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丁一桥的事情,你打算怎么办?
过一段我会找他的。
过一段是多久?我可不想让他们再找上门来了。
我得先忙完方婶的案子。
复议结论下来了?
何位梅照例依偎着方周志。两人还在说着丁一桥的话题。风雨已过,但风雨打过的痕迹不会很快消失。何位梅勉强说服了自己,决定不再为丁一桥的事情伤感,但她的心似乎还在隐隐作痛。虽然乔一丁不是好人,但你随便扣一个屎盆子给他也太不公平了。
与原来的结论有什么不同吗?
没有什么不同。
那该怎么办?
我决定向永宁市公安局再一次申请复议。
这样做有意义吗?
对案子本身是没什么意义。
那对什么有意义?
对方婶有意义。
对方婶有什么意义?
人是有文化的动物,方周志说,人除了需要物质,还需要一种仪式,仪式没有实际的物质意义,但可以抚慰心灵。为了方婶,我一定要穷尽所有可能的形式,把这件事情做到最彻底。虽然向永宁市公安局申请复议不会有什么新的结论,但是,方婶她有这个权利去申请。既然还有这个权利,为什么要放弃使用?
你不能不服气方周志的聪明,他把借力打力的智慧玩到家了。他本不想代理方芹妈妈向永宁市公安局申请复议了,因为有些事是经不起再三地玩味和咀嚼的,玩味和咀嚼多了,没问题也怕会玩味和咀嚼出问题的。但是既然躲不过去了,那就把其中有利于自己的价值都搜刮干净。
嗯,也有道理。何位梅说。
何位梅也买账了。她甚至还很感激方周志。
从另一个角度讲,方周志继续说,我去努力完成这个最后的仪式,也是对死者方芹的一种尊重。
很好,何位梅说,难得你这样想,我谢谢你。
我这样做,方周志说,也是为了你。因为你与方婶虽然不是血缘意义上的亲人,但是比血缘意义上的亲人更亲。
那我什么时候可以去看方婶?
再等等吧。你放心,我肯定会带你去看方婶的。
还有,何位梅忽然又提出一个新问题说,你说我不可以去看看祥子嫂和魏大娘吗?
我是想,方周志皱眉头想想后说,虽然坑害祥子哥的人是乔一丁,和你没有半毛钱关系,但毕竟当时你和乔一丁还在一起,我是怕她们还是会迁怒于你,对你不好。你说呢?
你说的也有道理。
虽然,方周志说,我相信魏大娘和祥子嫂都是好人,但乔一丁毕竟做了对不起人家的事情,当时你又和乔一丁是男女朋友。我看还是不去看的好。
何位梅长叹口气说,我呀,我是把我生命中最重要的朋友都得罪遍了。
那我呢,方周志眼睛一亮,乘机考试何位梅说,我方周志算不算你生命中最重要的朋友。
何位梅也略微想一下,很勉强地说,也应该算吧。
方周志苦笑着摇摇头说,很勉强。
你又来了!何位梅有些烦燥起来说。
方周志退让说,开玩笑的,你别当真。
方周志的这个问题,事实上也一直在折磨着何位梅的心。她曾经千百次地向自己追问这个问题。很客观地讲,她认为方周志很爱自己。而且他帮自己剥开了乔一丁的伪装画皮,让自己很及时地结束了与乔一丁的关系。还有,方芹遇害后,她也丝毫看不出他没有用心。他是太用心了。比如她自己都不曾想过要他代理方婶继续向永宁市公安局申请复议,但他主动去做了。所以,理智一点说,自己似乎应该把他看成是生命中的最好朋友。但是,不知为什么,她好像总是并不情愿这样想和这样定义。她知道方周志人聪明,有才华,做事严谨慎密,滴水不漏,这样的男人真的不可多得。然而,她和他在一起之后,她总是觉得有点不太真实,觉得仿佛生活云里雾里似的,缥缈虚无,甚至有时会有一种惶惶不可终日的奇怪感觉。
我感觉,何位梅为自己编造理由说,你这人虽然生活在社会中,天天在忙所谓事业,但你并没有真正融入社会,你的对立面很多,我发现几乎所有人都是你的敌人。
不会吧?方周志笑起来,但旋即又十分认真地说,有一句话,叫做江湖险恶。不是你要把大家当敌人,而是有人总是不肯放过你。就好比乔一丁——不,方周志赶紧改正说,这回我算是真的弄清楚了,是丁一桥,而不是乔一丁——我说到哪里?
你说好比乔一丁——不,丁一桥,何位梅说,我也让你给搞混了。
对,方周志说,比如丁一桥,其实,我并没有在什么论坛上说过他给昌仁禹拍视频的事,我吃饱了撑的?干嘛要管那些屁事呢?可是你瞧,他竟然找上我门来了。
可是,何位梅说,网上确有那条微搏的,他都给我看了。
其实,方周志说,这件事倒也无所谓,不是什么大事。
哪什么是大事?
方周志很认真地说,我现在可以确定,有人跟踪过我们。
方周志绝对相信何位梅的老实,她肯定没有把家里的地址告诉任何人。丁一桥所以能找到门上来,方周志认为,唯一的解释就是有人曾跟踪过他们两人。
不可能!何位梅说,你说得也太恐怖了。跟踪呀什么的那是电影中的编造的故事。现在是和平年代。在咱们中国,尤其是在宁乡市,根本就不可能有。
你还是太幼稚了,方周志说,我问你,如果没有人跟踪,那个丁一桥为什么能找上咱家的门来?
何位梅想想说,咱们的住址,房东知道,中介知道,我想没准是他们给泄露出去的。
不可能,方周志摇头说,我在租房合同中刻意写有严格的保密条款,他们不会泄密的,再说,他们干嘛要泄密?泄密对他们有什么好处吗?
那我也不相信是有人跟踪过你我。
你是一个单纯善良的女孩子,方周志笑笑说,你当然不会看到这个世间的本质。
这个世间的本质是什么?
