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何位梅心事重重走进训练室。这时方周志早已到了。方周志照例给何位梅深躹一躬。
何老师好,方周志说。
何位梅好像都没有听到方周志的话,她拖一把椅子噗嗵坐下。
不好意思,何位梅说,你先自己做一下热身吧。
何老师您怎么了?方周志说。
没怎么,何位梅说。
方周志当然早已看出何位梅并非她自己说的没怎么。
何老师,方周志关切地说,您是不是遇到什么难事了?
没有,何位梅说。
何老师,方周志说,您有什么事,可以跟我讲一下啊。我是您的学员,也是您的朋友啊!
吽,何位梅用鼻孔苦笑一下说,跟你说了能有什么用?
那可不一定,方周志来精神了,您不要忘了,我可是一名著名律师啊,我帮助过很多人的,包括素不相识的人我也帮过很多。
咹——?何位梅瞄一眼方周志,那你认识公安局的人吗?
认识呀,方周志说,我的工作就是和公检法打交道,尤其是在公安局,我认识的人不少于20位,比如刑警队的李向东啊,杨琴啊,都是很好的朋友,还有两位重要人物,我一般不对外人讲,但在何老师您面前,我也不隐瞒了——
谁?何位梅急切地说,是什么人?
一位是公安局长,一位是刑警队长。
哇塞!何位梅眼睛一亮,忽然精神大振,公安局长你也认识?
公安局长是我大学导师的好朋友。
那你是了不起!何位梅彻底服气了。
不过,除非天大的事情,我是不会找局长的。
何位梅被扑了一瓢冷水。
噢,何位梅叹口气说,我朋友遇难,对我来说就是天大的事情,但对你来说,八杆子打不着,我怕是也沾不上你的这个光的。
我可以找别人嘛!方周志说,坦白说,您朋友的事,我是不可以去找公安局长,但是,我至少可以找刑警队的李向东,如果李向东不行,我还可以找刑警队长周南。
那也行啊!何位梅的希望又被点燃了,我朋友的案子就是刑警队经手的啊!
是不是昨晚电视新闻里播的那个?方周志问。
方周志昨晚看到过卡车撞人的报道。
是的,何位梅赶紧回答,就是那个。
方周志接着问,您的朋友是卡车司机?
是,何位梅说,他叫魏祥子。
他多大岁数了?
大概有三十五六了吧。
是老司机?
老司机。
何老师您千万别急,方周子见何位梅好急切紧张的样子,就故意放慢语速,想让她放松一些。您慢慢回答我,当时车上有几个人?
有三个人,何位梅很认真地说,一个是司机魏祥子,一个是租车的老板,还有一个是搬家公司的装卸工。
您肯定当时车里就三个人?
没错,肯定是三个人。
开车的人肯定是魏祥子?
是的,是魏祥子。
车主是老板?
不是,车主也是魏祥子。
魏祥子既是车主,又是司机?
对。
车上的三个人都会开车吗?
老板也会开,装卸工不会开。
出事时,是魏祥子在开车吗?
是他在开车。
您确定?
确定。
何老师您真的别急,方周志再放慢一些节奏说,您说老板也会开车,那当时有没有可能是老板在代他开车?
您什么意思?何位梅看着方周志,不理解他为什么这么说话。
何老师,方周志解释说,是这样,我的意思是说,当时会不会有另外的一种情况,比如说,大家都是熟人或者朋友,这车虽然是你的,司机也是你,但我也会开车,有时候你累了,我也会帮你开一下,或者,我想过过开车瘾,干脆就代替你开了。我是说,咱先要弄清楚出事时,到底是谁在驾驶,这一点十分重要。
出事时是魏祥子在开车。何位梅说。
你肯定?
我肯定——不过——,何位梅忽然又犹豫起来,经你这么一问,我倒有些不敢肯定了,那我还是回去再核实一下吧。
好,方周志说,这是这个案子里最重要的一点,您一定要核实清楚,你只要核实清楚了,我再来想办法,看怎样帮您的朋友脱罪。
那我太谢谢你了。
谢什么谢,何老师的事就是我的事。方周志站起身,说,我今天就先不练了,我赶紧回去翻一下相关法律,再了解一下看看什么人在经手此案,先做一些外围的准备工作。
那你今天——,何位梅感激地看着方周志,可是——
没事的,方周志明白何位梅的意思,改天您再帮我补上就行。
方周志从健身馆出来,往停车场走去,经过一个宣传厨窗时,照往例停下脚步看一遍厨窗中的介绍本馆所有健身教练的照片和文字。他的目光很快移到何位梅的照片上,情不自禁地摇着脑袋,喉咙里嘎嘎地咽着唾液。良久,他对着着厨窗里的何位梅用手做个飞吻的动作,走开了。
方周志决定自己要极其认真地参与这个案子,以此表达自己对何位梅的最大诚意。
2
马超回家前经过一报亭,照例买一份当天的报纸。他一边浏览报纸一边往前走,忽然被报纸上的一个标题吸引住了,不由站住细看一回标题下的文字,看完了再把报纸折起来往家走去。
马超回家后,大家都已坐到饭桌前开始吃饭了。马超也正要往饭桌走去,但忽又想起报纸上的那个标题以及标题下的文字,就先到沙发上坐下,打开报纸再一次研读起来。
奶奶看一眼马超,说,超超,饭都快凉了,你快来吃呀!
马超只顾看报,没有理彩奶奶。
马义轩看到马超没有理睬奶奶,脸色立刻不好看起来。
超超!马义轩生气地说,没听到奶奶喊你吗?
在很多事情上,马义轩对马超一般都十分宽容,但他绝不宽容马超对奶奶不敬。
奶奶,马超赶紧说,我就来。
马超起身先把报纸放回自己房间,飞快来到饭桌前,和大家一起吃饭。
马义轩说,超,你明天就要去北京了,下午哪都别去,在家好好检点一下要带的东西,再给北京的同学打电话沟通一下,出门靠朋友嘛,这一回出门不是你一个人,还有男男呢,吃呀住呀,你都得事先有个大致计划才行。
马超说,好。
田静说,带的衣服都装箱子里了,你也再看看还少什么。必要的生活用品我也给你装箱子里了,你也再看看。
马义轩说,书也好,生活用品也好,我看能不带就不带,需要什么去了买就行了。
田静说,买买买,你当超超是富二代呀!
奶奶说,在家千日好,出门一时难,钱还是要带得富余一点,我知道家里也开支大,超他妈当家也难,就把我的存折给超超带上吧,反正也是留给他的。
田静说,妈您说什么呢,怎么能用您的钱哪!
马超说,奶奶,我不会拿您的钱的。您就把心好好放肚子里吧,我的同学已经帮我吻色了好几家公司了,我很快就会找到工作的。我马上会有很多钱的,我还要给您寄钱呢。倒是您得注意好自己的身体,年纪大了,打麻将一坐就是几个小时,您不能这样,您搞坏了身体,我去了北京也安不下心来,您知道吗?所以,爸妈平时说您的话您不能总当耳旁风呀!
