了对这些患者的优越一点点。
贾翠花自己也不清楚是啥时候,自己彻底改掉了本地方言。
她这个岁数,改方言其实是很难的。
紧挨着道虎沟乡政府的涝洼地,一下子高级起来。
一旦确定为煤矿,听说级别是跟县里一样的。
三个小矿组成一个大矿,矿长跟县长平级。
但是,县长只能领到一大帮的农民,矿长领导的全都是工人阶级。
而这个农业县因为出了涝洼地这个煤矿,那就是工业县了不是?
牛继发哪会想到这么多。
去了朝鲜的牛继发,立了几次功,安上了假肢。
听说还包括一等功呢。
牛继发从朝鲜回来又继续在部队干,干到1956年。
他是从连职上转的业,一回到家乡就被分配到涝洼地煤矿,直接被任命为保卫科的科长。
并没有什么轰动的大事情。
贾翠花跟牛继发结了婚,在1956年的腊月。
贾翠花此时正在进修期间,牛继发回来也没能跟她见上几面。
反正这么多年下来贾翠花一直照顾着牛继发的母亲,早把自己当成了牛家的儿媳妇。
贾翠花因为自己是个二婚头也多少有点自卑,又因为是暴树起的那个毛病总感觉自己挺那个啥的。
寻找革命伴侣哪能那样呢。
因此,她一直害怕牛继发不要她。
牛继发没跟贾翠花说自己的腿,他也没寻思这条腿会是个问题。牛继发的思想觉悟已经提升到牛继承的水平之上了。至少,牛继发自己是这样认定的。
牛继承是个班长,自己当了连长。
虽然这么比有些庸俗,但也证明自己确实也不含糊。
牛继发很看重自己立下的一等功。
倒不是因为别的,而是这个一等功不是你想立就能够立下的。
除了勇敢,当然更需要智慧。
牛继发就是因为前方的医疗条件太差才失掉了一条腿。
但是,这个假肢做得很好。他不快走基本看不出来。
牛继发根本就没想隐瞒着什么,贾翠花也根本没往这方面想。
腊月,牛继发跟贾翠花入了洞房。
脱衣服睡觉,牛继发摘下假肢,放在一边。贾翠花心里咯噔一下。
这是一种说不出来的刺痛。
她这么多年一直还保持着同一种印象,印象中不包括这一点。
她不能再因为这个事儿还离婚吧。
同时这么多年了,她心里只有牛继发一个人。
这个人回来了。
她哭了。
牛继发问:“咋了,翠花?”
贾翠花说:“我心疼你。”其实她心里最想说的是心疼自己。心疼自己为啥只有这样的一个命。
牛继发根本就没多想,而是带着十二分的感激。这辈子真的很值了。一个窝窝囊囊的穷长工。
原本的胖姑娘贾翠花让岁月消磨瘦了,风韵因为长久的干渴越发让人迷醉。
腿不是问题,很快也就让翠花得到了满足。
贾翠花说:“我可能精神上出问题了。继发,你说我都没想到。唉。”
牛继发特别困。
牛继发说:“我出去这么多年,口音都没变。你天天在家,咋满口京腔呢?咵丢丢的,贱。”
贾翠花说:“暴树起有毛病,咋不明说呢?我还是个姑娘,可我已经是二婚了。”
牛继发说:“睡吧。明个还得早起,别让妈笑话咱俩。”
门外不知道从啥时候开始,纷纷扬扬下起了雪。这使得外面的光带给屋子有那么点错觉。
牛继发说完这句,不可遏制的困意排山倒海般。他转过身去,很害怕贾翠花继续跟他没完没了地唠叨。
贾翠花说:“黑夜就真是变短了,也不能吧。继发,是不是天要亮了?”
她边说便起身撩了一下窗帘,正看见满天的大雪和整个的被雪压着的大地,不禁打了一个寒噤。
尿意一下子紧迫起来。
贾翠花一边嘟囔着,一边披衣裳下地。
“啥时候也能像人家城市在屋里安厕所,也不用使唤这么个尿桶弄得满屋子骚气!”
牛继发一句也没听着。他早跑进逍遥国里做起美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