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只有一次。人来到人世间走一趟真不容易。王古泽和邱木中这样对待郑刚,郑刚虽是个豁达开朗的人,但也活得很累。如果是在奴隶社会,封建社会,资本主义社会发生这种事情倒也不足为奇,偏偏是在朗朗乾坤下的社会主义国家,看得出是非分明的郑刚,在他身上是非却被搞得颠颠倒倒,他怎能想得通?
按照族谱,郑刚是郑板桥的后代,偏偏郑刚学不上“难得糊涂”。他在日记上写道:“五年来,县人行班子如果有矛盾的话,市行一次也没有帮助解决过。我生病后,作为党组织应该关心同志把病养好,市行却安排了一步逼我走的棋,你生病住院,借清理整顿来整你;你身体尚未恢复健康,调你;调出去理由不足,就免去你的职务;你要上班,就说你不团结,不能在一起工作;你要在人行二线也不行,人家要扫地出门。”郑刚调到财贸办公室,带着一顶不团结的帽子,那财贸口的十几个单位好领导么?真是走投无路。人都是爹娘生的,人心都是肉长的,前后都是要上铁板,上高烟囱的,都要化为一股白烟的,何必逼人太甚!于心何安!何忍!
也难怪郑刚这样激动。他在人行的遭遇太惨,他的心被伤害:右眼球丧失,好眼球受刺激突出,无端被调出,受到打击报复被免职,母亲因自己的事忧郁患食道癌而死,世人的冷漠……应来的打击都来了,想不到的打击也接踵而来。他理解了,这世界上为什么会有人自杀?为什么会有人被杀?他没有自杀,因为他是党培养出来的坚强战士。他不仅仅为自己活着,如果这样,他活得够累的了;他为老百姓,为自己追求的事业,为着被他斗争的那一类还平安地神气活现地活着。他不能死。他相信党组织终究要惩恶扬善,分清是非,他坚信阳光终究要照遍每个阴暗的角落。
经过这场痛苦的经历,郑刚才真正领悟到:人世间不都是遍地鲜花盛开,也布满了荆棘;不都是醉人的美酒,也充满了苦涩;不都是同志、朋友、亲人,也不乏磨牙的豺狼和咬人的疯狗……
他的心情是多么不平静啊!他的思想是多么困惑啊!他的精神生活是多么需要强有力的支柱啊!原来关系不怎样的人自不必说,就连支持郑刚的人,由于郑刚是和市行顶头上司的矛盾,谁不怕打击报复?谁不怕穿小鞋?这些人有的为了自己的利益也和郑刚同走了一段路后又渐渐地疏远起来。原来一些对郑刚有所求,鞍前马后行长长,行长短的人因为郑刚眼病,觉得今后郑刚不会再掌权,对自己或企业无甚帮助,温度骤降,也不来探望,更不用说免去行长后安慰什么了。人啊,人,怎么会是这样?郑刚每次去上班,走进办公室,连翔宇看到他也是正襟危坐,目不斜视,噤若寒蝉,或者借故而走。郑刚长期生病在家,人问翔宇:“现在跟郑刚可有联系,怎么不去看看他?”翔宇摇头。“郑刚复出怎么办?”“走一步看一步,到什么山唱什么歌。”问者长叹了声,发现翔宇也苍老了许多,头发更秃,脸儿更细,表情淡薄而呆板。据说,他已经将名字改为“祥雨”,暗地里忙着跳槽。但愿好人一生平安。
郑刚有一个很要好的朋友得到郑刚帮助很大。郑刚在家休息一年多,他每月必来,有时还来几次,亲人一般,来则倾心长谈。有一次闲谈中,他从郑刚嘴里了解到郑刚被免去行长职务后竟脱口而出:“我还以为你还是行长呢!”从此,此人便突然失去了踪影。