奶奶突然有些伤感起来,喑哑着声说,俺超超长大了,都懂得关心我了,我好开心哪!
奶奶说着说着就止不住哭了起来。
马英揪着奶奶的衣角说,奶奶您别这样好不好?弄得我都要哭了。
马英说着说着自己也止不住流起泪来。
田静和马义轩的眼睛也湿了。
情绪的传染很快。全家人一时都不说话了,饭也吃不下饭了,都陷入一种莫名其妙的哀伤中。
终于,还是马超打破沉闷说,你们不至于这样吧,我去北京是一件好事,我要在北京打出一片天地来,还要把全家人都带到北京去过日子,你们要为我打气鼓劲的,对不对?
马义轩说,对的,超超说的好,我们要为他打气鼓劲!
这时,电话铃响了。
马超正要起身去接,马义轩阻止说,我接。
马义轩去接电话,大家凝神听着。
马义轩接起电话,是宋明海打来的。
宋明海说,超超吗?
马义轩说,亲家兄弟,是我,义轩。
宋明海说,大哥,我听男男说,他们两个的动车票的发车时间是10整,对吧?
马义轩说,没错,是10点整。
宋明海说,我送他俩到火车站吧。
马义轩说,也好。
宋明海说,明天8点半我开车带着男男到你们家楼下吧。
马义轩说,行,那就辛苦你了。
宋明海说,去了北京,他们两个开销的钱,我让男男带吧,我不是有个企业嘛,肯定比你们宽余些。
马义轩说,那不能,那不能,你的好意我心领了。男男是我们家的媳妇,她的所有开销也都应该由我们来出。你放心,我和他妈的退休工资不低,这点钱真的不是问题。况且,他们两个也会自己打工赚的。总之,我不会要你出任何钱的。这是原则,你得听我的。不然我可要生你气了。
宋明海说,哎呀,大哥你这样说让我好难受的,你知道不知道啊。
马义轩说,亲兄弟明算账,这是原则。亲家兄弟,咱该怎样就怎样,我没钱可以找你借,但咱不能随意突破原则。
宋明海说,好好好,兄弟听大哥的,但是,你缺钱了找我,这可是你说的,你也得记住这句话,好不好?
马义轩说,没问题。
钱是物,是无机的物。钱没有思维,不会说话。钱和任何生命比起来,都是一种极其低端的存在。但是,钱在人与人的关系中,却永远是哪么敏感微妙。哪怕两人再亲近,一涉及到钱,都会异常小心谨慎。
马超听从父亲的话没有出门。
马超在自己的卧室里睡了一下午,直到田静喊他吃晚饭才从卧室出来,草草拨拉着吃了一点,紧接着又回卧室睡了。马义轩和田静心里很不舒服,却也没有批评他一个字。大家认为这样也好,睡够了,明天就一定会很清醒,精力就会很好,就可以应对出远门可能遇到的所有辛苦和挑战。
可是,这天夜里,当所有人都进入深度睡眠之时,马超清醒了,睡不着了。他拉亮灯,打开那张被自己放进写字台抽屉里的报纸,再一次对那篇曾经吸引自己的文字认真研究起来。研究完了,他再一次按灭床头的台灯躺床上睡觉,却仍是睡不着。月光从窗帘上渗进来,银灰色的光影中,马超抱着后脑勺,一双眼睛骨碌骨碌地来回转着,他是无法继续入睡了。他坐起来,打开床头的台灯,再把那张报纸拿出来研究。马超不打算睡了,他开始冷静地思考问题。大约一两个小时之后,马超似乎终于做出了他人生中的一个重要决定。他打开手机,开始拨号。通了。
马超说,刘清明,我是马超。
刘清明说,马超你搞什么鬼?这么晚了,是不是做了什么好梦要分享给我?
马超说,刘清明,我从报纸上看到一条招考公务员的公告。
刘清明说,怎么?你想报考公务员?
马超说,我想试试。
刘清明说,考公务员可是千万人过独木桥,你知道不知道?
马超说,我知道是很难。
马超经过痛苦思考,决定要过考公务员的独木桥了。
马超打通亚男手机,把这个决定及时告知她。
亚男对马超的改变感到很不是滋味,也想了很久,直到凌晨5时才又睡着。
亚男刚刚睡着,宋明海和邱能芳就已起床了。女儿的这次远行对他们太重要了,考验也太大了,他们必须认真再认真地为女儿做好各种行前准备。比如宋明海还得把车子开出来检查一下油箱什么的,避免路上抛锚;邱能芳则需要帮女儿把要带走的东西重新检查一遍,再重新装进旅行箱里。另外,邱能芳还要为女儿做一顿最丰盛的早餐。夫妻俩折腾到快6点半才完。
能芳,宋明海说,你快去把男男叫醒,让她起来吃早餐,我现在就把男男的箱子放车里去。
箱子你还是慢点拿走,邱能芳说,等男男起来了再说吧,万一她还有什么东西要往箱子里放,不是还得麻烦?
也行,宋明海说,那你快去叫醒男男,10点的动车票,8点半还得去接超超,时间很紧的。
能芳走到亚男卧室门口,用力敲门。
男男!邱能芳喊说,男男!起床开门!都快6点半多了!
男男卧室里没有应答。邱能芳再敲门,用更大嗓门喊叫。
男男——,男男——,快点起床啦——。
卧室门终于开了,亚男只穿着睡衣睡眼松惺出现在门口。
妈妈,亚男说,你喊什么喊,让不让人睡觉了?
宋明海和邱能芳瞪大眼睛看着亚男,气不打一处来的样子。
我的小祖宗,邱能芳说,这都快7点了,你和你爸还得去接超超,再晚就赶不上10点的动车了!你知道不知道啊?
亚男清醒过来,但还是没有丝毫着急的样子。
你俩别忙乎了,亚男轻声说,我们不去北京了。
邱能芳宋明海不由大惊。
什么?
你说什么?
超哥昨晚半夜给我打的电话,亚男说,说不去北京了,他决定报考市里的公务员,你们别忙了,我再睡会儿。
亚男把门关上。
宋明海和邱能芳一时脑子还没有转过来,两人都仿佛被惊傻了。
我的老天爷!宋明海神情绝望地大声说,这不是明摆着欺侮人吗!
儿女就是你我上辈子的债主!邱能芳也发感叹说。
3
何位梅和乔一丁在吃早餐。
出事的当时,何位梅说,你肯定是祥子哥在驾驶?
乔一丁奇怪地看着何位梅。
这句话你都问好几遍了。
我就是再确认一下。
我不是说过了嘛,车头两排座,祥子哥驾驶,老板坐副架位,我在后面一排。
他们俩就没有交换着驾驶?
平时也有交换着驾驶的时候,但出事那天没有。
你确定没有?
