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停车场上,周南往一辆小车走去,一边拿出手机,正要拨号时,看见李向东从另一车小里出来,就不再拨了,李向东也看到了周南。
李向东说,周队,您这是要外出吗?
周南说,我正要给你打电话呢。
李向东说,什么事?您说。
周南说,你多留心点小马,别让他一个人到处瞎跑。
李向东说,好的,我会留意的。
周南看见李向东往大楼里走去,好像并没有很重视自己的话,忽然严肃地重申说,这是命令!
李向东急忙转身立正回答说,是!
周南这才放心走了。
李向东望着周南的背影皱起了眉头。他是听到局里有人在议论马超,说他是挑唆何位梅对方周志行凶的人,但他自己并不这样认为,可是这又与马超“到处乱跑”有什么关系?何位梅不是已经入监了吗?马超就算“到处乱跑”还能做什么事呢?
是命令就得无条件去执行。李向东拿出手机,立刻给马超打电话。他决定在周南不在的这段时间里,一定不能让马超“到处乱跑”。
马超果然又在“到处乱跑”。这时,他正在坐着亚男的车去往城郊的一个村子。他们车子的后面有一辆小车一直在跟着,两人都丝毫没有察觉。
近一段时间,马超每每外出,都有一辆小车在偷偷跟着,马超亚男完全不知道。这也周南为什么命令李向东看着点马超别让他到处乱跑的原因。
马超接起手机,说,李副队,有任务吗?
李向东说,都快8点了,你怎么还没来上班?
马超说,今天不是周末吗?
李向东说,是周末?啊,那你忙自己的吧。
周末又怎么能管得了马超乱跑呢?李向东收起手机,自语说,啊,是周末。
马超也收好手机。
亚男说,李副队长周末也还上班?
马超说,他是值班。
亚男说,值班和上班不一样吗?
马超说,上班是在国务院规定的八小时之内工作,叫做上班。在国务院规定的八小时之外上班才叫值班。
亚男说,那你不值班吗?
马超说,那上个周末你见过我吗?
马超和亚男当然还是在寻找那件雨衣。这一次的目标是城北村一个姓张的收废品的人。
马超亚男的小车后面的那辆小车一直在在跟着他们。马超亚男浑然不知。
应该是快到目的地了,亚男放慢一点车速,两人都在留意着路边的招牌。
回到办公室的李向东,正在翻阅着案卷,翻着翻着,不期然脑子里突然又闪出周南刚才对自己的命令来,他想,既然周队在周末命令自己看着马超一点,不要让马超到处乱跑,应该是也包括这个周末的时间的,自己怎么就没想到这点呢?
李向东赶紧拿起电话给马超拨号。
马超亚男都看到了公路右侧有一条岔路,岔口口立一招牌,上写“城北村”。
亚男往岔路上拐进去。他们后面的小车开始减速,似乎也准备跟着拐进去。
这时,马超的手机又响了。
马超接起手机说,李队长,有事吗?
李向东说,小马,你在哪里?
马超说,我在去城北村里的路上,有事吗?
李向东说,你去城北村里干什么?
马超迟疑一下说,啊,啊,我,我和亚男去看一个亲戚。
马超平时一般不会对李向东说谎,偶尔说一回谎时,舌头就有些不太听使唤,说出的话也不哪么自然顺溜。
李向东说,必须要去看吗?
马超说,有任务吗?
李向东说,不是必须要去的话,你回来吧。
马超说,那好吧。
马超收起手机,有几分沮丧地说,算了,调头吧。
这段水泥路不是很宽,调头麻烦,亚男就干脆倒车后退,准备后退到大路上再转身。但倒至路口时,他们后面的那辆小车正停在岔口的地方。亚男按喇叭发出倒车警示后,那小车才不得不往前超过岔口让亚男倒出来。
亚男一边倒车一边说,这人,怎么这么迟顿,会不会开车啊!
亚男和马超往市区折返而去。他们都没有注意到,他们身后的小车也调头跟着他们折返了。
李向东也不知道周南的意思。马超不知道李向东的意思。跟踪马超的人也在纳闷:马超都进到村口了,为什么突然又调头折返?
