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她人听那妇人说,便都陷入了沉思。过了一会儿,有人问她:“你确定这不是谣言?”
那妇人道:“我看十有八九。”
“听你这么说,那他岂不是要东窗事发了?”
“凭他的关系,我看也未必。到时拿一部分出来疏通疏通,不就含糊着过去了?这些人暗地里的事,你可别小看了。”
“但愿如此。我们白付出一场,总不想连一个水泡都不见冒出来的。”
说到这儿,她们又都静下来,想着各自的心事。她们说话时声音都放得很低,却没想到清明是站在顺风方向,她们的话顺着风飘过来,便变得非常清晰。清明听了一会儿,也觉得非常没趣,这样探听别人的私事,总非君子行为。他轻轻地咳了两咳,舒了一口气便往下走。其她人也都警觉,禁不住又回头看他一眼,不明白他故作咳嗽是什么意思。是提醒她们说话声音太高了,还是表示他要离开了?一时都不说话,待他走远了,方才将头攒在一起,说着更秘密的事。不用说,这次声音就更小了。幸好并不管清明什么事,所以他乐得走开。
回到方华这儿,见他正和那位主编聊到兴头上,两人眉飞色舞的,别人也不靠近他们。清明在旁边坐了一会儿,大家便起身回到席位上。这时有着了慌来夺席位的,见椅子也给人搬走了,便从新搬来一张椅子坐着,先前那位回来,两人便免不了一场争执,最后在众人和招待员的劝解下总算平息,那人坐下后还余气未消,抱怨道:“真他妈倒霉,我今天真是时运不利。这么多位子他不坐,偏偏就看重我的。”别人也不理他,只忍不住笑。
菜很快上来,不用说是很丰盛的了。有些清明不仅叫不上名字,连见也未见过,放在嘴里爽滑滑,香喷喷的,不知道是用什么做的。所以这顿饭清明真称得上是在囫囵吞枣,吃了一肚子,搞不清楚自己究竟装了些什么东西,他很长一段时间后都还在为这顿饭犯迷糊,真害怕自己会得个肠胃炎或是便秘什么的。但当时都没人理会这些事,只忙着填自己肚子,慰劳自己的嘴巴。不吃白不吃,他们破费了,便要发狠在这上面赚回一点,甚至有饿了一天肚子的,专门清了肠胃等着来饱餐这一顿。看着他们手脚并用的,清明还真有些谦谦风度了,方华便在旁提醒他:“快点吃,多吃一点。”他一边说着也一边将自己的事忙个不停。
但菜毕竟是太丰盛了,大家都已经撑破了肚皮,鼓着双眼喘着粗气,说不出话来,桌上的菜还狼藉地剩了不少。喝酒的便互相劝着喝酒,妇女们虽然都放下了碗筷,但还是静静地坐在一旁等着,真猜不透她们打着什么心思。
这时方华喝了一会儿酒,情知敌不过,便引着清明四处斟。清明也不是惯常社交场上的事,处处由他提点。当然这些人都是极有身份的,方华介绍一位,然后清明仰慕地说上几句套话,大家哄笑一阵,再一起喝酒。然而也有故意为难方华,半天不喝的,这时就要他扯上半天,说得满脸青筋暴跳了,大家又是哄笑一阵,对方方才喝下。但若对方向他敬酒时,他只有欣然接受,而且极乐意地喝下去。清明渐渐发现,原来他在这些人面前也是很没地位的。
待他们喝得畅快,很尽兴了,便要下席。这时旁边那些妇女便显出了手段,她们从包里拿出早已准备好的塑料袋,争着将一盘盘剩菜往口袋里倾。真是装了一肚子,再装一口袋,饱了自己,再饱全家。她们嘴里还一边嘀咕道:“剩了也剩了,怪可惜的,还不如装回去,喂给‘小动物’吃。”但愿她们真是拿给动物吃,不是给人,不然,就有些伤天理了。
