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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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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305/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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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宿敌》连载

第一十二章 挑战的序幕已拉开

1

应该是午夜已过,各种路灯和各种红红绿绿的招牌灯都在一种巨大的寂静中尽忠职守,却看不到有人享用。整个城市都在沉睡。天上应该有星星,但被一种不知什么气雾笼罩着,看不太清楚。不比在农村,如今的城市大抵都这样。忽然,我们隐约听到了一种嘎登嘎登的高跟鞋撞击马路的声音混合在一种小轮子在路上滚动的细碎的轰隆轰隆的声音里,十分清晰,仿佛就在你的耳朵旁边。果然,不知从哪条巷子里走出来一个修长的身影。那身影果然拖着一个很大的有轮子的行李箱。接着,我们便从路灯光里很快认出来这个人了。

何位梅看上去不像平时一样过分讲究,比如发型都有些凌乱,衣衫也不哪么规整,与刚出门时相比,她的紧张消退了很多,更多是严肃和冷峻,看上去颇让人不禁会联想到“壮士一去复还”诗句,生出一种英雄赴死般的悲壮之感。

何位梅朝着一栋悬挂着庄严的警徽的大楼走去。

大楼前面是一道大门,大门关着,两侧的水泥柱上各有一盏白色的大灯,大灯把四周照得像白昼一样。

何位梅拖着行李箱来到大门口,见到大门关着,且也没有人站岗,就转身退开去想找一个地方休息一下。但此时,门岗室的窗口开了,有警察从窗口向她喊话。

喂,警察说,这位同志,你有什么事吗?

何位梅再转身时,警察已走出门岗室,正隔着栅栏门看她。

何位梅对警察说,我杀人了,我是来自首的。

警察吃惊说,什么?你说什么?

我是来自首的,何位梅说,公安局夜里有人值班吗?

警察瞪大眼睛看着何位梅,说,当然有啊。

何位梅问说,那我可以进去吗?

警察打开水泥柱一侧的小门。

何位梅走进去。

夜,还在延伸。

城市很大,撕开夜的沉寂的人不是只有何位梅一个。

在另外的一条大街上,一辆救护车在飞驰。

救护车开进了人民医院的大门。

接着,人民医院门诊楼的走廊里,好几个人推着急救床向手术室奔跑。这些人里有马超,有两位护士,还有一位是方周志的学生陆定坤。

马超和陆定坤把急救床送到手术室后,就在手术室外的长凳上坐下休息。

陆定坤惊魂未定说,马警官,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啊?

人的行为有时候并不受思想支配,仿佛只是一种动物式的条件反射。从打电话找人到把方周志抱上救护车,马超的思维几乎是空白,不是不想问题,是没时间去想,也顾不得去想。什么对手,什么敌人,什么两个耳光的欠账,统统都飞到了九霄云外了,有的只是行动,紧张快速的行动。这一过程,也许就是人本情怀和人道主义的最原始依据。

马超所答非所问说,我去一下洗手间。

马超这时候渐渐回到原来的状态,第一时间就想到要给何位梅打一个电话。站起身快步往洗手间走去。

陆定坤用奇怪眼神看着马超的身影。

马超在洗手间匆忙拨打手机,手机通了,但不久后却是电脑提示音“您拨打的电话暂时无人接听”。马超显得异常焦急,稍停后再拨,还是无人接听。

马超无奈摇头,只好走出洗手间。

手术室里走出来一位大夫,马超和陆定坤立刻起身迎过去。

马超说,大夫,有没有生命危险?

大夫笑一下说,还好,没有生命危险。

陆定坤说,没有生命危险是什么意思?

大夫说,没有伤及脏器,只是皮肉伤,缝几针就行。

马超和陆定坤紧绷的神经放松下来。

马超挥舞着拳头感叹说,太他妈的好了!

马超所以感到很庆幸,并非是因为方周志没有生命危险和只是皮肉伤而已。他是在为何位梅感到庆幸。因为何位梅的罪行会因此而大打折扣,至少她不会有死罪之忧了。

马超坐回到长凳上,刚准备闭上眼睛休息一下,恰见李向东从步行梯口跑步过来了,只得再站了起来。

什么情况?李向东问马超。

大夫说,没有生命危险,马超说,没有伤到脏器,只是缝几针而已。

李向东拍着马超的肩膀说,小马你干得漂亮,我要为你请功!

马超却说,李副队,我知道肇事者是谁,我想现在去找她,劝她自首,我相信她会的。

李向东笑一下说,她已经去自首了。

马超吃惊地看一眼李向东,轻吁一口气,意会说,哦,那太好了。

你折腾了一晚上,快回家补补觉吧。李向东说。

马超说,好,那我走了。

马超走了。

李向东对陆定坤说,小陆,你有方律师他姐姐的联系方式吗?

陆定坤说,没有。

李向东说,那等一会天大亮了,你查一下方律师老家村委的电话,把方律师受伤住院的情况告知一下他姐姐或者他妈妈。

陆定坤说,好,我先在手机上查一下,过一会打电话给他们。

李向东找大夫去了。

2

何位梅已经开始接受审问了。

何位梅手上带着手铐坐在一凳子上。周南坐在她的对面。有书记员在做记录。

周南说,你有什么证据,说方周志杀害了方芹和乔一丁?

我没有什么证据,何位梅说,但我就是知道他杀害了方芹和乔一丁。

何位梅已经认识到马超是对的,自己所讲的那些都只是推测,不是证据,真正的证据自己是没有,也无法找到。

没有证据,周南说,你又凭什么这样说?

因为我是方周志的女朋友,何位梅说,我知道他杀人了。

你亲眼看见了?

不是亲眼看见。

他告诉你了?

他怎么可能告诉我呢?何位梅摇摇头苦笑说,是我看出来了。

好,周南说,那你说说理由吧。

何位梅说,可以从头说起吗?