2
张忠民和周南的小车正在往周南的老家村子行驶。
周南知道,马超注定不会停止对方周志的暗中调查,更知道方周志会阻止马超,甚至会用些阴狠的手段伤害马超。他也希望马超能帮自己找到确实有效的证据,尽快依法抓捕方周志。他虽然认定了方周志是5.17案的真凶,但以现有一件雨衣以及何位梅的供述,正如渠胜东所言,暂时还没有条件逮捕方周志。他此次回老家,就是想借用方周志亲人的力量来劝说方周志自首,保住方周志不会被判死刑。此行能否达到目的?他心中还没底。
说时迟,那时快。两小时后,周南回到老家村子刘家坪。
周南从车窗上看着外面的树木和庄稼,田梗和石头,是那样的真实可信,脑海里闪出郑板桥的一句诗,“一草一叶总关情”,不由眼含热泪,心中感慨万千。家乡是一个人的出发点,也是一个人一辈子的根据地。人只有回到家乡,才会感受到一种特别的温暖,这是那种不同于世间任何样式或种类的温暖,是一种彻骨的沁人心扉的温暖。
小车从国道一侧的一条小路开进去。这是通往刘家坪的一段水泥路。水泥路的右边是一条小河,小河依伴着水泥路一直通向村里。张忠民的小车在水泥路上前行几百米时,可能是轮胎碾过一块小石头,车身颠了一下,接着就听到一种沉闷的“哗啦”声,仿佛是什么地方出现了塌方似的。
什么声响?周南问。
好像是路基下的声音,张忠民说。
看看吧,周南说。
如果在别处,周南大有可能过去就过去了,但这是在他的家乡,他不愿意也不能够忽略任何有可能发生哪怕是很小问题的任何疑点。人只有被一种浓浓的亲切感包围时,才会演译出一种本能意义上的体贴入微。
张忠民把车往前开到路边停下,两人下车。
这是一段挨着小河太近的路段。可能是近日下雨时,洪水浸蚀到了路基,把水泥路下面的土石冲走了一大片,使得水泥路面薄厚不均的水泥板悬在了空中,虽然也不至于水泥板会马上因为失去支撑而塌陷,但看上去还是很有几分危险的。再说,如果一直不被人发现,也没有人予以处理,有车经过时发生事故肯定是迟早的事。
周南说,小张,你把车开到路中间,再把车里的三角架摆在后面路上,不能再让车辆走了。我到下面处理一下。
周南往路基下面走去,张忠民返回小车。
周南仔细观察了一下,看到原来组成路基下的很多石头并没有被雨水冲走很远,如能把那些石头集中到塌开的水泥路面的下面,临时垒起一个台子,先把路面支撑起来,就可以避免路面塌陷。
周南立刻动起手来。张忠民也下来了,也跟着周南干起来。
这时,有两个村里的年轻人各骑一辆摩托过来了,他们看到路中间停一辆小车,车里边却没有人,正疑惑间,听到路基下有人在说话,走近来一看,竟是周南和一位不认识的年轻人正在搬石头呢,再一细看时,立刻明白了周南把小车拦在路中间是什么意思了。两人既惊奇又感动。
天哪,一位年轻人说,周南叔叔您这是刚回来吧?怎么干起这活来啦?您快快回村去吧。
周南边干活边说,你看挺危险的,得先临时垒一个台子支撑一下,不然怕会出车祸的。
另一位年轻人说,那也不能让周南叔您干这事啊,您快点别管了,我这就去喊人来干。
周南说,很简单的,很快就能干完的。
一个年轻人帮着周南干起来,另一年轻人骑摩托车很快回村去喊人了。
不一时,去喊人的年轻人带着村长周保国来了。周保国大呼小叫的下到路基下面来。
周南兄弟怎么是你啊,周保国说,是刚回来吧?怎么干起这个事来了,快罢手跟我回村里去?
大哥来了啊,周南说,我看见挺危险的,怕过路的车辆不知道会出事的,这样很简单的,先垒个台子临时支撑一下,你再找人慢慢处理。
不行不行,周保国说,让他两个年轻人接手去垒,你和司机跟我回村。几百口人的村子,怎么能让你来干这个?真是的!
这不也是正巧看见了吗。周南说。
两个年轻人很快帮着周保国将周南和张忠民又推又拉,赶他们俩离开。
一个说,对的,周叔快回村里吧,余下的我们来垒。
另一个说,是啊,您回吧,我俩干。
走走走,周保国也以命令的口吻说,兄弟呀,我给你说,不管你在外面当什么大官,回到老家,还归我村长管,快点跟我走,正好让我也享受一下你的小车。
周南和张忠民只好朝两年轻人挥挥手,跟着村长上车走了。
对于方周志涉5.17案的事情,周保国的吃惊是可而知的。
周南先去方周英家里看周瑞琳。
周瑞琳还是不能说话。但亲人之间的沟通,未必一定需要会说话。周南紧握着周瑞琳的手,看着她的眼睛,就知道她在要说什么了。周瑞琳首行很感激周南回来看自己。但她很快又说,儿子方周志为什么没有一起回来?他是在忙呢?还有出什么事了?周南当然不敢据实招来,只好对周瑞琳编瞎话说,方周志去北京出差了,他不知道您的情况。又说,方周志一旦回来了,我会第一时间要他赶快回家来看您。周瑞琳朝对周南点点头,表示明白了。但接着又再三嘱咐周南,要周南多关照方周志,还说关照不一定是要帮方周做什么,更要多多地敲打他,批评他,教他如何做人什么的。周南连连点头应允。又对她说一定要听医生的话,坚持锻练,争取尽快好起来。
周保国已把常文斌约到村边的一个小饭馆去了。周南看过周瑞琳出来,就直接来到小饭馆。周南和周保国都认为,方周志的事,必须得和常文斌谈谈。因为在他们两人的感觉中,常文斌和周瑞琳乃至方周志方周英还是一家人。
三个人一边吃饭一边说话。
很显然,方周志涉5.17案的事情让常文斌很难接受。方周志现在虽然已明确表示不认常文斌为爹了,但在常文斌心里,方周志还是自己的儿子。他认为方周志现在不认自己,只是一时糊涂,他总有一天会清醒过来的。退一万步说,就算是方周志一辈子不认自己,只要方周志能越来越有出息,能像周南一样成为全村人的骄傲,那自己也绝不会有丝毫后悔。因为,自己完成了师傅方世杰的临终嘱托,自己问心无愧。在常文斌的认知里,自己这一辈子能够忠信守义不负师命,就很成功了。但是,现实打了他的脸。方周志居然成了杀人罪犯。这让他活着还有什么意义?他接受不了。
你坐实了?常文斌问周南。
坐实了。周南说。
我有罪。常文斌说。
一种彻骨的痛苦让常文斌的脸变成了一具木刻。
别什么事都往你身上揽好不好?周保国说,周志是大人了,再说现在你也管不着他了,怎么可以怪到你头上?
