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刚的右眼由于甲亢的毛病,眼球有些外突,但5年多来,不痛不痒视力好,也没有出过什么险情。时间长了,他只顾工作,常年不到医院检查,倒把自己的病抛在脑后了。
说起甲亢的毛病,就要说到郑刚在巷水镇任镇党委书记的情况。郑刚是粉碎四人帮,邓小平上台后在全国启用的第一批知识分子。大学毕业后,一直被视为“臭老九”的郑刚在县级机关干了十多年,入党难,提干也难,那些初高中毕业的工农兵,人家不仅是党员,而且纷纷提拔了,有的地位很高,郑刚怎能没有点想法?平时,他去县委食堂买菜,前前后后的人按规矩买到跟菜票价值相等的肉,有身份的碗里的肉大于价值。轮到他,那炊事员抬头看人,低头斫肉,眼一瞟,勺子一歪,好肉瘦肉准确地筛了。他走到那里,不难听到说他是非党员的议论。特别是1971年9.13事件后,传达林彪自我爆炸的文件是先党内后党外,党员们都集中在一起听,他是跟些非党员的瞧不起他的炊事员、传达员、通讯员、饲养员、合同工、临时工一起听的。进入县级机关的人大小都是个官,不是官也列入培养对象,他连个党员都不是,而且什么时候入到,杳无音讯。此时此地的郑刚是怎样的一种感受啊。郑刚30岁前后,是他人生最躁动的时期。古人说,三十而立。郑刚既未能入党又未提干,而且这两件事对郑刚来说还很渺茫。那段时间,郑刚吸上了烟,每天晚上还喝点酒来麻醉自己(虽然当时经济上很窘迫)。在这个世界上,他觉得自己虽然活了30年,仍然一事无成啊。
郑刚出生寒门,是个贫苦的农家孩子,下面还有三个妹妹,这是活下来的。还有小时候夭折(摆门掩)的七个孩子,有的葬在东房床下,有的葬在东墙根儿,有的葬在田角落,他都能一一叫出他们的名字。他老家有一种说法,会玩会笑,挖塘就窖。母亲生小妹坐月子,父亲好不容易煮了几碗照见人影子的麦糁儿粥,给母亲喝。母亲看着三个面黄肌瘦的孩子气得说:“不喝这个倒头亡人汤,把这个小丫头撂尿桶里!”父亲照母亲的话这样做了。也许,小妹的哭声让父母不忍心又将小妹抱了起来。父母亲不识字,祖祖辈辈都是农民。父亲年轻时染上了赌博的恶习,每晚抱着他去打麻将,所以他从小就懂红中白板淡糊儿......
当郑刚初懂事时,突然明白人将来都是要死的。人一死,不就化作一股青烟,无影无踪了。以后几千年,几万万年,在人间什么痕迹都没有,就像从猿到人,几万年过去了,这世界上埋下了多少人,多可怕啊!在人类的历史上,又有几个人能留下名字呢。他想要发奋,要励志,在有生之年,在这个世界上要留下一点痕迹来再走也不枉来人间走一趟,这也许就是他一生奋斗的最初原动力吧!为了在这人海茫茫的世界上留下一点痕迹,30岁生日那天下午,他回农村老家过生日时,特地到了苗圃买了三棵大拇指粗,两人多高的柏树。柏树寿命长,他希望它们能在自己的家园,在人生的道路上留下痕迹,留下个纪念。郑刚亲自栽种它们,三棵一排,看上去挺壮观的。可是不久,其中两棵相继死去,剩下的一棵也因为土地调整,被邻人砍去当柴烧了。空荡荡的土地上,30多岁的人生道路上,什么也没有留下。他只是依然每天借烟酒消愁,借酒浇去心中的郁闷。后来,他想改变自己工作的环境,主动向组织上打报告要求到农村基层去锻炼。在要求去农村的申请书开头就引用了杜甫的两句诗:“葵藿倾太阳,物性固难夺”,用来表达自己坚决走和工农相结合道路的决心。当时,两个孩子还小,申请书被季莉理所当然地藏起来了,到现在还完整地保存在保险柜里。
郑刚对邓小平的佩服是五体投地的。1972年,还是小平刚刚主持国务院工作时,郑刚有机会去了小平的女婿家——邻县一个边远的小村。因为新婚夫妇回来探亲总得有个住处,邓小平的女婿事先拿了三百元回家建了三间草房。那是怎样的三间屋啊?四周包括界墙全是土墙,用砖头隔的窗户,地面是泥土地。丁字槐树作的中柱。桁条椽子由于在粪池里沤泡的时间短,材质差,虫子蛀,屋子里已有一小堆一小堆木屑。屋子盖的麦草。除了墙上洒上白石灰水外,没有任何装饰。这就是当今的皇亲国戚,当时主持国务院工作的副总理邓小平的儿女亲家的家,丝毫没有沾上他一点光。特别是小平的亲家母介绍了他和小平一家人相处的日子里的平凡小事,更使郑刚对小平肃然起敬。不久,小平又在批邓反击右倾翻案风中受到了磨难,郑刚在机关里却不断地讲述他老人家的许多感人故事。如今,郑刚到了基层领导岗位上,他怎能辜负他老人家对中国知识分子的希望呢?
