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天不亮他就起了床,这一觉睡得非常舒服,一是因为酒精的作用,二是他突然想通了,以他的口才和文采,讲一两节课总是不成问题的。但他真是完全意义上的自信,还是有了依赖心理,破罐子破摔,连他自己也搞不清楚,所以他仍然夹着一本书和空备课本,轻轻松松地上课去了。
在宿舍下面他正好撞见在食堂吃完早点回来的吴雄和刘宇峰,他们一路说着一路笑着,看到清明,刘宇峰道:“这么早去上课了?”
清明道:“时间不早了,你们都准备好了吧?”
“将就凑合了。”刘宇峰自信地大声笑着,一副方形塑料镜片里面露出两点狡黠的光,嘴角也微微向上翘着,一条笑纹连到眼角。他和吴雄很快地从清明旁边走过,卷起一股腥腻的包子味,留下清明来为他们清除这股浊气。
清明立即加快脚步,心里很是气愤不过,他厌恶那种奸黠的眼神和不怀好意的笑,他们实在嚣张极了。清明不禁在心里冷哼了一声,感到一股气流从鼻孔里猛然喷出。
秋日的阳光穿过雾气铺洒在树叶上,乍然望去,好像打了一层金霜。他绕着大道向教学楼走去,脚下顿然轻飘飘的。走近教学楼了,只见阳台上人头攒动,挤满了人,他突然感到心里有些着慌,血液直往头上涌,憋得他喘不过气来,好像他们都是在看着他,把他当作了赤裸裸的人。摆脱了那些眼神,他总算渐渐平静下来,但另一种恐怖突然又袭了来,他的腿像灌了铅,再也没有力气抬起。那些高大健壮又蛮横的人影,在他面前晃来晃去。这就是他的学生,他对今天的课有了畏怯。刘宇峰那自信的笑又浮现在他眼前了,便愈是让他紧张。
二十二班在四楼,他走到教室门口稍微向里一望,只见有稀疏的几个人在坐着写作业,见有人探望,都惊讶地抬起头来。教室外面的过道里挤满了学生,他们互相嬉笑着扭打成一片,见有陌生人来,纷纷用着异样的眼神看着他。清明感到自己是不应该这样抛头露面的,便向过道尽头的办公室走去。办公室的门关着,他轻轻敲了敲,见没人回应,又稍微用力敲了敲,料想无人了,便只有在对面阳台上等着。他推开玻璃窗,见两教学楼间的校景全然在望,便也怡然自得,以此打发时间。
正当他想得入神,却听背后有人道:“你来了?”
清明转过身来,见刘老师正提着档案袋走上楼,向着他微笑。他也赶紧走上去,向刘老师问好。
刘老师叫刘程勋,是他在其他学生那儿打听到的。昨天他们第一次见面,他跷着一条腿斜坐在椅子上,全身在不停地抖动着,原本油亮的皮鞋上裹了一层白蒙蒙的灰,随着他脚尖的不停摆动,泥沙似乎也在沙沙地往下掉。他用食指和中指夹着一支烟,偶尔卖力地吸几口,真正是把吸烟当作了一种任务。当时他愉快地同清明聊天,不时也打趣几句,却是自己的笑声最放肆,往往他的笑声也能引起别人不怀好意的笑,连正在认真备课的老师也不由放下笔来。清明知道他就是十一班和二十二班的语文任课教师,现在就是他的顶头上司。但他心里在窃喜,他感到刘老师是和蔼可亲的。
刘老师打开办公室的门,走到自己的办公桌前,把袋子向上一搁,习惯性地掏出一支烟衔在嘴边上,一边示意清明在对面坐下。他又掏出一个火机来,“啪嗒”一声,一柱火苗射了出来。红、黄、蓝,淡淡的,他将烟头靠近外焰,用力一吸,一条火舌突然亮起。从清明的方向看去,好像他的脸上突然开了一朵花。等着一大团烟雾渐渐腾空散去,只剩下氤氲缭绕的一束,他方才用指头在烟灰缸里弹了弹烟灰,微笑道:“今天的课准备好了吧?”
清明不禁脸上有些发红,他知道他可能看他的备课本的,便索性坦白道:“不知道需要讲些什么,所以……”
刘老师见他有些支吾起来,脸上一副不怀好意的笑,似乎早已摸透了他的心,“那你准备讲些什么呢?”
