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几名女生也帮着他们拎行李,他们再三不肯,最终把柳凤琴的背包和口袋全部抢到了手里,凤琴便空着双手。她们你一样,我一样,就像是分战利品,都欢欢喜喜地向宿舍走去。
校园里昏黄地一片,他们顺着路灯的方向穿过办公楼,又拐了两道弯,方才到达宿舍区。她们在前面引路,走在楼道上,一路走一路拍着巴掌,楼道上的灯也相继亮起。白炽灯泡上裹满了一层灰蒙蒙的东西,一束束红光涂在墙壁上,楼梯上。好像他们是希特勒的战将,所到之处都血流成河的。清明就走在那些女生的后面,他不经意间一抬头,一个臀部就挡在他面前,距离他的脸不过半尺,好似一个脸盆向他的脸上盖来,甚至能感到从那层布里透出的余温。他赶忙又低下头去,感到脸上有些燥热,连大气也不敢呼出。他就盯住她的腿后跟,看着它们向上移动一步,他方才跟上一步。那女生穿着一双白色运动鞋,每次都是脚尖首先着地,后半部分便悬在楼梯上,大腿以下尽量向里倾斜,身子呈半蹲的姿势,微微向下压,两条腿在膝关节处形成了一个大的钝角。可想而知,以这种姿势要保持身体的平衡,上身就会向前探,臀部便越是凸在外面。从后面看来,甚至翘到了腰部以上的位置。
总算爬到了四楼,在过道尽处有两间空房,另一间还在六楼上。她们帮忙把房门推开,旋开灯,凤琴当先走了进去,却听到一声尖叫,大家都走进一看,凤琴尚自用手捂着胸膛,一副惊恐的神色,“吓死我了,好大一只老鼠。”
那几名女生显得很不好意思,忙解释道:“这段时间这间屋一直空着,没有打扫,所以很脏了。一会儿打扫一下就好了。”
吴雄道:“我一身汗气熏熏的,我担心鼠兄弟今晚会跟我挤在一张床上。”
那几名女生只是忍不住笑,已拿起扫帚在打扫房间。凤琴听到这话,脸色明显有些发白,可怜她白馥馥一身嫩肉,会被糟蹋在了一群鼠辈上。同行四人,她是注定单独一间了,她料想六楼应该要好些。清明三人还没决定下,谁和谁共住一间,都想占一个便宜,单独住一间当然最好。男人之间就计较在这上面,若是异性之间,恨不得挤在一起。清明道:“你们两人住一起吧,可以选一间大些的,你们觉得好一些的房间。房间差一点无所谓,我因为经常要写点东西,需要清净。”大家也体谅他的难处,所以最终是清明住最末一间,吴雄和刘宇峰住隔壁。凤琴由她们带到六楼,把一切收拾好,总算大家安顿下来。
厕所就在过道尽头处,墙壁上涂了湿漉漉的一层,显得又青又黄,像老人喉咙里呕出的浓痰。偶尔站个一两分钟倒也无所谓,头侧在一边,微眯着眼,还能闭上半分钟气,用力将下身一阵放松,系好裤带便冲了出来。有时不得已非得多蹲几分钟,那就活受罪了,全身被熏在臭气里,就像抽大烟一样有些飘飘欲仙。地板上更是污秽一片,所以通常要闭着眼。闭累了,便盯住在墙壁上,心里想着张大千的山水画。清明每次遇到这种非常时刻,总是能憋则憋,实在憋不住了,皮带在外面松也在外面系,绝不在里面浪费一点时间。
厕所都在每一层楼的同一位置,墙上还竖着一截下水管道,清明不时能在隔壁听到一阵“咚咚”的流水声。他的房间挨着厕所,正午时臭气从门里传来,诱来了满屋的苍蝇。后来有人向他建议,便专门买了一瓶味很纯的香水,早晚各喷一次。但正午不能喷,香水味混合着屎尿味,这种奇怪的味道把苍蝇也给搞懵了,巴在墙壁上愈是不肯走。房屋也不规则,可能因为太阳直射的原因,门板裂了角,翘在里面,扣门时需用力向上提,方才能对准在锁孔里,但下面仍有很大一条缝隙,既不能遮风,也不能挡雨。