清明喝了太多酒,这时要赶着吃几口饭,压压酒力。她们见他还要吃菜,也不好做绝了,便一样样地问他:“这盘菜你还吃吗?”清明当然不好说叫她们放下了,真是“拿人的手短,吃人的嘴软”,他不出分毫,吃了人家的,早就心虚,觉得这些食物归她们总比留给自己理所当然,便点头说不要了,还是你们收去吧。然后她们就真不客气地将一盘盘菜倒在了自己口袋里。方华在旁边看到,便有些为他不平,叫他倒一点汤混着吃,他吃了几口,也就下席了。
临走时,清明很想瞻仰一下这位主人是什么派头,但他一直未出面,大概屋里有很重要的客人吧,所以他们最终未见着。
走出大门,清明看到方华很有些醉意,便很为他担心。他还是开着他的摩托车回到市作协,清明一路上都是提心吊胆的。幸好这时路上的车也不多了,所以他可以任意驰骋。清明将这次的名单递给他,他清了一下,见又多了三十人,也非常高兴,直夸清明的能力强。一算,清明应给他750元钱。但他几次下来,越来越无所顾忌,所以将公费已经不知不觉用超了,正好他这段时间也缺钱用,没办法,只有厚着脸皮再无赖一次,他极抱歉地道:“方老师,我出来时钱未带够,等下次我再补给你吧。”
方华怔了一下,想不到他是如此贪心的,真后悔开始是自己太纵容他。但也没法,这可是他生平遇到的第一个劲敌,便问他:“差多少呢?”
清明道:“大概两个人的费用吧。”
方华见差得也不多,便很大度地一笑,“没事,这样吧,我还是把条子上的给你开齐,你就当是欠我的好了,什么时候再还我。”
清明见他说最后一句话时表现出一副严肃相,好像是说:“欠债得还,这是公德,人人都不能例外的。”但他哪管这些,他心痛就让他痛去吧,反正自己是能拖就拖,一不问起,二不提及,看他就能厚着脸皮向我要。他当时存这份无赖心思时也自知是狡猾之极了,但人一旦见财忘义,早忘了什么是道德。用另一句话说:人不为己,天诛地灭。世上就没有白给你办事的。他见方华也无可奈何了,只有迁就他,便立刻应承道:“好的,我下次一定记得。”他后来果然一直记得,只是方华再不好讨他的,所以他也就不用还了。
正办证时,却不想缺了印泥,不用印泥,章就盖不红,也就显不出那么回事了。办公室的人早已下班,借也不好借,买一盒又划不来,这是无谓的消费。方华红着一双眼睛道:“大门旁边有一家超市,我们到那里去搞一点吧。”他们便往外走。清明看他脸色越来越红,情知是醉意来了,酒精正在涌来击垮他。他下楼时,偶尔两步当成一步,差点摔倒,走在平地上也是重心不稳,东倒西歪的。清明很为他担心,想要上去扶他一把,他忙说自己没事,不要清明扶。他便只有在旁边紧紧跟着,真害怕他会惹出什么事来。
超市还没有关门,现在正是人流高峰期,晚上购物的人簇簇拥拥的,里面很是热闹。柜台旁站着几位服务员,她们都穿着工作装,很热情地招待顾客,见方华近来,便微笑着问他什么事。
方华毫不客气地道:“把你们的印泥拿来,我蘸一下。”
清明在一旁看到他那一副大言不惭的模样,很有些过意不去。若是他,求别人的事,惟恐不够客气,怎能用如此命令声张的语气?但看他那一张通红的脸,也知道他是酒意发作了,她们应该能够原谅他。那位服务员仍然很平静地看着他,大概她们这种事遇得多了,早已麻木了,脸上的笑还挂得下来。见他要用印泥,便也很客气地将印泥拿到柜台上。
本来大家会相安无事,却不想发生了一点小事情。旁边一位服务员见他在用她们的印泥,一时没搞清楚,可能以为他在用她们超市的章印,便立刻制止道:“呃,超市的章是不能随便盖的!”她赶忙一只手护在印泥上。先前那位服务员本要向她解释,但已来不及了。这时方华的双眼立刻瞪得通红,一把无名火顿时烧起来,一只手将那服务员的手用力扳开,另一只手将拿在手上的章印用力在那印泥里蘸了几下。嘴里还不停地骂道:“你个东西,我用印泥又怎么了?还要你来管……真不是个东西……”他不停地骂,那几位服务员顿时都愣住了,欲辩解不能,只有看着他骂。又见他印泥也用了,自己的目的已经达到,更是束手无策。方华见她们如此,越是嚣张,最末了还不忘再在印泥里用力盖一次,好像是说:你们想怎么样就怎么样吧,反正我已经不需要你们什么了。