清明见他盯住自己,那笑直令他心里发慌,便越是支吾不出,却听刘老师又接着道:“给学生们上节写作课吧?”
看他的表情,似乎并无恶意。清明听他一说,倒觉得并无不可,正好投其所好,但他心想刘老师定是奚落他的,只是极尴尬地一笑。
刘老师也不理他,接着道:“你交给学校的申请书我昨晚也看了,你以前发表过不少文章,不简单啊!”
清明稍微松了口气,但仍摸不透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心里是七上八下的,那颗不安的心恨不能立刻跳出他的心腔来,只涨红了脸等着他说下去。
“你今天就随便谈谈自己的一些感悟和创作经验,学生们说不定喜欢听的。”
清明初时还有些不信,只抬头看着他,直看出他说的是真的了,方才消了那几分畏惧。开口道:“只是没有一点准备,害怕讲不好。”
刘老师道:“那你现在可以先列个提纲,想想讲些什么,到时随便说说也就是了。”
清明便在备课本上撕下一页,认真地做起提纲来。他本不把这一课列入正课的,这一页纸用完也就扔了,教务处查课时想必也是不能作为应付,登大雅之堂的。实际上,这一课的意义却是他没有想到的。
上课铃声响了,外面的喧闹声也渐渐消失下去,换成了另一种整齐的诵读声。刘老师吸完了最后一口烟,将烟蒂在烟灰缸里按灭,站起身来道:“走吧,我们进教室了。”说着便先出了办公室。清明也只有跟上去,一只手拿着笔,另一只手还抓着那张纸,好像在万难的情况下也是舍不得放下的。纸面上写着乱糟糟的东西,不知从何筛理,更不知怎样才能将这些要点完全串起来。杂乱无章,东拉西扯肯定是不行的。他又感到有几句很重要的话就在脑袋里恍恍惚惚,但始终想不起来,直急得他全身如炙,身上的某些部位因为皮肤过敏一阵针痛。将近教室门口了,他脑子里愈是忘得差不多。
刘老师当先走进了教室,站在讲桌旁。清明在门外便停住了,他觉得他的身份本是应在被介绍后才最后登场的。只听刘老师饱含激情地道:“同学们,从今天开始,语文课将由一位新老师为大家上。这位老师也即将大学毕业,希望大家能与他合作愉快,从他手里学到更多的知识。我们用热烈的掌声欢迎这位老师的光临!”
掌声立即响起,是杂乱的刺耳的声音。有鼓掌的,有吹口哨的,还有敲着桌椅的……有的懒洋洋地拍着掌,嘴里还嚼着口香糖,漠然地望着,觉得生活总不过如此;有的甚至快跳到了桌子上,直把两只手拍到通红了还不过瘾,他们就是来寻找刺激的,惟恐天下不乱,见生活有了改变,早举起了双手在迎着。
他们都顺着刘老师看的方向望去。刘老师向他招了招手,清明方才出现在众人眼里,站到讲桌旁边,和刘老师挨在一处。刘老师拍着他的肩膀向大家道:“这位老师姓沈,在写作上很有些名堂的。这一节课他就给大家讲讲这方面的知识,大家一定要认真听。”说着,他便走到了教室后面,在最后一排和学生们一起坐了下来,成了他的观众之一。
清明偷偷地瞟过一眼。黑压压的人群,都是一副白净的面孔对着自己,不禁心里发慌,两腿也是软绵绵的,有些站立不住,小便处不经意流出了少许尿液,他赶紧憋住,只觉得便处火辣辣地疼,恨自己进教室前没有拉完撒尽,如果此时到厕所去,想必会弄出一场笑话。他见刘老师走下去,自己的靠山也没了,陡然感到自己成了虚空的人,完全孤立无援了。而他那冷静期待的眼神,越是让他焦躁不安,只希望脚下突然裂开一个大洞,把他漏下去。
教室里开始有学生在笑,那是轻蔑嘲讽的笑,哼哼唧唧的私语声和阵阵哄笑声,似乎已经看出了他的虚空。清明不是这种被人小觑的人,他试着向前面望了一眼,恍恍惚惚的,眼皮因为紧张只在不停地跳动。他又尝试着说话,却刚一开口,只听到“咚”一声,又是“咚”一声,上下牙关就这样不受他控制地上下撞击着,听了直令人毛骨悚然。他赶紧又将牙关咬紧,牙齿因为长时间的用力早已失去了知觉,酥麻得难受,疼到了牙根里。他稍一放松,却感到全身立刻不停地颤抖起来,心脏也在“怦怦”地乱跳,似乎真要把他的屎尿全都铸出来。他只有用力憋得更紧。
下面的哄笑声渐渐多起来,每个人都在不怀好意地看着他,只有刘老师一个人在墙角处静静地期待着,期待着……
清明似乎突然来了力量,他感到自己不应该被人讥笑,他还有自尊,他可是他们的老师啊!他又看到了烟头处那束明亮的火花,觉得面前的黑压压的人,正是无数的明亮的烟头。他抬起头望着前面,终于说出了第一句话:“各位同学好!”