满怀希望要干一番事业的郑刚到了巷水镇,面临的又是一副怎样的烂摊子呢?巷水镇地处水乡,像一个俊俏的姑娘,但家境贫寒。巷水脱水厂是以加工脱水蔬菜为主的工厂,在郑刚未到之前,在外地收购大蒜头经长江运回,遇洪水后一下子烂掉了150多万斤蒜头,填了河沟。当年亏损60多万元,银行只收不贷,用电站要拉闸。当地的老百姓无不怨声载道,坐在厂里要卖蔬菜的多年来欠下的一百多万现金,等着这些钱回去替老人抓药,替孩子报名上学。他们有的把厂里的办公桌往家里搬,有的把厂里的船往家里撑。有个群众用柏油涂在厂党支部书记脸上,又涂在自己的脸上,拖着党支部书记下河说:“我不要脸,你也不要脸,我们一起投河死吧!”
外县来卖蔬菜的钱要的时间长了,实在要急了,样子更威武。有个乡一下开来了三条机帆船,上面坐着一百多个青壮年,就差在衣服上写个“勇”字,来者不善。他们不到厂里去,捞胳膊蹬腿直闯到巷水镇机关找书记要钱。这批人坐满了机关大院,伸手要吃要喝要睡,不给钱不走。原任厂长躲债去了,新任厂长要十几元出差费,得卖自家的麦子。镇上每当停电,电灯熄灭时,郑刚的心像被谁揪了一下:完了,脱水厂烘道里的蒜头又要变质了,由外贸上收购几万元一吨降至几千元一吨了。这意味着脱水厂要关门、债主盈门、工人下岗、社会动荡……企业的贷款是受银行规模控制的,脱水厂欠银行贷款一百多万收不回头,镇属其他的企业的流动资金就受到了牵连,难以贷款。厂长们三天两头跑到郑刚面前诉苦。巷水镇像这样的厂还有好几个。群众说:“巷水镇西边一条边,四个工厂不冒烟,群众天天来要钱,干部心里如油煎。”别的乡镇厂关门,工人回家种地,偏偏巷水镇有六千多人的定量户口,他们靠工资生活。千斤的担子落在郑刚和党委一班人身上。
巷水镇工业上的包袱压得郑刚喘不过气来。整个镇工业上流动资金贷款的规模只有300多万,脱水厂一家就有150多万流动资金呆滞了。剩下的那点流动资金远远满足不了那些嗷嗷待哺的镇属企业。厂长们天天跑到营业所信用社求资金,吵架的事情几乎天天有,郑刚的办公室不断地有厂长们来叫苦不迭。那时候,一个镇工业产值增长幅度的大小是考核书记政绩的主要标志。郑刚在全镇工业调查中发现:在他来巷水镇任职之前,镇里上报的工业产值统计上竟将十几张小砖窑烧的砖瓦,各村粮食加工厂加工的粮食原料统统作为工业产值上报,加起来有300多万。郑刚实事求是,在上报工业产值时大刀阔斧地砍去了这些虚假产值,挤去了水份。于是,在县里每个月召开的全县工业形势分析广播会上,连续好几个月,巷水工业产值增长幅度是全县唯一的负数单位。巷水的工业怎么搞成这样?不明底细的人议论纷纷。一时间,全镇上下也蒙上了一层消极悲观的阴影。
农行对巷水工业的现状采取了对等措施,技改资金不投入自不必说,即使正常需要的流动资金也是只收不贷。郑刚没有办法,只得将巷水工业发展遇到的困难如实书面报告县政府。杨帆县长带着农行、经委、地方工业局一行十几人开着小轮船到了巷水镇救火来了。大家在听了巷水镇工业的情况汇报后,整个会场鸦雀无声,谁也不讲话。会议室里团团烟雾向门外涌去。杨帆县长要大家理解郑刚目前碰到的困难,希望农行帮助解决燃眉之急的流动资金。县长说完,脱水厂新任厂长像受了委屈的孩子,得到县长的支持后,激动得几乎哭出声来,哀求农行信贷股长:“供销员出差去南通连路费都没有,是我卖了承包田的麦子凑足了路费,供销员才出了差。现在手头上有韩国的脱水蒜头的订单,只要有十万元流动资金收购蒜头,半个月内就能赚二万元。我愿意拿住房作担保。”喊也没用,哭也没用,跪也没用,上吊也没用。企业倒霉时,说话没人听,谁来怜悯你?会场上,农行那个老信贷股长死活不开口。银行是垂直领导,杨帆虽是县长也无可奈何。已到傍晚时分,再穷,晚饭也是要留的。郑刚真诚地留大家吃饭,可是,尽管饭准备好了,人家怕吃了这顿饭,惹麻烦扰自身,一个个抢在县长前面上了轮船。