房里除了一张铁架床,还配有一张书桌和两个凳子,多出的一个凳子便用来放脸盆。因为这里多半不会来人,即使有人来也多半坐不下来。让人想不到的是,在墙角处竟然还放了一个衣柜。但一打开,见衣柜里满是死的蟑螂和干老鼠屎。与门斜对,有一扇窗户,窗柱上的黑锈掉满了窗台。窗玻璃没有两张好的,用一块碰一下便灰得呛鼻的淡红色布遮着,算是窗帘。用手指轻轻拉开一缝,能看到窗户外面密密麻麻的平房,杂乱地凑在一处,几点微弱的灯光从房顶的瓦缝里透出。
有一点清明实在想不通,为何房间里苍蝇这么多?他第二天到吴雄房里,苍蝇明显少多了,味也不是那么浓。他又拉窗帘时才发现,窗外不远处有一个很大的垃圾堆,似乎很长时间才被清理,垃圾已堆到了路边。婴儿的尿布,稀糊的瓜瓤,发霉的米粒,被一大群苍蝇团团围住,稍一起风,苍蝇被惊散,便见铺天盖地,似下了一场毛毛雨,清明看着直感到心里发麻。
第二天可以轻松一下,上午办完了接待手续,下午便由学校安排后面的实习工作。大家都起得很早,在一起吃了早餐,办完手续,仍由昨天负责接待他们的其中两位女生带他们四处逛逛。她们自告奋勇地做介绍,一位叫顾惜惜,另一位叫秦文君。那位叫顾惜惜的女孩子今天又换了一套新衣服。粉红色短袖T恤,棕色白褶裙,纤秀的脚上套着一双高底淡黄色凉鞋,一截小腿露在外面,顺柔的汗毛上裹着太阳暴晒下渗出的香汗,她说话时嗓音又高又尖,眼皮和嘴唇在不停地翕动,令人不敢侧视,连清明看到这位小妹妹时也不由有些畏惧。她一直说个不停,时而指指那儿,时而摸摸这儿,一张俊俏的小脸渐渐由嫩红变得粉红,再由粉红变得通红。秦文君一直和她拉着手,偶尔为她补充两句,说到兴奋处,也和她嬉笑作一处。
他们是从办公楼出来绕到了后边,沿着一条林阴道一直向里走。过道两旁栽着整齐的两米多高的塔柏,左边向里便是一片草坪,不远处看得见两丛竹林,经过修整后,竹竿呈紧密地一束,在顶端纷纷向四周张扬,嫩绿的枝干挺立向上,老的枝叶无奈地向下低垂。再里面能看到一条弯曲的小河,水并不是很深,裸露出一些磨得光滑的石头。过道右边是一块运动场地,最前面摆着三列乒乓球台,里面是用三米多高的指头粗细的铁丝网围成的网球场,网球撞在上面想必会发出很大的“哐当”一声。再往前走,一块栽草的土地上陈列着单杠、双杠、竖梯等一些锻炼器材,下面的土地早被踏平,露出坚实的光秃秃的一块。不远处一座亭子旁,耸立着一座锥形钟楼,顶端镶着一个黄色龙头,从龙舌上垂下一根线,坠着一个摆,左右不停地晃动在壁上的一块大时钟上。每到正点,便听到钟楼里发出“当当”的撞击声。
过道尽处,在右边横着一座石桥,通向河的另一边,桥面略呈椭圆形。他们顺着斜面走上去,又向下滑,前面便横着几栋学生公寓楼,右边是学生食堂。此时快到了上午放学时间,里面正传出煤气“轰轰”燃烧的声音。宿舍楼这一边有一个足够大的足球场,外围400米跑道,还附带一个篮球场。他们走过一圈后,又回到桥面上,凭着石栏可以看到一片广阔的地方,眼前就是三江汇合处,水面上漂起一层青绿色石苔,一个圆形广场通过石阶可以走到下面。几位女学生正蹲在那儿,一手按着裙裾,一手轻轻地荡着水花,她们的春情随着这悠悠流水正好漂到了这边的多情郎手里。
大家伫立一会儿,赞叹一番,绕过钟楼一直向前走。穿过一片杂树林,有时甚至需屈着身才能通过,微一触碰,便形成一大片的连带运动,枝叶敲打着你的肩头,似在催促你早早离去。人迹走远,它尚自摇摆不已,表示最后的抗议。树林深处,一条碎石铺成的小径通向一座石亭,亭子呈菱形状,四根喷过彩的巨大圆形石柱,顶盖中央凹上去,四面扬起扇行的五角,象征着一种动物的五个部位。亭内有可供人坐卧的石椅,石亭下面有一个水池,中央堆起一座一米多高的假山。她们说,这个水池名为洗砚池,即洗墨的地方。却也不负了这个称谓,池里的水一片墨黑,水面还漂着白色的纸屑和花绿的塑料袋子。沿着大道,再前面就是教师住宿区,清明他们住的那一栋虽也在这一块,却是一眼就能看出,是最残破最不加修饰的一栋房子,想必这里住的本是为学校打扫卫生掏下水道的一批人。