声音有些颤抖,混着艰涩怪异的音色。教室里突然静下来,静极了,每个人都用异样的眼神看着他,似乎不相信他还会说话,不相信这声音就是他发出的。清明见教室里突然有了如此大的变化,心里又有些发慌,但第一句话已经说出,便只有勉强继续道:“我姓沈,双名清明。这次有幸来贵校实习,认识大家,也算是缘分。希望这段时间里我们能互相学习,共同提高,以后也永远是朋友。”
他用这些套话拉开了场,教室里第一次响起了纯粹欢呼的掌声,清明也看到了不少友善的面孔,觉得自己总算还没有出丑,还是善于言辞的,便稍微放松下来,声音渐渐地转为正常,刘老师也在后面向他点头微笑。
清明渐渐将下身放松,觉得没有将尿撒出的可能了,不由心里一阵窃喜,方才将脚步移了移。腿也不软了,脚也听他使唤了,便立即摆出一副自信的样子,将一只手撑在讲桌上,暗里将自己的音色矫正。”今天是第一次上课,我也没做什么准备,刘老师建议就给大家讲讲文学创作上的一些知识,我想我本是学的中文,也发表过一些文章,便依着自己的想法随便说说。一个文科班喜欢文学的同学应该还是占大多数吧,如果你们觉得我说的有理,可以拿来借鉴,或许有些帮助;如果实在听不下去,没什么兴趣,也可以自己捂着耳朵睡大觉的。”
他自信地向大家笑笑,下面也立刻传出一片笑声。他们对他下面的话似乎很感兴趣,都用期待的眼神望着他,有的已经拿出了笔,将笔记本打开。这想必就是真正热爱文学的一群吧。教室里一时静极了,清明知道他下面的话是不能随便说说的,便用力地回忆记在那张纸上的要点。但他越是拼命地想,越感到一团糟,想不起半点头绪。下面的人都在等着,有的已显得有些焦躁。清明索性将那张纸拿了出来,只见薄薄的,软软的一张,初看还以为是他掏出了一块手巾给自己擦汗呢。他将稿纸打开用一只手拿着,好不容易找到了一句,便立刻道:“文学是很重要的。”
学生们听他说出了这一句,便愈是认真地听他讲,却半天也不见他说出第二句,都用诧异的眼神望着他。清明在纸上看过来看过去,圈圈点点的,不知道下一句应该接在什么地方,便胡诌道:“重要在什么地方呢?比如说大家平时说话,也需要用到一些文学语言,既有趣味又有素养。一个文学素养高的人和人吵架,通常都能令对方措手不及。就是我们平时听的歌,看的连续剧,也是先有人写好,再经过加工拍摄成的。”
下面立刻传出了几声哄笑。清明不禁脸有些发红,也感到自己扯远了,便顿了顿,又接着道:“搞文学也是很艰辛的。作家不仅要有天赋,还要舍得折磨自己,不停地学习,不停地思考,还要不停地写作。白天创作呢,又太嘈杂了,得不到清净,所以大多数作家都宁愿选择在晚上写作。待到夜深人静,别人都已在唏哩呼噜时,他还在一边梦游,一边瞪着通红的一双眼睛写东西,使得第二天看来萎靡不振,让人以为你是得了骨痨病,不敢接近你。在大白天里补瞌睡呢,不仅失去了许多社交机会,还会因为你没有得到足够的光合作用,以致面色苍白,身体逐渐变得衰弱下去,同样是浪费生命的表现。”
下面又是一阵哄笑,不少学生手里握着笔,只是张大嘴吃惊地望着他,不知从何记起。刘老师也是一副奇怪的表情,好像完全被他搞迷糊了。清明说到这里,也感到有些说不下去,不禁又有些紧张起来,只把那张纸拿在手里反反复复地看,希望能在上面找到几句入题的话。哄笑声越来越大,几句讥讽的话飘到了他的耳朵里,让他感到很刺耳。他的手因为紧张又不受控制地抖动起来,手里那张纸就像拉风箱时的火苗一样扑哧扑哧地扇着。他也觉得有些不可思议了,这种夸张的程度是他用清醒的眼光看到的,它完全地成了他的敌人。他又用另一只手一齐用力地抓住那张纸,但仍然无济于事,全身也会跟着他的双手抖动起来。他开始恼火了,觉得自己真没用,方才相信了那句名言:一个人最大的敌人便是自己。