我没有教育好他,常文斌说,我辜负了方世杰大哥的托付。
你养大了他,供他读完了大学,周南说,你做得太多也太好了。
他大学毕业后,我就没再管他了。常文斌说。
你想管也管不到了。周南说。
其实我要管他还是能管到的,常文斌说,怪我大意了。
他都和你脱离父子关系了,你怎么管他?周保国说。
他是脱离了,可我又没有脱离。常文斌说。
别说这些了,想想怎么办吧。周南说。
我觉得我活得没一点意思了,常文斌忽然站起身说,你俩慢慢吃,我的胸口有点憋闷,我得出去吸口凉气。
常文斌一个人出门去了。
周南说,文斌哥这人也是的,什么事都往自己身上揽。
周保国说,他一直把方周志现在的成功,看成是他自己的成功。
他不是都与瑞琳大姐离婚了吗?周南说。
他们几十年的感情,不是一纸离婚证能替代了的。周保国说。
保国哥,周南说,你也是看着周志长大的,现在又是村主任,我看还得你出面劝说周志自首。
我不行,周保国说,这事我看还得文斌哥去办。
你不是说他俩现在关系闹得很僵吗?
别看文斌哥和大姐离婚了,周志最怕的人还是文斌哥,现在呀,只有文斌哥能制服得了他。说老实话,我自己肯定是没有一点办法。
两人正聊着,伍横急慌慌的闯进饭店来,他手里拿着一个小布包。
伍横一进门就说,周南叔,保国叔,文斌叔他人呢?他不是和你们一块吃饭吗?
周保国说,你找他有什么事?
伍横把布包放在餐桌上,说,文斌叔刚才去我家了,他把这个布包给了我,说是我丈母娘放在他家里的。说完就走了。结果我打开一看,里边是文斌叔的一张存拆还有一些现金。这东西分明不是我丈母娘的,我们怎么能要呢?
周保国站起身紧张地说,不好!南子,你快跟我去找文斌!
周保国一边说一边往外冲去。
周南感到莫名其妙,只得跟着周保国走了。
两人先来到常文斌的家里,门开着,人没有。
周保国略微想想,说,他可能是去瓦窑坡了!
两人遂转身走了。
每个人活着,都有着各自不同的理由。常文斌活着的理由,就是完成方世杰的托付,照顾好周瑞琳,把方周志和方周英养大,还要让方周志成才。几十年来,常文斌就是在完成着方世杰的托付走过来的。他让方周英嫁给伍横,组成了一个新家。他用棍棒逼着方周志习文练武,供方周志上了大学,让方周志成了文武全才。现在,他虽然在方周志闹腾下与周瑞琳离婚了,但这与他自己的功德圆满相比,根本算不了什么。他看好方周志,希望他一天天长成一棵巍峨大树。他相信,只要方周志能一天天进步,总有一天,他会转过身来感激自己的。可是现在,周瑞琳不幸患了脑梗,而方周志,则是成了杀人罪犯,不久就会走上断头台。他认为自己没有照顾好周瑞琳,没有教育好方周志,辜负了方世杰的重托,他不仅是失败者,而且是最大的失败者。他现在已经看不到未来了,也失去了所有的盼头,失去了一切,他活着已经没有任何价值和意义了。
周南和周保国来到瓦窖坡。这里有方世杰的坟墓。周南和周保国远远望见方世杰的坟墓前跪着一个人,那人正是常文斌。
常文斌是来这里向方世杰来谢罪的。他准备要在方世杰坟前一个人静静地了结自己的生命。
方世杰墓碑前的供台上,摆着很多烟酒和各种点心等食品。常文斌给香炉里点上三柱香,再将很多冥币和表纸点着了,将一瓶白酒淋倒在火焰上,火焰在酒精的助力下腾空而起。
周南和周保国在常文斌身后跪下来。
常文斌也已察觉到了。
常文斌说,你两来这里干什么,快点走开。
周保国说,文斌哥,你别做傻事。
周南说,是啊,文斌哥,你这是要干什么呢?
常文斌说,你们是走,还是不走?
周保国说,不走。
周南说,要走一起走。
常文斌站起身,周保国和周南也站起身。
常文斌转身对两位说,你们走吧,不然我就不客气了。
周保国说,文斌哥,你不能——
周保国话犹未了,常文斌一拳朝他打来,周南飞快上前替周保国挡开常文斌的攻击。两人你来我往打了起来。
周保国大喊说,文斌哥你疯了?
两人全然听不见周保国的喊话,只管痛快淋漓地对打。
几十回合后,看看谁也制服不了对方,就只好停了下来。
常文斌说,你的拳法不伦不类,是从哪里学的?
周南说,一半是形意拳,一半是国家套路。
常文斌说,我说嘛,这么古里怪气的。
周保国见两人不打了,就走过来说,好啦,说正事吧。
常文斌说,两位兄弟,你们别拦着我好不好?人生自古谁无死,我只是想早走一步而已。
周南说,文斌哥,人生自古谁无死,是一位古代英雄写的,后面的一句是,留取丹心照汗青。意思是死也要死得有价值一些,不能糊里糊涂去死。
常文斌说,我也不是糊里糊涂去死,我是活得没意思了。
周保国说,好死不如赖活着,要那些狗屁意思干什么!
常文斌说,你这是饱汉不知饿汉饥。你有儿有女有孙子有外甥,又是村主任,我呢,我有什么?我本想把方大哥的儿子培养成至少是像南子一样的人,可是现在他都成杀人犯了,不久还要被政府处死,你说,我能和你比吗?
周南说,周志会不会被判死刑还一定呢!
常文斌说,自古杀人都得偿命,他杀了人家两个人,能不死吗?
周保国说,周志现在还好好的呢,还没有抓他呢!
常文斌说,南子不抓是下不了手,可他不抓别人也会抓的,躲得过初一,能躲得过十五吗?
周南说,现在国家的法律是少杀慎杀,只要周志诚恳认罪,就可能死不了,只要能活着,就还有希望,凭周志的聪明劲,他一定还可立功减刑的。
听周南说可以不死,常文斌立刻睁大眼睛说,你说的是真的?