一路上,凤琴和清明走得最近,凤琴一直在小声地和他说个不停。吴雄和刘宇峰都不免有些惊异:她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喜欢说话的?凤琴今天说的话确实太多了些,清明就是把以前听她说过的话全部加起来,也没有今天一次多。
她道:“真受不了,你知道我昨晚一晚都没有睡着,现在还没睡意,都是被老鼠吓的。我一灭灯,便听到满屋里‘咔呲咔呲’啃木头的声音,打开灯一看,两只老鼠抱着桌腿已经啃掉了很大一块。见我开灯,它们仍然不走,其中一只还抬起头鼓起眼睛望着我,那眼里两道绿光真让我害怕,我吓得就抱着被子坐在床上,拿起一本书向它们扔去,它们方才惊散跑了。但只是一时藏在某个角落里,一会儿又会出来活动。我就这么一直开着灯,在床上呆呆地坐着,却突然感到手里有些毛茸茸的感觉,而且还在动,这一惊非同小可,我将手猛然抽出,却见一只蟑螂跟着从被窝里爬出,我当时一阵惊慌,差点把被子扔在了地上。这些蟑螂见了光一点也不害怕,在地上到处爬,我实在害怕极了,站在床上,眼巴巴地盼着天亮……”
清明一边听一边忍不住笑。凤琴憋红了脸,一副欲怒无言的模样,可见她心里尚有余悸,两条腿微微抖个不停,似有站不住的趋势。清明见了,老大不忍,便安慰道:“没关系,习惯了也就没事了。说不定以后晚上没有老鼠一边拱门你还要失眠呢。”
凤琴红着脸道:“我才不要这种习惯,这是个坏习惯。果真如你所说,何不从小就在家里养一大群老鼠,天天晚上抱着睡觉。”她说着自己也忍不住笑了。
清明道:“实在不行,你睡觉时,就把老鼠想成是猫,即使有响动也不害怕了。”
凤琴争辩道:“那怎么行,我心里就是清楚那是老鼠……”
她也觉得这话说得有些不讲理,突然住了嘴。不行又能怎样,还得学着他的方法把老鼠想成猫,养成习惯,难不成她还能叫他一直陪着她?她开始感到了无奈,牢骚还是牢骚,还得自己解决,别人是一点忙也帮不上的。
下午学校有人通知他们到教务处。教务处主任是一个三十多岁的中年人,胡须刮得很干净,身子斜靠在软椅上,嘴里衔着一支烟,悠闲地尝试吐烟圈。他听到敲门声,便叫他们进来,招呼他们坐下,从嘴里鼻孔里同时呼出一团浓雾状的烟,方才坐直身子,开口道:“这次你们来光明中学实习,学校表示热烈的欢迎。因为存在有一些客观上的原因,学校新住宿楼还未启用,所以住宿相对简陋些。如有招呼不周的地方,我代表学校向大家表示歉意。”
说是表示歉意,实则不留他们一点回旋的余地。清明四人摆出一副谦恭的模样,脸上挂满了笑,纷纷向他致谢,那人只作不理睬,顾着自己的语速往下说,看似温和的一张脸上尽是冷漠。他其实也理解,不周的地方肯定是存在的,我既然已经向你们表示了歉意,后面的事就是你们自己的了。
他徐徐地说出这些话,就算是开场词。有了开场,下面就渐渐入题了。他深吸了一口烟,又接着道:“我们学校的管理一向都比较严格,你们既然到我们学校,学校的规章一定要遵守。前几年也一直有学生来我们学校实习,他们和学校的教师工作开展得非常顺利,希望你们也能再接再厉,把这两个月时间充分利用好,学到真本事。到时我自会在大家的实习证明上写上大家满意的答复。”
他咳了两咳,只见喉结处上下一阵滑动。他将头一侧,嘴一张,一口浓痰从牙缝里迸出,沾在地板上。他习惯性地用鞋底在地板上一阵乱蹉,地板上便涂了一条湿漉漉的白色痕迹,就像一个女人因为施粉过多,脸上某个部位失去了协调。他眼皮迅速地向上翻,扫了他们一眼,继续道:“你们的证明和申请我都看过了,沈清明和刘宇峰学的是中文,柳凤琴学的化学,吴雄学的是历史。根据学校的安排,我们把你们主要安排在高二年级的两个文科班和两个理科班,都有专门的科任老师指导你们,具体怎么操作他们自会告诉大家。”他最后问道:“如果你们还有什么问题,现在可以提出来。”