这种境况他当然是不想别人看到的,他可以偶尔看不起自己,但永远不能让别人看不起自己。便索性把那张纸放下,再不看它了,竭力摆出一副潇洒的样子,但他知道,他是不能一直这样保持沉默的。突然间他想到了去年寒假回家途中,客车上的电视机里放着一个娱乐节目,最先出场的那位男士说的一席开幕辞,既有气势,又动人心扉,清明当时便震住了,这可是他听过的最精彩的一次演讲,想必当年拿破仑征战时的演讲也不过如此。过后每当想起,清明总是心旌荡漾,也想拥有他这份口才,在观众面前表演出来。对于演讲,表达无疑是非常重要的,而表达除了需用最直接,最精练的语言让人明白你的意思外,还要能把握用语的强度和气势,以及运用面部表情、手势等一些身体动作。讲课也是演讲,如果说某些教师是拿着一本教科书在照读,清明这节课总还能算是演讲吧。至少,他已经是这么想的。
想到这里,他突然来了灵感,一股强烈的气流充塞在他的心胸内。他感到自己是太堕落了,他也有自尊,也有个性,不能在大众面前这样糟蹋自己,他觉得应该要大家信服他。既是度人,也是度自己。他不能再这样胡扯逗趣下去了,只觉全身立刻来了劲,好像拉满的弓,箭就要射出。他轻轻地吐了口气,按捺住心里的紧张,放大嗓音吼出了下面的话:
“同学们,我们十年寒窗,究竟为了什么?可能大多数同学对这个问题会感到迷茫。但我想,我们现在之所以读书, 最起码是希望以后能找到一份好工作,能自食其力,靠自己养家糊口,不需要靠别人的救济和帮助吧!一个人总不能要人养一辈子,谁会这么没有骨气,甘愿以后做这样的人?就算真有人愿意,他也会羞于承认的。这种人永远是缩头乌龟,只会被人看不起。”
学生们见他突然把嗓音变得很高很粗,而且一副气势汹汹的样子,坐前一排的学生甚至能看到他的唾液呈抛物线地向他们飞来,都不免有些吃惊,只张大了嘴怔怔地望着他。
清明继续道:“我之所以爱好文学,而且在不懈地追求下去,是因为我觉得文学能让人产生信仰。一个有信仰的人才会有奋劲,有无畏的拼搏精神。人是不能没有信仰的,没有信仰的人是行尸走肉,什么事也干不成。有时我也在想,很多事别人能做好我为什么就不行?这个问题一直在困扰着我,后来我才知道他们只是擅于做有些事情的。比如说有些学生学习好,但他做事不一定就行。很多以前学习并不好的学生后来靠自己的天赋和特长反而做出了大成绩。现在大学生都是自己找工作,很多文凭高的学生不一定就找到了好工作,所以任何事都在于自己。没有人希望自己在别人眼里是一个可以被忽略的人,只要自己不放弃自己,不小瞧自己,终会有辉煌成功的一天的。像大家熟悉的李白、杜甫、孟浩然等,哪一位不是万世推崇的诗祖?但李白、杜甫却连一个进士也没得成,孟浩然甚至官都没得做。每个人都是有他的价值的,只要你善于发现。成功的门路还有很多很多,只要你始终相信自己,认为自己不比别人差,并努力让自己的爱好向成功的方向发展,每个人都将是了不起的,都是不能被人忽视的……”
他激情昂扬地一口气讲下去,甚至自己都没意识到自己怎么会突然变得如此多话的。说到情急处,他的双手也不禁利落地随着舞起,合着他话语的节奏,下面的学生已是沸腾一片,响起了热烈的掌声。清明见这次演讲取得了这么好的效果,正自高兴,只见刘老师微笑着走上前,一边道:“沈老师也是和我们一样走过来的人,他说得很对,成材不是只看成绩的,我一向不赞成学生读死书。虽然我们这个班并不被人看好,但我们中的很多学生还是很有天赋的,只要大家不放弃,一样也可以成材。”