四个字,就是,弱肉强食。
瞎说,何位梅反对说,那岂不是又返回到丛林法则时代了吗?
不是回到,方周志说,而是我们一直就生活在丛林法则时代。
如果是这样,人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方周志笑笑说,受制于人,或者寄人篱下,或者低三下四地活着,当然就没有意思。但你成为强者,攻城略地,成为王者,人活着就有意思了。
何位梅不为然说,我想,有亲人朋友尊重你,欣赏你,爱你,活着才有意义。如果你没有了亲人朋友,没有人从心里尊重你,欣赏你,爱你,即使你是王者,也毫无意义。
方周志说,你只要成为王者,你就不会缺少有人尊重你,欣赏你,爱你。反过来,正所谓胜者王侯败者寇,你如果失败了,你就是过街老鼠,即使是你的亲人朋友,他们也一样会远离你,抛弃你。
何位梅强辩说,我不同意你的观点!
看到何位梅有些生气起来,方周志很快搂紧一下她,轻声说,好了,亲爱的,咱们不讨论这些好吗?
2
马超正在向李向东学习擒拿招式。
李向东要马超接招,马超多次不得要领,李向东对马超的表现很失望,马超尴尬认错。
李向东说,小马,你怎么搞的,一点长进也没有。
马超说,不好意思,再来一次。
于是两人一来一往继续过几招,李向东又给马超布置了一些练习题,两人坐下休息。
马超说,李副队,我听说,乔一丁在公安局还有两个案底,是真的吗?
李向东不悦说,你不要叫我李副队好不好?听着别扭。
那我怎么叫你?
还叫组长吧。
可你不是组长了。
别啰嗦,李向东说,别人叫什么我不管,你就叫我组长。你刚才说乔一丁有案底,是什么案底?
一个是抢劫老人,一个是帮妓女拉皮条。
瞎说,李向东笑说,没有的事。
我在档案室查过,也没看到。
我在刑警队快十年了,第一次接触到这个人,以前听都没听过乔一丁这个名字的——哎,李向东忽然扭头看着马超说,你还在查乔一丁?
没有,马超说,我只是偶然听说了乔一丁有前科,就想从作案心理学角度研究一下这个人,您不告诉我,凡事要多动动脑子吗?
你动脑方面我不担心,动武方面太差劲了,周队长会抽查的,那天查到你这样子,会要你好看的。
马超吃惊说,周队长会怎么抽查?
找你过招呗。
我从来没看到周队长练过,他也会擒拿?
李向东笑起来说,那天你试试就知道了。
那我得好好练了。
李向东站起身欲走。马超说,组长,麻烦您再教我一招。
李向东说,明天是周末,明天下午再教好吗?
明天下午我家里有事。
好,最后教一招了啊。
两人又开始练习起来。
马超没有告诉李向东,他周末下午,其实他不是家里有事,他是要到健身馆“学习”健身的。
因为马超是普通会员,没有机会和何位梅单独在一起,他只能自己寻找机会与何位梅说话。
这一日,恰好又是何位梅主动约马超。
训练结束后,学员们换好衣服都走了。器械室只有何位梅与马超。
马超说,何老师,您找我有事吗?
何位梅说,小马,我这两天心情很不好,找你聊聊天好吗?
马超笑笑说,聊吧,我洗耳恭听。
何位梅苦笑一下,说,你这一句洗耳恭听,弄得我不都知该说什么了。
好好好,那我把洗耳恭听收回。
其实也没什么,何位梅若有所思说,算了吧,咱还是回去吧。
何位梅口上说要走,身子却没有动。
要不,马超说,我也请你喝杯啤酒好不好?
何位梅说,小马,你问你,一个绝顶聪明的人,是不是偶尔也会犯一种类似马大哈的低级错误?
智者千虑必有一失吗,马超说,应该有这种可能。
那我就放心了。何位梅下意识地点点头。
不过,也有一种情况,马超又说,叫大智若愚,就是聪明人装糊涂。
这种人太可怕了。
另外,还有一种情况,马超又说,叫做聪明反被聪明误,或者是机关算尽太聪明,反误了卿卿性命。
你这一点很像一个人,何位梅笑起来,说话总是一套一套的。
像谁?
何位梅摇头说,我暂时不会告诉你的。
对啦,马超忽然想起来一件事,他问何位梅说,何老师,我听你说过货车撞死人的事情,是不是四月初的时候?
何位梅想一想说,嗯,好像是的,怎么了?
那场车祸,我是第一个最近距离接触者,我还被公安局的人叫去做过笔录的。
没伤到你吧?
当时,马超说,我和我的朋友也在开车——我们开的是小车,我的右前方就是那辆货车,一只山羊跑到了公路上,有个女人追到路上赶山羊,结果被撞了。货车上当时有三个人,都下车看被撞人的情况,我和朋友当然也得停车去看看能帮到别人什么。所以,我是那场车祸的差不多算是亲历者。
何位梅忽然警觉地说,货车既然在你的右边,那你应该看清楚驾驶室下来的人了,对吧?
驾驶室下来的那个人,矮胖矮胖的,年龄在35、6左右。
何位梅忽然倒吸一口气愣了一下。
那个人矮胖矮胖的?何位梅问。
马超说,你说的那个老板,是不是矮胖矮胖的?
何位梅目光开始游移,说,不是,老板是个瘦高个。
可是,马超说,瘦高个是从副驾位上下车的。
你没有看错吧?何位梅警惕地看着马超说。
我又不是近视眼,怎么会看错呢?马超说。
可是,何位梅说,有位律师告诉我说,当时是瘦高个在开车。
马超显然有点急了,说,简直是胡说八道,是哪个律师?他叫什么?
