蒯海山原来也是个有志气的好青年,只因生理上的问题,婚后那傢伙不争气,对老婆偷人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过,以前只是做“暗龟”,对外头的风声装聋作哑,倒也混得过去。如今,拿着朋友写的人民来信,字字确凿,这“明龟”的滋味可不好受啊!蒯海山越想越气,一下子抽掉了两包烟,还不能平息心中的愤怒。他一改平时的斯文相,脸胀得像血泼般气呼呼喘着粗气,急急地跑到傅六八的家,不由分说,东北毛皮鞋一脚踹开玻璃钢门,一把攥住躺在沙发上抽烟的傅六八的领带,二话没说就将他的小脑袋,往自己裤裆下使劲地捺,倒骑着他两腿紧夹。傅六八像一条软乎乎的毛毛虫,听凭摆布。蒯海山毫不费力地脱下傅六八的裤子,抽出皮带正要向傅六八的瘦屁股打去,“哐当”一声金属的响声,傅六八送给蒯海山九钱五的金戒指,掉在将军红花岗岩地上。这声音触动了蒯海山。如今的人头脑灵活,价值观念特强,这一打不就打掉了财神爷么?钱是真的,其他都是假的,老婆跟傅六八困觉,我有钱就能跟人家老婆,跟人家姑娘困觉,得到补偿,划得来。
蒯海山头脑里价值观念这么一调整,突然一转念,夹傅六八脑袋的劲头渐渐地小了下来。接着他反而改变了方向,撕着傅六八的耳朵让他从自己裤裆下钻了出来。傅六八的脑袋在蒯海山的裤裆下夹得眼睛都蒙了,他嫖了人家的老婆,正准备死猪不怕开水烫,谁知蒯海山又把他从裤裆里“解放”出来,连说话的声音也变得温柔多了。傅六八一头雾水。蒯海山把那封信往桌上一放:“你看看!你看看!”傅六八一望信,浑身直筛糠,脸吓得像变了色的猪肝,慌忙解释说:“这是造谣!这是造谣!”蒯海山忘记了来时的初衷,又转了个一百八十度的大弯,竟说出这样让人惊异的话:“别人信不过我老婆,我还信不过我老婆!我结婚的那天晚上,我老婆裤头儿上红了一大片,真真的是个大处女。结婚这么多年来,虽没为我生个一儿半女,我们夫妻恩爱得很呢。这是有人挑拨我们夫妻的关系,挑拨我和行长的朋友关系!”傅六八先是吓着,接着愣着,跟着笑着。他也弄不清蒯海山闷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反正窗户纸没有捅破,老傅没有再被打,这是事实。
现在科学技术发达了,没有了处女膜可进行修补,贾妃妃结婚时还没有这一套新技术。那么,蒯海山结婚,贾妃妃的裤头上何以红了一大片呢?原来,贾妃妃新婚之夜备了点红墨水,两腿夹紧,不像个处理品,稍稍变了点魔术,第二天清晨赶着洗了,竟蒙过了“二百五”蒯海山。后来,贾妃妃的生活作风他偶有所闻,无奈,他有他的难言之隐。就在准备结婚时,他因阴茎包皮过长施行切割术。谁知,动手术的医生和小护士只顾调情,正准备往包皮上打麻醉药时,踩了小护士一脚,小护士红着脸心不在焉地将酒精当成麻醉药,可怜蒯海山的阴茎竟烧去了一半,从此过起夫妻生活来,也就半残废了。好在这对男女,各有隐私,两人苟合,大哥不说二哥。贾妃妃勾上傅六八后,蒯海山一只眼睁,一只眼闭,反正能搞到钱。再说,自己计较那些事,也是关公卖豆腐,人硬货不硬。今天,他把这封信拿出来给傅六八看,实际上是捏着傅六八的软柿子,只不过多诈些傅六八的钱罢了。
这银行有个不成文的规矩,每逢年末的一天,晚上关账,职工们因工作需要不回去吃饭,在银行便饭。这几年傅六八执政了,为了以示关心职工,便饭改成五百元左右一桌的宴席了。