周保国说,南子兄弟什么时候说过假话?
常文斌终于拾回来一点信心,说,那可以快点让周志去向政府自首啊!
周南说,我这次回来,不就是为了这件事吗?
常文斌说,自首能免了死刑,你为什么不叫他去自首?
周保国说,南子兄弟就是因为劝不了周志才回来找你的,你自己倒不想活了,你死了,你让谁来管这事?
周南说,现在就是要商量一个办法,看看怎么劝周志去自首。
常文斌说,这应该很好办吧。
周南说,要是好办,我就不回来了,周志现在是死活不听我劝。
常文斌说,要是这样,我明天就去市里找他。
周保国说,他现在连你这个继父都不认,你又怎么劝他?
常文斌叹口气说,那怎么办?
周南说,我刚才和南子兄弟说,咱们去找方百昌怎样?
方百昌是方姓人家的最高长辈,方周志应称三爷。
三个人这时都冷静下来了。大家席地而坐,开始讨论劝方周志自首的事情。
周保国说,我看现在也只有找方百昌了。方百昌是方姓家族中最高长辈,在方姓人中一言九鼎,威望很高,我看现在只有求他了。
常文斌说,我怕也难,周志这孩子我知道,他是个吃硬不吃软的人,我怕他也不会听方百昌的——不过,现在也只好先这样试试了。
三人商量妥当了,就一起去方百昌家了。
方百昌已是80岁高龄了,仍然耳聪目明,思维清晰,说话也有板有眼。现在见连在外工作的周南和村主任周保国都来拜访自己,好不高兴,情绪也显得十分高涨。大家喝了一会茶,先聊了一会别的,周南看看时机成熟了,就把方周志涉5.17案的事讲给方百昌,希望方百昌以方家长辈资格规劝一下方周志,要他向政府自首,请求宽大处理。
周南最后说,方伯,我也向您保证,只要方周志主动自首,我一定会在国法框架内尽可能帮他。
常文斌说,不,你不能只是帮他,你一定要保证不判他死刑才行。
周保国说,你这要求也太高了,尽可能帮助就行了,周志犯的是国法,他一个刑警队长,他怎么可以保证他不判死刑呢?
常文斌对周南说,南子兄弟,你说,你能不能保证周志不判死刑?
周南沉思一会,用肯定的口气说,好,我保证!
方百昌说,这样当然太好了,说实话,我们方姓人自古以来都是奉公守法的良民,方周志的父亲方世杰,还是抗日英雄呢——
在一旁的方百昌的孙女打断爷爷说,爷爷,不是抗日英雄,是抗美援朝英雄。
方百昌略微尴尬地嗔怪说,就你什么也知道!接着又转对大家说,不管是抗日还是抗美援朝,反正是英雄吧。可是他的儿子却成了杀人犯,真是造孽呀!不过,你们放心,劝方周志自首的事情,我作为方家长辈,当然也义不容辞。他胆敢不听话,那我们方家的家法也不是摆在那里供人看的。你们让他来见我吧,我量他也不敢不听我话的。
谈完了方周志的事情,再聊一会别的,大家就拜别方百昌走了。
4
严格说来,人是无法自主的。命运赐给你什么样的人生,你就得接受什么样的人生,事实上你也只能够接受了什么样的人生,不论你自己愿意与否。何位梅入狱后,经过一段时间的磨练和被教育,已经完全适应了监狱的生活。其间,马超也不断写信给她,其中有一封信这样写道——
……我虽然仍然没有给你带来让你高兴的信息,但你一定要坚信,正义会迟到,但绝不会缺席。恶有恶报,我一定会将恶人绳之以法,把公平和正义还给你。然而,在你我等待好消息的期间,我们必须对之前法庭对你的判决有一个科学理性的认识。比如,法庭虽然没有惩罚到那个恶人,并不是法庭有意袒护那个恶人,而是法庭暂是没有办法惩罚他。咱们中国的刑事诉讼的原则,是以事实为根据,以法律为准绳的原则,还有一条就是疑罪从无原则。韩东义的辩护非常成功,但由于缺乏真凭实据,也只能做到让法庭怀疑那个恶人有罪,而疑罪是要从无的,因此法庭暂时还没办法惩罚他。然而,你知道这个案子在我这里远远没有完结。何姐,我可以原则地告诉你,我已经有所成果,用不了多久,我的成果就会自然形成一个新的证据链,到时候,那个恶人就再也无处遁形了。所以,何姐,我们千万不要因为这一次法庭放过了那个恶人,我们就对咱们国家的法律丧失信心。我们与恶人斗争,永远要遵从法律,依靠法律。试想,如果我们大家都来自己动手以恶制恶报仇雪恨,那岂不又回到无政府主义时代了吗?回到无政府主义时代你会愿意吗?
何位梅也接受了马超的说法。她还把马超的信常常分享给狱友。狱友们也把马超当成大家共同的精神食粮。
马超的行动没有停息,虽然不断会受到各种各样的掣肘。
一日 ,周南再次要马超去到他办公室谈话。
周南问马超说,乔一丁的舅舅那边情况怎样?
马超说,没怎样。
马超总是十分快速而又冰冷的口气,使得他和周南之间的气氛总是怪怪的很不正常。
周南用舒缓而且完全像是商量式的口气说,小马,以后,你不要再一个人单独行动了,好不好?
马超说,我的任何单独行动都是私人行动,我不管在什么时候什么地方,一直都是待命状态,从没有影响我的工作。
很好,周南说,以后,你的私人行动,不,不是私人行动,我是说,你如果是出去找什么证据的话,可不可以告我一声,我还可以派人协助你呀。
没必要,马超说,我也没有单独去找过什么证据的。
好,周南说,还有关于5.17案,我有整体安排,你如果有单独行动我们需要协调一致才行。
您有整体安排?马超冷笑说,您是指案子复议走过场糊弄受害者吗?还有,对于韩东义的律师函,采取完全忽略态度,这是您的整体安排吗?