你这么说,好像我就是个瞎子似的。乔一丁有点不耐烦了。
不是说你是瞎子。我是说,他们两人在前面,你一人在后面,又没什么事,你能肯定自己不会睡着,或者是打个盹什么的?
没有——,乔一丁眼睛瞪着何位梅说,你今天是怎么了?神经兮兮的。
因为这是确定肇事责任的关键所在,你知道不知道啊!
我看你干脆别当健身教练了,乔一丁笑起来,改行当律师去好了。
你还别说,何位梅也笑笑说,我是真想去考个律师证,学着去当个律师。
前一阵子你还在臭骂律师,说世上最无耻的人就是律师,怎么现在自己也想去当律师了?
那是因为我以前对律师了解太少。其实,他们为当事人辩护,很正常,不能算是无耻。他们只是喜欢死抠一些法律条文。大家因为不懂法律,就以为他们品行有问题。其实,律师分析问题是蛮睿智的。
嗬,乔一丁苦笑一下说,你说什么怎么说都是对的,我是怕你了。
你怕我?何位梅认真起来,你怕我什么?
人与人之间建立互信很难,但损毁互信却极易。“我是怕你了”这句话,乔一丁也许只是信口一说。如在以住,何位梅绝不会在意。但在此时,在两人刚刚发生过差一点要分手的争执之后的此时,对于乔一丁的这句话,何位梅很难不联想乔一丁是意有所指。
没有没有。乔一丁赶紧说。
两个人生活中的有一些误解,如果在发生时没有办法解释清楚,过后选择一个适当的时候解释清楚完全可以。解释清楚,误解消除,就可以恢复到以往的正常关系。但你如果过后也不去解释或者更不寻找机会解释,那误解就会固定下来成为彼此相处的障碍。“我是怕你了”这句话,乔一丁即使是无意说的,其实客观上已经成为他向何位梅进行解释抗争的一个契机。乔一丁完全可以顺势而为,把何位梅对自己的误解讲清楚。但是,乔一丁没有。
乔一丁的软弱让自己莫须有的事实,彻底固化在何位梅的心里,变成了无法抹不去的真实存在。何位梅虽然没再与乔一丁提分手,但对他的态度显然已经有一些变化了。
乔一丁,何位梅说,你是不是说过,在这个世界上祥子哥是你最好的朋友?
祥子哥当然是我一生中最好的朋友,乔一丁说。
可是,何位梅说,可是祥子哥出事后,我看你不闻不问,好像不关你什么事似的。
唉,乔一丁叹口气说,我是想帮祥子哥,可我一个小老百姓,没权没势,你说我能怎么样?
你还不如一个外人!何位梅冷笑一下说。
何位梅口中的外人,当然应该就是方周志。
方周志已经在为魏祥子的案子开始奔波。
方周志回到正义律师事务。
方周志来到大办公区,走近正在工作的一位年轻人,那年轻人看见方周志,赶紧起身打招呼。
年轻人叫白湖。
白湖说,方律师您好啊。
方周志拍拍白湖的肩膀,拖把椅子坐了。
听说你接了个汽车撞人的案子,方周志说,是吗?
是啊,白湖说,我正想找您请教一下呢。
我看过新闻,方周志说,应该没有什么悬念吧?
刑事部分没有悬念,白湖说,民事赔偿比较麻烦。
你得先研究一下被告的背景。方周志说。
肇事司机魏祥子,白湖说,虽然有辆卡车,但家庭并不富裕;相关责任人王强是喜乔搬家公司老板,有一定经济实力,我想让他承担赔偿大头。
王强是货车雇主,应该承担大部分赔偿责任。方周志说,不过,我听说当时车上还有一个人,是吗?
还有一个是喜乔公司的装卸工,白湖说,名字叫乔一丁。
乔一丁?方周志先是略微怔一下,接着又深重地点了一下。啊,乔一丁啊。
方周志听何位梅说当时驾驶室后排还坐一个装卸工时,方周志就曾想有可能就是何位梅的男朋友乔一丁。现在终于落实了。
您认识乔一丁?白湖说。
不不不,方周志摇头说,不认识。我只是想起上一次我代理的一个案子里有一个人名,叫丁一桥。感觉很有趣。
丁一桥,乔一丁,白湖笑说,是很有趣。
直接肇事者肯定是魏祥子没错吧?方周志接着又说。
没错,白湖说,根据公安局的询问笔录,是的。
法院是不是决定公开审理?方周志又问。
可能不会,白湖说,因为这个案子社会影响不是很大。
你最好要求法院公开审理,方周志说,公开审理对于提高代理律师的知名度有好处。
有道理,白湖意会说,我听您的。
定下日子后通知我,方周志说,我去旁听,为你助威。
那我真的太谢谢您了。白湖说。
听到何位梅说,魏祥子开车出事时,车里是三个人,另两个中一个是老板,一个是搬运工。方周志当时就想,如果那个搬运工是乔一丁的话,中间似乎有一个可供操作(加引号)的契机。现在从白湖这里落定了,没错,是乔一丁。方周志心里禁不住偷偷地有几分兴奋。
方周志看出来,何位梅与乔一丁之间果然是针插不进水泼不入。即使是何位梅知道乔一丁帮助昌仁禹拍了掌掴老师的视频,即使是何位梅曾对乔一丁的行径颇感震惊也颇为愤怒,但好像他们两人的关系并没有因此而有丝毫松动。这让作为第三者的方周志倍感无奈。
功夫不负有心人。方周志终于再次迎来一个机会。
4
魏祥子的车祸把杜丽几乎吓傻。天啊,这该怎么办呢?杜丽首先想到的也是逼迫自己必须做到的,就是先不能让年迈的婆婆知道此事。因为婆婆年迈,怕老人家经不起打击。然后就只能背着婆婆偷偷抹眼泪。
杜丽伺候婆婆吃过早餐,忽听卧室里自己的手机响了,就赶紧进去接起。一看,是何位梅打来的。
梅子,杜丽小声说,我婆婆不在跟前,你说吧。
祥子嫂,何位梅说,我带两位律师一会去你家商量祥子哥的事情,你看用什么办法把大娘先支开一下?
你晚十分钟来应该就没问题,祥子嫂说,她很快要出门去打麻将的。
那好,何位梅说,我十分钟以后去你家。
杜丽打完手机返回客厅。
是祥子打来的?魏大娘说。
噢,是的,妈,杜丽说。
他今天会回来吧?魏大娘说。
祥子说是从永宁市往省城里拉货,杜丽说,怕是近时回不来的。
魏大娘问完话就出门打牌去了。
杜丽很快准备好茶水和水果。刚刚准备好,何位梅领着两位律师来了。
何位梅先扫视一遍屋里,说,嫂子,大娘走了吧?