他用两根指头夹着过滤嘴,将手指悬在比肩还高的位置上,一缕乳白色的烟从烟头处腾腾升起,萦绕在他的脸部四周,在头顶处逐渐消散。乍一看去,还以为是他的头发着了火。他从烟雾中正抬头看着他们,脸上一副不怀好意的笑,显见对自己的安排满意极了。看大家都没什么意见了,便站起一一握手,结束了这次谈话。
结果是这样安排的,学校给他们分的是十一、十三两个理科班和十七、二十二两个文科班,每班的人数不足五十。中学里的成绩鉴定优、良、差层次分明,分这么多班当然有他们的用意,分班也自有一套规则,给他们分出的这四个班算是文、理课的末班了。可想而知,学校对他们并不放心,所以把这四个班拿给他们实验,任他们糟蹋。所以中学里的差生一般都是越来越差,优生却越来越优,学校根本不会留给学生翻身的机会。沈清明教十一班和二十二班的语文,刘宇峰教十三和十七两个班的语文,两个理科班的化学由柳凤琴教,吴雄则教两个文科班的历史。班分好后,他们首先找到各个班的班主任,了解情况。
原来二十二班是学校里出了名的差班,不仅学习差,班上纪律也最乱,学校想尽了各种办法,甚至不能达到他们的最低要求。上课时学生经常会将老师气得跌足便走,而稍微柔弱的教师,一个不经意可能会被他们羞辱上一番,所以学校里的老师大多放弃这个班了。如今凑巧分到了清明手里,他不由得留了个心。
他们了解到这些情况,不禁暗暗叫苦。出于这些教师的衷心提醒,他们又为自己壮胆,毕竟还是有热心人可作依靠的。
晚饭时他们搞了一个小小的宴会,预祝明天开工顺利。在座的除他们四人外,还叫了上午和他们一起逛校园的两名女学生。
顾惜惜始终与大家谈笑自如,秦文君却一直很少开口,而且每次开口说话总是脸先红了起来,在脸庞两边出现一道迷蒙的红晕,就像女性月经快结束时卫生巾上的颜色。眼神也在迷茫四顾,像一只受惊的小鹿惊慌失措。由此可知她是一个矜持内敛的女孩,这样的性格在少女时代很受欢迎,成年后就会变得过时了,多少缺了些女人的味道。吴雄似乎对她很感兴趣,一直找岔和她说话,至少他还能辨识她是纯情少女,一朵含苞待放的花。若是顾惜惜则不行,他看不出来。秦文君只有和他闲侃,她害怕会得罪人,她还不知道怎样拒绝一个人。她的眼神尽量回避着那张奸狎的脸,但他总是不自觉地盯着她看。淑女若是遇上强盗,就是这个样子。
他们就在学校近旁的一个土菜馆里。菜单拿上来,清明点了一道爆炒猪肝和红烧茄子,刘宇峰点了糖醋鱼块。将菜单和笔拿给凤琴,凤琴摆了摆手,叫他代劳,用手指了一道清炒大白菜。男女同桌吃饭,女同胞总是喜欢点最便宜的菜,以示节俭。机灵一点的,便完全推给男士,最后拿在手里看一下,故作惊讶道:“点这么贵的菜啊!”刘宇峰将菜名写上,将菜谱递给旁座的秦文君,秦文君一口水还没喝下去,差点呛了出来,顿时红了半边脸,忙道:“随便,随便。”然后羞涩地向他笑笑,顾惜惜却并不推让,接过菜谱扫视一遍,点了道鱼香肉丝,接着递给吴雄,他点了水煮肉片和酸辣土豆丝。
菜很快就上来,吴雄向服务员招了招手,凑在耳边叫她拿了一箱啤酒,在座的凤琴和文君一向滴酒不沾,顾惜惜可以陪他们喝下一点。因为明天就要上课,他们也不能喝得太多,所以连半箱也没能解决。
几瓶酒下肚,气氛顿时火热起来,他们都是一张红赤赤的脸,说话更是肆无忌惮。吴雄较心直口快,首先想到了自己的伤心事,“现在吃个饱,待会儿再喂老鼠去。”
凤琴听了这话顿时脸色发白,一口饭再也吞不下去,一副惊愕的表情,“老鼠还会咬人?”