周南说,必须从头说起。

何位梅稍停一下,想想,说,其实,我认识方周志时间并不长。我过去只是电视上偶尔见到过他,根本就不认识他。后来,有一回法院公开审理昌仁禹掌掴章林清老师的案子,我和方芹,就是5.17被害死的那个方芹,我们去旁听了,才第一次当面看到他。那天,在公审结束后,我送走方芹回到我的小车里,正要开走,方周志忽然像一只猴子似的偷偷遛进我的车里,他要我赶紧带他离开。因为他在替昌仁禹辩护时说的那些话很不中听,有旁听观众就守在他的小车旁,等着他来开走车时揍他一顿。我本来是不想帮他的,但考虑到那些人们也许真得会以为我和方周志是一伙的,便不分青红皂白砸我的车,就只好拉着方周志离开了。

后来呢?周南说。

大概是第二天吧,何位梅说,他就到我就职的健身馆办理了特级会员。

什么是特级会员?周南说。

就是有权利指定一名教练为他单独指导的那种。

他指定了你?

对。何位梅说,他指定了我。此后,他就利用与我单独在一起的机会和我聊天,其实现在回想起来,什么聊天,全是在用鬼话骗我。

何位梅正说着,李向东走了进来,周南就暂时丢下何位梅,转对李向东说,什么情况?

李向东说,没有伤及脏器,只是皮肉伤,缝了几针,没什么大事。

周南说,现在谁在照顾他?

李向东说,现在是他们所里的同事陆定坤在照顾他,我已经让陆定坤过一阵子通知一下他姐姐。

周南说,马超呢?

我让他回家休息了,李向东说,这件事小马干得太漂亮了。

周南点点头。

李向东走了。周南转向何位梅说,好,你接着说。

何位梅说,刚才这位警官说,马超干得太漂亮了,他干什么事了?

周南说,你认识马超?

何位梅说,他也是我的学员。

也是特级的那种?

不,他是普通会员。

哦,周南说,你接着往下说。

你还没有回答我呢,何位梅说,马超到底干什么了?

他救了方周志,周南说,当然也等于是救了你。

什么?何位梅惊问,他救了方周志?

对,周南说,他救了方周志。

就是说,何位梅说,方周志没有死?

他要死了,周南说,你就麻烦大了。

何位梅再问一句,方周志真的没死?

对,没有死。

是马超救的?

对,是马超救的。

天哪,何位梅忽然气不打一处来,情绪失控地说,这个小王八蛋,他怎么要去救方周志呢?

周南说,你和马超不是很熟吗?

我问你,何位梅说,方周志真的没死?

真的没死。

我就担心一刀砍不死他,何位梅摇着头很绝望地说,果然是没砍死他。

周南说,你是打算要砍死他?

何位梅说,我当然是要砍死他的。

周南说,那你当时为什么没有追到洗手间接着砍他呢?

何位梅说,我是照着他心脏部位砍的,我看见他肚子上喷出那么多血来,想他肯定是活不成了,再说我当时也不知为什么,胳膊软的拿不动刀了。我的天哪,我真的太无用了!

好了,周南说,接着前面的往下说吧。

何位梅忽然激动起来,用力摇着手腕上的铁铐,悔恨万分地说,我不想说了!

3

陆定坤左手拿着手机,展开右手看一下手掌上的号码,开始拨号。

刘家坪村委办公室是一门两过的那种房形。外间是置放着电话机以及办公桌文件柜等简单设备的办公间,里间是用来供休闲娱乐的小屋子。小屋子里有一张麻将桌。这时,麻将桌都满座,而且还有两位看客。看客中有一位是办公室文书小美,还有一位个头特矮的老人,他叫常文斌。

外间的电话铃声立刻传到娱乐室里。

小美很快跑出来接起电话。

小美说,喂,你好,我是刘家坪村委办公室。

陆定坤说,你好,我是方周志老师的同事,我叫陆定坤,我有很重要的事情要找方周志的家里人说话,麻烦你帮我叫一下好吗?

小美说,那你稍等。

小美从小屋门口对常文斌说,文斌叔,你出来一下。

常文斌走出来,说什么事?

小美说,是方周志的同事打来的,要找方周志的家里人说话。

常文斌怔一下,忽然冷了脸说,我现在又不是方周志的家里人,你告诉我这个是什么意思?

小美说,那不好意思。

小美转身走了。

常文斌却又对小美的脊背言不由衷地说,电话里没说有什么事情吗?

小美用脊背回说,算了,我去找他家里人吧。

常文斌和周瑞琳是两口子,前不久离婚了。

中国传统的婚姻文化中,只有休妻,没有离婚。现在不仅有离婚,而且十分普遍,还写在了法律条文里。常文斌娶周瑞琳,有真情,但骨子里却是责任。

刘家坪村里有一位最受人敬重的形意拳大师,名叫方世杰。方世杰在村里有几个高徒。其中有后来当了刑警队长周南,也有一直在村里当农民的常文斌。方世杰参加过抗美援朝战争,曾荣立一等功,后负枪伤复员。周瑞琳原是方世杰的妻子,他们生了两个孩子,大的是女儿,叫方周英,小的是儿子,叫方周志。方周志还不到两岁时,方世杰枪伤复发去世了。方世杰去世前,把常文斌叫到跟前,要常文斌娶周瑞琳,替他养育方周英和方周志。师命难违,常文斌答应了。中国功夫里从来都是做人和武功两部分。往往是做人好,才会更准确地领悟功夫要诀,师傅也才会把自己的真传给你。常文斌得到了方世杰的真传。

常文斌为报师恩,自然悉心栽培方周志,始终将他视如己出。但是,事实上他不是视如己出,是当成了己出。视如和当成是近义词,绝不是同义词。中间是有区别的。失之毫厘,差之千里。父亲对待子女的方式和继父对待子女的方式是不能相同的。他用了相同的方式。他以只有父亲才可以拥有的方式教会方周志武功,培养方周志上了名牌大学。他没想到竟给他自己造就了一个敌人,一个强大的敌人。方周子在市里站稳脚根后,第一件事,就是要他从家里滚蛋。

常文斌和周瑞琳被迫离婚了。

常文斌固执地认为方周志只是年轻不懂事。他坚信假以时日,方周志一定会懂事起来,转身感恩他这个继父的。

常文斌也坚定地认为,自己和周瑞琳之间,也不会因为一张离婚证书就真的会分开的。自己还得继续照顾她和她的两个孩子,只是方式变了。

常文斌望着小美早已走远的方向,心里暗自思忖,方周志这孩子是不是真出什么事了?为什么还委托同事往家里打电话,你自己不能打吗?