小马,周南不由得有些生气地说,你只知其一,一知其二!
马超说,其一其二,还不都是为了放过方周志?
周南站起身,严正地说,马超同志,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马超说,难道我说错了吗?
你错了!周南显然也火了,说,我没有要放过方周志!
马超质问说,那你为什么要我停止行动?
周南终于忍不住了,在地上不停地踱起步来,良久,他尽量压住了自己的火气,说,小马,你能不能不要再单独行动?
马超干脆用坚决的口气说,不能!
周南说,你刚才说,方周志也在暗中寻找毁灭证据的机会,你一个人单独行动有可能与他碰头,你知道不知道?
马超说,我当然知道。
周南说,方周志的功夫在你数倍之上,你和他单独碰头会有危险,你知道吗?
马超说,我不怕!
周南说,他一招可以致你毙命!
马超冷笑说,我要是怕死,我就不选择当警察了!
周南说,你是想自己找死吗?
马超说,谁死谁活还不一定呢!要是照您这么说,上世纪50年代的抗美援朝就干脆别打了!
周南说,我当警察几十年了,还没有遇到一个敢跟我顶牛的人呢!
马超说,不好意思,我让您不高兴了。
周南终于大怒说,你给我滚吧!
马超站起身走了。
被一个晚辈顶撞,尚且不好受,被一个心中特别喜爱的特别想亲近的晚辈顶撞,就不是好受不好受的问题,而是一种悲伤。周南好像从来还没有领受过这样的滋味。他望着马超离去的背影,眼睛里盈满了泪水。
5
方周志回老家看母亲的前一天,终于如愿以偿收到明海药业公司委托他起诉伟业商贸公司的委托请求。
宋明海两次去找薛广文都吃了闭门羹,咽不下这口恶气,就和公司高层商量要起诉薛广文和伟业商贸公司。但大家再次研究了与伟业公司的合同,发现合同中有一个巨大的漏洞,就是没有确定还款期限。这官司能打赢吗?宋明海派南怀义先联系一下方周志,先向他咨询一下,如果能打赢,就委托他代理自己公司起诉薛广文的伟业公司。
南怀义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来到来到方周志办公室。
方周志认真看完了南怀义带来的明海公司和伟业公司的几份合同书,说,打官司看合同书是一方面,更重要的还要看签署合同书时的具体背景,还要结合两个公司一直以来经济往来的情况。这官司虽然难打,但我认为还能打,只是需要有一点准备时间。
南怀义感激地说,准备时间肯定是要的,那您的意思,是可以签委托合同书吗?
方周志说,我首先感谢宋董对我的信任。这样吧,我明天回一趟老家,看看我妈妈,后天上午与你签约,你看怎样?
南怀义感动地说,太好了,那我后天上午来找您,好吗?
方周志说,OK!
方周志接到宋明海的委托请求,高兴极了。他打电话夸奖了一番陆定坤,又委托了一些事情给他,接着就准备回老家看母亲的事了。
刘家坪是个很小的村子,谁家有个什么事,一下子全村人就都知道了。早有人把方周志很快会回来的消息报告给了方百昌。方百昌担心方周志回来后会像往常一样看过了妈妈就不声不响走掉,害自己逮不到他,不能完成周南等人的托付,就派了几个年轻的方姓人等在村口的路上。那几个年轻人看到方周志开着小车进到村子后,就立马把路给封了。各人做事有各人的方略,方百昌认为这是他能逮到方周志的最好办法。
方周志开车直奔姐姐家而去。
儿子是母亲生命的延续,母亲是儿子生命的依托。方周志太累了,他需要回到母亲身边休息一下,那怕只是片刻。人同此心,心同此理。没有什么人能够背弃自己的母亲,方周志也一样。
方周英正在帮妈妈喂饭,方周志推门进屋。
方周英不无抱怨地说,弟弟你可回来了!
周瑞琳深情地看着儿子,把所有的心里话都凝聚在被泪水模糊的眼睛里。方周志放下手中的大包小包,噗嗵一下双膝下跪在母亲面前,哭着说,妈妈,儿子不孝,儿子做了错事,儿子对不起妈妈——
方周志把头埋到母亲的腿上。
没错,这一刻,方周志作为人子,在母亲面前,他已然本能地意识到自己犯下了不可饶恕的罪行,他是真的在用心向母亲忏悔。如果他的这种感觉和想法能够正常延伸,他必然会在母亲面前一吐自己所有做过的错事,让他灵魂获得真正的救赎……然而,他会吗?他可以吗?
方周英睁大眼睛吃惊地看着弟弟,几乎像是在用别人的嘴巴说,弟弟,你——
方周英的话让方周志从瞬间的本能感觉中突然警醒过来,他返回到了现实中,他被自己刚才的样子和从嘴巴中言不由衷流出的一句话吓了一大跳,他神经质地看向姐姐,说,姐姐,我刚才说什么了?
方周英仍然怀疑地看着方周志说,弟弟,你到底做了什么错事?
我没有呀!方周志很快把自己的状态调整到正常说,没有啊!
周瑞琳眼睛里喷薄而出的母爱光焰,照进了方周志心灵,某一个瞬间,方周志事实上已经获得了一个灵魂救赎的契机,但是方周志没有珍惜,他很快就把它给丢掉了。
可是你刚才说,方周英说,说你做了错事,还说对不起妈妈。
方周志记起来自己是说过做了错事和对不起妈妈的,他恨不能搧自己一巴掌。此一时非彼一时,他当然不能承认,别说是姐姐,就算是妈妈亲口责问他,他也得坚决否认。
姐姐,方周志说,你可能听错了,我没说我做了什么错事呀!
