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文君的性格稍微显得内向,这是她外在的形象,其实她想得还是比较多。就像通常人们说的:虽然嘴上不说或是表达不出,但内心却是再清楚不过的。惯常沉默的人通常都是这样,嘴上说得少,心里才想得透彻,一般做学问的人就是要有这份气质,“沉默是金”这个成语大概就是这样得出的。人一般都有这两种形象。文君话说得少了,确也省了不少是非,所谓“病从口入,祸从口出”,就是这个意思,这是明哲保身的一种方式。
文君看清明一直沉默不语了,便换了一个话题,道:“你这么有才,定是个风流人物了,以前的女朋友有不少吧?”
听她这么说,清明真有些哭笑不得,“且不说你这句话里露着刀锋,就是‘风流’这两个字,也不能随便用。如果说有才的人就一定要风流,那这个世界也够单调的。”
文君忙向他解释,“千万不要误会,如果你还把我当一名中学生看,就能理解我先前说的话纯粹是出于无心了。”她道:“但在我的印象中,你们这种人都是很风流的。”
清明道:“说你不那么幼稚呢,但又实在令人哭笑不得,定是你才子佳人小说或是青春偶像剧看多了,整天胡思乱想。”
文君脸有些发红,不禁娇嗔道:“你又在嘲笑我了。”
清明接着道:“我突然想起中学时的一位同学,语文课上,老师讲到‘遥想公瑾当年,小乔初嫁了’这一句时,提了一个问题。他被老师点了名,便堂而皇之地将‘才子配佳人,英雄配美女,宝剑配壮士’一大堆摆出来,还自以为很有创意,却不想满教室的同学都忍不住在嘲笑。”
文君便道:“这位同学定也是一位文学爱好者,但只是略有小乘,所以迫不及待地要炫耀。”
清明道:“你这句话说得不简单。看似很平常的道理,要能真正从口里说出来还是很不容易的,真让我不敢相信你是一名高中生。”
文君显得有些得意,又极力让自己表现出一副谦逊,“其实任何事都有一条通的规则,道理都是一样的,我只是把它当成了其它事来说。”她问清明:“你说的那位同学现在怎么样呢?”
清明先是愣了一下,似乎没有意料到会有这个问题。随即便露出了神秘的笑,“他还过得去吧,也发表了些文章。能在文学里找到乐趣的人总是幸福的。”
文君也不怀好意地笑道:“你说的那位同学可能就是你自己吧?”她用挑逗的眼神看着他。
清明情不自禁地用手摸了一下后脑勺,似乎极不情愿地,又有些得意地笑道:“也许可能吧。”
文君并不理他,“我说嘛,人都是不能小瞧的,以往经常出丑的一些学生,后来尽是他们做出了大成绩。有句名言说:人要首先敢于尝试而且尝试去做,事情才会成功的。”
清明见她露出一副诡异的笑,愈是觉得可爱,不禁刻意地多向她看了几眼,“这种大道理理应我向你说的,却不想是你说给我听。”
文君忙道:“真对不起,这点过失沈老师可得原谅,是我抢了你的风头了。”她将“沈老师”三个字故意念得很高很重,惹得两人都忍不住笑了起来。
他们尚自谈天,晚上值班的老师更查得严了。一束明亮的光柱像一根柱子般向桥上倒来,照在他们身上,同时有声音道:“那边的同学,该回宿舍了。”
文君用手挡在面前,不让光射在脸上,晕红了脸,“真讨厌,不是还有十多分钟吗,我不迟到就是了。”
清明道:“我送你回去吧,免得他们把我们当成贼了。”
文君听他说,只是不做声,低了头向前走。清明见她有些异样,方才感到这句话有些歧义,便跟在她身后,显得有些得意。不论怎么说,她都不是一个小孩子了。
文君一边走着,还喜欢用手拍打道旁花坛里的树枝,弄得一大片都摇摆个不停。偶尔有水珠溅在清明的手背上,冰凉凉的,直沁到心底,他也不将它擦去,任它在手背上酥麻得难受。文君的长相其实并不能说很令人着迷,但她的背影却是够完美的。即使不从侧面看,也可以观察到她的身体已呈现出一条完美的曲线,在腰部地方凹进去,臀部尤其突出,滚圆形的,使着劲向上翘,两腿被牛仔裤拉得笔直,紧紧贴在皮肤上,一前一后,晃得清明既是兴奋又是惊恐,他分明看到这是双截棍,不由让人想起古龙小说中一个叫伴伴的女人。她走得很慢,很悠闲的样子,不时扭头四处望,“不过话说回来,文人的感情丰富一点,也是值得原谅的。”
清明不禁笑了一下,“你的胸襟倒是挺宽广的,如果每一位女性都有你这样的胸襟,世上的才子定要多得多了。”
文君道:“他们的感情丰富一点,阅历多一点,写出的东西感染力就强些嘛。”
“依你的意思,只要是文人,就能放纵自己滥情,不禁不显得羞耻,还很高尚,有理由说自己是在为精神文明做贡献,即使做作一点也无所谓了?”