他所有的动作都是在一时间连续性发生,可说配合得是相当协调完美的。待那位服务员搞清楚是怎么回事,骂已经干挨了,其她服务员也很为她不平,但为了不惹出更多是非,还一齐劝解她,怕她会忍不住辩解两句。只有眼睁睁地看着那人喷了一阵恶臭的酒气后,又扬长而去了。
清明看到这一场变故,当时也震惊了,想不到方华是这样不讲情面的。他看到她们一副副无辜的表情,实在过意不去,觉得今天的事总是多多少少与他有些关系,临走时很抱歉地向她们一笑。他走在方华后面,正好听到其中一位服务员道:“那定是一个酒疯子。”
其实清明知道他虽然喝了一点酒,但还不致于到神志不清的地步。他告诉清明:“这种人,你不用跟他客气。”这句话清明一直记得,可说对他影响是非常大的。后来在社交场上,他虽然还不致于像方华那么无理取闹,但什么场合需要奉情面,什么场合不用奉情面,可说他都能处理得非常圆滑。这都是得益于他的指导的。
这几天天气一直很好,天气预报说明天又是一个大晴天。那么,期待已久的令人神往的文学采风活动很快就到了。清明忙碌了这段时间,总算可以大舒一口气,明天就是他拿出成果风光的时候了。但突然出现了一个怪现象,就像忘了他是从什么学校来的,他始终记不得他们是到什么地方采风。不过也没关系,什么样的学校都是培养人才的,无论他们是去什么地方都一样有蓝天白云,有青山大地,有花草树木,还有人,总没什么两样的。如果大家都能这样想,那么一切事也就变得并不稀奇了。
第二天他们约好七点钟在校门口集合。清点人数后,便要走几分钟路,到规定的地点上车。车是他们早已联系好的,等了一会,首先开来一辆客运车,是老式的在本市跑区镇上的那种。车身既脏又灰,外面的油漆也脱落得不少,远处看着,好像一个最劣等的画家画了一幅最劣等的画。它行来时还不断地发出“叮叮当当”的声音,好像一皮欢快的野马,一边还有人给它奏着乐曲。尽管如此,当同学们一看到它开来时,都忍不住激动,大家都想早一点上车,到达目的地。所以车一停下,门一开,他们都拥着上去,占位子。
这里的人是太多了,几辆车肯定是装不完的。他们将人分成了两批,这边几个学校的学生就在这里上车,那边几个学校的学生安排在那边上车。不一会儿来了一个负责的人,那是一个四五十岁的老者,他叫大家不要慌,后面还有车来。后面的人看前一辆车上的座位也基本坐满了,只有耐心等下去。等了一会儿,果然又来了一辆车,是和前一辆没多大差别的。门一开,大家又拥着上去。那老者不停地在旁边叫他们不要慌,慢慢来,安全重要。但哪有人理他,若是听他的,到时就是自己受罪了。看这场面,男子早忘了谦谦风度,将异性挤在一旁。少女们也早将贤淑抛在脑后,前后撕扯着男性的衣服,高声吆喝着挤在一起。这时哪论什么男女殊别,男的显其手段,女的施其伎俩,真是你推我搡,各显神通。其中有碍于脸面过意不去的,便站在一旁看着。毕竟是男性逞强,座位大多被男生占着。其中有女生好不容易挤上去占到位子的,正待舒舒服服地坐下,但一瞟座位,顿时便傻住了。座椅不仅破烂不堪,凹凸不平的,上面还积了很厚一层灰,深蓝色的椅套上沾满了污秽的东西,红一块黄一块,还微微能闻到一股臭腥气。她这一瞟,两腿突然僵硬再也坐不下去,只能痛心地将位置让给那些能两眼不视旁物、超尘脱俗的人。