年末的这天晚上,郑刚在江南春酒楼也参加了聚餐。菜上过一半以后,古训上来敬郑刚的酒了。他抓住郑刚的手,率先垂范,“咕嘟嘟”,一杯酒下肚了。郑刚再三打招呼,为了保护眼睛,不能喝酒。怎奈老股长盛情难却,三劝两劝,也端起酒喝下去。古训三杯酒下肚,话多了。他当着众人的面提了郑刚一条意见:“郑行长,你写人民来信是对的,但牵涉到职工利益的你不能写。”郑刚对着大家说:“凡是符合政策规定发给职工的福利,我从未写过,如果有人认为我写了这方面的内容,可能是误会了,也可能是别有用心。”古训表示赞同,他端起酒瓶,又给自己和郑刚倒了两杯酒,劝着拉着非要郑刚喝不可。郑刚真是个爽气人,看到退二线的老股长劝酒,又是元旦前夕,不由分说站起来一口饮下。
酒这玩意儿有时是坏事,有时是好事。几杯酒下肚,古训精神来了,热情也来了。他拖着郑刚离开酒桌,站在江南春酒楼天井的风地里,和郑刚主动开展起毛泽东时代的谈心活动来:“郑行长,不,我叫你老郑。”郑刚说:“叫老郑好,叫的时间最长。”古训走过来搭着郑刚的肩说:“不是听说你要复职,我才跟你谈,你对我有误会。”郑刚说:“你老股长工作认真,坚持原则,工作了一辈子干干净净,但脾气有点固执。”古训说:“你以为我是傅六八的人,其实我做事把心摆在中间,傅六八玩点子揪人,耍小聪明,现在银行搞成什么样子,一团糟!一团糟!王古泽对他看法也不好!”“他揪了你,也揪了我,人工分设前,我的信贷股长也是被他玩掉的。”“他的经济上有没有问题?有大问题!但你抓不住他!我早就说过仪表公司是个干部改造所,是个大染缸,县里许多干部都被公司塞饱了,塞肥了,塞坏了,但要查账,难!”“我两为工作上的事闹了点小矛盾,我告诉傅六八,傅六八不但不化解矛盾,息事宁人,反而挑拨说:‘你是副行级,我是副行长’,他手一挥:‘上市行!上市行!’后来我冷静没有听他的话,我们两个人谈心解决了。”
职工们吃过晚饭,三三两两地从古训和郑刚的身边走过,古训还在天井风地里往外掏心里话。郑刚感到冷,说,我们回行吧。古训谈兴正浓,完全没有走的意思。郑刚拖着他又回到餐厅,古训很少给人敬烟,这次掏出来一支又一支劝郑刚吸着,那只拿烟的右手搭在郑刚的左肩上,郑刚不时地躲让,生怕烟头烫坏了他的羊皮夹克。古训没有意识到郑刚避让,拿烟的手还是铁钳一般地抓住郑刚的肩。郑刚搬了张椅子,坐到了他的对面。直等到11点多钟,酒家的客人渐渐地走散了,服务员来打扫卫生关门了,两人才离开。郑刚怕古训一人骑车回去有危险,主动替古训推着车,两人漫步向人行走去。到了人行,古训还要显出彻底和傅六八决裂的样子,搀着郑刚的手要到各股去看望大家。
“傅六八的二号人物跑到郑行长一边去了”,这消息立即在人行,在金融系统传扬开来。
就在这时候,郑刚的母亲病逝了。从郑刚“哇哇”落地至今,跟着母亲生活了五十载。母亲一旦撒手离去,心中的凄楚怎能用言语表达!更何况母亲生病到去世时间仅一年,跟郑刚所遭受的厄运无一不牵连着。郑刚失去了右眼,这对年迈的母亲来说,是多么沉重的打击啊!然而,儿子出院不久,又遭到邱木中的打击报复。俗话说,儿是娘的心头肉,儿子遭打击,十指连心啊!那一段时间,母亲眩晕病经常发作,坐着吃饭好好儿的人,突然两眼发直,手一松,碗筷掉在地上。难怪,一个没文化的善良的老人怎么能理解他儿子所受到的厄运呢。“自古忠良遭磨难”,母亲用这句话化解。然而化解也只是化解,长此以往,母亲终于得了绝症——食道癌。郑刚翻开了在大江市医院买的一本《养生大全》提供的资料证明:“食道癌病人有62.8%由于精神因素所致。”母亲得这样的病,郑刚的痛苦可想而知。