何位梅这时在想,马超讲从驾驶位下来的矮胖矮胖的那个35、6岁的男人,肯定就是祥子哥,这说明当时肯定是祥子哥在开车,可是,方周志却一口咬定当时就是王强在开车。而真相只能有一个。这两人中肯定有一人在撒谎,那是谁在撒谎呢?很显然,马超是亲历者,他在撒谎吗?可是他为什么要撒谎呢?撒谎对他有什么好处吗?如果马超没有撒谎,那就只能是方周志撒谎。可是方周志又为什么要撒谎呢?
看到何位梅在凝眉思考,马超说,何老师您在想什么呢?
马超,何位梅说,你刚才说,是那个矮胖矮胖的人从司机座上下来的?
是啊,马超说,我还以为那个矮胖矮胖的人是老板呢。
不是,何位梅摇头说,那个瘦高个才是老板。
那就证明,那位律师说的肯定是假话。
可是,何位梅有点犹豫地说,可是,那律师为什么要说假话呢?再说,又不关他什么事,他何必要说假话呢?
何老师,马超笑起来,真相只有一个,如果不是那位律师说假话,那肯定就是我说假话。可是我又为什么要对你说假话呢?
是啊,何位梅也说,你为什么要对我说假话呢?
何老师,马超想了想说,你如果想得到真正的真相,办法只有一个。
什么办法?
抽个时间,马超说,我带您去监狱,找那个矮胖子问问清楚。
你带我去监狱?
对,马超说,我在司法局工作,我有这个便利嘛。
你在司法局工作?
是啊,马超说,怎么了?
你怎么没告诉我呀?何位梅说。
你也没问起过我呀!马超说。
马超知道,直接告诉何位梅自己是警察,会把何位梅吓着的,而且她也很可能因此远离自己,让自己功亏一篑。但说一个与警察风不牛不相及的职业,又怕有一天需要以警察身份面对她时不好转弯,说是在司法局工作最合适,既不会吓着她,转弯也比较方便,因为司法局和公安局都在一个系统。
3
何位梅陷入巨大的困惑之中。从马超清澈透明的眼睛中以及他略微还带一点孩子气的神情里,她认定他绝不会是一个骗人的人,况且她的事情与他八杆子打不着,他有什么理由骗她呢?可是,如果马超没有骗她,那唯一的解释就应该是方周志骗她了。然而方周志又为什么要骗她呢?方周志连乔一丁都不认识,甚至从来都没有见过面,难道只是因为当时乔一丁是她的男朋友,仅仅是出于一种男人式的吃醋心理?如果是这样,方周志也太不够一位著名律师的格局了吧?再者,如果这是真的,那么,把丁一桥帮昌仁禹拍打人视频的屎盆子扣到乔一丁的头上,就不会是因为混淆了丁一桥和乔一丁的名字所致,而是一种恶毒的故意。如果这个推论是对的,那方周志是一个什么人呢?他还是自己心中敬佩的那个才华横溢的著名律师吗?
何位梅背着方周志,在马超的帮助下,很快取得了一个到监狱里探视魏祥子的机会。她来到监狱,先委托狱警把一袋子刚买来的各类食物转给魏祥子,然后来到犯人探视室,与魏祥子隔着一个窗口对坐下。
魏祥子说,你带这么多吃的,谢谢了。
何位梅激动地说,祥子哥你在里边还好吧?
魏祥子说,我很好,我已经知道一丁兄弟的事了,你一个人要多保重啊。
何位梅的眼泪涌满了眼眶,说,嫂子告诉你的对吧?
你千万别太难过,魏祥子说,是你嫂子告诉我的,她还说一直打不通你的手机,也不知你现在去了哪里,还以为你不在这个市里了的。
何位梅的眼泪终于夺眶而出,说,我是离开了一段时间的。不过,我很快会去看大娘和嫂子的。
有时候,生活中有些人的有些谎话,是被逼出来的。何位梅无法对魏祥子解释自己这一段时间去哪里了,就只得先编个谎话了。
你回来了就好,魏祥子说,我老娘一直在念叨你和一丁兄弟。大家没有把一丁兄弟的事告诉她。
祥子哥,何位梅说,我有一件事情,要和你核实一下,你一定要对我讲真话。
什么事?魏祥子说,你讲。
何位梅说,你的货车出事的时候,到底是谁在开车?
魏祥子有点奇怪地看着何位梅说,是我在开车啊,怎么了?
何位梅说,可是有人说,是王强在开车。
瞎说,魏祥子说,当时车上装着满满一车货,怎么可能让王强开车呢,他那技术,就是我让他开,他也不敢开。
何位梅说,你确定出事时是你在开车?
这还用确定吗?魏祥子说,我是王强雇佣的司机,我不开谁开?其他人也没有A牌驾照,在正式公路上没驾照开车那是违法的,谁敢啊?
祥子哥,何位梅哽咽起来,我明白了。您在里边好好的,大娘和祥子嫂这边您放心,我会去照看他们的。
魏祥子之诚实,是何位梅刻在生命深处无可动摇的一种认知。何位梅悔恨自己没有早点问问魏祥子,以至让自己被方周志蒙骗了这么久。由此她也完全可以推断,方周志一开始对她说乔一丁帮昌仁禹拍视频,也绝非是因为混淆了乔一丁和丁一桥两人的名字,而是刻意往乔一丁头上栽赃扣屎盆子。混淆两人的名字只是为日后不小心败露时预设的逃跑后门。
两件事情已然板上钉钉。
怎么办?
去揭穿他吗?
方周志的三寸不烂之舌,何位梅是领教够了。她想凭自己思维和语言能力,要想揭穿方周志堪比登天。方周志会找出一万条对策应对。何位梅心里曾经酝酿过一句自以为够经典的话:事实是什么?道理又是什么?你如果真想掰扯清楚,请你千万别找方周志,因为他总会把它弄成一本糊涂账让你东南西北都分不清了。何位梅是真的不敢和方周志对决,她知道自己非但打不败他,反过来还可能被他打败,然后再度臣服于他。
何位梅需要自己和自己先好好捋一捋。
人一有定见,就会变得很冷静。此后的几天,何位梅照例上下班,照例回家给方周志做饭洗衣,一切都仿佛还在很正常很平静地延续。但是,何位梅的“冷静”让方周志有点慌神了。
亲爱的,你最近怎么了?一次晚饭后,方周志问何位梅。
没怎么呀。何位梅说。
看你总是沉默寡言的样子,方周志说,是不是又听到什么不好的消息了?