杜丽说,放心,走了。
何位梅开始向杜丽介绍方周志和陆定坤律师。大家寒喧几句,再象征性地相互拉一下手坐了。
何位梅说,祥子嫂,我也是刚认识两位律师,他们都很有水平,也愿意帮助祥子哥应对官司,就把他们带来了。
方周志说,祥子嫂,我是何老师的学员兼忠实粉丝,听何老师说您和您的丈夫是她最好的朋友,我们就来了,希望能帮祥子哥在官司上尽量少受损失。我呢,因为领导让我出差,代理的事就由小陆律师来做。
陆定坤说,方律师是我的恩师,恩师的事就是我的事,别的客套就不多说了,对于案情我已经基本了解,刑事定性恐怕是说不过去,现在最主要的是争取少承担甚至不承担民事赔偿。
方周志说,小陆,刑事定性方面,我会找一下公安局的一位朋友,争取调阅一下审讯笔录,看看有没有机会改变。
陆定坤说,好,那刑事定性先等一下您那边的情况再确定。
杜丽说,真是太感谢你们了,打官司的事,我是一点也不懂,我妹子找了你们来,我是120分相信你们,一切按你们的想法做就好。
陆定坤说,祥子嫂,根据法律要求,我还得跟您办理一下委托手续的。
杜丽说,没问题的,该怎么办就怎么办。
陆定坤打开文件袋,取出几份委托书,祥子嫂在上面签了自己的名字。何位梅再与杜丽说几句话,就和两位律师走了。
三个人回到方周志小车里。方周志开车,陆定坤在副驾位,何位梅在后一排。
陆定坤说,方老师,刑事定性您打算往哪个方向争取?
方周志说,公安局把祥子哥确定为肇事责任人的建议,是根据当时三个人的审讯笔录提出的,但他们并没有深入研究三个人不同的身份背景,比如一个是被雇佣的司机兼车主,一个是装卸工,一个是作为公司老板的雇佣者。
陆定坤说,您是怀疑这几个人之间会有利益交换?
方周志说,也许没有,但至少是我现在还不能排除。
何位梅说,方律师您的意思是有可能出事时开车的人并不是祥子哥对吗?
方周志说,何老师您真是太聪明了。
夸人不难,发现和把握夸人的时机不易。方周志不但会夸人,更善于把握夸人的时机。
何位梅说,如果当时开车的人是老板,那祥子哥是不是就不用承担刑事责任了?
方周志说,太对了。
何位梅说,我算是服气你们这些律师了,想问题真的是滴水不漏。
陆定坤说,周老师是咱们市里最有名也最厉害的律师。
方周志说,最厉害的不是律师,是审判长手里的法槌。“梆”一声敲下去,所有争论都嘎然而止,你就是再厉害的律师,也都得乖乖接受,比如昌仁禹的案子上我不是也栽了?
陆定坤说,周老师,昌仁禹最后判了几年?
方周志说,两年。
陆定坤说,两年不少啊。
方周志说,我可是以无罪辩护的,结果还是判了两年。你们说我厉害,我厉害在哪里?
陆定坤说,老师不能这样说,您敢以无罪辩护就很了不起了,很多律师想都不敢想的。再比如祥子哥的这个案子,我都没有丝毫质疑过公安的笔录,您质疑了,把我都吓了一跳,这就是我与您的差距。
何位梅说,你们这些律师真是太了不起了,我真的是平生第一次经见,听你们说话,我都有一种云里雾里的感觉。
两位律师都笑了。
5
开弓没有回头箭。马超卧室里的写字台上这时堆满了书籍资料,他毅然决然打响了继高中时代之后的又二场改变命运的复习之战。
马义轩在客厅里看报纸。田静在准备饭菜。奶奶也不闲着,走到马超的卧室门口,身体贴着门板上从门缝里窥看马超。
马义轩说,妈,超超在复习,您别打扰他好吗?
奶奶说,我知道,我不打扰他,我就在门口看看。
奶奶其实也看不见什么,就把耳朵贴着门板上听,听也听不见什么,就摇摇头返回客厅。
马义轩说,妈,您这个孙子啊,我看都快把他老丈人给整疯了。
田静听到大笑起来。
奶奶说,这哪跟哪啊,我孙子一吃早餐就回屋看书,连门也没出,怎么就能整着他老丈人了?
田静说,你孙子是孙悟空,他有分身法,你还不知道啊?
奶奶瞪眼看着田静。
奶奶说,你说我孙子有分身法?
马义轩和田静都大笑起来。
亚男家里的气氛却显得颇有点诡异。马超决定带亚男去北京时,宋明海和邱能芳表面上没有表示很支持的态度,心里却是很高兴的。现在马超一个回马枪杀了回来,突然决定不去了,两人就有点被惊呆了。怎么回事?不去北京了,难道是回心转意要来他的公司上班吗?否则又是闹什么妖娥子呢?
亚男很晚才起床,一个人在吃刚又热了一遍的早餐。宋明海和邱能芳走过来坐在亚男对面。
宋明海感叹说,超超这孩子做事真没个谱,一会一个决定,我是怕了他了。
亚男说,不就是不去北京嘛,再说你们不是也不想让我们去吗?
宋明海说,不去也得早点说啊,这几天你妈赶死赶活为你做准备,今天早上4点就起床给你收拾行李和做早餐,我把车都从车库开出来了。他忽然说不去了,我真受不了他这个。
邱能芳说,算了算了,不去北京最好,我就盼着他俩不去,白忙乎一场就对了,我愿意。
宋明海看着亚男很谨慎地问,男男,那他是不是想好了要来爸爸公司上班?
邱能芳也瞪大眼睛看亚男。
亚男说,他打算考公务员,具体目标是想去法院当个法官。
宋明海和邱能芳不由一脸愕然。
宋明海说,当法官?
邱能芳说,能行吗?
亚男说,能,我相信他能。
宋明海说,如果真能当上法官,那当然太好了。
邱能芳说,这是千万人争过独木桥的事,考公务员可比考大学要难更多的。
亚男说,超哥半夜给我打过手机就起床开始复习了。
宋明海说,他这一点我喜欢。
邱能芳说,这是一场硬战,太辛苦也太耗损身体了,我今天就给他熬一锅鸡汤送过去。
宋明海说,很好。
一个人复习,两家人跟着都忙乎起来。
亚男也尽可能支持马超。就像马超高中考大学前的复习一样,马超在去哪里复习,亚男就陪他去哪里。马超看书时,她在不远处等着他。马超休息时,她就陪他或去公园里聊会儿天,散会儿步,跑会儿步,或去球场打会球,或去泳池游个泳,或去哪个小吃滩上吃点什么。
忽然有一天,亚男对马超说,超哥,我得到一个消息不知该不该告诉你。
马超说,说吧,什么消息。
亚男说,就是咱们看见过的车祸案子,听说要公开审理了。
马超说,有方周志出庭代理吗?
亚男说,听说是方周志的学生代理被告辩护,但很可能方周志也会到场。
马超说,啊,这样啊。
亚男说,告你吧又怕影响你复习,不告吧又怕失去一次机会会让你后悔。你看怎办?