“那倒不是。”文君争辩道:“有句俗话叫做:风流不下流嘛。”
清明问她:“你希望自己以后的丈夫是这个样子吗?”
文君不说话了。她的脸上青一阵红一阵,好像受了很大的羞辱,全身极不自在,用委屈似的眼神望着他。
清明尽量回避她的目光,他也感到自己有些失态了,他一向不与女孩子争辩什么,即使有这个必要,也只是用一声冷笑回应。文君并没有得罪他,她在维护他,但他却要令她伤心,他也不知道是在为自己说话还是在为别人说话,但他总是无心的,便抱歉地向她一笑,觉得有必要向她解释些什么。
“你说的也不错,丰富的阅历对作家的创作确实是有利的,但有些人并不这样想。”他道:“我认识一位作家,以前经常到我们学校里搞讲座,总喜欢说自己什么‘嗜酒如命’啊,还喜欢提及一些风流事迹,自己还很得意的,一点也不注意影响。这种人其实最被同行看不起,是真正缺乏素质,要想他们写出多伟大的作品来是不可能的,不过就是编编小故事,多赚点你们这些小姑娘的眼泪。要知道真正伟大的作家是有批判精神的,他们追求的是人性的至善至美。”
文君听他说,随即展颜笑道:“我懂你的意思了,作家是有阅历在先,创作在后,不是因为创作和自己的身份,刻意做这些事情的。”
“对了。”清明笑道:“其实你还是不懂我的意思,因为你的阅历尚浅,也不能算是一个真正的文学爱好者。如果还是用你的其它爱好来比较,那就错了。”
文君努着嘴道:“刚才听你说,我有些朦朦胧胧的感觉了,不是就像王国维说的第三种境界:‘看山还是山,看雾还是雾。’”
清明笑道:“你倒是找得出现成的话说,不过任何事都没有体会过,只是站在一边喊口号怎么行。给你说个笑话:我一次在火车上,到深夜了,全车厢的人都在打瞌睡,在我后几排有几名学生,看样子也是读大学的,他们坐在一起说个不停,声音一个比一个高,在大张旗鼓地评名著。听其中一人说:‘其实《红楼梦》写得也不怎么样,不过就是这儿栽几棵树,那儿养几株花。’我听到这样新奇的评论,顿时瞌睡醒了一大半,更聚精会神地听,以为他定有什么高见的。不知是谁问了他一句:‘你看过《红楼梦》吗?’那名学生倒也坦白,不假思索地答道:‘都拍成电视剧了,看电视就行,还用看什么小说。’他理直气壮,还真以为自己的见解有多高明。”
文君顿时笑道:“我才不觉得好笑,你是在借讲笑话嘲讽我。”她问:“你也是个文学青年,那你属于哪一种呢?前一种还是后一种?”
“我也希望自己像你说的那种:看山还是山,看雾还是雾。只是做任何事都有一个阶段,我的眼睛都还没有老花,怎么提得上‘还是’啊!”
文君站在他面前,用手指指着自己问道:“你看看,我还是不是我?”
清明也觉得很好笑,“你当然是你,我也是我,难道你会变成了其他人不成?”