方周英没有继续追问,她心里早已什么都明白了。她想周南舅舅说的没错,方周志是闯大祸了!
你想吃什么,方周英含着泪用打着颤的声音说,姐给你去做。
不用了,方周志说,姐,我最近太忙了,明天一早还有一个合同要签,我看看妈就走,没时间吃饭了。
方周英说,可是,三爷说他要见你的。
三爷就是周百昌,方周志一辈人应称他为三爷。
三爷?方周志又是一惊,三爷要见我?三爷和咱们多少年都没来往啊,他见我干什么?
方周英说,周南舅舅和周保国舅舅找过三爷。
方周英的意思,就是你方周志做的错事周南回来都告诉大家了。
方周志恍然明白,周南要他无论如何要回来看看母亲,原来是要借三爷的力量来逼自己就范的。他深刻地意识到,自己已经被包围了。
不,方周志说,我这一回就没时间去见三爷了,他要问你,你就说下次吧,下次回来我一定去看他。
方周志退开一步,重新给母亲下跪,极其郑重地向母亲磕了三头。
方周志说,妈妈保重,儿子走了。
方周志走了。
但是,方周志把事情想简单了。他开着小车出村时,路上堆了一大堆柴木和石头,旁边站两个方姓年轻人。方周志不得不下车。
喂,方周志对两个年轻人说,你们两个捣什么乱?把柴木和石头放在路上干什么?赶快搬开,你们让我的小车怎么过去呀?
一位年轻人说,你去找三爷吧,这路是三爷让封的。只有三爷放话,我们才会搬开的。
方周志情知事情不小,如果他不去见三爷,他今天注定是出不了村子的。
方周志没再说什么,上车去了。
方周志调头往方百昌家去时,才注意到,有很多看热闹不嫌事大的目光正在从一些人家的屋顶和院墙之上朝着自己射来。
方周志自语说,好个狗日的周南!
这时,方百昌正在自家客厅里悠闲自得地和几个晚辈喝茶聊天,忽有一晚辈推门进来向大家报告说,周志来了!
方百昌说,你们先回避一下,人家现在在外面可是个大人物,面子还是要给点的。
晚辈们有的进到隔壁屋,有的迅速离去。
不一时,方百昌听到有人推门,立刻把脸绷了起来。
方周志进屋,向方百昌深鞠一躬,说,三爷,您老近来身体还好吧?
方百昌抬头冷冷地看一眼方周志,正要开口说话,却见方周志忽然从衣兜里掏出一沓钱塞到他手上,禁不住被吓了一大跳。
世间的战争,从根本上说都是武器的效量。只要你的武器比你的对手的武器更具杀伤力,更有致命性,那你就更容易赢得战争。
方百昌手拿着钱,绷着的脸一下子就松弛下来,眼神也不再那么道貌岸然,也不再那么居临下,而是变得十分和谒客气起来。
方百昌知道自己一说话,里间和门口的人都会听到,他是想收下方周志的钱的,但绝不能让别的人知道,于是,他只好暂时先用手势与方周志沟通。
你这钱是给我的?方百昌用手势对方周志说。
这种事方周志做过很多次了,当然知道应对办法,就也以手势对手势说,当然是给您的。
方百昌用眼神和一个手指头说,这么多啊,有一万吧?
方周志还是以手势对手势说,不多,是一万。
对于出外面闯荡世界的人们而言,现在的一万块钱已然不再是什么大钱了,但在一些一直固守在农村的老人眼里,一万块钱仍旧是一个天文数字。方百昌显然被震撼到了。
方百昌还是用手势说,你也太客气了吧?
方周志也还是用手势回说,不客气,这是晚辈应该做的。
事情就这样仅限于天知地知你知我知之中了结了。方百昌颤抖着手把一万元钱揣到怀里,长吁一口气,然后,他那张满是皱折的脸便完成了由冷峻到震惊再到谄谀的演变。
方百昌开始用嘴说话了。
哦,方百昌假声假调地说,周志啊,我听你周南舅舅回来说,你在外面犯事了,这件事情,是不是真的?
方周志用肯定的口气说,没有的事,您别听他瞎嚷嚷,我要是犯事了,还能来看您吗?他是看我在市里是著名律师,名气比他大,压了他一头,心里不服,才回村里臭拍我的,您可不能听他的话呀!
有这事?方百昌睁大一下眼睛说。
有啊,方周志认真地说,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啊,我还一直把他当亲舅舅呢,哪能知道他在背后搞我的鬼。
方百昌虽老了,但并不糊涂,他心里自然不会相信方周志的这些鬼话,但是那一万块钱不是个小数,他只能装回糊涂了。
那他,方百昌摆动着山羊胡子说,那他就太不应该了。
方周志说,三爷,我近来事情太多,都是市长书记亲自交待的,太忙了,今天是忙里偷闲回来看看我妈,说实话,作为儿子,我真的对不起我妈。
方百昌说,自古道,忠孝不能两全嘛。你在外面为国尽忠做大事,也是在为方家光宗耀祖,所有方家人都应该感谢你呀。
方周志说,三爷,我现在有急事要回市里,可是村口有人在路上放了很多柴木和石头,小车开不出去——
方百昌打断方周志说,没事没事,我这就让他们把柴木弄走,哪能把路给挡了,就是你不走也还有别人要走嘛。三爷扭头大声朝里间喊话,三喜子,你出来!
三喜子很快从隔壁屋走出来。
三喜子说,三爷,什么事?又转对方周志打招呼说,周志哥你来了?