没有呀。何位梅苦笑一下。
一个人最重要的,是得学会辩别是非,方周志说,不管别人怎么说或者说什么,你先得分析分析他的出发点和用意,不能盲从盲信。
是吗?何位梅的苦笑变成了冷笑。
看问题呢,一定要看本质,方周志说,比如,你可能还在想,凭你方周志的聪明,你怎么可能把乔一丁和丁一桥混为一谈呢?你可以这样想,但是,你还得再往深处挖一挖,退一万步,就算方周志真的是故意为之,那他为什么要那样呢?还不是因为他爱一个人吗?爱一个人,想办法去追求一个人,他有错吗?
其实,何位梅也正是基于这样的想法,才一直忍耐着,没有明火执仗开始问责方周志。但是,她真的不能接受一个人为了追求另一个人就可以不择手段什么事也干。她现在思考的似乎早已不是怎样去问责方周志,而是想自己是否要离开他或怎样离开他的问题。
何位梅悄然打破方周志对自己行为制约。她大包小包买了很多东西,来到魏大娘家。
正好魏大娘和杜丽在家。
大家好久不见,自然感概太多了。
何位梅抱住魏大娘哭着说,大娘,这么久没来看您,我对不起您哪!
魏大娘说,孩子,你这是上哪里去了呀?
杜丽说,是啊,人找不到,手机也打不通,都急死我们了。
何位梅立刻感受到一种久违的也是最美好的人间温情,没有任何仪式,更没有任何客套,却是像突然从沉睡中醒来,一切都是那样真实,亲切,具体。
4
何位梅在一家茶馆约了马超。
一个人如果突然会十分强烈地渴望朋友,没有别的解释,那是因为他遭遇到了敌人。
何位梅不知不觉有点倚重马超起来。
马超早早地先到,数分钟后何位梅也到了。
小马,何位梅说,你来这么早啊!
老师请学生,马超说,学生岂敢不早点来呀?
你能不能不耍贫嘴?何位梅说,我是怕了你们这些人了。
何位梅这时想到了方周志。因为方周志也说过类似的话。
我们这些人?马超说,还有谁呢?
喝茶!
何位梅不想让马超问下去,她举起茶杯,马超便也举起。两人以茶代酒象征性碰一下,各自抿一口。
小马,何位梅很快把话转回到自己预设的主题上,说,你那天说,你在司法局工作,那应该也认识一些公安局里的人吧?
这是当然,马超说,我们常和公安局打交道,能不认识吗?
那你愿不愿帮我一个忙啊?
我太愿意了,真的。
马超称自己在司法局工作时,其实也有在等何位梅说这句话的原因。他终于等到了。
何位梅说,那麻烦你到公安局找人帮我查一下,看看乔一丁的案底究竟是不是真的。我想确实一下他到底有没有某些人说的那么坏。
何老师,马超说,不用找人,我自己亲自到档案室去查。
你亲自查?
对,马超说,5.17凶杀案死者家属向永宁市公安局申请复议了,公安局要对案件重新调查,人手不够,就把我抽调到公安局去了。所以,我不需要找人,自己就有权进入档案室查资料了。
马超不能总是隐瞒自己的真实身份,最终总是要以警察身份面对何位梅的,不如现在趁机给自己设一个台阶,以免到时候自己下不来台,还让何位梅以为她又认识了一个骗子。
那就太好了。何位梅说。
就这事吗?
是啊,何位梅说,就这事。
嗨,马超笑一下说,就这事您随便说一声就行,那还用请我喝茶?
也想顺便想和你聊聊吗,何位梅说,不行吗?
太行了,马超说,我也很想和您聊聊的。
小马,何位梅长叹口气,说,其实,我这两天一直在想一个问题,我想我是不是掉进一个别人挖好一个陷阱里了?想着想着就觉得后背发凉。我想,如果真是,那我就是一个国际超级傻帽。
有哪么严重吗?
真的很严重,何位梅认真说,如果真是那样,我都不知道自己怎样应对了。
从陷阱里跳出来就行了。马超说,这有什么?
没那么简单的。何位梅说,因为别人给我挖陷阱,也许只是因为爱我,为了想得到我,不是有一句什么话来着,哦,对啦,是这么说的,我是骗了你,但那是因为我太爱你,我想要得到你,我有罪吗?
不可以用别的办法得到吗?马超说,为什么要用挖陷阱的办法来得到?
因为也许他可能想不出更好的办法。
当然,马超说,你要是愿意的话,那你就原谅他好了。
可是,何位梅说,他这样做也太恶劣了,我真的无法接受。
马超当然知道何位梅的意思,更知道她所说的给他挖陷阱的人是谁,他很想点破她,但理智告诉他不能,他必须逼她在事实面前自我觉醒,另外还要教给他一些必要的应对办法。
何老师,马超说,对于这样恶劣之人,你真的不能太善良,当然更不能简单应对,你得多动脑筋,多想一些好的策略,不然弄不好他会伤害你的。
伤害我想倒不至于,何位梅笑笑说。
至少是现在为止,何位梅认为方周志是爱她的,就算是她做一些损害方周志的事,她量他也不会对她怎样。
为什么?马超说。
因为,何位梅说,因为他真的很爱我。
我想事情没你想像的那样简单。马超摇摇头说。
为什么?
何老师,马超很认真地说,你如果甘心在陷阱中生活,那我没什么话可说。你如果有一天想跳出陷阱,我劝你千万先不要揭穿他,更不能剥掉他的底裤,让他一时无处遁形。因为那样的话,他会像一条疯狗一样嘶咬你,让你遍体鳞伤,甚至吃掉你。
有那么恐怖吗?