刘宇峰见她吓得那副模样,又好笑又不忍,“别听他说,老鼠咬人也只咬身上有臭味的人。”
他和吴雄住同一间房,知道他身上的味道或许没错,但他又怎么知道凤琴身上一定不臭,就是个问题了。只见清明一拍桌子,“我倒有个主意,听说现在有些餐厅里有道菜叫红烧老鼠肉,大家什么时候要不要尝尝,说不定老鼠闻到你们的血液里有它们同胞的气味,就不忍下口了。”
吴雄道:“就怕是一只雌老鼠闻到我的雄性气味,一口咬得更实在了。”
大家都忍不住捧腹笑了起来。顾惜惜一不小心将酒杯打翻,将桌面弄湿了一大块,一串水珠滴在她的裙子上,形成了一个橘瓣形的水印,像情人温热的唇。大家纷纷拿出餐巾纸把桌面上的酒吸干抹尽,顾惜惜不好意思地向大家道歉。经过一阵忙乱,总算暂时安静下来。
顾惜惜对清明道:“听他们说你写文章很好的,什么时候可以拿给我们看看?”
凤琴向她把嘴角用力一撇,同时一只眼睛也跟着瞪大,显得很赞赏的样子。女性若是也有忌妒,这就是对男性忌妒的表现,但女人通常都是嫁给自己忌妒的男人,男人又需要自己的女人永远忌妒他,所以真正美满的家庭就是建立在忌妒上的。
她道:“他现在是很多家杂志的签约作者,发表过很多文章的。”
清明得意而又故作谦虚道:“虽发表了一些,但大多没有多大影响,有些我也不是很满意。这次来这儿一时忘记了,都放在学校,没有带过来。”
顾惜惜便问:“那你这段时间打算写什么没有?”
清明道:“我正在搞《金瓶梅》研究,打算出一本论文集。”
一听这话,他们都显得很惊讶。顾惜惜道:“不简单啊,又是作家又是学者,你那本《金瓶梅》能不能借给我看看?”
清明早料到了这一招,每个人听说他有一本《金瓶梅》都想借,他实在舍不得,但他又总禁不住每次都要炫耀。要知道这本书不是时常都能买到的,他也是渴慕了很多年,总算老天待他不薄,在他来这个城市读大一时,偶尔一次在大街上的一个书店里发现了它。十六开本的彩色油印封面,他当时还有些不信,拿在手里把玩了半天,最后毫不犹豫地买下,一连几天尚自兴奋不已,现在仍改不了炫耀的习惯。但他总有他拒绝的理由,“这样吧,这段时间我写论文,书是不能离开手的,待论文集完成了我再拿给你。”
他知道他这本论文集至少也得花上两三个月时间,所以是不存在向她应允的可能的。顾惜惜也感到了多半借书无望,便不再开口。但她并不认为是他太吝啬,男人对书吝啬是正常的,他不借书给一个女人,只能说他对这个女人没多大兴趣,女人也是受不了男人这种冷遇的,尤其是漂亮的女人,便没有了和他寒暄的必要。
秦文君一直静默着,听到谈及文学,抬头盯了清明几眼,似欲言而又羞于言表,见时机酝酿成熟,方才鼓足了勇气道:“我也很喜欢文学的,以前也发表过几篇,不过是胡乱拼凑瞎编的,你什么时候有时间帮我看看修改一下?”