文君笑得弯下了腰,“你这个人真够幽默的,你的女友一定被你逗得很开心。”她的脑海里突然闪过一丝灵光,忙着催促他道:“你说说你以前的女友吧,我喜欢听。”
清明顿觉一阵颤栗,好像被什么触动了他的神经,“你真要听吗?”文君眨着一双明亮的大眼睛,用渴望的眼神望着他。清明道:“只是确实没什么好听的,既不有趣,又不感人。不过要我拒绝你这种小姑娘的请求,还真有些困难。”文君听到他的夸赞,愈是觉得开心了。
清明抬头望着远方一丛竹林,竹林在昏暗的灯光下变得很模糊。河面上也起了雾,空气变得很灵动,一丝丝水汽盘旋着在竹林里钻进钻出,在灯光下,好像一条条毛毛虫。清明顿了一下,脸上的表情很平静,那一丝丝水汽勾引住他,将他牵到过去,他也完全沉浸了进去。“我和她认识其实是很偶然的,我们在不同的班,她个头很小,是小巧玲珑的那种。在我的印象中,她喜欢穿着一件粉红色衬衣,脸庞也是娇艳粉红的,时常挂着微笑,头发束在脑后,短短的一束,在运动时总是一翘一翘,可爱极了。她的声音更动听,我曾经意图搜尽天下的词汇来形容她的笑,心想定会令她很感动的。但想不到,她却是第一个能拒绝我情书的人。她告诉他的同学说,我是那种玩世不恭的人,但她并没有将信退回,我知道还有希望。其实我当时确实是付出真情的,可能是我惯常的伎俩,不能让她信任,她是将感情看得太重了……”
文君很认真地听着,一双眼睛盯住在清明脸上,想从他脸上找些什么,但他太麻木了,还以为是自言自语,眼神也是茫然的。文君不免有些失望,她的心跳变得很快,周围也显得静极了,在她心底涌出一股浓浓的醉意,是心痛的,也是温馨的,这种感觉只有在最美好的时刻才会出现。
宿舍楼里传出了铁链锁门的声音。楼管是一个三十多岁的中年妇人,开始一直站在门口,正好能看到他们的侧影。他们在过道上面对面地站着,距离很近,她一副审视的模样,尽量不错过每一个细节,见两人先是谈得很高兴,突然便不说话了,男方抬着头轻轻地说些什么,女方却是很深情地看着他,在昏黄的路灯下,他们也都变得很温柔的。她猜想他们定会发生一些什么,却见他们一直都是这样,并不见什么进展,料想没有了戏可看,感到很有些失望,好像被骗了的感觉,便向他们大声道:“深更半夜的,躲在那里干些什么?要回宿舍就回,不回我得关门了。”
清明听到这样的话,不由有些吃惊。却见文君脸上有些发红,显得尴尬极了,但她并不感到奇怪,想必这种话在那妇人口里听得多了,只是想不到这次会轮到自己领教。她仍然强作微笑道:“看你平时不怎么说话,一谈起旧事,是怎么也说不完的,若等你说下去,我今晚不但回不了宿舍,连眼皮也无暇闭上了。还是以后有了时间,我再接着听你说吧。”她显出一副急欲要走开的模样,只怕那妇人口里还会冒出更难听的话。清明只有苦笑着向她挥了挥手,以示作别,但他确实不想她这么快走开的,他的话还没有说完,是她让他想起了旧事,但他已不能向谁倾诉了。他有些恼她,觉得她一点也不重视他的感情,但他又是找不出恼她的理由的。
文君经过门口时,不停地向那妇人解释道歉。那妇人也不理她,等她进门了,将铁链“嚓”地锁上,嘴里尚自“嘀咕”个不停,看她的表情,想必也不是什么好听的话。文君见她如此,料想没什么好说的了,便自觉地走开。虽然挨了一顿骂,但她心里还在庆幸,一晚上都有些睡不着,觉得自己的胆子实在太大了些,现在想来,尚自心有余悸。但她仍然抑制不住兴奋,喉间好像灌了蜜,连吞的唾液都是甜的。她回想起当时的情景,便情不自禁地用被子掩着嘴傻笑,直到自己发现自己的可笑了,将身子缩到被窝里,感到有些害羞。这时当然是没有人注意到她的,她在演一出心理戏,自己是演员,也是观众。但她怎会知道,青春期的少女,情窦初开,是一点也意识不到自己行为的理智的,换句话说,她们都很盲目。文君和清明在一起,她只知道,她确实感到了快乐。
关于那位当楼管的妇人,有必要补充几句。她住在楼道下面的一间小屋里,室内光线很暗,她虽已人到中年,但皮肤很白皙,大概是缺少阳光的缘故。她看起来很消瘦,整天愁眉苦脸的,头发零乱地盘在脑后,时常坐在门口拿着针线织毛衣。她的丈夫在一所小学当教师,每个周末都要在她这儿住两天。他回来时总是穿一套黑色西服,打着红色领带,强力打起精神,但仍然掩不住衰老。他的背有些驼,头发也掉得很严重,看起来一副形销骨立的形象。这在她们女生中,便是一个私下谈笑的话题。但这种谈笑偶尔也会被她听到,便会立刻板起一张脸,恶狠狠地盯她们几眼,所以她们对她确是又敬又怕。