为了挽救母亲的生命,郑刚决定不管花多少钱,也要医治。母亲不愿烦儿子,也怕儿子花钱,不愿开刀。郑刚做了许多工作,才把母亲送上手术台。然而母亲体质差,高龄,开刀手术也是很危险的。在开刀前,母亲抖抖索索地解开了一个里三层外三层的小布包,从里面拿出了她积攒了多年的二千元钱。她关照:将来给孙媳妇买只戒指,剩下的留着办后事。
在郑刚的动员下,母亲终于进医院手术室开刀了。郑刚在手术室外徘徊了两个多小时,那颗孝子之心一直悬着。他平时不抽烟,可是那难熬的两个多小时,他竟然一支接着一支,抽光了一包烟。终于,他等到了主刀医生从手术室里出来,手上托着一个白色的磁盘,里面放着从母亲食道里取出的小白果大的肿块。医生说,还好,癌细胞还没有扩散。郑刚那颗悬着的心才稍稍落了下来。然而不到一年,死神还是夺去了母亲的生命。母亲临终前一天,老是喊叫着说有刀子向她身上砍,母亲喊叫一声,郑刚的心揪一下。看到母亲无望,那种难受的样子,恨不能代替母亲的痛苦。他噙着泪说出不想说,又不得不说的话:“母亲,你80岁之后,我把你送回老家,在你的坟前栽上几棵松树,叫孙子买一块石碑敬立,用水泥浇铸你的墓,百年之后爸爸也去,百年之后我也去,母亲你说可好?”母亲闭着眼睛说:“好!”儿子在旁边听着郑刚的话,推开他,对奶奶说:“爸爸瞎说的,奶奶不会死!”母亲说:“他是我养的,我不会计较他。”说着说着,三人眼眶里都噙满了泪。
这天早晨,母亲再三地要出去晒晒太阳。看着她几天不进饭食,营养液也输不进去,大便呈黑色,腿和脚都肿了,人瘦得只剩下一把骨头了。家人怕搬来搬去一折腾就断了气,因此都不想动弹。一天天过去了,母亲多少天滴水未进了。她躺在医院的病床上,忽然想吃她平时喜欢吃的菜包儿。郑刚精神为之一振,立即高兴地跑到绿扬居包子店买了半斤来。母亲生病以来的胃口从来没有这么好,躺在病床上不用坐起来,不用人喂,不用开水,自己拿着一个包子一口接着一口咬,不一会儿就香香甜甜吃完了。食道里好像什么堵塞也没有。兄弟们欢喜,难道出现了奇迹?父亲却皱着眉头:那是她吃的上路的粮。
母亲去世前,要晒太阳的愿望愈加强烈。老人们说,那是她离开人间前要望路。为了满足她最后的愿望,大家还是七手八脚地把她搀了出来。母亲晒着太阳,安详地躺着。这天上半夜里,母亲疼痛反复发作,她在铺上叫,被子里好像有刀在朝她砍。她要大家把她搀放在地上,她要伏在地上,可以想象母亲那个疼痛。母亲拼着性命拉住郑刚的手叫道:“乖乖肉啊,要不是你,我坟上的草早就割掉几回了。其他都是假的,你把这只眼睛保护好了,我就放心了。”下半夜,母亲的下巴腭歪了,咕咕哝哝的大声说着话,家里人一句也听不懂。说完,她便撒手离去。
那是个阴霾和寒冷的清晨,那是个入冬以来第一次下着雨夹雪的清晨,那是个充满悲哀的清晨。人死之后果真有灵魂么?要是没有灵魂,母亲在临死前上一天为什么要坚持出来晒太阳才死去,连着几个月久旱不雨,母亲去世的那天清晨怎么突然下着雨夹雪,第三天送往火葬场依然下着雨夹雪,她死后“六七”又下起了雨夹雪?郑刚不相信有灵魂,但是现在他倒很希望有灵魂。母亲相信灵魂。母亲,你的灵魂能再现么?