座位是很快占满了,但下面还有不少人没上到车的。他们见这次又没了自己戏唱,本待再等下去,将希望寄托在下一辆车上,那老者告诉他们:“就这两辆车了,你们就上去挤一下吧。”
下面有不服气的学生立刻道:“那可是超载了,超载可不好。”这是一句带有趣味的话。老者微微笑着,也不理他。其中又有学生道:“我们开了钱,坐这种车也罢了,还要我们站着去吗?”老者自知理亏,仍然笑着解释道:“不远的,一会儿就到了。”大家也没有办法,知道这个老头只是被他们打发来替罪的,虽说心里很不平,还是争着到车上去占一个好位置。
一百多人,就这样都被塞在两辆客车里。里面的人摩肩接踵的,上不能上,下不能下,脚是一只叠着一只,坐着的人难受,站着的人更不用说,里面是没有一点空隙了。幸好司机前的方向盘上还没有骑人,可以自由转动,不然就真成大问题了。但这么多人,车门不能够关上,学生们怎么挤也将这点空隙留不出来。司机很生气,他走下车来将门口上的学生像揉棉絮一样硬塞进去,弄得满车人几乎都受了牵连,女生禁不住脸红,男生不住地道歉,也有低声埋怨咒骂的。但上面的问题解决了,下面的问题却不容易解决,总不能将人的脚提起悬在空中的。到处都是脚,到处都是“哎哟”的叫唤声。那司机是一个小个的中年男人,倒也够得上狠心,站在门口的那名学生大概也不是个能反抗的,硬是让他将手脚弄得变了形,车门关上了方止。
车总算动了,坐在这样的车上实在是难受,大家没有不想早点到的。这哪里是拉人,分明连一车猪都不如。路上的情景也就不用说了。司机将车开得很慢,大概也知道这将是他一生中最辉煌的一次成果,自己的一条命是抵不了这么多人的命的,所以不得不特别谨慎。老者有一点确实没骗他们,不到半个小时,果然就到了。本地的一些学生知道这个地方的,倒也是意料中的事,其他不知道的,就感到很意外了。花了这么一笔钱,却只是这么一段路程,早知如此,还不如自己平时步行来得了。
这个地方所以受人重视,据说是文革期间,西部一批文人遭受到了一点打击,幸蒙垂爱,便安排到这个地方生活一段日子。他们叨政府的光,倒也知天乐命,夜以继日地干,硬是将这片荒草地开垦出来,不仅能自给自足,产的粮食还能向外支援,现在这里已是楼房林立、炊烟四起的小镇了。更重要的,是他们首先在这里修了几栋房子,先驱者的精神不可磨灭,所以这几栋房子一直保留着。当然,文人终归是文人,还得有一点精神成果才行。他们白天劳动,夜间写作,拿得出世的便写在纸上,或是涂在墙壁上,若能在公开刊物上发表最好。不好拿出来的自己又实在憋受不住,便在夜间别人熟睡时,偷偷刻在床板上。写完了,再将席子和床褥铺在上面,自己躺下睡觉。也有人痴颠到无以复加的地步,无论是地板上,周围的大树上,还是厕所里,总之,尽他们可能想到的地方,基本上都写满了。那时这些东西对他们来说没什么,现在却贵如珍宝了。就是在这上面下功夫的,就很有几个成了暴发户。这次他们的文学采风活动,口号是来采他们的精神,实则就是看看他们生活的地方。
下了车,另一个点的人都还没到,该来的人也还没来,他们便只有四处看看。这一看,他们顿时失望极了,中间是一条烂泥土路,搅合了稻草和牛屎,让人不忍下脚,两旁便是居民的住房。或有屋前拴了一条恶狗的,或是旁边堆了一个垃圾山的。早晨还好,阳光没有直射下来,臭味还不甚浓,若到中午,那就可想而知了。房屋后面也有林木和田地,但并没有什么特别,不过就是和普通的乡村一样的,再远也看不出什么景致,唯一的一条路或前或后,再走也没有个尽头。他们想不通车怎么会停在这里,是不是司机搞错了,最起码要采风也得够得上一个景点的。不然,自己的精神尚且提不起来,哪还有心思理会别人的精神。但他们只有暂且等着,心想等另外的一批人一到,总有好地方带他们去的。