马超说,先算了吧,还是考试重要。不过,你对我说一下是对的。
亚男说,我也想还是考试重要。
6
乔一丁在面包店精心选购了一大包各式面包。他要去看望一下魏大娘了。值此祥子哥蒙难之际,他也只有用这种办法消减自己心中的不安和痛苦了。
乔一丁走进魏大娘家外的大街上,在距离魏大娘家不远的一个宅院门口停下脚步。十几年来,乔一丁每一次去魏大娘家路过这里时,都会在这里静静地待上一阵子才走开。
乔一丁10岁那年,从乡下舅舅家流浪着返回市里,来到这个曾经是自己家的家门口。当时,他差不多有两天没有吃东西了。他看见大门与原来不一样了,原来是木的,现在换成了铁门,还挂着一把大锁。他刚走到大门口,一条大黑狗狂吠着朝他冲过来。因为隔着铁门,大黑狗当然是伤不到他。但还是把他给吓了一大跳。没多时,有位妇人来到门口,摸一下狗头,狗停住吠叫。
乔一丁朝妇人说,喂,你是什么人,怎么住在我家里?
妇人说,这里是我家,小孩,你是什么人?
乔一丁说,你胡说,这里明明是我家,你快把门打开,我要回家。
妇人似乎想起乔一丁是谁了,说,哦,我知道了,你是乔家的那个小孩吧?
乔一丁说,我是乔一丁,我爸妈死了,我没死,你快把门打开,我要回我家去。
妇人说,小孩,这里原来的确是你家,但你舅舅舅妈已经把整个宅子都卖给我家了,现在这里是我家。
乔一丁说,那你去找我舅妈把你买房的钱要回来吧,这是我家,我现在不卖了,你快给我把门打开!
妇人说,你这小孩,拨出去的水怎么可以再收回来呢?
乔一丁说,我不管,反正我就要回我家,你把门打开!
妇人说,算了,我不和你说了。
妇女就自己回屋去了。
乔一丁朝院里大喊,给我开门——,我要回家——。
大黑狗也再次对着乔一丁狂吠起来。
乔一丁在门外,大黑狗在门里,一人一狗隔着大门互相喊叫着对峙着,直到都喊不动了。乔一丁又饿又冷,全身都在打颤,他站不住了,就窝坐在了地上,之后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乔一丁醒来时,发现自己躺在邻居魏大娘家的炕上,身上还盖着被子,魏大娘正在往自己的左手腕上系一条红色的细麻绳,好像是刚刚系好。
大娘,乔一丁吃惊地看着魏大娘,您,我……
孩子,你吓死大娘了!魏大娘又惊又喜,含着眼泪说,真是太灵验了!我刚刚给你系上妈妈绳,你就醒来了!
魏大娘把系在乔一丁手腕上的细红麻绳称作妈妈绳,是妈妈给自己孩子系的,乔一丁妈妈不在了,她是代他妈妈履行这个职责的。
后来,乔一丁才知道,魏大娘在经过那个院门外时,看到了昏迷的自己,就把他抱回到自己家里。
乔一丁回想着这些往事,看着自己左手腕上的一根细细的红麻绳,眼泪从脸颊上哗哗而下。现在的这根妈妈绳当然不是他10岁时的那根了,现在的这根妈妈绳,是魏大娘前一两年才又换上的。乔一丁都记不清魏大娘是第多少次给他替换这根妈妈绳了。
乔一丁用衣袖抹干眼泪来到魏大娘家。
魏大娘一个人在摘豆角,听到门铃响,颤颤巍巍起身去开门。
是一丁啊,魏大娘说,我还以为是你祥子哥回来了。
乔一丁进到屋里。
我嫂子人呢?乔一丁说。
你嫂子买菜去了,魏大娘说。
乔一丁把一大包面包放在茶几上,说,大娘,我给您买了一点吃的,很好咬的,您慢慢吃。
你这孩子,魏大娘慎怪说,来一次买一次东西,再这样以来你就别来了,大娘不希罕看见你。
这些东西又不是很贵,乔一丁说,大娘,我现在一个月的工资好几千块呢,您放心吧,我有钱。
有钱也得省着点花,魏大娘说,赚钱是针挑土,花钱是浪打沙,你和梅子还没办喜事呢,等办了喜事,再生个孩子,你就知道难了。
好好好,乔一丁说,大娘,我知道了。
乔一丁取出一块蛋糕,剥掉包装纸,塞到魏大娘嘴里。
还好吃吧?乔一丁说。
好吃,好吃,魏大娘边吃边说,你也吃一块。
我不喜欢甜食,乔一丁说,我不吃。
乔一丁是舍不得吃。
魏大娘吃完了蛋糕,忽然说,一丁啊,你不是和你祥子哥在一起吗?
大娘,乔一丁看一眼魏大娘掩饰说,不在一起,祥子哥开车去外地了,恐怕暂时还回不来的。
乔一丁一腔愁绪。他不知道祥子哥的事情,大家还得瞒老人多久。
7
魏祥子开车撞死人的案子开庭在即。
方周志一边开车一边打手机。对方是陆定坤。
小陆,方周志说,开庭的那天,最好要让喜乔搬家公司有一单业务在做,而且是比较大的不好推掉的业务。
用以分散他们的精力,对吗?陆定坤说。
对。方周志点头。
可是,陆定坤又说,可是如果他们那天正好没有业务呢?难道我们来帮他找个业务?
不可以吗?方周志反问。
可以,陆定坤说,那我得在朋友中了解一下,看看谁正好需要搬家。
你还要做到,方周志叮嘱说,不能让任何人知道我们的真实用意。
好,陆定坤说,我会说,我只是知道喜乔公司比较可靠,顺便推荐给你,其实我自己对喜乔公司也不熟。
很好。方周志满意地点头。
陆定坤停了一下,又说,方老师,您说咱有这个必要吗?
有。方周志肯定地说。
好,我马上办吧。
陆定坤心里并不认同方周志的这个做法。因为喜乔公司老板王强已经确定同意全额承担死者的赔偿费用了,再这么折腾他其实并没有任何实际价值。可是方周志是他的老师,是本案辩护策略的实际操控人,陆定坤不能不按他的指意去办。
从方周志的角度,当然也不是吃饱了撑的。他让陆定坤这样做自有其深不可测的想法和算路。
大家跟着数钱就是了。
魏祥子案开庭的这天,乔一丁早早准备好早餐,两人吃完早餐,何位梅去卧室换衣,乔一丁坐在客厅沙发上等着,他手上捏着去法庭旁听的旁听证。
何位梅在卧室说,咱们先开车去接祥子嫂,然后一起到法庭。
乔一丁说,大娘看见了怎么说?