不一会,小美急匆匆返回来了。

常文斌迎上前去问,你叫的人呢?

小美说,文斌叔不好了,伍横家邻居说,方周志妈妈昨天下半夜时从床上掉到地上,天还没亮方周英和伍横就送她到镇医院了,现在家里一个人也没有。

常文斌倒吸一口冷气吃惊说,天哪,她妈平时身体很好,怎么会这样啊!

小美说,先说电话怎么办吧,你接?还是不接?

常文斌说,他家里来不了人了,我不接怎办?

小美说,那你快接吧,别让人家等太久了。

常文斌走到电话机旁,拿起话筒,没有先与打电话的人客气一下,也没有任何过渡的话就心急火燎说,喂,方周志出什么事了?

陆定坤说,喂,请问你是方周志她姐夫吗?

我不是,常文斌说,我是邻居,方周志他妈妈昨天夜里住进镇医院了,方周英和她男人伍横现在都在医院里,你有什么事,你对我说吧,我去告诉他们。

陆定坤说,那麻烦你转告一下方周志的姐姐吧,方周志律师昨天夜里受伤了,现在市医院刚做完手术,我是方周志的朋友,公安局的人要我通知他的家属,看看他家里能不能来个人帮着照顾一下他?

常文斌紧张起来,说,是什么伤?是人打伤的?还是怎么伤的?

陆定坤说,听说是他的女朋友拿菜刀砍伤他的,具体什么情况,还要等警方调查后才能知道。

常文斌说,伤到哪里了?伤的很重吗?

陆定坤说,现在我也说不太清楚,麻烦你转告一下他的家里人好吗?

常文斌说,那好吧,我现在就去告诉他姐去,麻烦你先替他姐照顾一下方周志,先别把他妈妈住院的事告诉他,现在是吾神顾不了吾神,你告诉他,他也只能是干着急没办法,所以还是先不说的好。我现在就去镇医院,看看能不能抽出一个人去市里去照顾他。

常文斌很快找了一辆拖拉机拉着自己往镇医院去了。

周瑞琳正在病床上被动地接受输液,伍横和方周英则在拌嘴。

伍横说,你快给方周志打个电话吧,你妈不是你一个人妈,他也有份,让他打一两万块钱过来。

方周英说,前一阵子不是刚打过来5000块吗?

伍横说,那是咱们供养你妈生活的钱,现在你妈住院了,住院的钱得另算。

方周英说,我妈住院了,方周志一旦知道,肯定会给钱的,现在咱开口去要,显得多不好看?何必要这么急呢?

伍横说,你怕不好看,我不怕。

方周英说,你难道不是他姐夫吗?

伍横冷笑说,我是他姐夫?笑话,我是想把他当小舅子看的,可是,方周志什么事情上把我当他姐夫看了?

方周英说,方周志什么事情上没把你当姐夫看了?

伍横说,不说别的,就只说要你妈和文斌叔离婚这件事情,他事先跟我放过一个屁没有?他也不管你妈心里怎么想,硬逼着老太太去办了手续,这是当儿子的人做的事情?你没听到村里人怎么说他吗?白眼狼!

方周英说,这件事是他做的不好,可是现在木已成舟,你说这么多有用吗?

这时,门被从外推开,常文斌走进来。两人停下争吵。

方周英说,文斌叔,你来了?

伍横说,文斌叔来了。

常文斌先走到病床前,关切地抓住方母的手,说,孩他妈,你……

常文斌哽咽的说不下去了,眼泪如洪水决堤从脸颊上潸然而下。

方周英说,叔,我妈现在说不了话了。

伍横说,医生说意识还是有的。

常文斌终于缓过劲来,看着周瑞琳说,孩他妈,我是常文斌,我来看看你,你可要挺住啊!

只见周瑞琳的眼泪也从闭着的眼皮下涌流出来。

常文斌扯被单帮周瑞琳擦一下眼泪,转身对两位说,你两个到外面来一下,我有话对你们说。

三人走出病房。

常文斌说,现在有一件事情,先不要让你妈听到。周志的同事刚打电话到村委,村委的人到你们家找你们,没有,我只好代替你们接了。电话里说,周志被他的女朋友用菜刀砍伤了,现在正在市里的医院刚做完手术。

两人都吃了一惊。

伍横说,什么时候的事?

方周英说,刀砍到哪里了,是不是很严重?

常文斌说,周志的同事说,就是昨天夜里的事情,具体情况还不清楚。

方周英惊叹说,天哪,我妈也是昨天夜里成这样的,我还听到她还喊了一声“我儿周志”。

伍横说,别瞎说,我怎么没听到呢?再说,你妈都不会说话了还怎么喊?

方周英说,不,我真的听到了。

常文斌说,别说这些没用的,现在周志的同事要你们家里出一个人去市里照顾方周志,你们两人商量一下,看谁去好?

方周英看着伍横说,我看只有你去了。

我去?伍横冷笑说,我才不去呢?再说,我去了有什么好处?还不得给他添堵?

方周英说,你不去,那只有我去了。

伍横说,你去?你去了,你妈又是拉屎又是洒尿,我一男人怎么弄?

大家一时沉默不语。

常文斌说,罢,算了,你妈这里的事也不小,周英不能离开,伍横和周志不对付,去了也不好,我看,也只有我去了。

两人惊讶地看着常文斌。

方周英说,你去?

伍横说,你去?

常文斌说,事到如今,你们俩又走不开,我不去咋办?总不能没有人去管他吧?

两人的惊讶变成了歉意,都低下头一时不知说什么好。

常文斌从衣兜里掏出一沓钱塞到方周英手里,说,你妈这里我先添补1000块钱。事不宜迟,我现在走,说不定还能赶上最后一趟客车。你们照顾好你妈,我走了。

常文斌说完转身走了。

两人呆望常文斌的背影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4

听到方周志被女朋友砍了一刀,李茹差点震惊到开始怀疑人生了。朗朗乾坤,两个人爱就在一起,不爱了就分开,谁也不会胁迫谁,谁也不可能胁迫到谁,怎么还会突然拿刀砍人?都是同时代的大学生,天之骄子,有意见有分歧不可以好言沟通吗?如果存在重大利益矛盾无法沟通,不是还有人民法院吗?不可以通过法律诉讼来解决吗?难道真如周南所胡说八道的,方周志血案在身?