这位妇人姓黄,同学们都称她黄姨。她听到别人这样叫她倒也高兴,有时也和学生聊几句,但她的话总是显得单调,而且尖酸刻薄。若是对人好起来,会让你受不了,这时通常是因为你送给她了什么东西,或是在她这儿消费。她在外面进了一些零食,像泡面、饼干之类,学生们下自习后通常就会买着吃,若是看到有学生从外面提着东西回来,她会立刻变了脸。但她这儿的东西总是卖的比别处贵一些,所以即使这样,仍然有学生不买她的账,每次躲着她进去。后来她就站在大门口,学生们也索性背着包出去,每次她觉得有些可疑了,便问:“包里装着什么好东西呢?”她们便答道:“装着书呢。”跟着从她身侧滑过去。若是不利落一些,她可能会伸出手来捏捏你的包。
她听到这样的回答,总是半信半疑,用警戒的眼神看着她们。要真遇上需要她帮忙的事,比如学生不回寝,或在宿舍里玩牌,被老师察觉了,只要在她那儿多买几袋零食,多套点近乎,讨些人情,她都无不应允,总是乐意帮忙的。而且她的忘性极大,刚跟你有些过节,只要你舍得破钞,她会立刻笑脸相迎,所以学生们都难免要在她这儿消费,即使你不愿意也一样,因为这是必须的。毕竟她是楼管,这栋宿舍由她负责开关,要是你惹她不高兴了,果真遇上了意外的事,那就后悔莫及了。以前有过这样的事,一名女生晚回来几分钟,大门已经关上,她开始将铁链摇得响,见实在没有动静,就一声一声地叫“黄姨”开门,音量是越来越高,但始终不见黄姨的影子,直到把学校保卫科和宿管部的都引来了,她才把门打开,说自己刚刚睡着了。但她刚将大门关上,回到屋里连脱衣裤的时间都没有,未免有些太不可思议,而且后来那女生这么大声地叫她,即使是死过的人也给叫过魂来了。其实她们心里都明白,她是在专门整她,她不想搭理这位女生,因为她们的关系并不怎么好,曾经还争过嘴。那位女生虽然吃了这个亏,却是有苦说不出,自然不能和她争辩什么。她只有被宿管部记了名字,第二天报给班主任,挨了班主任的一顿训,接着便是写检讨,真是“一招失手,满盘皆输”。有句俗话说得好,“识时务者为俊杰”,该低头时且低头啊!
她的屋子里时常烧着一个火炉,上面用铝锅坐了一锅水,等水开了,便将开水卖钱。两毛三毛的,凑多了也不简单,足够一天的生活费。每到三餐时,她的屋里就会传出一股油烟味,炒菜时锅铲“锵嚓锵嚓”的,发出刺耳的声音,尤其煮汤时,“呼噜呼噜”个不停,住在隔壁寝室的学生开始将就忍过了,后来实在受不了,就有人往学校举报箱塞纸条。黄姨今天刚被学校叫去提过这回事,肚里的气正不知往哪里出,不想文君恰巧碰在这个节骨眼上。也怪她的运气太差,不然,论她平时的作为,也算是个知趣的人,而且天生的乖乖女,是不致于受此羞辱的。
清明回到房里,想起那妇人的那副恶相,真有些替文君担心。但他想起了自己的旧事,是文君要听但他没有说完的,他虽然也会伤感,但又感到这是必须,如果让他从新来过,他仍然会选择这条路,他走的这条路需要这个过程。他一直相信自己的选择是正确的,路上理应有人陪伴他,只是她们太无辜,他觉得很内疚,很抱歉而已。
他突然想到一个注意,正好能投其所好,为她们写一篇文章。如果能发表最好,相当于给她们立了一个贞节坊。有了这个想法,他一时兴奋极了,越是感到自己来了良知,无论怎么说,总是不愧于她们了,她们也自然会原谅他的。想到便做,他将书本放在一边,手洗净了,把稿纸铺在桌面上,自己坐下来握着笔开始在脑海里构思。他想一会儿写几句,不时还要从头读,感觉通顺了,方才罢休,不然,又得叉掉从新写,写好了上句,才想下句。他写作时是够专注的,想必文章也很感人,他不时沉浸在一片悲哀中。
直到深夜,鸡已经打了两次鸣,一篇几千字的小说总算完成了。他长叹了一口气,感到轻松极了,伸了个懒腰,舒了舒筋骨,一躺在床上,便一觉睡到大天亮。第二天他将小说誊好,装在信封邮到一个杂志社,只是静候佳音了,这可是他得意的作品,他有这个自信。但一连过了两周,仍然音信全无,他天天到学校的收发室去看,翻这本杂志每期的目录,但总是不见他的名字,时间长了,他也没抱什么希望,便渐渐地淡忘了。
清明和凤琴这段时间经常在一起,他们的关系一日胜似一日,周末了也一起出去散散心,找点乐趣。偶尔遇上文君,她疑惑地看着他们,先是看看清明,再看看凤琴,接着再看清明,视线这样来回地转动,脸上也是青一阵红一阵的,似乎有些不高兴,但仍然大方似地跟他们打招呼。后来文君私下里对他说:“听人说,你以前是个花花公子哟。”清明故作微笑道:“你听谁说的?是诬蔑我吧。”文君摆出一副神秘的面孔,“不告诉你。”她是在存心耍赖。清明也不再问,他当然知道是谁说的,他还不了解她吗?女人都是这样,心胸太狭窄,她是存心在里面搞乱,但清明不能恼她,因为她也是在乎他,他理应感到甜蜜。但他真感到甜蜜了吗?可能只是她故意做出来的吧!