等了一会儿,果然又有两车人到。先到的便刻意观察后到者的表情,见他们也大多是一副惊疑的模样,虽然车上再挤再臭,仍然不愿下车,好像是说:只要不在这儿下车,即使将我拉到越南去我也无所谓的。随车的几位负责人一下车便打点一切。原来这附近有一家奶牛场,旁边便是奶粉厂,也算得上取材、生产一条龙。厂里有一间还算大的会议室,这次的会场就安排在这里。当然,这些都是他们事先就联系好了的,所以只是稍加整理,搬搬桌椅,擦擦灰,也就算停当了。劳工是不需要再请的,这里有用不完的劳力,现成的便宜他们不会没有考虑到。
方华他们是最后到的。大人物出场果然气势不同,一行七八人,开了两辆桑塔纳轿车。他们一露面,学生们的眼光便都注意到他们身上,附近的居民也都出来看,想不到这块平时连鸟都不拉屎的地方,竟会荣耀至此。有胆大的,便上去和他们客套两句,他们也喜欢这样的学生,刻意向他们多看了几眼。其他有半天拿不出勇气的,只能眼羡着旁人风光,但也挤在人群里听他们说话。
这些请来的人,都是文坛好手,在本市是起着支柱作用的。他们抽着空跟学生们一起游乐,可说是非常和蔼可亲。大家都看得出来,他们的脸上一直挂着微笑,容光焕发的,和学生们打成一片,谈话时显出一副关切和慈爱,是没有一点不乐意的。这些人里有的是报社编辑,有的是新闻记者,也有自由作家,还有人不仅天赋超群,在文坛上是响当当的人物,在其它行业也不乏一位领袖,有在政治界和商界占到一席之地的,可说人才济济,都是学生们的偶像。这时已有学生要他们的亲笔签名,还有的更直接,索性要跟他们合影。他们也不拒绝,由着学生们胡闹,真让他们倍受感动啊!但时间有限,他们都得到会场去,没有和他们扯上关系的学生更是忙乱,围着各自看中的对象,就像挑配偶一样,总要见到他们对自己有些表示的。他们见学生们如此,仍然风度不减,邀他们一同到会场去,有亲密到发乎于情,付诸行动的,便拉着一位学生的手,又是关爱又是鼓励。学生们也一齐拥着他们往会场走,一路上是又说又笑,跟大人物交往真是一件让人既感动又开心的事。
其中有一人,自是与众不同,生就一副伟人相。炯炯有神的双眼,发出慑人的光,他盯着人和人说话时,能感觉到他眼里不断地有光芒涌出,就像在闪着火星。这既是一种威严,又是一种热情,没有人不对他起敬重和羡慕之心的。他的皮鞋铮亮,西服笔挺,这样西装革履地一搭配,穿在他身上无有不合体的,越是显得他的威严和霸气。他领口脖子下束着一条鲜艳的红色领带,带有淡绿色的暗影花纹,领带很宽。平常的领带不过就是显出了人的庄重,在他身上却全然不同,大概有威严的衬饰,领带在他胸前轻轻舞动时,就像一面鲜艳的红旗,标志了他成就的辉煌。后生们大多都是尾随在他领带的后面,无有不顶礼膜拜的。但有趣的,也是他的个性所在,他的嘴角下方偏中间位置,有一颗豆粒般大小的黑痣。痣果然大,这正是他以为自傲的伟人痣。最有趣的,却是这颗黑痣上长出了一根黑毛长须,是他原本茂盛的胡须穿透了这层黑壳突破出来。一探出头,便更是嚣张跋扈,只是毫无顾忌地长,现在已是不短的一根了。但看得出来,他本是一个很注重形象和脸面的人,理应是随时不忘修面,只是这根长须他从未理会过。当然,他是刻意留下它的,所以任它长到现在。他有一个习惯,每当说话说到至情处,便会忍不住用两根手指轻轻地夹住这根胡须,慢慢地捋下,好像明朝时厂公喜欢用手指捋着自己脸庞两边的鬓须,动作是极其优雅美妙的。每当这时,学生们便会禁不住发笑,他也知道他们笑什么,便跟着他们一起笑。他们的笑并不是嘲讽,而是真觉得有趣,不平凡的人有着不平凡的举动,本是理所当然,仰慕者对他这根胡须也自是评论不已。