何老师,马超极其诚恳地说,我现在叫你一声何姐吧,我要把你当成亲姐一样的人对你说,我没有吓你,我说的是真心话。
你叫我何姐,让我好感动。
何位梅眼睛潮湿了,似有泪花在闪烁,她忽然站起身,看着马超,很渴望又有点犹豫不决地说,那,那,那让何姐抱一下你可以吗?
马超站起身,迎向何位梅。两人同时走到茶桌一边的通道上,然后很谨慎又很亲切地拥抱在一起。
毫无疑问,何位梅的胸中升腾着的是一种纯净如水晶石一般美好的姐弟亲情的感觉。但马超却不同。他的脸红了,心在狂跳,似要跳出胸口。这是他从未体验过的一种感觉,这种感觉让他既震惊又害怕,既渴望又不敢渴望,他仿佛被一种罪孽感深深地牵绊着刺痛着,他希望这一过程很快结束,但又明明不愿意,他甚至希望是永远……
5
方周志在开车。何位梅看着窗外发呆。
亲爱的,方周志看一眼何位梅说,你在想什么呢?
没想什么,何位梅冷冷地说,我最近有点累。
是不是生病了?要不我带你去医院看看?
不用。
这时,方周志手机铃响,方周志边开车边接听。何位梅警惕地看一眼方周志,开始悄悄地留意他的行为。
是周南打来的。
啊,舅——啊不,方周志有点慌乱地说,周队长,您找我有事?
好久没去家里了,周南在电话里说,你妗子好几次包了饺子等你去你也不去,你怎么回事?
最近确实有点忙,不好意思。
我想和你单独聊聊,周南说。
那我去家里?还是去单位?
周南说,就咱爷俩聊,还是另外找个地方吧。
那就去兴隆酒家好不好?方周志说,正好喝两盅。
也好。
那就8号包厢吧,方周志说,您定个时间。
晚8点怎样?
好。
方周志收好手机。
何位梅说,什么人?
方周志说,刑警队的周队长。
你喊他舅?然后怎么又改了口?
是的,方周志说,周队长是我舅,老头很怪的,他不让我在外面喊他舅,让我喊他职务。
方周志一时不由得有些紧张起来。
先是李向东借走他的雨衣,检测他的雨衣,之后又有孙小明硬逼他向永宁市公安局申请复议,接着是丁一桥到家里找他寻衅,这些难道仅仅都是偶发之事?如果不是偶发之事,那又是谁在背后推动?方周志的脑海中突然闪出一双眼睛,那眼睛像两把剑,凛厉逼人,让他胆寒。他知道,那是马超的眼睛。而现在,周南又提出要与他聊聊,而且是不在家里聊,也不在单位聊,聊什么呢?
听到手机响时,我还被吓了一跳,以为是丁一桥打的。何位梅说。
以后你一个人在家时,方周志顺势说,一定得记住一点,不管是什么人敲门,都不要给他开门。
何位梅冷笑说,那咱们家是监狱呢,还是猪厩呢?
何位梅近时说话总是挟枪带棒的,不是冷战胜似冷战,也让方周志倍感头疼。
亲爱的,方周志摇着头笑笑说,你能不能别这么犟呢?
我说的难道不对吗?
对,很对,方周志无奈地说,可是,这不都是权宜之计吗?
丁一桥的事,也要搞个权宜之计?
最近不是太忙吗,方周志说,再说,一个中学老师,我量他也翻不起什么大浪来。
何位梅看着方周志说,那你是打算不理人家了?
你明不明白?方周志说,他们是无中生有,是无理取闹。
那这个家,我看我还是不回去的好,因为我不能像你说的那样,人家来敲门我在家假装没听见。
好好好,我一两天去一趟教育学院,找丁一桥谈谈吧。
当两人发生争执时,方周志总是适时妥协,这让何位梅心里很纠结,不知道自己该选择原谅他还是继续恨他。
6
亚男开着自己的蓝色小车,和马超一起送孙小明来到汽车站,三个人在停车场话别。
马超说,小明,这几天辛苦你了,让你当了一回菜贩子。
孙小明说,其实也很好的,我是一举两得,乘机也赚了一把。
亚男说,你还赚钱了?
孙小明说,我赚钱不算什么,我是为我们村里的菜农找到了赚钱的门路了。
马超说,给菜市场供菜?
孙小明说,给菜市场供菜不算什么,重要的是因为田静阿姨的介绍,我和教育学院的吴事务长拉上关系了,我和吴事务长还签了一份协议,以后,我们村里的菜农可以给他们学院长期供菜了。
马超说,那太好了。
亚男说,孙小明你真会找机会的。
孙小明说,好啦,你们俩回去吧,我进去了。
孙小明对马超亚男挥挥手走了。
马超亚男返回车里。
亚男说,哥,我发现你有点神不守舍的样子,是不是工作上又有什么问题了?
亚男说的不假,马超从与何位梅在茶馆里拥抱之后,在亚男面前仿佛总有一种负罪感似的,他一方面暗下决心在以后与何位梅的接触中,一定要保持必要的距离,绝不能再与她拥抱了,另一方面,他又总是不断地回味着甚至是陶醉在与何位梅拥抱时的那种心跳的感觉之中。
不会吧?马超有几分虚弱地说,我有神不守舍吗?
最近没有和同事们发生不愉快吧?
没有。马超说,最近我一有时间就找李副队学练擒拿。
吽,亚男用鼻孔笑一下说,你又不是什么练武的料,再练怕也没用。
李副队这么说我,你也这么说我?
亚男说,以后你要抓坏人时,最好带上我。
马英也这么说,马超笑起来,你也这么说。
从车里往外看,暮色已经降下来了,大街上的各类霓虹灯陆续亮了。
超哥,亚男说,我不太明白你对何位梅为什么要绕来绕去的,为什么不直接帮她戳破真相?