权势啊,一把无形的杀人刀,好厉害啊!郑刚理解了!当戊戌变法失败后,囚车上的六君子押到菜市口将要倒在血泊中时,那饱受洋鬼子之苦的中国人为什么会有那么多人争相看热闹,甚至向他们的囚车扔鸡蛋?当鲁迅写的《药》中刽子手康大叔砍夏瑜头颅时,为什么有那么多麻木的中国人个个都伸长脖子看?有的还要沾人血馒头治痨病!说实在话,郑刚当行长时没有得罪过一个人,人缘好,有威信,如今人际关系怎么会变得这样呢?一位朋友说:“市行能把你行长搞得这样,对其他人还不是捏小鸡儿?谁敢再跟你接触?再说世态炎凉,十年朋友抵不上一个新上任的有权的官儿。”一个有钱的村办厂厂长因腿上生了小脓肿住院,洪峰、姬媛媛不离床头,前往看望的人,局长都排不上。而那个厂长所在的乡党委书记诊断为肝癌住在同一座楼,去探望厂长的官儿们却视而不见,从他的门口经过也不进去。郑刚悟出了,官场上编织了许多无形的关系网,为各种利益所牵连。一切唯我是图。有没有出于公心,正直无私的人?有,少极了!郑刚在安慰自己了,他买了一张孙中山先生的像。那像下面一段话对他很有启示:“危难非所顾,威力非所畏。”这位革命家遭受了多少艰难,自己的这点屈辱又算得了什么?
反右斗争搞下去几十万知识分子,政治上、经济上、身体上,不但个人包括整个家庭亲友都受到打击,甚至株连,人家不也活下来吗?
他更相信县委、上级、组织上终究会解决问题的。
在翘首以待正义之神,仗着倚天长剑到来的日子里,郑刚在徘徊,彷徨中度日如年。对郑刚的这种心态,县委常委们是理解的。开县委全委会的时候,大家都安慰参会的郑刚。
常委们说:“上面不来调查,你在家里休息两年。”
“你要想开些,名利如过眼烟云。”
“市行党组既然这样对待一个同志,你听县委的,县委怎样安排就怎样安排。”
“你把眼睛治好,其他县委都好弥补,眼睛出了问题谁也没法弥补。”
“你受委屈了。”
县委领导群体的关心,家人和亲友的体贴,使郑刚精神上得到宽慰,心中倍感温暖。《内经》云:有病生于气。季莉找来了清朝人阎敬铭写的《不气歌》:
他人气我我不气,我本无心他来气。
倘若生气中他计,气下病来无人替。
请来大夫将病医,他说气病治非易。
气之为害大可惧,唯恐因气将部废。
我今品尝个中味,不气不气真不气。
兄弟们送来了钓鱼竿、盆花、磁带、金鱼。母亲在世时从来反对儿女们打麻将,染上赌博恶习,可是为了郑刚,父亲却买来了麻将。兄弟姐妹们增加了一起玩乐的机会。从来不会打老K,麻将的郑刚,老是不得入门。
岁月悠悠使人老,也使友情得到筛选,经过筛选的友情更令人珍惜。就在春节过后,郑刚盼望上级调查,心情十分郁闷时,一位治心病的天使降至郑刚面前。他叫倪忠寿,70多岁的年纪,郑刚工作过的巷水镇的养鱼专业户。就是这位老人,郑刚当了5年行长从未开口借过一分钱,从未要郑刚帮助办一件事。在镇上当书记期间,他也没要过一粒饲料、一块砖、一分钱贷款。1984年春,倪忠寿听了郑刚“利用本地资源,发展水产事业”的讲话后,就在虾儿湾的荒湖滩上,凭着对党的政策的信赖,不找一个劳力帮忙,硬是用粪桶粪勺舀水。除了大年30夜,正月初一,大雨大雪、割麦栽秧停几天外,常年劳作在荒滩上,扁担挑断了五根,畚箕挑坏了十几副,肩头磨出了两个馒头似的硬疙瘩。由于成年累月的辛劳,特别是冬天顶风冒雨,脚后跟冻裂的口子像伢儿嘴,常常渗出血来。他就用麻线一针一针地缝合起来。