不管怎么说,方周志现在受伤住在医院里了,作为他在市里的唯一亲人,周南和李茹当然要管。

电话里,虽然周南一再对李茹强调,方周志只是皮肉伤而已,对日后健康毫无影响,李茹还是在第一时间就疯了似的冲向医院。

方周志手术完了,几位护士和陆定坤刚刚把方周志抬到病房安顿下来,李茹就急匆匆推门进来。李茹像母亲看到久违的儿子一样,顾不得和任何人打招呼,径直冲到病床前,紧紧抱住方周志的脑袋,一张已然苍桑的脸深重地扭曲着,沟沟洼洼里都溢满了眼泪。仿佛正在疼痛的不是方周志,而是她自己。

良久之后,两人的情绪终于平定下来。

方周志轻声安慰李茹说,妗子,我没事。

李茹放开方周志说,到底是怎么回事?

唉,方周志叹口气说,因为误会吧。

她误会你了?

嗯,方周志略微犹豫一下说,应该是吧。

误会你什么了?

她可能以为我有外遇了,方周志说,其实我没有。

如何面对眼下的事情,方周志还没来得及多想,他的这句话显然太欠考虑,事实上也给他后来的应对带去了很大麻烦。方周志话一出口就后悔了,恨不能抽自己一嘴巴。

李茹气愤地说,怀疑自家男人有外遇就动刀,哪有这样的女人?

不过,方周志企图挽回一下自己的失误说,不过,我只是这样猜想,也可能还有别的原因。

李茹说,不管是什么原因,都不能动辄就动刀动枪,这种女人,赶快分手!

方周志突然双手捂脸做出很伤心的样子。

李茹见方周志如此伤心,便不再问他什么。

方周志需要很快理清事情本质,想好应对之策,他要求自己不能再信口说话了,以便给自己造成更大的不可挽回的失误。

这时,周南还在审讯室审讯何位梅。

我再问你一句,周南说,你既然认定是方周志害死了方芹,你为什么不向公安局报案?

谁说我没报案?何位梅说,我报了。

报了?周南说,你找谁报的?

找马超。何位梅说。

周南说,马超怎么说的?

何位梅说,马超说,我只是推断,没有任何证据,没有证据,公安局不能受理。

周南点点头说,他说的对,是这样规定的。

何位梅说,既然你们公安局都不管,我只好自己解决了。

你以为你杀了方周志,周南说,问题就解决了?

他杀我两个,何位梅说,我只杀他一个,是不公平,但我也只能这样了。

如果你真的把方周志杀了,周南说,不管方周志是不是5.17案真凶,你也活不了,你知道不知道?

我当然知道,何位梅说,不然我为什么会来自首?

那这样连你自己也赔进去了,周南说,岂不是更亏?

我这条命可以忽略不计,何位梅说,因为我是方周志的帮凶,是我帮着方周志杀了我的亲人,我活着也没啥意思了?

如此柔弱的外表下藏着如此刚烈的心性。人之复杂,人之深奥,竟如此没有逻辑可循,让这位断案数十年阅人无数的周南倍感震撼。

你没必要如此自责,周南说,如果你今天说的话都是真的,你也是受害者,你根本就不是什么帮凶。再说,你得相信我们,我们会把所有事情都调查清楚的。

我可以相信你们吗?

为什么不可以呢?

嗬!嗬!何位梅用鼻孔冷笑两声,说,太好笑了,你们推荐杀人凶手代理受害者进行所谓的申请复议,明摆着让贼喊捉贼,我可以相信你们吗?

方周志是注册律师,周南说,在没有认定他有涉案之前,他有权做任何人的代理。你得承认这个事实。

还有,何位梅犹豫一下,摇摇头说,算了,不说也罢!

何位梅的这句话又让周南禁不住又是一怔。周南知道,方周志有可能在何位梅面前讲过他与自己的亲戚关系,何位梅的所谓“不说也罢”必然是在质疑自己作为审讯者的合理性和合法性。

暂时不想说可以不说。周南说。

周南当然不能鼓励她质疑自己作为审讯者的合理性和合法性。因为否则的话,他将有可能因此失去自己在这个案子中的调查主导权,这是他万不能接受的。在他看来,这个案子基本可以认定是5.17案的延续,必然存在着5.17案的一些没有发现的线索,客观上对彻底查清5.17案有着极其重要的倒逼意义。

何位梅似乎也看透了周南的心思,忽然又挑衅意味地说,你不是要我知无不言吗?怎么现在又不鼓励我说话了?

周南大笑起来,好,那你就继续说吧!

何位梅也诡谲地笑笑说,那我问你,你前面说,你一定要抓住5.17案的真凶,让案情彻底水落石出,这话可是真的?

周南说,我以我的人格保证,是真的。

好,何位梅说,我等着你的兑现。

我会兑现的,你接着说,还有什么?周南说。

我不说了。何位梅说。

何位梅看出了周南的诚恳和善意。她想方周志说谎成性,他口中的舅舅,谁知道是隔了多远的亲戚。再说难得有人说要抓5.17案的真凶,那就宁可信其有吧。

5

常文斌来到病房楼,逢人就问方周志住在哪个病房,都没有问出来。后来有人问他是哪个方周志,他说是当律师的方周志,又问他是什么病,他说是刀伤,那人就指导他到外科的护士站去问。常文斌按照指示牌来到外科地段,找到了护士站,见门半开着,不敢贸然进去,就先用手轻轻敲门。

从里边传出话,请进!

常文斌走进去。

护士站有好几位护士正在各忙各的。

常文斌问其中一位护士说,请问医生,这里有一位名叫方周志的病号吗?