我早和祥子嫂约定好说词了,何位梅说,我要带祥子嫂去永宁市逛逛,顺便看看祥子哥。
这时,乔一丁手机响了,他接起。
王哥,乔一丁说,什么事?你说。
一丁,王强说,昨晚半夜我接了一单活,是一家公司搬迁,活很大,我不在你也不在肯定不行,你带大家去吧。
好,乔一丁说,那我就不用去法庭旁听了?
你就不用去了,王强说,又不是去打架,其实你去了也没用。
好,那我去公司吧。
不用,王强说,你就在家里等着,我派人去接你吧。
也好。
乔一丁收起手机,何位梅穿好衣服从卧室出来了。
我听见好像是王老板找你?何位梅说。
公司来了一单活,乔一丁说,老板今天也要出庭,要我去干活。
何位梅不以为然说,公司有哪么多人差你一个吗?
老板不去,装卸队队长也不去,肯定是不行的。乔一丁说。
何位梅瞪大眼睛看着乔一丁。
哇塞!你还当上队长了?什么时候的事?
刚宣布的,乔一丁说,这有什么呢,一个名头而已。
祥子哥的案子开庭,这么大的事,王老板不可以推掉这一单吗?何位梅有点异样地看着乔一丁说。
为了赚钱嘛,推掉干什么,乔一丁说,听王老板说,是公司搬迁,活很大,他不去我也不去,肯定是不行的,就你和祥子嫂去吧,又不是打架,其实我去了也帮不了什么。
帮不了什么就不去?何位梅不悦说,是的,是帮不了什么,你去帮不了什么,我去照样也帮不了什么,可那是祥子哥的事呀,我都放不下,你能放得下?赚钱,赚钱,你能赚得完吗?
你说的是有道理,乔一丁说,可是去不去和放得下放不下是两回事,做事情咱得讲一点实际效果不是?
好好好,何位梅一个人往外走去,你还是讲你的实际效果去吧,我走了。
世间只要有阴谋存在,你的聪明就永远是一个笑话。比如在某一时刻,你做什么或者不做什么,你千万别以为那一定就是你审时度势做出的决定,非也!你的一切行为,完全有可能只是别人策划中的一个环节。
魏祥子开车肇事案开庭了。
原告席有受害人家属,旁边是原告辩护人白湖。被告席有魏祥子,旁边是辩护人陆定坤。附带民事被告有喜乔搬家公司法人代表王强。
公诉人依法介绍完了经公安局审结检察院核准的关于魏祥子开车撞人的详情,讲话权返回给审判长。
审判长说,现在由附带民事被告喜乔搬家公司法人王强陈述。
王强开始说话。
这时,方周志也来到旁听席,在何位梅旁坐下,何位梅另一侧是祥子嫂。
何位梅小声对方周志说,方律师你怎么也来了?
方周志先和祥子嫂打一下招呼,也小声回答何位梅说,何老师的事情,我怎么能不来呢?
你不是说有事可能来不了吗?何位梅说,你的事办完了?
家有三件事先从紧处来,方周志说。没办完也得来,祥子哥的事比我的事大多了。
真是太谢谢你了。何位梅说。
何位梅这时想到了乔一丁。她似乎对乔一丁很失望。她想魏大娘一家人对乔一丁那么好,方周志和魏家人毫无关系,八杆子打不着。相比之下,乔一丁就是一个白眼狼。
审判台上,王强还在继续他的陈述。
出事当天,王强说,我公司租用了魏祥子为车主的货车,同时也雇佣了魏祥子为司机,但是,因为是魏祥子驾驶卡车撞人致死,我公司不负刑事责任,只负责对受害人的民事赔偿。
王强稍停一下又说,魏祥子虽然是公司的雇工,但他本人也是我这个作为公司老板的朋友。因此,我公司愿意承担作为公司雇工的肇事司机魏祥子的全部赔偿责任,也希望法庭考虑魏祥子的此次肇事属于首次,而且态度良好,能够给予从轻处理。
本案刑事部分没有任何悬念。
审判长最后说,根据民法通则第一百零六条和最高人民法院《关于审理人身损害赔偿案件适用法律若干问题的解释》(法释[2003]20号)第九条中关于“雇员在从事雇佣活动中致人损害的,雇主应当承担赔偿责任“之规定,本案民事赔偿部分将由货车雇主喜乔搬家公司承担,赔偿数额和赔偿办法本庭将另行审理确定。现在,本庭根据控辩双方的陈述,认定被告人魏祥子在驾驶货车时,违反了交通运输管理法规,致被害人王宝花死亡,事实清楚,证据确实充分。根据《中华人民共和国刑法》第一百三十三条,决定判处被告人魏祥子有期徒刑3年。本判决为终审判决。
魏祥子没有上诉。
8
何位梅为了感谢方周志,提出要约祥子嫂和方周志以及小陆律师一起去自己家吃一顿饭,大家也好乘机鉴赏一下自己男朋友的厨艺。方周志很快谢绝。他说第一,祥子哥的案子自己并没有办到最好,他不能领受这份情义,第二,他不希望让何位梅之外的任何人知道自己参与了这个案子。何位梅没办法,只好在一家中档偏上酒店单独请方周志吃饭。方周志接受了。
酒过三巡,两人开始聊天。话题仍然还是魏祥子的案子。
这个案子,没有做好,方周志说,说真话,我感到很内疚。
你完全没必要内疚,何位梅说,我虽不是律师,但在法庭听明白了各方的陈述,我认为喜乔公司承担了全部赔偿,祥子哥经济上没受损失,只被判了三年刑期,应该说也可以接受,没什么太遗憾的。毕竟他撞死了一个人,总不能不承担这个责任吧?
当然,方周志说,如果当时真的是祥子哥在驾驶位上驾驶,这个判决是没什么可挑剔的。
综合所有人的说法,何位梅说,当时确实是祥子哥在驾驶,祥子哥自己也承认这一点。
是的,方周志说,我调阅了所有审讯笔录,也与负责审讯的刑警进行了详细了解。所有证据都很清楚地证明,出事时,是祥子哥在驾驶。
说明当初你怀疑的情况并不存在。何位梅说。
方周志沉默一下,忽然说,我怀疑的情况是存在的。
何位梅不解地看着方周志,说,你现在还这么认为?
当然这么认为,方周志肯定地说。
有什么意义吗?何位梅说。
是没什么意义,方周志说,但事实是那样。
你怎么一定认为当时是王强在开车呢?何位梅皱眉说。
因为当时就是王强在开车。方周志很平静地回答。
你肯定?何位梅看着方周志说。
我肯定。方周志的回答很坚定。
你既然肯定,何位梅的心情这时似乎很不畅快,你既然肯定,你为什么不让小陆律师把判决结果改正过来?
方周志长叹口气,说,我和小陆都没办法把判决结果改正过来。
何位梅问,难道公安局的警察也和你一样认为当时是王强在开车?
是的。方周志说。
何位梅有点生气起来,说,那他们为什么不向法院把事情说明白?