送葬的场面是悲壮的。郑刚和兄弟们坐在灵车上一人送母亲一程。兄弟们工作的单位都集中在公路边上,平时母亲常到这些单位来。以后,母亲再也不会来了。今天,母亲的灵车从谁的单位大门前经过,谁就说上一句:“母亲,再到儿子单位坐一坐”招呼的话,谁就抛撒这一路的纸钱。快到火葬场时,邻居老大娘关照,儿孙们要提醒母亲,叫她赶紧离开,否则火要烫着母亲的。兄弟们齐声说:“母亲啊,快到火葬场了,你快逃吧!”
母亲去世时,行里只有四个人来吊唁,有的实在是却不住过去的感情。来参加吊唁的人有的害怕傅六八报复,像参加一次地下活动。那些权势者父母去世动辄五、六十桌人,郑刚在自己家里摆了五桌招待亲友。也有真朋友自始至终帮助郑刚料理后事。在母亲遗体火化的那揪心的时刻,朋友陪着郑刚在休息室聊着,让那做儿子最痛苦的时刻悄然离去。
每年清明节前后,春暖花开的时候,江边县水乡有个会船节,几百条贡船、花船、篙子船、划子船在宽阔的湖面上进行会船比赛,热闹非凡,江边县80多个科局更是各显神通,这是对外交往联络感情的好机会,因此趁着会船节邀请八方宾朋和相关的上级领导到水乡来踏青欢会。傅六八对这种事当然绝不会落后,一个月前就早早地张罗了这件事。那天晚宴时不多不少整整二十桌。要说这次晚宴在江边县还留下了一段故事。
当100斤野生溱湖簖蟹为县改市宴请送到行里时,办公室主任洪精生汇报傅六八说:母蟹、个大、鲜活。傅六八乐了。
洪精生在送蟹人面前嘀咕:“行长家里也送点尝尝!”送蟹人微笑。送蟹人想,行长家里送,主任也不能怠慢,价钱出在他嘴上,要向他拿老人头呢。主任说完,关照办事员将蟹送到宾馆餐厅。
县改市宴请的二十桌上,傅六八满面春风地向客人招呼:“慢吃,慢喝,还组织到一批溱湖簖蟹,母蟹、个大、鲜活。”大家乐了。接着傅六八不厌其烦地介绍起溱湖簖蟹的来历:每年二、三月份春暖花开,蟹苗从长江入海口溯流而上,寻找栖息之所。溱湖水流平缓,沿岸泥滩之处尤其适合它们穴居生长。加之这里水质清纯,气候温和,草食丰茂,所以溱湖的螃蟹生长迅速,肉质腴嫩,膏体丰厚,滋味也就特别鲜美。一到八、九月份,成熟的螃蟹又纷纷离开第二故乡,沿着当初的路线回游,返回“娘家”交配产卵。游回的壮蟹,一碰上直立地插在水中的一排排竹箱,便纷纷改道向两边爬去,结果一只只翻落渔人预设的篾篓之中。如果不是体肥肉壮的大蟹,便无力回游,所以簖蟹不像网捕蟹那样,不管小蟹、瘦蟹、病蟹统统网罗进去,而是只只个个肥体大。买蟹的顾客一般都喜欢挑选团脐的雌蟹,因为在雌蟹的腹甲下除了被称为“海和尚”的一个小小胃囊外,几乎全被橙色的蟹黄填满。秋风响,蟹脚痒。这时候螃蟹的性腺完全成熟,蟹黄的体积更加膨大,滋味也愈加鲜美。