我要是直接把真相告诉她,马超说,你想想,她又凭什么会相信我?方周志现在是人家的男朋友,关系好着呢,我如果贸然说方周志怎么怎么的,何位梅搧我两巴掌怎么办?
嗯,亚男服气说,也有道理,那孙小明这回可是帮了你大忙了。
是啊,马超说,让拍视频的当事人亲口告诉她,你还怕她不相信?
亚男笑说,让人家村委主任给你当一回菜贩子,也亏你能想得出来。
其实,马超说,我曾经也想过让你去当菜贩子的。
可以啊,亚男说,你为什么不用我?
用你?马超笑笑说,我看见阿姨几次让你帮她买菜你都没去,你愿意给我当菜贩子?
瞧你说的,亚男用鼻孔哼一声说,给家里买菜是家务劳动,给你当菜贩子那是革命工作,家务劳动谁都不想干,革命工作就不同了,革命工作有价值感荣耀感,这能一样吗?
还有,马超说,当菜贩子还得能分辩出蔬菜质量好坏来才行,你哪能呢?我还怕你送菜到教育学院后,人家看见蔬菜不好把你给直接轰出来。
你小看人了,亚男不服说,好菜新鲜硬朗,不好菜都是蔫头蔫脑的,小孩子都能认出来。再说不是还有阿姨的面子吗?
我妈的面子算什么,马超说,你的菜好,人家会给面子,你的菜不好,我妈的面子也会让你给弄丢的。
我怎么就连个孙小明都不如,我不服!亚男有些不高兴了。
好好好,马超妥协说,如有机会,我给你派个菜贩子的活干干。
你说话可要算数啊。
这时,马超忽然从窗口上看到有一辆小车朝一家酒店开去,小车的车门上似有“正义律师事务所”字样。
马超急忙说,开慢点。
亚男也看到那辆小车了。
亚男说,里边有没有方周志啊?
亚男将小车缓慢地朝酒店方向开靠过去。
马超说,看看再说。
两人的视线中,那小车开进到酒店外的停车场停住,不一时,车里下来一个人,恰好就是方周志。方周志往酒店走去。
亚男说,是他。
马超说,你在这里等着,我下去侦察一下,看看这家伙和什么人接触。
亚男把车停路边上。马超下车。
马超躲在暗处观看着方周志走进酒店后不多时,又一辆小车停在了停车场。马超看到车里出来的人竟是周南。
这两家伙是不是要在这里密会呢?马超眉头皱起来。
周南往酒店走进去。
马超悄悄跟了上去。
周南从旋转门进去了,马超稍等一下,也从旋转门进入酒店。
马超刚进酒店门庭,方周志这时已经看不见了。周南和巴台服务员打一下招呼,服务员领着周南走进一间包厢。马超当然不方便进入包厢,只好先在包厢外面不远的暗处等着,看还有什么人会进入。
不一时,有一位服务员端着菜盘往包厢走去,马超抓住时机,在服务员开门的瞬间,探头朝里看去,果然看到包厢里有方周志。
马超确定了是周南和方周志两人密会,忽然怒从心起,脸都一时气红了。他咬着牙再等一会,没看到有别的人再进入那个包厢了,就退出酒店。
对于周南,马超只是大概率认为他一直是在暗中帮助方周志脱罪,并没有什么实质证据,但在此时,当他亲眼看见周南和方周志在酒店单独私会,心里就彻底坐实了。他坚定地认为,没有别的解释,他们两人一定是密谋怎样为方周志脱罪的。
马超开门上车。
亚男说,什么情况?
马超黑着脸说,方周志请我们队长周南喝酒呢!
你们队长应该是好人吧?亚男说。
什么好人?马超愤愤地说,我看是一丘之貉!
亚男吃惊地看一眼马超说,你怎么可以这么说你们的队长呢?
马超恶狠狠地说,说他算什么,我还想揍他呢!
你疯了吧?
你知道吗?马超满腔愤恨地说,他们两人是同乡,又是亲戚,关系十分密切!
他难道会包庇方周志吗?
问题就出在这里了。马超说,刑警队开会讨论5.17案,我都不敢再讲真话了。
可是,亚男说,那就凭你一个人能搬倒方周志吗?
马超说,我能不能搬倒方周志,全看我能不能找到有效证据,只要我手里有充足的有效证据,我就一定能搬倒他!
要是周南从中阻拦怎么办?
马超说,周南他现在是队长不假,但是他胆敢摆明了包庇罪犯,我一定连他也一起收拾!
你在吹牛吧,你能收拾了你们的队长?
你应该相信,马超说,刑警队是公安局的,也是国家的,不是他周南个人的,他敢以权谋私包庇罪犯,收拾他的就不是我一个人,而是国法。国法面前,周南就是一只蚍蜉!
说的也是。
世上有些事情就是如此地不凑巧。与其说周南已然开始从心里欣赏马超,不如说他甚至是都有些喜欢他并打算好好培养他了。但是,奈何明月照沟渠,马超对周南的印象却越来越糟,他甚至都打算要和他对着干了。
7
包厢里有一张十人位的团桌。这时只坐着周南和方周志。两人吃着,喝着,聊着,往时在一起时,还会因在一些问题上观点不同而发生争论,这时没有。大家貌似比往时在一起时还更显亲切,更显轻松。然而天知道这都是假像。因为他们表面上看起来都若无其事,其实各人心里都怀有很沉重甚至很恐怖的想法。周南显然是有很重要的话要对方周志说,但他一直都还没有说。方周志更知道周南单独约自己出来,注定是有极其重要的事情,重要到连李茹都得避开才能讲的事情。那会是什么事情呢?再想到丁一桥突然到他家里找事,再想到李向东检测他的雨衣,再想到马超充满敌意的剑一般凛厉的眼神,方周志不能不往5.17案子上面去思考。他想他们在怀疑自己是真凶吗?可是他们有什么证据吗?他想周南大概率就是要对自己讲这个的。那么,自己该如何应对呢?否认,坚决地否认,这自然是肯定的。但是,似乎光是否认还不够,还不能显得太软弱。因为你如果表现出一丝一毫的软弱,那就说明你心虚,你心虚就说明你有问题,因此你必须激烈一些去反击。可是,都坐这长时间了,周南还只是和他扯家常。怎么办?敌不动我亦不动。你要扯家常咱就跟你扯,难道还想等我主动上钩?