那时候,巷水镇一万多亩水面荒着,群众养鱼一怕偷,二怕溜。倪忠寿在全镇第一个挑鱼塘,引来舆论大哗。有人嘲笑他:“这老头犯神经病啦,挑这么多鱼塘能归自己吗?不要把米粮吃得贵起来!”他不怕苦,不怕累,不怕别人打击嘲笑,在塘坝旁放上收音机,收听中共中央的声音,边听边挑鱼塘,终于挑成了全镇私人最大,养得最好的20亩鱼塘。党委在一千多人的冬训班上,让倪忠寿大会介绍现身说法,并组织村党支部书记,企业厂长、共青团干部多次在老人的鱼塘边上开现场会“学倪忠寿愚公移山的精神、走艰苦创业之路。”在他的精神推动下,全镇以养鱼为带头的多种经营大发展,推动了工业上的大干快上,成了全镇经济腾飞的一个重要里程碑。如今到巷水镇,人说到了鱼窝。养鱼有了可观的经济效益后,原来群众说:“挑剩下裤头儿,吃不到鲢头儿”;现在说:“白皮规划黑皮挑,算算收入还是黑皮高。”
郑刚在从政的道路上,老人坚毅、不屈不挠的高贵品质感染着他。现在郑刚在官场上遇到了新的挫折,特别是精神上需要支持时,老人又天使般地出现在郑刚面前。
那年倪忠寿79岁,从百里外顶着朔风骑车到郑刚家,穿一件旧的卡上衣,双肩磨破,身上沾了几块干了的泥巴,长裤的膝盖上补了又补,一双几乎看不出颜色的黄球鞋里露出了脚拇指。头发像钢针一样,根根立着,嘴里掉了几颗牙,岁月和劳累留下的皱纹,像打磨人用刀子刻在他脸上一样。他的那双手像蒲扇,手指节特别长、特别粗,由于满是老茧,已经看不出掌上的纹印。
倪忠寿走到郑刚家门口,季莉看到他从车上把装着鱼的鼓鼓的塑料袋放下来,就沉着脸。
倪忠寿在门外问:“郑书记在家吗?”
“不在家。”季莉在门里望到有人送礼冰冷地回答,也没有让老人进屋。
“郑书记什么时候回来?”
“他出去了。”
“唉,没局气。”
老人拎着鱼袋要往门里进,季莉堵在门口:“对不起,我们家不收人的礼物。”
“这是我的!”老人执拗地要往里拎。
“不管是谁的也不能收!”季莉将老人推向门外。
“我叫倪忠寿!”老人在门外几乎在叫喊。
“倪忠寿!”季莉一听这名字,白净的脸上瞬即由阴转晴,酒窝里溢出微笑,眼睛也亮起来,连连说:“啊,你叫倪忠寿?认得!认得!我家里还有老郑和你在鱼塘上合拍的照片,省报上也见过你的名字。老郑马上回来。”
郑刚回家,老人见到他,双手竟像铁钳子卡住他的手,连声说:“郑书记,我好想你啊!”吃饭的时候,郑刚陪他喝酒。老人喝了一口,立即离开桌子,走到自行车旁边,拿起袋里的鱼到季莉面前,“啪啦啦”直往下倒,边倒边说:“我就要倒下来!我就要倒下来!”还拿眼睛挑衅地看着季莉。季莉抿着嘴笑着表示歉意。