参加县改市宴请的二十桌客人们听了傅六八热情生动的介绍后,宴会的气氛立即活跃起来,响起一片热烈的掌声,不少人都流下了口水,有人大声称赞傅六八是溱湖簖蟹的美食家。这批客人吃蟹是家常便饭,只是吃到溱湖簖蟹实属不易,二百多元一斤呢。摇摇曳曳亭亭玉立的小姐端着大红镀金的盘子装着橘黄色的蟹送上来了。大家一看傻了眼:“母蟹全变成公蟹,大蟹变成了小蟹,鲜蟹变成了死蟹。许多蟹脚已掉,软乎乎的。一只只蟹活像一只只癞蛤蟆。客人们一只也没有动。傅六八的脸变成了冰凌问洪精生:“蟹怎么变了?”洪精生把冷峻的目光投向办事员。办事员胸有成竹,似乎掌握了什么,嘴也来得快:“经手不穷,接蟹的有饭店经理、炊事员、后面还有端蟹的小姐,你们问我,我问谁?”
傅六八和洪精生的脸变得温和起来,到现在也没追查蟹变之谜。
也许是出于郑刚和王古泽的关系,熟悉郑刚的,关系还不错的人行系统八方宾朋和相关的上级领导到江边县参加县改市的人,居然没有一个人来看望郑刚。郑刚的心好孤寂好凄凉啊!
在大海医院住院时,郑刚的仕途未卜,就连个别对郑刚有意见的小青年也赶到大海医院送礼探望。可是,当郑刚从行长岗位上退下来后,那个去送礼探望的小青年居然碰了郑刚的面,连招呼都不打一声。人,怎么会是这样?
就在那年春节,同在人行的邻居请客,十几个人经过郑刚的门口,有说有笑的,当然也有压低声音说话的,谁也没有来探望一下老行长。郑刚在家里心头那个滋味啊,犹如打翻了醋瓶。邻居的请客一直闹腾到了12点。当行里的人离开邻居家时,一个个扶得醉人归。傅六八喝得太多,竟然“哇”在郑刚家大门口,那些人用水冲,用拖把拖,折腾了半夜。郑刚在铺上眨巴着眼睛睡不着觉。第二天早晨,他打开门时,一股强烈的酒气夹杂着酸臭味儿仍然直冲鼻子,门外还汪了一滩水。
郑刚新丧母,人行和社会上那么些人势利,也就在这时,那讨厌的甲亢病又致使左眼球也向外突出了6厘米,闭也闭不拢,左眼也有可能和右眼一样的命运。
大海医院内分泌科的医生给郑刚吃“强的松”药,药物的副作用使郑刚的左眼眼压升高到25厘米,视力只有0.1。郑刚在大海眼科医院检查视力时,医生拿着指示棒指着视力表上第一个脆饼大的E字都看不见。医生问郑刚,看不看见指示棒?郑刚说指示棒在哪里?具有讽刺意味的是,当时郑刚到大海医院内分泌科找那个给郑刚开“强的松”的医生看病时,差点儿绊倒了医生对面的椅子,跌倒在医生身上。郑刚再三说,“强的松”可能有副作用,但那个医生仍然坚持要郑刚吃“强的松”。那时,大江外滩广场上那么高大的陈毅塑像郑刚也看不清楚。季莉攥住郑刚的手一遍又一遍地问郑刚:“看得见看不见?”郑刚望着几个月来渐渐憔悴下去的妻子,安慰她说:“看得见!看得见!”那时,郑刚不敢迈出门口一步,因为撞了熟人的面也看不清楚,只能凭声音判断。郑刚喂小孙子找不准嘴。
当时,许多医生为郑刚可惜。北京同仁医院有个一级教授当着郑刚的面分析他左眼前途时说:“慢慢地,慢慢地就会……”以下用了省略号。郑刚并不呆,他脑海里立即出现了农村常有的由儿女用竹子搀着,边走边敲着“叮当”的算命先生;出现了大街上过马路时用竹子在前面试探着,像扫地雷一样的盲人;出现了流浪在街头拉着“凄凄惨惨戚戚”音调的拉二胡的老人。郑刚想,难道说他们就是自己的未来?