一次在过道里遇到吴雄和刘宇峰,吴雄见秦文君跟在他旁边和他兴奋地谈笑,便用嫉恨的眼神看着他,他是误会清明横刀夺爱,抢了他的感情,好像他和文君本是很好的一对。他有了凤琴垂青为什么还要再寻她欢?清明也不搭理他,他总算明白了吴雄以前为何对他那么冷淡,但他并没有一丝自责,只有强者才会遭人嫉恨,在这一点上,他确实要比吴雄强。权力和金钱只能收买一个女人,文人却能用内涵让女人真正着迷。吴雄看着文君时,眼神变得柔爱和怜惜,好像在为她惋惜:失掉了一个好男人,却栽到了狼堆里。大有红颜薄命的感叹。
文君自然没有注意到这些细节,仍然热情地向他们打招呼。刘宇峰勉强笑了一下,拍着清明的肩膀道:“听说你搞了个社团,怎么样呢?”
清明也回应了他一个笑,道:“还行吧,一切顺利。”
刘宇峰又用手拍拍他的肩,“好,继续努力。”他看似真切,实质上是虚情假意,但这些话听着很舒服,清明感到自己真有些动心了。吴雄却一直板着一张脸,好像和他有仇似的,走过了,还听到他冷哼一声。
文学社照例每周都开会,每次会议他都难免要讲几句。开始几周,大家的热情都比较高,各项工作做得也比较好,社团在学校的影响渐渐大了,又有几名新成员加入。后来他想起那晚忘记了的事,是关于社团的发展问题,便向刘老师道:“社团都是由学校社联管着的,我们这种自发性组织,不在学校注册,得不到学校承认,怕会遭到排斥和打击。”
刘老师听他说,便笑着对他道:“小沈啊,你这是杞人忧天。你只要不做犯规的事,他们自然管不着,就好比一个民间组织。再说了,要在学校注册,手续非常繁琐,还不一定批得下来,以后每年都得向学校纳贡,做什么事还得写申请,由他们批,远不如自己搞来得自由。”
清明听了,也觉得是,便将社团的事暂且放下。但时间久了,弊端渐渐暴露出来,每次干部开会,问题越来越多。组织部的人经常反映,开会时缺席的人极多,纪律涣散,很大一部分学生无故拖延,迟到早退。若整顿下来,定有不少人被开除,但他们既然没什么可作把柄的,也不吃亏,反正自己也折腾够了,开除就开除吧,干干净净来,再干干净净去,换得一身轻松。正合了那句话:不在乎天长地久,只在乎曾经拥有。漫天丛文社可说已走到了尽头。后来经过开会讨论,又有人提出了并入社联和收会费,顿时社团内部闹得不可开交,有赞成的,也有反对的,但始终拿不出一个最终的方案来。
这晚清明有些心烦,便坐在书桌旁发呆。他感到无聊极了,顺手拿过一本书来翻,却正好就是《金瓶梅》,他方才想起近段时间事情太多,忘了写论文。文人理应在书本里得到乐趣,得到消遣,也只有在创作里找到成就的。他一想到此,不由来了兴致,将不快的事早抛到九霄云外去了。立刻铺好纸笔,脑子里开始构思。
他一边想着,一边列着提纲。权威他是不去触碰的,也不照袭别人的观点,他并不是评论家,只是记下自己的一些想法。论文不一定要写得很专业,但一定要有价值。他正拿起笔准备写了,才发现已到了深夜,不由打了个呵欠,感到有些力不从心,精力很涣散,不能集中在一起,只有将思路暂且存在头脑里,待明天继续。
第二天上午放学,有学生告诉清明,刘老师叫他到办公室去一下。他赶去后,只见刘老师正埋着头看学生的作业本,旁边放着一支蘸水的红色钢笔,盖冒已经揭开。他右手上夹着一支烟头,刚猛吸了一口,随着从嘴里轻轻地吐出一片浓烟,脸上现出一丝愁容。他正拿起笔准备批作业的瞬间,一抬头看见清明站在门口,便立刻换上一张笑脸,热情地招呼他坐下。
清明在他旁边的位置上坐下后,刘老师也已经放下了笔,将身子向后仰,靠在椅背上,吸了一口烟,笑着道:“我今天叫你来,是有一件事要你去做,不知道你愿不愿意?”