下面又是一阵热烈的鼓掌,似乎刚才的话很中听。毕竟他们分明是和大家站在一起的。刘老师又道:“我建议我们班喜爱文学的同学以后要和沈老师多交流。沈老师的文学功底很深的,可能对你们有些帮助。”
当天下午十一班有课,清明要显得轻松多了。理科班和文科班也有些不同,高中分科,通常学习好的学生大多都选择读理科,普遍认为理科生出来工作有望些,所以越是显得文科班龙蛇混杂。在大学里,通常理科专业的学生瞧不起文科专业的学生,这在钱钟书的《围城》里有比较精辟的论述。清明不仅发现他们班的纪律好多了,而且大多数学生都比较好学,有几位学生还向他请教问题。第一节课,他也随便地向大家讲了一些东西,便算完事。
晚自习时,清明一个人刚从食堂出来,正准备回宿舍去,突然听到有人叫了声沈老师。他回过头去,却见一位女学生笑盈盈地走上来。
“我是二十二班的学生。”
“哦,你有什么事吗?”
“也没有啦,今天上午听了你的课,我们都很受感动,我的室友都说明天要好好学习,再不能这样沉沦了。”
清明笑了笑,问:“你们班的学生对我有什么意见没有?”
“没有了。”她道:“我们班的学生就是需要有人讲讲这些,他们都太厌恶学习了。”
“你呢,不会和他们一样吧?”
“我?一般啦!但我实在没什么特长。”她想了想,“你写作这么好,就教我搞写作吧,我也开始喜欢上文学了。”
清明感到很吃惊,“高中学习最重要,可千万不能胡思乱想。”
她嘟哝道:“我学习又不好,又不想学,整天无聊着也不是办法,能找些其它事做做也好。”
“你既然没有认真学习过,怎么便认定自己学习不好?学生能有个好成绩其实才是最幸福的。像我们现在,感到高中过得实在太快了,整天胡思乱想的,以致什么都没有学。现在想来,高中的课也并不是很难,其实是自己把自己吓倒了。”清明见她说话如此丧气,不免起了恻隐之心,语重心长地道:“其实我们都一样,经常会因为一时冲动,‘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实则是因为怕吃苦。搞文学并不一定就比你们现在的学习轻松,做什么事都得有个好的心态,只要你认真做了,就会发现很多事情并不是你想象的那么困难,也没那么讨厌了。”
那位女学生听他这么说,先是沉默了一会儿,继而展颜笑道:“好了,我知道了。”她抬起手腕看了看时间,“我现在马上要去上课,以后再聊吧。”随即做了一个再见的手势,便飞奔着向教室跑去。清明看着他渐渐消失的背影,也自舒心地一笑,知道今天的讲课起到了一定的作用。真正地能为他们好,毕竟还是高兴的。
晚上他有些失眠,临睡前喝多了开水,不断地想上厕所。电灯一开一灭,老鼠也吓得瑟瑟地不敢乱动,偶尔试探性地将桌腿抓得刷刷地响,听到床上有了声音,又立刻没了动静。清明将眼睛越是闭得紧,头脑越是清醒,裹着被子辗转个不停。有起夜的人踏着一双拖鞋啪嗒啪嗒地从他门前经过,立刻便响起一阵哗哗的水声,很长的,不断的,好像已经快流到了他的床前。平时他总要在心底咒骂,今天却异常觉得这是一种美妙的声音,也同样地那么刺激和过瘾。