护士说,有啊。

护士抬头看常文斌时,正好看见陆定坤从门口经过,就朝陆定坤喊说,陆定坤,有人来看方周志,你带他去吧。

陆定坤和常文斌门里门外互相看到了。常文斌很快走出护士室。

陆定坤说,啊,您好,您来了。

陆定坤有点疑惑地看一眼常文斌,向常文斌伸出手,常文斌不太习惯地也伸出手,两人互握一下。

常文斌说,啊,您就是陆律师啊,电话里听过您说话的。

陆定坤说,您是方周志律师的姐夫?

常文斌赶紧摇头说,不不不,我是和方周志一个村的,我叫常文斌。

陆定坤说,啊,那您不是他的亲属?

常文斌说,是这样,陆律师,方周志他妈因为脑梗住进了镇医院,他姐姐姐夫都在忙着照顾她,一下子来不了,我虽然现在不是他的亲属,但您看这不是马踩车了吗,没办法,没马了驴也得用啊,就当我是驴了,我想我来照顾一段方周志还是行的。

陆定坤说,那您和他是什么关系呢。

常文斌说,唉,我还是实话实说吧,我以前是方周志的继父,我们一块过了很多年日子,后来我和他妈离了,不在一起了,但大家的关系还是很好的。

陆定坤说,那这样吧,您先在这里等一下,我先去和方周志律师通报一声好吗?

常文斌着急地拉住陆定坤的衣服说,陆律师您稍等,现在的情况是吾神顾不了吾神,先不要把周志他妈妈患病的事告诉他好不好?因为你告诉他,也只能让他干着急没办法,对他没有一点好处。

陆定坤很想说方周志只是外伤,说了也没关系的,但他稍停一下,还是顺着对方话说,好的,我先不告诉他。

陆定坤丢下常文斌朝一间病房走进去,把门带上。

李茹来过后,方周志的思维已恢复到了往时,精神状态看上去好了很多。

陆定坤说,方老师,您老家来了一个人,提出要来陪护您。

老家人?方周志不解说,我住院的事,是谁告诉我老家人的?

是这样的,陆定坤说,您做手术时,李向东警官要我打电话联系您的家人,向他们告知一下您受伤的事情。然后,我打通您老家村委电话,是您姐姐家的一位邻居接的电话,我就把您的情况告诉他了。

李向东真能多事!方周志不悦说,那是谁来了,我妈?还是我姐?

不是,陆定坤说,是一个老头。他说曾经是您的继父。

方周志惊异地说,是常文斌吗?

一直以来,方周志看见常文斌头皮就有点发紧。这也他坚决要妈妈和常文斌离婚的原因之一。现在的常文斌已经不再是他的继父了,但一提到常文斌,心里或多或少还是有点胆怯。

对,陆定坤有几分不解地看着方周志说,是这个人。

他来做什么?方周志有点紧张地说。

是这样的,陆定坤说,您的妈妈刚好患脑梗住进镇医院,您姐姐和姐夫在照顾她,来不了。

方周志的伤明摆着不是十分严重,陆定坤想,按常文斌说的不把他妈妈生病的事告诉方周志,恐怕不妥,就干脆直说了。

什么?方周志吃惊起来说,你说什么?我妈患了脑梗?

陆定坤点点头说,是的。

方周志紧张地说,什么时候的事?

昨天夜里。陆定坤说。

真是祸不单行。方周志怎么也想不到,何位梅挥刀砍他时,竟然还连累到了他的妈妈。他和妈妈相距几十公里,妈妈怎么会知道自己被人砍伤的事情?

天哪,方周志绝望地摇着头说,这怎么可能呢?

刚才常文斌说,陆定坤说,您姐和您姐夫都忙着照顾您的妈妈,分不开身,所以他想来陪护您。

方周志的心情好乱。自己的事情还没有理太清楚,妈妈又住进了医院。还有,竟然常文斌竟然来看他。他费了好力气好容易才让妈妈与常文斌离婚,摆脱妈妈和姐姐还有自己寄常文斌篱下的生活,他以为从此之后,常文斌就是一个路人,一个与自己和妈妈姐姐毫无瓜葛的路人。那承想,常文斌现在居然还要来照顾自己。真是一个送不走的瘟神。太荒唐了。

小陆,方周志说,你出去告诉常文斌,我不需要他来看我,让他滚吧。

听方周志这么说,陆定坤不由愣怔一下,仿佛以为是自己听错了,颇为惊讶地看着方周志说,您说,什么?

我家里的事情你不知道,方周志放平静说,小陆,常文斌那人是个神经病,喜欢打人,这些情况回头我会慢慢给你讲的,你现在呢,就替我去告诉一下他,就说,谢谢他了,我不需要他,请他回去吧。

哦,陆定坤说,这样啊。

陆定坤虽然还是不太理解方周志的这样做法,但他当然只得照着方周志的意思去做。

常文斌还等在原处。

陆定坤走出病房对常文斌说,不好意思,方周志说谢谢你的好意,他这里暂不需要人陪侍,他让你还是回去吧。

常文斌沉默一下,眼睛里忽然泛出泪光,但他拼命忍住了,他很大幅度地点了好多下头,仿佛是再三表示自己是完全听明白了,然后,从衣兜里掏出一沓钱放到陆定坤手里,说,那好吧,麻烦您把我的这点钱拿给他,我走了。

常文斌转身走了。

您慢——这——,陆定坤似想替方周志推辞,却又不知怎么说好。

常文斌没有回头。

陆定坤跟在常文斌的身后,默默地送他走出病房楼外。这时,天色已晚,望着暮色中远去的常文斌的背影,直到看不见了。

那怕不是亲生的,那怕自己还犯有神经病——以方周志所言——只是因为曾经做过方周志的父亲,就如此地关心他,如此地放不下他。陆定坤从常文斌身上生平第一次如此刻骨地理解了人类“父爱如山”的真正含义。

黑沉沉的夜色里,一辆拖拉机喷射着两根光柱在公路上前行,拖拉机后面的拖斗里站着一个人影。那人影一手抓着前面的护拦,一手握着手机在与人打电话,尽管他几乎是在喊着说话,依然被拖拉机突突突的轰响掩没着,几乎听不到他在说什么。

接听常文斌电话的人是周南。

周南这时在小车里,张忠民正在送他回家。

周南把手机紧紧地贴到耳朵上,艰苦地辨听着手机里混合在突突突的轰响中的说话声,也几乎是喊着说,你是文斌哥呀!你,你,你来了市里,你怎么能不来家坐坐?