清明道:“只要是好事,没有不愿意的。”
刘老师轻哼了一声,笑着对他说:“市作协近期将搞一个大型活动,需要全市中小学及各大中专院校的学生都有参加,今天要开一个会议,请各个学校的代表去领取通知。我看你的能力不错,就将你的手机号码留给了他们,学校也没什么意见,大概下午他们会打电话给你。”
清明听了,立即喜上眉梢,抑制不住兴奋,问道:“是什么事呢?”
“我也不知道,你就等通知吧。”刘老师道:“大概是与文学有关的。你若到时觉得难度太大了,我们也就不用理它。”
清明点了点头。他离开时,先向刘老师道别,然后轻轻将门关上。
下午他一直在等手机铃响,直到四点过了,方才有电话打进来,是一个年轻人的声音,叫他六点钟准时到市文化局开会。他连声应诺,收拾好东西,准备出发。
他搭公交车到达市文化局门口时,又接到一个电话,还是刚才那人打来的,他说开会地点已经改变,叫他直接到“蓝岛商业会所”。清明便问他怎么走法,他支吾一阵后,索性道:“算了,还是我来接你吧。你现在到了什么地方?”清明告诉他,他在市文化局门口。对方便道:“好吧,你等一会儿,我十几分钟后到。”
清明一直站在门口,已过二十多分钟了,一直不见人来。又等了几分钟,他觉得有些不对劲,便将刚才那号码拨过去,却听系统说“线路正忙”,刚挂了机,手机铃声响了,是对方正好给他打过来,道:“你现在在什么地方?我在门口找了半天没找到人。”清明道:“我正在门口呢。”对方道:“我也在门口,但这儿没有其他人。”清明觉得很奇怪,只抬着头四处观望,但并不见任何可疑的人。对方告诉他:“你向大街上走。”他便向大街上走。对方又问:“你看到我了吗?”清明正准备开口,突然感到声音有些可疑。他一转过身,正好看见一人拿着手机快步向他走来。
清明就在这一瞬间看清了他的模样:个头比他稍矮一些,穿着也不是很讲究,戴着一副宽边眼镜,脑袋并不很大,但头发却很多,直压到眉梢,干枯卷曲成一团,盘在头顶上。一看便知是个蛮横无赖的家伙。他走近了,忙伸出双手和清明握手,脸上露出惯常狡黠的笑。他将嘴张开,露出一口虽还算整齐但发黄的牙齿,嵌在坚硬而老练的牙龈里,想必平时也是嘴不饶人的。清明也将右手迎上去,和他的手握在一起,他的另一只手又跟着覆在清明的手背上,一边自我介绍道:“周军,教院的学生。开始都是我给你打的电话。”
“你好!”清明友好地一笑,向他道,“我今天迟到了吧?”
周军道:“没有,只是临时换了地点,我们还来不及通知你,他们也刚刚到,正等着你呢。”他一连用了几个代词,清明不禁在心里暗暗发笑。
他一边说着,一边在一旁带路,清明就跟在他身侧,听他道:“你刚才站的地方是文化局侧门,难怪我找不到你,还以为你走错了地方呢。”
“是吗?”清明不禁扭过头去看,才发现文化局大楼正建在街道转角处,大门是在另一侧,打着镏金的几个大字。侧门也开着,贴着一个小招牌,难怪使他迷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