有句俗语叫做“人不可貌相”。是说不能只看外貌就判断一个人的,但他却是全身上下无处不透着一股才气,实实在在的,不用人多做考虑。你以为他是谁,在巴蜀文坛响当当的人物,省作协理事会理事,本市作协前任主席,还有其它挂名更是多如牛毛,在此就不一一表过。从他笔下写出的小说,畅销大半个中国,尤其在西部,人们纷纷购买。学生们对他早有耳闻,这是第一次见到他,难怪兴奋异常了,所以围着他的人也最多。清明以前也听人提起过他,他就是高文豪,果然生就是文人的典范,便起了巴结他的心。但他又鼓不起勇气主动向前打招呼,因为心里存了这么一点不耻的想法,所以反而自己畏怯了。害怕自己的心思被别人看穿,只是畏畏缩缩,心想一定得逢上个好的机会理所当然的才好。
大家都到了会议室,方华安排人叫学生们自己找座位坐下,他们自上主席台去了。台上是已经布置好了的,座位列为两排,哪些人坐第一排,哪些人坐第二排,什么样的人坐中间,什么样的人坐两边,这是有一定规矩的,他们各人心里也有数,所以道行低微者不能坐那几个黄金位子。人们一看上面的布局,对他们之间的地位也就很明了了。这次采风主要是由方华负责和组织,所以他便能够毫不客气地坐在第一排中间位置,便于主持场面。在他左右位置上坐着的都是很老练持重的人,虽然看上去沉默寡言,但他们实质上都是满腹经纶,成竹在胸的。
待学生们全部安置下来,整个会议室也就基本满了。几位负责纪律的找不到座椅,最终只能在门口站着。清明扫视了一下所有的人,估了一下人数,觉得人固然很多,但要达到他想象中的程度,还是差得太远了。不由他又从略数了一下人数,感到自己的确是被欺骗了,尚自想不通是怎么回事。会场里不过有两百名学生,而他们学校的,教育学院和市二中三个学校的人数加起来,也不只这个数了。况且这次参加的学校有十多个,再怎么说也应该上千人的。会议很快就要开始了,也不像还有学生要来,他便越是疑心,想搞明白究竟是怎么回事,是不是其它有些学校的学生因为临时有事实在来不了了。但他越想越觉得离谱,便不敢再想下去,只是存着一个念头:随他们呢,这次活动我也从中得了不少好处。我带来的学生越多,对我就越有利,这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和清明挨坐在一起的,是市职业学校负责的一名学生。他和清明本是同桌吃过饭的,彼此还聊过几句,但刚才一阵忙乱,大家忙着找座位入座,哪有时间顾及到左右前后的人,再加上清明一直想着心事,更没在意。这时那位学生侧身时首先不经意看到他,便惊叫道:“啊,原来是你啊!”
清明听到有人向他打招呼,忙回过头去。看到一张面孔模模糊糊有些印象,只是记不真切,料想他们也不是什么相知,便在心里暗笑这人未免太过激动。但碍于情面,他也不能不给对方一点脸面的,当然不能说记不起对方是谁。谁愿意在别人面前显得这么不足轻重,过目就忘的?所有他也立刻迎上那人的笑,故显惊讶道:“哦,没想到又在这儿遇到你了。”
那学生显然对他印象还可以,所以记得他,便道:“这次你们学校来的人不少啊,浩浩荡荡的一支队伍,令人好生羡慕。不过这还是你的能力强。”
清明听他夸,见他面上的表情也显出对他极其佩服,自己也很得意,便顺口问:“你们学校来了多少人?”