清明见她因为刚刚的发言又红了脸,似乎有些受宠若惊,忙向她道:“才女啊,现在女性在文坛上的地位可是举足若轻。你既然有这份爱好,我们在一起切磋切磋,互相提高,还是很不错的。”
文君似乎很受感动,脸涨得更红了。清明并未真正注意过她,不由向她多看了几眼,只见她一副娇羞的模样,可爱的单眼皮,似乎不敢接受眼前太大的变化,一双眼睛总是盯住在同一个地方,偶尔惊恐似地瞟一眼。但她的眼神却是清澈明晰的,大概这是保养的结果。因为一样东西不是经常使用通常都是很新的。像这样的女子能写出好的作品倒也在情理之中,一个人话说得少了,遇事便忍,把牢骚藏在心里,尤其是女人,牢骚本来是最多的,她们中的一部分便选择了从文,拿文字出气。清明一时有些心动,就像尿急了的感觉。她的面庞是那么娇美,胸部是那么丰满,从领口不经意望去,能看到逐渐凸起的一块,那是令人犯罪的形状,而她也那么温柔,能静静地坐在一边看他的小说,他可以静静地写,不用担心深夜里的寒冷和孤独。他这么想着,又似乎觉得是在为自己的小说寻找读者,不由感到有些沉沦。
刘宇峰道:“听清明一说起文学,就三句不离本行,看他简直把它当情人了,白天要想着,晚上要抱着,在朋友面前还要赞着。所以搞文学也是犯罪,个个都该关起来。”
大家都忍不住一阵哄笑。清明道:“文学还有一个好处,一个男人若得不到满足,可以写成人小说,自己看着自己的小说自慰。”
大家更是笑得合不拢嘴,文君却硬是让自己憋住不笑了,但她又很难憋得住,涨得一张脸青一阵红一阵。
文学确有这种功能,能创造一个自己得不到的女人,或美艳,或放浪,或淑静,然后与自己恋爱。成人小说家就是要让每一个看他书的人都与他的意念做爱,这是通过尝试其它手段无法达到的。刘宇峰知道清明是在奚落他,嘴唇先是动了动,随即勉强一笑,但总算住了口。
吴雄道:“文学对我来说那是天方夜谭,听你们说得这么高兴,我好像还是一个刚出襁褓的婴儿愚昧无知。我只希望能顺利毕业了,拿到毕业证,找到一份好工作。”
清明道:“你这话有些不对,人类自有语言,就和文学分不开了。比如说从现在起你每天晚上还得写教案,实习结束,还得写实习报告,毕业还得写毕业论文。最起码你要能看懂某个少女塞在你手心里的纸条的意思。可以说生活是处处有文学。”
吴雄道:“那它也只是我的一个过客,偶尔我利用它,偶尔与它形同陌路人,不像你们能当它是主人,捧得高高的,反正我是与它无缘了。有时我真怀疑,自己是不是能走得下去,既没有特长,又不是出生豪门,我们才真正是‘迷惘的一代’。”
清明道:“智商也分为几等的,所谓一等智商从商,二等智商从政,三等智商从文。作家并不是一个被人看好的职业,既使人形销骨立,又不讨好,大多一副衰相。鲁迅一身兢兢业业为文学献身,死时就只有四十多公斤。相反,从商和从政的个个肥头大耳,一身富态。搞文学的人是在拿自己的身体开玩笑,在旁人看来是最愚昧可笑的一群。”
大家又是一阵笑。刘宇峰对他这番话似乎很有兴趣,他本以为今天唱主角的是清明,现在看来,他也有清明不及的地方。
清明接着道:“不过我以前算命,说我这人更适合经商,看来我是将一等智商用在了做三等的事情上。”
刘宇峰道:“看来清明兄是前途无量了,我们以能同未来的大作家同座感到无比荣幸。我们首先对清明兄将来取得的成就表示祝贺。”
大家便都举杯,清明却开始不说话了,他真觉得刘宇峰是一个混蛋,但他也确实感到自己有些失态,流入了大众庸俗的炫耀。这也是搞文学的人的一种通病,不经意便将唤醒大众的灵魂作为己任,却不知通常别人都是不买他的帐的。他在心里狠狠地给了自己两个耳光。
顾惜惜向刘宇峰道:“你打算毕业了做什么?”