因为他们没办法改变那三个人的口供,方周志用一种遗憾的口气说,他们三个人的口供就是证据,法院判决不看真相,只看证据。
那,那,何位梅急起来说,那这不是很荒唐吗?
是很荒唐。方周志说。
可是,何位梅几乎有点哭笑不得说,可是,荒唐的事情出在普通人身上是可能的,也是可以理解的,怎么会出现在作为国家机器的公检法机关?
这很正常,方周志说,因为公检法机关也是由普通人组成的,他们都不是神。人们常说,真的假不了,假的真不了。其实不是这样的。我当律师都快十个年头了,经见过几百个案例,我看到过很多明明是假的东西,在法庭上却堂而皇之地被当作是真的东西,而真的东西,则理所当然变成了假的。
何位梅端着酒杯思考良久。
可是,何位梅说,可是我想,他们三个人为什么要一起说谎呢?
因为他们都有各自的利益考量。方周志说。
利益考量?何位梅瞪大眼睛。
比如王强,方周志说,他是老板,不在乎钱的问题,如果能用钱来换得不要负刑事责任,是不是最好?
那是。何位梅说。
比如那个装卸工,方周志说,他的最大利益,就是被他的老板委以重用,然后提高工资,我这样说有没有道理?
装卸工?何位梅有点急眼,可是,据我所知,装卸工与祥子哥可是最好的朋友呀!
最好的朋友?方周志用鼻孔哼一声,我问你,最好的朋友可以让他赚更多钱吗?最好的朋友能让他在公司步步高升吗?
可是,何位梅反击说,可是为了个人利益背叛朋友,那还算是人吗?
方周志大笑起来,说,为了个人利益背叛国家的人都比比皆是,何况是朋友!
何位梅不再说话了。
何位梅知道,自从祥子哥出事后,王强是更加看重乔一丁了,给他长了工资,还提拔他当了装卸队长,但是,果然是他背叛了祥子哥吗?
何位梅下意识地摇着头。
不可能吧?何位梅紧皱眉头说,假如是真的,祥子哥也不会任他们两个说什么就是什么吧?
你说过祥子哥是个老实人,方周志说,你想,车上只有三个人,如果两个人死咬一种相同的证词不放,第三个人有办法吗?
如果是那样,何位梅说,公安警察难道都是傻子?难道他们可以容忍他两个人任意说谎吗?
人家要说谎,与你容忍不容忍是两个概念,是两回事情,方周志说,我说过哪个警察也不是神仙,他们又不能像电影中国民党特务对待共产党人一样使用刑罚,当事人如果死咬住不讲真话,别说是公安警察,就是天王老子也拿他们没办法。这种情况我见得太多了。
何位梅的脸色凝重起来。
方律师,何位梅异常严肃地说,你为什么一定以为是那个装卸工参与了说谎?你难道认识那个装卸工吗?
不认识,方周志笑一下,但我知道。
你知道?何位梅紧张地看着方周志。
这个人我好像之前还曾经对你说过。方周志说。
对我说过?何位梅急切地说,他是谁?
就是帮着昌仁禹拍视频的那个人。方周志说。
是乔一丁?何位梅瞪大眼睛说。
对,方周志平静地说,你告诉我祥子哥出事的那天,我从健身馆一出来就去了公安局。我找朋友拿到审讯祥子哥时所有笔录。其中有一份笔录,落款的签名是乔一丁。我当时还以为,这个乔一丁与给昌仁禹拍视频的乔一丁,可能不是一个人,可能是重名——因为这种事情我见过很多的。但我问我的朋友是不是同一个人时,他们很明白地告诉我,就是同一个人。
啊,何位梅的脸色都变了,她努力控制着自己,警察不会搞错吧?
当时我也是这么想的,我问他们有没有搞错,他们都笑了。
为什么?何位梅惊问。
他们说,方周志说,乔一丁是他们的老熟人了。
老熟人?何位梅有点不冷静了。
对,方周子说,他们说,乔一丁做坏事不是一次两次了,公安局的档案室现在都有他的两个案底呢。
两个什么案底?何位梅大声问。
方周子偷瞟一眼何位梅说,一个是抢劫了一位老人的几百块钱的案子,一个是给妓女拉皮务赚提成的案子。
天哪!
何位梅差点要崩溃了。她的脸色白的像一张纸,拿筷子的手也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
你说的这些可都是真的?何位梅再一次追问。
眼见为实,方周志说,当时我也怕他们搞错了,就亲自去公安局档案室,找朋友调出所有乔一丁的案底档案,经过认真查阅,是的,没错,他们说的两个案底都是真的。
何位梅真的撑不住了。她心嘭嘭地跳着,似乎都快要从肚子里崩出来了。
方周志再偷瞟一眼何位梅,装作对何位梅不理解似的继续说,何老师是不是认识这个人?
不不不,何位梅忽然失控地站起身,我不认识——不好意思,我的身体忽然有点不适,今天就这样吧,我还有事,饭单我已买过,不好意思,我先走了。
方周志也站起身,说那我送送您吧。
不用不用,何位梅说,我也是开车来的,谢谢了。
何位梅匆匆离去。
方周志望着何位梅的背影,直到完全消失。
9
乔一丁助纣为虐帮昌仁禹拍掌掴恩师视频一事,已经让何位梅无法忍受,但考虑到两个孤儿相遇相识的不易,考虑到乔一丁已经向自己承认了错误,何位梅最后还是咬牙选择了原谅他。她想乔一丁也许没有哪么坏,拍视频的事情,一来他是受人之托,二来也许他并没想到昌仁禹会打人,至于后来把视频上传网络,更可能与乔一丁无关,因为她了解乔一丁并不太擅长操作网络上传一类的事情。而且,更重要的,凭自己对乔一丁的了解,量他也再不敢犯类似错误了。可是,可是现在的情况不同了。以方周志从公安局查到的这些事实来看,乔一丁在他面前表现出来的老实善良纯粹是装的,实质上他本就是一个毫无人类正常良知的恶人。魏大娘一家甚至是他的老板王强也都被他给骗了。对于这样一个人,她该怎么办呢?把方周志查到的那些事说给他听?然后再和他大吵一架?能吵的明白吗?且不说这一回他会不会承认还是两说,就算他承认了,难道你还再一次选择原谅他吗?抢劫老人,帮妓女拉皮条赚钱,做这样的无耻之事能够被原谅吗?如果你不能原谅他,那你又如何继续与他一块生活下去?
罢!罢!罢!我惹不起你,但可以躲得起你!