老人不仅给郑刚以精神的鼓舞和支撑,而且救过郑刚一命。那是郑刚在巷水镇任党委书记时,为了把全镇的养鱼事业搞上去,全镇规划在汪洋一片的龙汊湖上围湖造鱼池三千亩。这龙汊湖方圆十几里地,水天茫茫一片,湖边的龙汊庄是一个上万人的庄子。平时,老百姓下田劳作要撑船过湖,遇到风高浪急,常有葬身鱼腹的危险。老人们说有条孽龙作怪。这龙汊湖流进龙汊庄处有一条河,河上唐朝开元年间,有一座用白矾石砌成的满月形的石拱桥。桥上建有龙汊庙,庙上造有一楼阁。阁顶嵌有三尺余高铜铸葫芦,耸入云天,四边檐牙高琢,四方八角飞翘,每角挂一铜铃,三里外都能听得见。阁南檐额立一匾“龙汊阁”三个正楷粉金大字,清秀有力、耀眼夺目。楼阁四壁塑有许多尊神像,仁慈、善良的南海观音菩萨居中朝南座落在莲台之上。一条张着血盆大口的孽龙蜷缩在座盘之上。顶棚上泥塑着色的天穹祥云缭绕,金、木、水、火、土、日、月、星、辰分外分明,香炉中烟雾腾腾芬芳四溢。
镇党委规划在龙汊湖上一方面造鱼池,一方面改变生产条件,在湖上架桥,便利村民下田劳动。工程在龙汊庙前最为艰险。这一段塘底的淤土有几尺深,基础不实,挑到堤坝上面时,淤土不断地向两边塌陷。为了解决这个难题,龙汊村党支部书记陈大山一方面组织群众用船运田里的干土覆盖,一边在大坝的两边打了几百根碗口粗的木桩。每对木桩又用三号铁丝牢牢地拴紧,紧紧钳住大坝。由于大坝的重负加上塌陷的淤土,给两边的木桩以巨大的压力,一根根绷紧的铁丝刀切一般断裂了。于是,更粗的木桩和铁丝重新出现在大坝两侧。经过反复的战斗,这一段险情也暂时消除了隐患。这一阵子,蹲点在龙汊村的郑刚明显地瘦了,人也黑了,眼里常常布满血丝。镇上四个书记由于受足了风寒,每人嘴唇上多了个红点。
这天夜里,感冒了的郑刚在工棚里刚闭上眼,意外的事情发生了:龙汊庙门口的大坝由于新土不实,坝内外水位落差大,外湖水渐渐渗入大圩,下面突然出现了木桶粗的缺口。龙汊湖的水位高出塘底二米多高,巨大的压力使汹涌的外河水涌进缺口,缺口像几十条巨龙吸水一样,发出巨大的轰鸣,四周的泥土不断塌陷,缺口越来越大。很快,靠近大坝的鱼池淹没了,龙沟里水满了,大片大片的鱼池进水了。眼看十天来快要挑成的三千亩鱼池圩堤、隔堤倒塌,变成汪洋一片。干部急得跺脚,群众急得直哭。有个小青年拍着手说:“这下子好了,老龙作怪,不让我们挑鱼池了。”郑刚抓住这个小青年的两只,死劲摇晃,两眼冒火,恨不得一口了他!
见此情景,郑刚紧张地组织群众用各家的畚箕装上土去填洞,由于内外河的水位差形成强烈的吸劲,几百筐土犹如扔进老虎嘴里的肉包子,一眨眼就没有了。从粮管所调来的几百条麻袋装土填上去,很快被水冲得无影无踪。群众扛来成捆的芦苇、麦秸、高粱秸也只打了个漂就被吸进黑洞,飘得满鱼池都是。难道真有孽龙在作怪?这时候,一个年近70的老人大喊一声:“用水泥船塞!”一句话提醒了郑刚。说时迟,那时快,老人把自家的一条五吨的水泥船撑到洞口前。为了使水泥船能够塞进洞,老人又跳上船去指挥众人将前仓填满土,使船负载后一头下沉一头上翘。郑刚在船上舞着篙子把水泥船负重的那一头,垂直插进洞口,想用水泥船体塞住洞口。当水泥船船头一进洞口时,巨大的水流飞快地把整个船体吞进一大半,眼看整个船体连同郑刚快要吸进洞时,一个响雷般的声音喊出:“郑书记,快快下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