方周志朝三喜子点点头。
方百昌说,三喜子,你去让那两个人把路上的柴木石头搬走,让你周志哥开车回市里。他是给公家做事的人,不能耽搁的,你快点去。
三喜子说,好,我这就去。
三喜子走了。
方百昌又对方周志说,周志啊,我还得要对你说,一来呢,周南毕竟比你年长;二来呢,他也是你的娘舅,打断骨头连着筋。所以,他怎么做是他的事,咱们方家人一定要大度一点,不要太计较他们,好不好?
方周志说,三爷,我会听您的话的,我不会计较他,您说的也对,他毕竟他是我的娘家舅舅嘛。
方百昌说,你这样想那就太好了。
方周志说,三爷,别的话我就不说了,以后回来再来看望您,我走了。
方百昌说,好,你是大忙人,我就不送你了。
方百昌还是站起身送方周志到门口。
什么样的锁就得用什么样的钥匙去打开。不怕你的锁如何如何固若金汤,我只要拿对了钥匙,打开你那就只是嘎叭一声的事情。
6
在方姓人眼中,方周志倾刻就变成了无罪之身,于是大家立刻恢复了往时那种对方周志的喜欢和尊重。很多人很快拥向方周志的小车,不停地与他打着招呼,表现得很亲近也很亲切。方周志也在大家的问候中很招摇地开着车往村外开去。
年轻人说,周志哥,怎么刚回来就要走啊?住一晚上,和大家唠唠多好啊!
方周志从窗口回复说,不好意思,我真的是太忙了。
年长的人说,周志,你在外面要好好干啊,要为咱们方姓人争光啊!
方周志说,是的,我会的,谁让我人姓方啊!
方周志开车出了村,朝国道方向开去。
方周志还是把事情想简单了。
忽然间,他从前面的玻璃上望见,在村路通往国道的交叉路口的中间赫然出现一个坐着的人,那人背向着小车前进的方向。这是什么人呢?又是什么意思?方周志朝着那人开去,开到跟他人不远时,终于看清楚了,他是常文斌。方周志不由又是一惊,握着方向盘的手禁不住擅抖一下,差一点将小车开出路外。方周志不得不刹住小车,下车朝常文斌走近去。
方周志走到常文斌的正面。
方周志说,文斌叔,你坐在这里干什么呢?
常文斌用手指一下侧对面山坡说,孩子,你有好几年没给你爹上坟了,去给他磕个头吧。
对面的山坡就是瓦窑坡。从这里往瓦窑坡望去,隐约可以看见一座坟墓,那就是方周志的亲生父亲方世杰的坟墓。
方周志真是气不打一处来,冷笑说,文斌叔,我有没有给我爹上坟,应该不关你什么事吧?
常文斌说,我和你爹是结拜兄弟,我是你叔,怎么能说不关我什么事?
好啦,我知道了,方周志退让一步说,下次回来,我再去吧,我今天回市里有急事。你让开一下,让我开车开过去好不好?
你磕个头能用多长时间?常文斌说,走吧,我和你一起去给你爹磕头,磕完头你就走。
文斌叔,你的好心我懂了,方周志说,可是我今天真的没时间了,你快让开一下,我真的要走了。
不行,常文斌说,你今天必须去给你爹磕个头。
文斌叔,方周志说,你为我们母子三人做了很多事情,你是我们的恩人,但是,你知道我为什么要我妈与你离婚吗?就因为你总是这么霸道,总是逼着我做事,还动不动就打我,所以我恨你,从小恨到大。你怎么就不长长记心?
常文斌说,我打你是为了你好,看来,我打你还是不够,我要是一直能跟着你,一直打你,你也不敢去做那些伤天害理的事情。
方周志说,你别听周南胡说八道好不好?
常文斌说,胡说八道的是你,周南不会胡说八道。
方周志有点不耐烦地说,我不和你说了,你到底是让路不让?
我不让,常文斌绝决地说,你不给你爹去磕头,你今天就别想走。
方周志以威胁口气说,那我就开车撞死你!
常文斌平静地说,你撞吧,我等着你。
方周志真的就往小车走去,但他走一两步还是返回来了,他知道这一招根本吓不倒常文斌。
好啦,方周志说,文斌叔,你到底怎么才肯放我过去?
常文斌说,跟我去给你爹磕个头!
好吧,方周志只好说,我跟你走。
常文斌站起身,拍拍屁股上的土,说,走吧。
方周志说,你前面走,我跟着你。
常文斌就往路外走去,方周志也跟在常文斌走去。两人离开公路,一起往山坡上走去。但是,两人离开公路大约百米左右时,方周志忽然转身往车里飞跑而去。常文斌似乎也早有准备,遂即也转身去追方周志。常文斌虽然个小腿短,但他有功夫,很快就追上了方周志,并一把抓住他的衣服。方周志挣脱不掉常文斌,就突然转身挥拳砸向常文斌。常文斌挡开方周志,也动起手来。一时间,两人一来一往打起来。
方周志的功夫是常文斌教的,后来还又跟别人学了一些擒拿格斗术,功夫很是了得,但在作为继父和师傅的常文斌面前,还是难以有效施展。几个回合之后,就败阵了。
方周志知道自己走不掉了,就不再反抗,说,算了,文斌叔,我还是跟你走吧。常文斌说,你前面走!