周南说,近时没有回去吧?
方周志说,近时代理两个案子,很忙。
你妈妈年纪大了,周南说,最好能回去陪她住上些日子。
我想等我买房了,方周志说,就把我妈接到市里来。
周南说,你妈妈来市里住个三天两天的没问题,长了恐怕不适应的。
住久一点慢慢就适应了。
你这想法有点太主观。周南说,你妈妈哪么大岁数了,不能再要求她去适应什么新环境了,再说她也适应不了。
可是,方周志说,我妈长期住我姐姐家也不好,你知道我姐夫的为人,日子长了我怕会闹矛盾的。
其实,周南说,能不能考虑让她和你文斌叔复合?
方周志摇头说,不可能。
我听说他两人之间好像还很好啊。
舅,方周志说,你别听外人胡咧咧,不行的,文斌叔的脾气很坏的。
我是想,周南说,你妈妈毕竟一把年纪了,一定要想办法让她的晚年尽可能安稳一点,舒心一点。因为万一你有什么事不能在她身边,你也可以放心。
方周志的神情忽然有一点紧张,他开始对周南的话有产生了一种敏感。什么叫你有什么事不能在她身边,这句话是什么意思?我方周志一直都好好的,我会有什么事吗?还有,你所说的什么事又是什么意思?难道是我会坐牢?或者我会被判处死刑?方周志努力镇定着自己,不让自己的紧张表现出来。
我一般不会离开宁乡市的,方周志说,再说,我也会隔一段时间就会回去看我妈妈的。
我的意思,周南停顿一下,说,你凡事要多从你妈妈的角度想想,未雨绸缪地做一些安排或是准备。
方周志偷偷观察着周南说,也就几十公里远,我随时可以回去看我妈妈的,方周志忽然切转了话题说,舅,这些年来,你一直很关照我,说实话,我心里很感激你的。
那都是应该的,周南看一下酒桌上的酒菜,怎么样,要不要再喝点?
喝好了,不喝了。
到外面的亭子里走走?
好。
周南招呼服务员买过单,两人争着买单,周南争不过,只得让了方周志。
两人往外走去。
月色正好,花园里一个人也没有,安静得可怕。周南在前,方周志在后,两人默默地往亭子里走去。快到亭子时,只见周南忽然转身对方周志出招,方周志飞快接招,一时间两人你来我往对打起来,几个回合之后,周南改变招式,用手掌袭击方周志后颈,方周志转身错开。两人停止。周南笑起来。方周志也笑起来。
舅舅好身手。方周志说。
老了。周南说。
两人继续往前走。
舅,方周志说,你最后的这一招,在咱们老家的形意拳里我怎么从没见过?
其实,周南说,实战中,很多招式很少能用到,最有用的还只是一些核心原则,比如形与意合意与气合这些,任何招式如果背离了这些核心原则,那只是花拳绣腿,毫无用处。周南忽然停下,极其认真地说,周志啊,你问我最后这一招是吧?那我问你,这一招你最近有用过没有?
方周志一时呆住了。
该来的总会来的。周南的意思已然明了,虽然还只是一种试探。方周志是作了充分的思想准备和精神准备的,但是当周南真的亮剑时,他的内心还是免不了有一种几乎要崩溃的感觉。
方周志低下了头。
孩子,周南爱抚地拍拍方周志的肩膀,说,知错能改,善莫大焉,你去自首吧。你还年轻,我可以保证你不会被叛死刑。
方周志不由得出了一身冷汗,他的头都快要爆炸了。难道就这样去认罪伏法?那我的理想呢?我的前途呢?将近20年来,我拼死拼活学习,拼死拼活工作,拼死拼活想要出人头第,难道可以就此打住?天哪,这样可行吗?
方周志经过片刻休整,忽然抬起头来,极其郑重地说,舅舅,我听不明白您在说什么?您不会搞错吧?让我自首是什么意思?
周南略微怔一下,再沉默一会,仍用和缓的语气说,俗话说,头顶三尺有神灵,人在做,天在看,不要幻想没有人会知道,那是不可能的,自己做过的事自己一定要承担。
我是唯物主义者,方周志说,我不信这些。再说,我做什么了?
周南长叹一口气说,你的雨衣出卖了你。
雨衣?方周志说,您把我说糊涂了,雨衣怎么了?
5月17日晚上,周南说,你穿过的那件雨衣。
哦,方周志故做恍然大悟的样子说,怪不得李向东找我借雨衣,原来你们真的是怀疑我?难道我的雨衣有什么问题吗?
不是那件雨衣。周南说。
不是那件雨衣是什么意思?方周志说。
我说的雨衣,是你扔掉的那一件雨衣。周南说。
周南的这句话,像一道闪电在方周志的头顶炸响,让他大有一种被炸晕甚至炸毁的感觉,他的心开始颤抖,腿在发软,眼前一阵发黑,仿佛整个人就要瘫倒下去似的。毫无疑问,如果周南真的找到了那件雨衣,5.17案就不再仅仅是乔一丁和方芹两人之间的事了,案子的定性也将迅速彻底颠覆。这虽然尚且还不至于很快能牵扯到他方周志,因为,那件雨衣上是有两个死者的血迹,但他可以确定检测不到他自己的任何痕迹,他们没有办法认定那件雨衣与他有任何关联。然而,周南至少可以把他当成案件嫌疑人而对他进行调查询问,而只要变成嫌疑人,即使最后被认定无罪,那对他个人的影响以及事业的发展也将带大巨大伤害。
我没有扔掉过雨衣,方周志说,我就只有现在的这件雨衣。
周南说,现在雨衣是你后来新买的。
没有!方周志不知不觉提高了声量说,你弄错了,我就一件雨衣。
别再犟了,周南说,孩子。
方周志终于调整回到应有状态,他退开周南一步,做好必要时与他再次交手的准备,说,我告诉你,我就一件雨衣,你找到的雨衣不是我的!