“唉,说出来真丢人,就来了那么十来个。而且这些还是我下了极大心思认真解释,他们极不情愿才答应的。不知道这次活动能搞得怎么样,看来我回去还得挨批呢。”他一面说,一面又显出一副惭愧的神情。不知道是因为他这次组织得不够好,自叹不如,觉得在他们面前面上无光,还是因为他觉得对不住他叫来的这些学生。清明看到他这副难耐的神情,不由也有了一点恐慌,心想自己的良知真有些丧失了,这可是损人利己的事。他叫来这么多学生,万一到头来不过是厮混一场,那他的麻烦可就大了。虽然他们当面对他没有什么意见,但私下里怎么想,可就难说了,他自己也会过意不去。所以他惟愿这次活动好戏还在后头。
那学生又跟着替自己解释道:“我们职校的学生还是有不少的,他们大多一天也是无所事事。有这类事,再怎么说也应该有一大批人愿意来凑合凑合,谁想一提到交钱,他们就都不露面了,让我这个中间人也是难当。又担心完不成任务,又担心同学们会吃亏,到时都是怪到我头上,所以我只有将就着混过去了。”
清明听他诉苦一番,方才知道他是职业学校的。但自己又何尝没有他这些苦衷,大概每一个负责这事的学生都会深有体会吧。他道:“其实都一样了,可能我比你们要幸运一点。我是实习教师,一些学生愿意买我这个面子。”
那学生沉思了一会儿,突然道:“大概这次就是你们学校来的人最多吧,我看人数应该不低于五十。”
清明道:“有七十多人。”
那学生听说,愈是惊叹,“那你们肯定是第一了,这次教院的人也比较多,还不到五十。”
清明听他这么一说,便有些不解,不由道:“方老师告诉我,教院不是开始就有上百人报名了吗?”
那学生也不由一怔,但随即明白过来。他笑道:“我知道他的用意了。他是存心给你压力,想让你多叫些人。他也这样对我说过,说某某学校多少人,某某学校多少人。我恰好和其它学校经常有些联系,所以知道他说的是假话。其实他经常在我们面前夸你,说你能力强。这次来的,一般有个二三十人也就可以了,甚至有的学校只来了几个人。这次教院的人多,但也远远赶不上你们。”
清明听他说,总算解了心中的疑惑。虽然感到有些气愤,但回心一想,自己也没吃什么大亏,便有些哭笑不得道:“这么说,他是太奸了,直把我哄得团团转。”
那学生也笑道:“奸是有些奸,不过现在的人谁不奸,就看谁比谁更奸。他也只略施小计,是你太不小心了,被他欺骗了一点点。”
清明点头应道:“是啊,这个教训深刻,看来确是‘妨人之心不可无’。”
这时有负责会场纪律的上来提醒他们,叫他们不要说话,他们便只有暂且住口了。只见方华已经站在主席台中央,弓着身子,将嘴对准话筒,向大家宣布:“‘某某’文学采风正式启动”。下面立刻响起一阵热烈的鼓掌,相机也在“咔嚓咔嚓”地响个不停。待掌声停止,他接着向大家一一介绍坐在主席台上的各位领导。当然,这也同坐座位一样,是有一定规矩的,什么人先介绍,什么人后介绍,那都是有着很高深的学问。没有接触过这种场面的人很容易忽视,而且很不容易搞清楚,所以一个人刚到政府机关部门供职,第一要学的就是这些规矩,规矩都弄不明白,就不用说干实事了。他们听到叫自己的名字都风度地向大家一挥手,脸上一副欣慰的表情。或有同时站起身来,向学生们问好,声音是极为洪亮和振奋的,可想是从他们的肺腑里发出,下面也立刻有不少学生响应,证明他们的魅力还是不可阻挡的。会场气氛一时变得非常活跃,到处是欢声笑语。每当这时,方华也只有停下来,待他们的激情过了,才继续介绍下一位。后面被介绍到的人虽然也赞同前面这些人的方式,足以收买人心,但他们自知身居其位,风光只有被别人先占了,自己又不好故技重施的。不然,就会被冠以仿效的罪名,反惹人讨厌,自己也会觉得没趣。所以,他们只是以很平常的方式,欣慰地一笑,挥挥手便算完事。至多有人再站起身来,多亮一会儿相。