这一回是方周志在前,常文斌在后,一起往山坡上走去。
方世杰去世后,常文斌就年年带着方周志给方世杰上坟,一直到方周志考上大学那年,两人共同的行动才中止了。之后,方周志一个人也来过一两次,但最近几年他是没有来了。方周志往前走着,看得出来,这条通向父亲坟墓的路,虽然不很宽敞,但很干净整洁。方周志深知这都是常文斌干的,心中也难免会对这个已不再是自己继父的常文斌生出几许感激之情。
方世杰的坟墓,与村里其他人的坟墓一样,后面的柳树是当时的引魂柳枝长起来的,坟堆上的草整齐划一,墓门处原来是用青砖垒的一个小堡,现在则是一块青石碑,上面刻着“方世杰先生之墓”一行大字,落款是“常文斌周瑞琳携子方周志女方周英敬立”,碑前的供台上有石头香炉,香炉里还有插过很多香的痕迹。方周志也知道,这些也都是常文斌最近几年干的。
文斌叔,方周志转身看一眼常文斌,由衷地说,谢谢你为我爹做了这么多事情,真的。
给你爹下跪吧。常文斌说。
方周志朝着父亲的墓碑跪下,郑重地磕了三头。他正要往起站时,常文斌的手压在了他的肩膀上。
方周志说,文斌叔,你压住我干什么?
常文斌说,我要你对着你爹说话。
方周志说,你要我说什么话?
常文斌说,你先告诉你爹你做了什么恶事,再说一下你一定会去向政府自首认罪。
方周志从常文斌手下闪开站了起来说,文斌叔你是不是疯了?我没有做恶事,为什么要去自首?
常文斌诚恳地说,孩子,知错能改,善莫大焉。你周南舅舅说,你只要自首,他可保你不会被判死刑。你只要活着,就有机会重新做人。就算为了你妈,叔我求你,听你周南舅舅的,去自首吧。
方周志大声说,周南他算什么东西!他是妒忌我在市里的名气比他大,让他没脸面对村里乡亲,就依仗职权陷害我。我告诉你,我是著名律师,我不会做任何坏事的。我不和你计较了,我走了!
方周志说完,转身要走,常文斌挡住他。
常文斌说,孩子,你不能一条道走到黑。周南是什么人,村里人谁都比你清楚,他没有抓你,是给你机会自首,你不要狗咬吕洞宾好不好?
方周志说,我叫你叔,是尊重你,我现在已经听你的话给我爹磕了头,你还要我怎样?
常文斌说,我要你当你爹的面承认你的罪过,还要你向你爹保证会去向政府自首,请求政府的原谅。
方周志说,我不!
常文斌警告说,由不得你说不!
方周志大声说,我就不——
方周志话没说完,常文斌一巴掌打过去,方周志没有躲及,叭一声正好掴在脸上。方周志没理会,拔腿要跑,又被常文斌扯住。两人不由分说再次对打起来。
方周志这回豁出去了,似乎打算了要和常文斌拼命了。两人在方世杰坟前打得昏天黑地。但是,方周志的功力到底还是不敌常文斌,几十回合之后,终于彻底瘫软在地上起不来了。
方周志哭着说,文斌叔,你别相信周南,我真的没有杀人。
常文斌说,周南和我有生死之交,他不会对我说假话的,他亲口答应过我也答应过你妈妈要关照你帮助你的,他也一直在关照你帮助你,你犯下的罪要放在别人头上,他早就抓了,就因为是你,他才一直不抓你,一直要你自首保命,可你呢,你不听他的话,也不感谢他,你还反过来说他不好,你说你是什么人?
方周志说,可是我真的没有杀人啊!
常文斌知道还没有打服方周志,就再一次主动出击,方周志再次被迫应战,但他显然力不从心,勉强应了几招后,再次瘫软在地。
方周志说,文斌叔,算了,我想好了,你打死我算了,我虽不是你亲生,也是你养活大的,今天,我把我这条命就还给你,从此咱两人恩断义绝,黄泉路上两不相欠——你来吧!
方周志的话让常文斌动了恻隐之心,他沉默一会,似乎忽然意识到方周志又是在对自己耍诡机,便将计就计说,我想我打死你也好。与其让政府杀了你不如我把你杀了。政府杀你,会把你的罪名写出来公布于世,你自己丢人败兴,你们方家的列祖列宗也跟着丢人败兴。我要是今天杀了你,政府就不会再追究你了,政府只会判我死罪给你抵命。这样以我的一条命换下你的名节和你们方家列祖列宗的名节,我也能对得起你死了的爹和活着的你妈,我觉得这样比较划算。
方周志大声说,好!文斌叔,那就求你给我来个痛快的!
常文斌说,你是我的继子,我当然不会让你太难受的。
常文斌走近方周志一步,果然伸手掌劈向方周志的脑门。方周志看出常文斌果然是想要自己命的,急忙用手挡着大喊一声说,慢——
常文斌停住手说,那你还有什么要交待的?说吧。
方周志大哭起来说,可是我还不想死啊,文斌叔,我今年只有30岁啊,我求你饶过我好不好?
常文斌说,孩子,你我一块生活多少年了,你难道还不明白我的秉性,我说出的话就一定要办到。
方周志说,可是我真的没有杀人啊——
常文斌说,你这种永不知错的小人,活着只能给你们方家丢人,我看你还是去死吧!
常文斌说着,再次举手要掌劈方周志,方周志情知没办法了,只好彻底认怂,他一边喊说,算了,我听你的了!一边急忙爬到父亲墓碑前,哭着说,爹呀——儿子知错了——儿子一时糊涂,错杀了两个好人——儿子对不起您,也对不起我妈妈,儿子有罪啊——
方周志终于在父亲灵前向父亲承认了自己犯下的罪行,并且按照常文斌的要求的,告诉父亲自己将在明天上午就去找公安局自首认罪,请求政府宽大处理。
一直以来,常文斌就是这样“教育”方周志的。方周志也就是这样在常文斌的“教育”下成长为现在的这个样子的。方周志确实也真是受够了常文斌的这种太过严苛的“教育”,才千方百让逼迫母亲和常文斌离婚的。他原来以为,只要让母亲与常文斌办了离婚手续,常文斌就再也管不着自己了。没想到常文斌还是没有放手。每个人有每个人的无奈,仿佛都是命中注定的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