常文斌的混合在突突突轰响中的极难辨别的声音说,知道你忙——,就没去打扰你了——,周志让人给砍了一刀——,你知道吧——,我现在这身份也帮不到周志什么——,就麻烦你关照他了——。

周南也喊着说,文斌哥——,你放心——,我会照顾他的——。

早在方周志大学刚毕业还没有回到宁乡市时,周常文斌就专程找过周南,委托他帮方周志在市里找个好单位,让方周志在市里落脚。那时,周南只知道周瑞琳大姐的儿子叫方周志,至于长什么样他还不知道。后来方周志回到市里后,常文斌又给周南打了好多电话。意思都是一样的。常文斌是周南的师兄,两人情感颇深。周南没有理由不帮助师兄。但今时不同往日,国情变了,大学生找工作得全凭自己能耐,周南根本就帮不上忙。好在方周志自己明白这些。方周志根本没有去难为周南。方周志是自己在正义律师事务所找到工作后,才第一次去到周南家里拜访舅舅。

眼下,方周志受伤住医院了,常文斌又要托周南去关照方周志,这当然没问题。有问题的是方周志已经是周南要侦办罪犯嫌疑人,周南正在想办法要说服方周志去自首免死。然而,常文斌哪里会知道这些?

周南不知道自己将如何去面对常文斌,还有自己的姐姐周瑞琳。

6

陆定坤在护士站出来,正往病房走去,忽然有一双手搭在他的肩膀上,扭头看时,是李向东。两人一边聊着一边一起进到病房楼里。

李向东说,小陆,方律师的情况怎样?

陆定坤说,情况很好。

李向东说,他家里人你通知到了没有?

陆定坤叹口气说,也不知怎么搞的,他妈妈昨晚上患了脑梗。

他妈妈患了脑梗?李向东吃惊说。

嗯。陆定坤说。

那就是说,李向东说,他家里不能来人照顾方律师了?

是啊,陆定坤说,他姐姐姐夫都忙着照顾他妈妈呢。

两人走进病房。

方周志见李向东来了,就苦笑着说,李哥,我又没什么大事,你就别跑来跑去的了好不好?

很好,李向东很欣慰地点着头说,看样子是又活过来了。

还没活够呢,方周志说,那能哪么随便就死掉?

有这个态度就好,李向东转对陆定坤说,小陆,你照顾方律师一整天了,今晚上这里由我值班,你回家去吧。

陆定坤说,不用,就我吧。

李哥,真不用,方周志也赶紧说,你哪么多事情,都快忙死了,我又没什么生命危险,我有小陆陪着就行了。

你别和我扯了,李向东说,我照顾你是假,主要是还有很多话要问你。

陆定坤赶紧说,李警官,医生吩咐,要方老师多休息,少说话的。

是这样吗?李向东问方周志。

医生是这样吩咐的。方周志说。

好好好,李向东说,那我不问你话行吗?我就当是一哑吧照顾你一晚上吧。

方周志很无奈地说,罢,小陆,那你就回去休息吧。

陆定坤说,好吧,有事打我手机。

李向东送陆定坤走后,找护士站借来一个小折叠床,在方周志病床旁展开,摘掉警帽找个地方挂了,再脱掉上衣躺到折叠床上,把上衣盖在身上。

好啦,李向东说,睡吧,有事喊我。

你这又是何苦呢。方周志叹口气说。

李向东说,别啰嗦,听医生的吩咐,睡觉!

李向东说完,自己就先鼾声如雷了。

方周志异常清醒。他睡不着,也不能睡着。他需要分析清楚何位梅为什么要砍自己一刀,需要分析清楚这件事的后续发展的走向,需要思考如何应对这件事情的策略方针,等等,他需要想的事情太多了。

这一晚,注定还有好几个人是睡不着觉的。

常文斌在想,天下这么太平,农村里大多数人都如此祥和安乐,方周志在城市里,自己还又有不错的武功,怎么就能让一个女子砍了一刀?

何位梅在想,周南答应一定要查清5.17案子,一定要把真凶缉拿归案,如果这事是真的,那也算是为自己报仇雪恨了。可是他会吗?就算他不是方周志的什么狗屁舅舅,但毕竟也是一个村的乡亲,他会为了正义而不顾乡亲的情义吗?

周南和李茹这时也上床了,但都没有睡意。

李茹感叹说,现在的女孩子不是很开放吗?男朋友如果真的有了外遇,分手不就完了?怎么还拿刀砍人?

你说什么?周南说,你说谁有外遇?

你不是审讯那个女孩了吗?难道她没说?李茹说。

她没说是因为外遇呀?周南说,谁说是因为什么外遇的?

周志对我说的,李茹说,周志说,那女孩子怀疑他有了外遇,才拿刀砍他的。

周志是这样说的?周南想再确认一下。

是这样说的,李茹看着周南,怎么了?有什么问题吗?

可是,周南若有所思说,可是那女孩子不是这样说的。

她是怎样说的?李茹仍直视着周南。

她说,周南说,她知道周志是5.17案真凶,因为5.17案里被杀害的人一位是她的异姓妹妹,一位是她的前男友,她是为他们两个人报仇的。

李茹吃惊起来说,怎么又扯到5.17案了?

现在看来,周南说,小家伙马超一开始的判断就是对的。

天哪,李茹瞪大眼睛说,不会吧,你不能听风就是雨,你得有真凭实据才行呀!

那我问你,周南说,周志为什么要对你撒谎?

也许,李茹想一下说,也许是那个女孩子撒谎呢?

你想想,周南说,周志和那个女孩相识还不到一个月,是周志追的人家,周志又怎么可能马上就又有了外遇?

李茹说,是那女孩子怀疑周志有外遇,又不是周志真的有外遇。

周南说,怀疑男朋友有外遇就拿刀砍人,有这样的可能吗?