人物介绍完,方华又接着讲了一些其它事。但这些事对学生们来说,大多没有什么意义,不过就是搞活动时拟的一些条款,说些冠冕堂皇的话。他们也知道这都是一些废话,引不起学生兴趣,但他们还是得这样做,这也是按规矩办事。所谓“上梁不正下梁歪”,上面都乱搞了,下面就更不用说,只怕后来惹的麻烦更大了。他还讲了一些关于这次采风的内容,说本地的风俗、文化背景,以及在这儿生活过的几位大人物的具体生平和社会贡献,最后再说这次采风活动对学生们的要求和应该学到的。直说了半天也不见完,部分学生开始还在坚持着听下去,后来实在受不了了,有不少已经将身子伏在桌面上,达到了半睡眠状态。但方华一讲完,下面的掌声却尤其热烈,没有人不庆幸着这种煎熬的日子已经过去。
方华说完也自松了一口气。他也知道这是自讨没趣,但身在其职,这是他的义务。他最后又向大家宣布这次采风活动的程序:上午一直到十一点钟,搞文学讲座;中午有三个小时的自由活动时间。这期间主要是进餐、合影、参观名人故居及遗物,学生们也可以同作家们互相交流,留影纪念;下午两点开始接着搞讲座,五点钟了便将大家一批批送回去。
学生们听到他的安排,都倒吸了一口凉气。若是这样,讲座的时间就占去多数了,看来不仅耳朵还得受罪,屁股也得跟着受罪了。他们又接着听这些名人的讲座,实质上这些人都是满腹激情地说着自己的风光事,哪有心思真讲些文学知识,给他们说一些创作方法。虽然他们大多也确实荣耀了半生了,但仍然觉得在学生面前显耀还是最有趣的。大概是因为他们都认为学生的嘴最杂,易于给他们做宣传。
甚至还有讲话操着一口方言的,故作很了不起,说的是官话,其实下面很少有人能听得懂。即使有人偶尔能听懂两句,但最终受不了了也只好放弃。他们大多都没有心思听,或是看杂志,或是将耳塞塞在耳朵里听音乐,都做着自己的事,只期待着讲座完了,中午的那段时间。所以就讲座的内容,是没有什么好说的了。
总算挨到结束,学生们拥出了会议室到外面透透气。方华召集大家一起拍合影照。学生们便三五成群的,一个学校的学生站在一起。他们是在会议室大门前的台阶上取景,领导在第一排,各按次序坐定,后面便是学生按高矮顺序地一层一层地站着,会议室大门上方挂上了条幅:“预祝‘某某’文学采风活动圆满成功”。学生们脸上的表情都是一副欢喜,但看得出来全是刻意做出来的。如果是发自心底的兴奋,那他们的心跳会加快,喘气会变得很粗,脸上也会涨满光彩,眼神更是异样灵动,活灵活现的。他们的嘴角咧向一边,但绝不露出牙齿。露牙是只有极度兴奋大笑时才会出现的现象,谓之为“合不拢嘴”,若他们的牙齿生得太齐整,是想露一点也露不出来,这也合乎礼教中要求的“谦谦君子,笑不露齿”的规范。他们的眼神是呆滞地盯住在摄像机上,只等着那一闪,自己也好收工。一张相片里,可说人人都是极尽表演之能事,纷纷地露出自己的伪相,千方百计地让自己更上镜一些,真是众生百态,活生生的一副浮世画。
作家们就更知道怎样让自己更风度一些了。他们是衣冠楚楚,道貌岸然,端坐在椅子上,是让人一看就知道什么叫做伟人的风范的。一条鲜艳的领带竖垂在他们胸前,远看去,便是一个很明显的标志,很像是支撑他们躯体的一根柱子。这条领带与他们背部的脊椎骨应该是在同一条线上吧,将人分成左右对等的两部分。他们是早已习惯了摆这些造型,所以不用说,“咔嚓”一声,一幅名人照又横空出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