何位梅回到家,乔一丁还没回来,她坐在沙发上发了半小时呆,终于彻底下定决心,确定要和乔一丁分手。
何位梅取出自己的行李箱,打开衣柜,把属于自己的行李物品一鼓脑装进去,又从卧室找来一个本子,爬到团桌上往本子上写了一封短信。
一丁,请原谅我的不辞而别。我本不想这样,但我不想与你吵架,说真的也吵不清楚,算了。老辈人有一句话,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还有一句,骗得了一时,骗不了一世。我告诉你,我已经知道了你过去所做的很多事情,至于是什么事情,你自己比我更清楚。你不仅骗了我,也骗了魏大娘和祥子哥。我不想多说你什么了,因为你与我是两个世界的人,没有办法相互沟通,我们的相识和相处,对你我都是各自人生中的最大错误。算了,就这样吧,我走了,你也别来找我,就算你找到我,我也永远不可能和你再一起了。谢谢你曾经对我的好。何位梅即日
何位梅拖着行李箱下了楼。
房东大爷正坐在门口的凳子上晒太阳,看见何位梅拖着行李箱出来,说,姑娘,你这是要出差啊?
何位梅从衣兜里掏出一沓钞票塞到大爷手里。
房东大爷推辞说,姑娘啊,房租你都交过了啊。
何位梅一边用手比划一边说,大爷,我这次出差要很久很久的,我想给您买点好吃的东西,没时间买了,只好您自己去买了。
房东大爷耳聋,人们与他沟通必须一边打手势一边说话。
大爷站起身说,不用,不用,小何你——
何位梅拖着行李箱走了。
何位梅走后没多时,乔一丁回家来了。
乔一丁被何位梅的留言惊傻了。他做梦也没想到或者是做梦也想不到,何位梅会如此决绝地和自己分手。这不是突然不突然的事情,而是根本就没有可能发生的事情。乔一丁浑身颤抖,直冒冷汗,脑子乱成一团,都快要爆炸了。
这会是真的吗?
乔一丁一次又一次拿起那页留言阅读,但那上面的字却不听话地乱蹦乱跳,梦幻一般,让他看不清楚,认不出来。天哪,他快要疯了。
人生中有很多事情是不以人的意志而发生的,不是你接受不接受的问题,也不是你能不能接受的问题,该来的总会来,你挡不住,你也没法挡。
这会是真的吗?乔一丁记得,何位梅在确定与乔一丁在一起时,自己也有过类似的如梦如幻的灵魂考问。当时,他也有一种快要发疯的情形,但不是被惊吓的,而是被激动的。
这会是真的吗?乔一丁对何位梅说,我真的不敢想,你真的是我的女朋友?我不会是在做梦吧?
何位梅用指甲用力掐住乔一丁的胳膊,说,是不是做梦?
哎哟——,乔一丁痛叫起来,哎哟——,我不在做梦,是真的。
何位梅停停又问乔一丁说,你知道我为什么要做你女朋友吗?
乔一丁不假思索说,你看我是孤儿,可怜我,是吧?
何位梅摇头说,不是。
那是什么?乔一丁说。
在大学时,有一位男生曾经追求过我,何位梅说,那时,我也很喜欢他,我们相处很好。但是后来,我告诉他我是孤儿后,他突然开始冷落我了,然后两人就分手了。
我太谢谢他了,乔一丁由衷地说,幸亏他冷落你,不然就没有我什么事了。
何位梅说,这一次恋爱让我好伤自尊,从此后,我就不敢再轻易谈朋友了。其实,在遇见你之前,也有不少男人追求我,我都没有答应。你知道吗,都有人在背后说我可能是石女。
天上下烙饼,愣砸我头上了。乔一丁说。
当时,何位梅还说,我听大娘说你是孤儿,我就想见见你。正好那天大娘熬好骨头汤要给你送去医院,不巧家里来客人了,我一看机会到了,立刻主动提出要帮她送医院。然后就认识你了。
人,其实也是一个不确定性能也不确定大小的容器,可以接纳生活赐给你的所有好事福事,也可以承受生活赐给你的所有坏事祸事。
乔一丁渐渐冷静下来。他一直都认为,何位梅与他恋爱,以及一起生活,要么是老天的错配,要么是老天对他的一种特别眷顾。因为这种好事本来不该他应当拥有。何位梅有知识,有品味,人又足够漂亮,她完全应该与一位有钱有势有地位的成功男人在一起,而自己呢,一个只念了几天初中的装卸工,根本就配不上她。现在,何位梅离他而去,他认为其实也没什么。天地良心,他爱她是真的,他只希望她幸福,只要她能幸福就好。但是,何位梅在留言中说,已经知道了他过去所做的很多事情,还说自己骗了她,也骗了魏大娘和祥子哥,这话从何说起?
到现在为止,乔一丁心里真正不能接受的,不是何位梅弃自己而去,而是她是怀着对自己的误解甚至是仇恨离开自己的。
不行,我得找到她,问问她,我过去究竟做了什么不好的事情?为什么说我骗了他也骗了魏大娘和祥子哥?
乔一丁想,在为昌仁禹拍视频的事情上,自己已经被冤一次,绝不能再冤第二次了。他相信,她所说的关于他过去做了的坏事,肯定比给昌仁禹拍视频的事情要严重很多,不然她也不会那样决绝地离他而去。
乔一丁很快去到何位梅就职的健身馆。
门庭巴台上,一位小姑娘正在看手机,乔一丁来到她面前。
小姐,您好,乔一丁说。
小姑娘抬头来,说,啊,是一丁大哥您哪。
何位梅曾带着乔一丁来过这里,小姑娘认识乔一丁。
请问何老师在吗?乔一丁说,我想见见她。
您找何老师?小姑娘说,可是她早就走了啊。
乔一丁一连去了健身馆很多次,都没有见到何位梅。
乔一丁意识到何位梅是在刻意躲他。
我过去究竟做了什么不好的事情?为什么说我骗了你也骗了魏大娘和祥子哥?你总得告诉我一下啊!我就是死也得死明白一点啊!
乔一丁跌跌撞撞上楼,乔一丁好容易上到三楼,从衣兜里掏出钥匙打开房门时,却没有办法把钥匙插进匙孔中,插着插着竟身子摊软在了门口,然后咝嘟咝嘟睡着了。
乔一丁喝了太多的酒。
房东大爷听到乔一丁上楼的声音,出门往三楼看时,见乔一丁在门口打呼噜,并没有开门进屋,遂也上楼。
喂!房东大爷说,死小子,不能在外面睡,会感冒的。
乔一丁当然不会应答。
房东大爷扶了一把乔一丁,扶不起来,只好从一丁手里拿过钥匙,把房门打开,然后自己先跨过乔一丁身子进到屋里,转身抓住他的后领往里拖。
房东大爷一边自言自语,死小子,喝这么酒。
房东大爷一点一点把乔一丁拖进卧屋,却没有力气把他弄上床去,只好把床上的褥子扯下来铺到地上,再一点一点把乔一丁拉扯到褥子上,再把床上的被子拉盖到他身上。老人做好了这一切,就出门去了,出门后再把门从外面拉上。
天天这么喝酒怎么行啊,房东大爷说,万一死我这里就麻烦大了,看来明天好歹得该撵走这死小子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