是啊,李茹沉思着说,我也这样想的。

尽管李茹在情感上有一万个不愿意认为方周志就是5.17案的真凶,但很多迹象不断无情地摆到了她眼前,尤其是方周志刚刚还在一边流泪一边对她撒谎,让她不得不开始重新认识方周志这个人了。

这个晚上,方周志彻夜未眠。小时候常文斌的棍棒教育之下练就的超乎常人的韧性和毅力,加上自身的聪明睿智,应对眼下的危机,他焯焯有余。旁边的李向东好像是太累了,还说要照顾他的,却是自己睡的死猪一般。现在,他已经可以确认,何位梅身后的那个人就是马超,他真正的对手,除了周南,还有马超。周南有亲情关系的羁绊,还有渠胜东的掣肘,行动多有受限。马超没有,况且他初生牛犊不畏虎,有勇有谋,不可小觑。自己必须审时度势,调整策略,应对危机。眼下,必须先做好李向东的工作,巩固好朋友关系,争取通过李向东来制约马超。方周志看看手机,时间已到凌晨5时了,时不我待,必须把他叫醒了。

方周志伸手拉一下李向东的衣服,稍大点声说,李哥,你醒醒!

李向东立刻醒来,蹭一下坐起,说,什么事?

方周志说,扶我上一下洗手间。

李向东急忙下地,扶方周志去洗手间。

方周志一边慎怪说,说好是要照顾我的,自己睡的像死猪似的。

李向东歉疚地说,不好意思,是我太不像话了。

从洗手间返回到床上后,李向东也没有睡意了,就很谨慎地问方周志说,怎么样?晚上伤口是不是还很疼?

方周志说,李哥,现在感觉好多了,我想和你说说何位梅的事。

李向东说,医生不是要你休息吗?可不可以好点了再说?

方周志说,自己的身体自己知道,说几句话是不会有事的。

李向东说,你想说什么?

方周志说,何位梅其实不是一个坏女人。

吽,李向东冷笑说,差点要你命了,还不是坏女人?

真的,方周志很认真地说,真的不是坏女人。

别犯糊涂了,李向东说,分手吧。

可是,方周志坚持说,可是我真的不想和她分手,我也不想让你们处罚她。

什么?李向东瞪大眼睛看着方周志说,你是鬼谜心窍了吧?

哥,方周志说,其实,是人都有犯错误的时候,我相信,她现在心里肯定也很后悔。

没什么说的,李向东说,第一,你和她分手,第二,我以故意杀人未遂罪处罚她。

你能不能听我解释一下?方周志说,哥!

没有什么好解释的,李向东说,你要还认我是你哥,那你马上宣布和她分手!

你怎么这么犟呢!

这时,李向东手机来信息了,他打开手机。

什么事?方周志说。

是开会通知,李向东说,你赶紧打小陆手机让他来接班,我得走了。

李向东说完,一边很快收起折叠床,一边说,可能是要讨论你这个案子的,我得赶快去写案情报告。

李哥,方周志说,我请你代我向何位梅转达一下,我原谅她了,希望她能回到我身边来。

你原谅我不原谅,李向东说,好啦,我先走了。

李向东走了。

方周志对着李向东的后背大声说,哥,我还爱她!

李向东不回头说,她不值得你爱!

7

周南正在主持警务会议讨论方周志被砍案。一方面,方周志是刑警队的老朋友,又是名震警界的著名律师,市政协委员,属于公众人物,案子本身份量很重;另一方面,根据何位梅的供述,此案与5.17案颇具子母案性质,而在上次讨论5.17案时,周南前后不同的表态大家言犹在耳,心有余悸。所以,警员们表情都格外凝重,发言也都较为谨慎。

李向东向大家报告案子的基本情况说,根据现场侦查和嫌疑人何位梅的供述,以及受害人方周志的医学报告,初步认定,凶手何位梅事先与方周志喝了很多酒,故意让方周志喝醉,然后乘其酣熟之时,用菜刀朝方周志腹部砍了一刀,将方周志腹部砍开5厘米长1至3厘米深的伤口,未伤及脏器,也无生命危险,但失血较多,超越了一般性小伤。基本情况就这样。

周南说,方周志什么态度?

李向东说,他刚做完手术,不方便要他多讲话,就在前不多时,我简单问了一下他,他的态度,希望我们不要难为何位梅,最好不要重处她。他说如有可能,还愿意她回到他身边,继续他们的恋爱关系。

周南说,这个案子你自己怎么看?

李向东说,我没有接受方周志的请求,法不容情,我建议至少应以故意伤害罪提交检察院,对何位梅提起公诉。

周南说,大家也说说看。

杨琴说,何位梅蓄意伤人,性质是比较恶劣。但是考虑到并没有伤及脏器,更无生命危险,仍属于轻微伤范筹,况且,受害者都要求我们对凶手网开一面,我们又何必要重处呢?我的意见,是适用一般治安处罚条例来处理算了。

李向东说,杨琴同志,你应当再看看周队的审讯笔录,凶手何位梅都坦称自己就是要杀死方周志的,故意伤害罪已经是退一步了,按事实应该定性为故意杀人未遂的。

杨琴说,你别忘了,方周志还想与何位梅复合呢!你又何苦要拆散他们?

原来,方周志也已经给杨琴也打过电话了。

李向东说,方周志毕竟太年轻,记吃不记打,动辄就动刀动枪的女人,是你还敢和她复合?

杨琴说,爱情关系是很复杂的,很难用通常的道理来界定,再说,方周志是方周志的想法,你自己不能越俎代庖好不好?

李向东说,那你又如何解释何位梅的供词?

杨琴说,一个人在气头上所说的话,有时未必是她真正的意思,要结合她的行为结果做出客观认定。何位梅如果真像自己所宣称的,目的就是要砍死方周志,那她为什么下手那么轻?或者,一刀不行,为什么不再补一刀?