为了避免这样的命运,郑刚四处求医。当时,京沪津的眼科医生们提出了四个医治方案:一是将左眼上眼皮通过开刀向下拉长,像放下窗帘一样遮盖眼睛保护突出的眼球;二是在眼睛上打一种进口针,每针一千多元,还是一种试验性质;三是照光,但要杀伤大量的视神经细胞;四是凿去部分眼底骨腾出位置将突出的眼球放进去。这四个办法是全国最具权威的眼科医院,最权威的眼科专家提出来的。在北京协和医院,医生给郑刚量眼压时,用一种不接触角膜的仪器测量,结果眼压35毫米,医生说需立即凿去部分眼骨,将突出的眼球放进去,以减少眼压,否则左眼随时都有瞎掉的危险。协和医院这种权威医院的话怎能不听?季莉很快地为郑刚办理入院手续,只待有床位就住进去开刀。
郑刚的右眼在治疗的过程中经过缝合、摘除,一说到在眼睛上开刀,几乎心惊肉跳,何况这次是凿眼骨呢?痛苦事小,万一手术不成功怎么办呢?他想避过这一刀。在等待入院的日子里,夫妻两又来到了同仁医院。他们想请同仁医院的医生再检查一下,如果证实眼压仍然很高的话,那就心甘情愿死心塌地吃一刀。当郑刚躺在床上,护士量过眼压后,说郑刚眼压是14,属于正常范围时,郑刚快乐得几乎从床上跳下来,连声问医生是多少?医生感到很奇怪。郑刚谢天谢地说,医生,你量的这个数目免去了我眼睛上的一刀。后来,郑刚又到同仁量过几次,眼压均属正常。原来,协和医院量眼压的那种仪器是推进式的,不接触角膜,而同仁医院的那种仪器直接接触角膜。对于正常眼睛的人来说,那种推进式的仪器是准确的,对于这种突眼的人,非正常眼睛,就不标准了。
当时,没有一个医生能鼓励郑刚,说他的左眼是有恢复正常视力的可能的。郑刚没有能力请专家会诊,他和季莉多跑了几家医院,根据大多数医生的意见,不要再折腾剩下的这只病眼,采取保守治疗法,好好保护它。那时候,郑刚每天躺在床上十几个小时,躺得头疼腰疼,听收音机,听电视听得头昏脑胀。那时候,郑刚不看新电视剧,而是专听过去眼睛好的时候看过的电视剧,这样听得懂。郑刚没有事时,哪怕坐着也将左眼闭上让它休息。晚上睡觉时,将左眼涂满大量药膏,用一块纱布遮在上面。
种种的打击和压力向郑刚铺天盖地的压来,好心的人担心郑刚心理上能不能承受这样巨大的压力?有人劝郑刚信奉基督教,到教堂里去参加礼拜;有人劝郑刚信奉佛教;有人劝郑刚信奉耶稣教……郑刚摇摇头,这辈子只信奉唯物主义,只信奉共产党。
正在郑刚寂寞、痛苦、无奈之时,一个医治心灵创伤的人间天使降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