杨帆临上小轮船时,见郑刚一副忧心忡忡的样子,突然灵机一动对郑刚说:“听说你们挖了个千亩大鱼塘,何不带大家去看看!”郑刚眼睛一亮。于是,小轮船改变了航向,向巷水大鱼塘开去。
夜色已经渐渐地笼罩着河湖港汊。众人走上圩堤,被眼前千亩大鱼塘的气势吸引住了,惊慕不已,众口称赞,原先沉闷的气氛全然让欢笑代替。大家终于看到了巷水镇的亮点,看到了郑刚规划新巷水出手不凡的气魄,也看到了巷水的明天。参观大鱼塘后,天已经完全黑下来,郑刚让大家吃了晚饭再走,众人也就客随主便了。晚饭后再议脱水厂流动资金贷款,农行老信贷股长这回倒很爽快,要脱水厂厂长第二天到信用社办理十万元流动资金手续。郑刚心里的石头才稍稍落下一点来。
郑刚的肩上何曾压过这样的重担?他大学毕业后一直在宣传部门工作了十多年。尽管在宣传部门工作,他工作上虽然抓得紧,但那毕竟是机关,总的来说还是很轻松的。一直到他升任巷水镇党委书记前三个月,他才被提拔为宣传科的副科长,那个科上面还有个正科长。那时候,中央的政治风云变幻莫测,宣传工作实在难搞,偃旗息鼓是最好的办法,否则跟风跟错了,要犯方向路线错误的。郑刚当上了副科长,有时没有什么工作做,实在憋得难受。那时候,一张《人民日报》就在郑刚的手上翻来覆去地看。可谁知道当上副科长才三个月的郑刚立即会一下子提拔为镇党委书记呢。后来在郑刚由于工作上的压力生了甲亢的毛病后,一个朋友说出了真诚的话,你的毛病是工作压力压出来的,如果你到乡下不当一把手,弄个副书记、镇长之类的当当,一个台阶一个台阶的上来,不要一下子挑一把手的担子,也许就不会生甲亢的毛病了。郑刚思前想后,觉得很有道理。
郑刚从机关到巷水镇工作,百废待兴。他眼睛一睁忙到熄灯,上了铺,明天几十个迫在眉睫的问题在头脑里旋转:
那一百多名定量户口的女工三年没有拿到工资,明天又要来要工资怎么办?
脱水厂欠电站十几万元,明天要拉闸,烘道里本来烘出来的晶莹透亮的成品蒜头变成次品,由每吨二万多元降到几千元还卖不出怎么办?
机关干部大半年没有发工资了,好多人袋子里都放着几百元乃至上千元的医药费等着报销,有个干部的小孩输血等钱用怎么办?小船驾驶员又拎着空瓶来要柴油怎么办?
一个书生何时碰到这么多问题?回城时人们都说郑刚黑了、瘦了、掉了几层膘。四年的时间不算长,人们惊奇地发现,巷水镇变了,从原来的倒数后几名跃到了江边县前十名的行列。事业上去了,郑刚身上却留下了痼疾,长期超负荷的劳动,常常夜不能眠,头脑里反反复复地考虑工作上的问题,越是考虑越是睡不着,越是睡不着越是考虑问题,就这样恶性循环,周而复始,长此以往,他感到半个头痛,右眼球渐渐地突出,经检查诊断得了内分泌失调即甲亢的毛病。后来县委领导照顾他身体调到人民银行后,还是老习惯不改,右眼生病,只顾工作延误了时间。
郑刚要到大江市治疗眼睛,在离开前他在行里召开股长会,对照年中责任制进行半年初评,傅六八得到的分数最少。郑刚的眼睛凶吉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