周南皱一下眉头说,你一定要顽抗吗?
别叫我孩子,方周志强硬地说,我是大人!我不是顽抗,我是反抗!
周南也不觉得有些恼火起来,说,方周志,你要是不去自首,你将是死罪,你是律师,你难道不明白这点?
你是刑警队长,方周志强辩说,你应该知道,你指控我要拿出证据!
你简直不可理喻!
我没有!方周志大声说,我不明白你今天怎么了,你疯了吗?你我还是不是有血缘关系的亲人?
周南说,你我是有血缘关系的亲人,血浓于水,我不想看你死,不想你妈妈白发人送黑发人,不想让村里的乡亲对你绝望,孩子,请你听话去自首吧。
你知道吗?你这是在诬陷我!
孩子,你要是走太远了就无法回头了!
你不要孩子孩子的,方周志说,我是成年人了。《中华人民共和国刑法》第二百四十三条的规定,捏造事实诬告陷害他人,意图使他人受刑事追究,情节严重的,处三年以下有期徒刑、拘役或者管制;造成严重后果的,处三年以上十年以下有期徒。我现在以律师名义警告你,请你不要犯罪,不然坐牢的不是我,而是你!
周南一时无语。
方周志说的对,截止眼下,无论是马超,还是周南,都没有找到方周志就是5.17案真凶的实质罪证。从正常的侦案程序讲,周南这样做显然极不妥当,甚至可以说是一种将个人私利带进工作中的错误行为。他原本只是想从亲情角度早一点说服方周志自首,第一可以避免浪费侦案时间节约大家的精力,第二也可以冀望方周志自首情节成立,减轻罪责,让法律从轻处理他。可是,他冒着宁可自己犯错的善意并没有得到方周志的理解。他失败了。或者,他想,他似乎更应该给方周志多留足一些反省时间才对,不能指望他立刻去认罪。
你先好好想想吧。周南说。
周南一个人先走了。
方周志望着周南的背影,眼泪潸然而下。
8
马超来到李向东办公室门口,正要敲门,李向东开门出来了。
李向东说,嗬,你来了。
马超说,李副队,不是说好这个点吗?
他们是要去找方周志的。因为方周志代理方芹妈妈向永宁市公安局对5.17案申请复议后,不出大家所料,永宁市公安局把复议工作转回来再次落到李向东马超头上。他们需要与提交者方周志先谈谈。
李向东皱眉说,算了,小马,你对方周志偏见太深,还是我一个去谈吧。
马超不服说,我有偏见吗?
李向东说,你在家再把案卷再捋捋,看看哪些地方还需要补充调查,等我回来咱俩再商量。
李向东一个人走了。
自上次和方周志不欢而散后,李向东曾几次约方周志去自己家吃饭,都被方周志婉拒了。李向东想借此机会与方周志修复一下关系。他不想失去这个朋友。
方周志坐在自己办公桌前一边翻阅案卷一边等李向东。
这时,有人在敲门。方周志对门板说声请进后,继续埋头翻阅案卷。
李向东进来了。方周志没有抬头。李向东看一眼方周志摇摇头径直走到木雕茶桌旁坐下。
李向东自己打开煮茶器,说,你的茶叶呢?
方周志一脸一不欢迎,说,我没有花茶。
李向东说,我要大红袍。
方周志说,你不是不爱喝大红袍吗?
李向东笑说,我那话你也信?我是因为买不起,才说不喜欢的。
李向东以满满的诚意给足了方周志面子。方周志立刻判断出周南并没有把他两人之间发生的争吵告诉第三人,再说,此时此刻,他太需要李向东的帮助了,他当然得见好就收,尽快恢复和李向东的朋友关系。他站起身也走到茶桌旁坐下,开始动手给李向东泡茶。
说吧,方周志说,找我什么事?
你嫂子几次包了饺子请你,李向东说,你怎么一点面子也不给人家?
李哥,真的不好意思,我最近确实太忙了。
你还在恨我?李向东说。
是我小心眼了,方周志忽然眼眶里泛起泪花来,说,对不起哥。
别这么说,是我对不起你。
算了,以后咱谁也别再提那事了。
两人都沉默一下。
李向东说,兄弟呀,我有点不理解你了,5.17案子,你怎么还跑到永宁市公安局去申请复议,有完没完啊?
这不是杨琴的意思吗?不是她让我以这种方式来安慰方芹的妈妈吗?方周志也笑一下说,哥你怎么能怪到我的头上了?
杨琴也没有要你往永宁市公安局跑呀!
是杨琴说要我穷尽所有办法让老人能够接受现实的。
我的兄弟呀,李向东无奈地说,你真是个书呆子。
算了,方周志说,既然已申请了,那就再走走过场吧,我也好向方芹妈妈交待一些。
咱说好了,这可是最后一次了啊!
听哥的,最后一次。
世上的好多事情啊,李向东苦笑一下说,你不能细嚼,因为嚼多了,没事也会嚼出事来的。
这时的方周志,正处在最脆弱最敏感的时候,任何一点风吹草动都会惊吓到他。李向东的这句话显然又让方周志吃了一惊。
哪,哪,方周志有点紧张地看着李向东说,哥,我是不是嚼出什么事来了?
那倒还没有。
是不是有人说什么了?方周志好像还有点不放心似的说。
没有,李向东说,我只是想警告一下你,凡事得见好就收。
哥,方周志说,要是有什么事了,你可千万得早点告诉我啊!
夜半敲门,被吓着的人,一定不会是无辜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