李向东说,第一,不是她下手轻的问题,而是菜刀太钝了;第二,不再补一刀,也未必是不想补,而是自己被自己吓坏了,没力气再把刀举起来了;第三,照她自己说的,是看见方周志流了好多血,以为他绝死无疑了,用不着再来一刀了。这些情况,审讯笔录中都有。

小吴说,现在最关键的问题,是人家凶手自己承认,目的就是要杀死方周志的。

周南点名马超说,小马,你也谈谈你的看法。

马超说,我看到大家都只是就事论事,我感到十分奇怪。树有根,水有源。就算是凶手何位梅自己认定一定要杀死方周志,大家为什么不问一下这里有什么原因?好好的一对情侣,为什么突然间一方要拿菜刀杀死另一方?

杨琴接话说,对啊,马超你和何位梅不是很熟吗?你既然能敏感到她要对方周志下手,一定知道他们两人之间的纠葛,你应当知道其中的缘由吧?

马超说,我知道的,也都是何位梅笔录中所说的那些,她基本上是毫无保留地把真实情况都讲了。那天她找我,是希望我帮助她,但我辜负了她,我说你讲的这些都是推测,没有证据,不符合立案条件。她就很绝望地走了。没多时,方芹的男朋友孙小明给我来电话,说他看出何位梅离开村里时说话的语气有点怪怪的,他担心何位梅有可能做什么傻事的,我还笑他想多了。当天晚上,孙小明再一次打电话给我,还是旧话重提,强调了对何位梅的担心,我还是说应该不会有事的。但是,我放下手机后,再次回味孙小明的话,忽然就有种不祥预感,就去到方周志家里,结果,我还是晚到了一步。我认为,我们应该以何位梅的供述作为侦案基本出发点,先找出发案的原因。马超停一下又说,现在想来,我还是太迟纯了,也太没有责任感了,我应该向大家检讨,我感到我自己简直不配一个人民警察的称号。

周南说,马超不必自责,你没有任何过错。你能敏感到何位梅要杀人,并且及时赶到现场,挽救了方周志,难能可贵,应当受到表扬——今天先不讲这个,回到这个案子上,我们当然应该查明原因,但现在最大的问题,是何位梅和方周志,两个人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谁的话都没有实据。

李向东说,既然谁的话都无法证实,那就只能是就事论事。

周南说,还是先不要下结论。我再找方周志谈谈。向东你和马超到胜利药店查一下,5.17晚上,方周志几点几分去买的药,什么药,共多少。

警员们从会议室散会出来,纷纷回到自己办公室去了,李向东和杨琴走在最后,两人边走边小声说话。

杨琴说,周队要你查方周志,是不是认真的?

李向东说,何位梅的供词中认定方周志是5.17案真凶,肯定是要查一查的。

杨琴说,何位梅的说法和马超的推断十分相似,他们两人是不是早就认识?

李向东说,不,是最近才认识的。

杨琴说,马超这小子真犟。

李向东说,不是真犟,是太犟了。

杨琴说,周队会不会也倾向于相信马超的判断?

李向东说,不会,周队只是在排除马超的判断。

杨琴说,方周志和周队到底是不是亲戚?

李向东说,方周志说,他应该称呼周队舅舅,他们有血缘关系。

杨琴说,那周队现在应该很难办。

李向东说,血浓于水。周队不是圣人。

杨琴说,你不会也相信马超的判断吧?

李向东说,我一直也都在排除马超的判断。

8

马超匆匆忙忙来到一家酒店,进到一间包厢。

早有孙小明和韩东义在这里等着。大家来不及吃饭,先直奔主题谈事情。

孙小明说,马超,还是你先说。

马超对韩东义说,韩律师,公安局对这个案子的态度,可能只是就事论事,不会触及5.17案。

韩东义说,何位梅已经向公安局提供了方周志杀害方芹和乔一丁的所有疑点,他们为什么就是不去调查,而是一定要忽略掉何位梅提供的一切信息?

马超说,其实,这也是我的疑问。

孙小明说,公安局是不是有人在暗中帮助方周志脱罪?

马超说,我现在虽然还不敢这样讲,但是,至少我可以确定,我们的周南队长与方周志是同乡亲戚,两人关系绝非一般。我绝对不信任他。

韩东义说,哦,怪不得那天我会见何位梅时,她说,周南要她先认罪伏法,至于5.17案和方周志的问题,他说他一定会给何位梅一个公平公正的交待。

孙小明说,这明摆着是一个圈套。他先骗何位梅认罪伏法,等何位梅坐进大牢,所谓公平公正的交待那就只是一句空话了。

马超说,小明你放心,他不追查,我会追查的,我现在已有一部分证据,但还不能形成证据链,我还在找,我绝不会放过方周志的。

韩东义说,如果公安局就事论事,以故意伤害罪提交检察院,而不去涉及5.17案,那我会写一封律师函给检察院,提出我的疑点,要求他们亲自审查,或者把侦查结论退回公安局重新侦查。

孙小明说,检察院会把结论退回公安局吗?

韩东义说,我想有两种可能,一种是退回公安局要求重新侦查,一种是直接忽视我的要求。

马超说,直接忽视的可能性比较大。

韩东义说,如果检察院忽视我的要求,我可以代理何位梅向法院提起自诉。

马超说,法院也有可能驳回自诉,不予立案。

孙小明说,我就不明白了,检察院和法院为什么会这样做?

马超说,因为我们现在没有实质性证据。

孙小明说,那该怎么办?

马超说,我想,不管检察院和法院的结果怎样,律师函和自诉都得做,而且要认真做,因为即使都没有结果,也还是会对法院在对何位梅的量刑产生一些影响。

孙小明说,那现在看来,还是要想办法找到5.17案的实质证据,才能真正帮到我梅子姐。

马超说,是这样的。

韩东义说,那我先和何位梅去落实一下,马上开始起草律师函和自诉状。

孙小明说,请大家喝一杯吧,事情归事情,饭还是要吃的。

大家举杯互相示意一下干了,然后动筷子吃菜。

孙小明说,这个案子可以公开审理吧?

韩东义说,法院也可能顾及方周志作为公众人物的面子,采用不公开审理方式,但是,我会要求他们公开审理的。

马超说,对,最好要公开审理。

三位风华正茂意气奋发的年轻人,他们都有着各自不同事业领域,有着不同理想目标,却为了公平正义不期然走到了一起,他们决心放手一搏,挑战那个不可一世的公众人物方周志。

夜。静悄悄地在空气中掺透,弥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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