刘宇峰神秘地笑笑,“能做什么就什么,就看有那个单位要我。”
从某方面说,他也是一个内敛的人,是不轻易将自己的想法告诉人的,但他并无心思考人的灵魂,而是把心思放在人与人之间的关系上。清明心里明白:他确是一个厉害的政客。
顾惜惜可能是和他一样的人,愈是对他显得亲热,看着那两张故作成熟的面孔和深沉的笑,似乎有种压力突然使他们感到紧张起来。而清明却愈是要打破这种气氛,这本是他要在他的小说里批判的对象,他现在是来伸张正义了。
他道:“今晚一聚,马上就得回到自己的工作上来了。第一次上课的压力是很大的,万一学生不满意,把我哄下台来,那真是一件没面子的事。我今晚回去还得赶紧写教案备课,不知要弄到几点了。”
凤琴听他说,也道:“是啊,一想起这事我就紧张,说写教案, 我心里还没个谱呢。”
吴雄道:“怕什么,谁都没谱呢。到时只要顺着他们的心意也就高枕无忧了。”
刘宇峰道:“没错,今晚最重要的是得准备几个笑话故事。”
一次宴会,很多时候不是因为吃大餐,而是有几个朋友能在一起聊天。如果聊得开心,就会觉得这餐吃得非常畅快;若是聊得不开心,通常都不会知道自己吃了什么。一个有心的人,总是知道怎样利用吃来堵人的口,收买人的心。所以每个赴宴的人,通常都有将自己出卖的危险。他们没有出卖自己,这一餐实行的是AA制,他们每个人都是这一餐的主人。在回校的路上,虽说大家走在一起,但渐渐地,吴雄绕到了秦文君的旁边,千方百计地要逗她发笑。文君涨红了脸,她本来走在清明旁边,见清明一直不说话,偶尔也无奈地和吴雄搭讪几句。
打开房门,一股憋闷的死气向他扑来,清明将房门尽量大开,让空气能够流通。把凳子上的灰吹了吹,用手轻轻一抹,见干净了,方才坐下来。桌面上正摆着他那本《金瓶梅》,旁边放着一本笔记。他将笔记本打开,见还一字未写,便拿起钢笔在第一页竖着写上“《金瓶梅》研究”五个大字,他又仔细看了看,字字都是一笔而就,而且错落有致,果然有张旭狂草的气势。便又在右下方横着写上他的大名,再补上日期,方才感到满意了。他将这页翻开,全身端坐着,笔尖就竖在纸面上,他本想再在上面写点什么,但又实在不知道写什么。如此僵持着,大脑里仍然一片空白,方才想起明天还有课,便立即将笔记本合上,将它推在一边,在背包里总算翻出来一个并未沾字的作业本,就用它来备课吧!清明又坐下来,把姓名填上,这是他第二次写自己的名字了,他也不知道怎么一次写了这么多,但他又不知道下面该写什么了,便又是一阵僵持。笔尖的墨水也渐渐干了,拿着笔的手微微抖着,越来越厉害,他不禁长叹了口气,心里很难过,用手在脸上用力抹了一把,指纹刮得他的鼻梁隐隐作疼。他低头时,又瞟到了那本《金瓶梅》,他便拿过来翻翻。这上面都是他熟悉的字眼,他任意翻着,看着它一页页飞过,便跟着想起了书中的内容。有些场面确是让人特别不容易忘记的,这使他不禁有些蠢蠢欲动起来。书页翻动时扇起的一阵微风扑在他有些发烫的脸上,他顿觉一股凉意浸入心底,不由机伶伶打了个寒颤。
他突然间停下,站起来在屋内来回跺步,手不经意间把门轻轻关上,做出一些潇洒轻松的动作,但他并不知道自己有多可笑。走累了,他便一屁股坐在床上,因为用力过猛,虽说刚铺的棉絮是软绵绵的,但床板很不平整,边沿将他的大腿处勒得一疼,他不由忙弯下腰抓住痛处揉了揉,粗糙的纤维休闲裤摩擦在他的大腿上,麻酥酥的,好像有无数根电流在通着,全身的毛孔无不在痛快地透着气。他的手开始缓慢下来,渐渐地,他甚至忘记了自己,忘记了一切。
他总算清醒过来,他感到了自己的可笑,这让他觉得瞧不起自己。他再次在桌旁坐下来,翻开备课本,但他实在不知道自己应该写什么,头脑里一片空白,觉得这也该讲那也该讲,但又感到他们是不适合听这些的。只把笔头在本子上一下一下地敲着,雪白的纸页上立刻出现了一团指甲形的月牙印,乱糟糟地拼凑着,就像马蹄在上面踏过一样,可怜一位自负的大才子,却为第一次写不出教案倍受煎熬。他突然掉转笔头,终于在纸面上写下了几个字:容后再补。便安然地睡觉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