有了一次教学实践,清明觉得痛快多了,甚至感到自己已经喜欢上了教书。其实教语文并不难,只要你有话可说,说得还有些道理,即使把语文讲成了哲学、历史,仍然算是一堂课。讲课不过就是写文章,也需要靠一时激情和冲动完成。写文章不仅要用到手,嘴里有时也要不停地默念,还要靠脑子的高速运转和磨轧,滤出精华来,但一个作家通常可以持续创作几个小时,却很少有人能讲课讲到几个小时的,看来创作是有讲课远远不及的地方,也就没什么大不了了。有了这种想法,清明写起教案来越觉轻松极了,初步拟定一个框架,再把自己要提及的几个要点附在旁边,上课时只要看到要点,便知道了要说的话。不过每当他脑子里浮现出今天上课的情景,仍然心有余悸,觉得自己实在有些可笑。不过对于高中生,他们阅历尚浅的情况下,还不致于瞧出他的可笑来。
第二天的课他显得胸有成竹多了,上课前十分钟到办公室,和大家寒暄几句,其他教师也兴高采烈地和他交谈,显然已经对他另眼相看。清明和他们渐熟,也就毫无忌惮地和他们闲聊起来,惹得他们一阵大笑。正当上课铃响,所有教师都准备收拾好课本去教室上课时,只见有人在门口畏畏缩缩,藏头露尾似地张望,最后他总算鼓起勇气走进来。清明见他生得魁梧健壮,满脸横倔的表情,眼神里又透着一股不解人意。他走近清明,将一份打印的文稿交给他道:“这是我这两天刚写的一篇文章,麻烦沈老师帮我看一下。”
清明知道,“帮他看”实则就是给他一个满意的评价了。他不用“改一下”,而用“看一下”,想必这也是他得意的作品。
清明将文稿收下,随意瞟了一下稿纸,估计这是一篇抒情的散文,便一眼滑过,瞟到了后面的名字。
“韩子文就是你的姓名吧?”
他点了点头。
“好的,有时间我会看的。”
韩子文听到这么句答复,便欣然地回教室去了。清明又有意瞟了他一眼,默记住这个名字。他觉得他是明智的,他能够一直这么风光和自信,就是靠着他的文才,几乎每一位老师都是对自己有才气的学生刮目相看的,他一直得着老师的关爱和呵护,甚至曾经犯了规,老师也在极力庇护他。因为有才,他得到了更多的羡慕和尊敬,有更多的少女关注他。而现在,他能够将这种感情转嫁到别人身上了,他也成了老师,也有了自己的学生,也有了爱才的心。
他身后一位教师拍了下他的肩,笑道:“这可是你收的徒弟了。”
清明笑了笑,“还未谢师,怎么能随便收徒弟!”便都一齐笑着出了办公室。
清明今天昂首阔步地走进教室,径直走到讲台上,下面早已掌声欢呼一片,究竟是把他当成了开心果,还是在欢迎他?他也搞不清楚,但他确是往乐观方面想的。讲桌上铺了细细的一层粉笔灰,想必是某个学生搞的恶作剧,清明一不小心差点将袖口扫在了上面,不由有些恼火,但他总算忍住。他还知道“小不忍则乱大谋”的道理,便将课本轻轻地放在上面,翻在适当的位置上。下面的学生见没了戏可看,都老大没趣,不禁面面相觑。又有几人起哄道:“老师,今天讲什么课啊?”
清明听他们问,知道来意不善,索性放下课本,向他么道:“你们愿意听什么,我就给大家讲什么。当然,除开与课堂无关的。”
有几位学生立刻接道:“你写东西这么厉害,想必也读过不少书吧,就给我们讲讲读书。”
他们分明是在出难题,要令清明难堪。谁想他竟是死心眼,明知道是怎么回事,却挡不住内心的冲动和表现欲,愈是有想法将自己的观点向别人讲解。
他道:“说到读书,我向来提倡凭各自的爱好,尤其是初读者,完全可以尽选自己喜好的书看。有兴趣时读,没兴趣时放下。这样久了,便能让你养成读书的习惯,从而爱上读书。若是强迫自己看自己不喜好的书,尤其是初次接触者,总是令自己痛苦不堪,一次次地看不下去,不禁会让你永远厌恶读书,还打击你的信心,发现不了其中的乐趣……”
大家见他还真头头是道地讲下去,不禁有些诧异。有一位学生大声道:“古龙的小说你读过没有?”
清明听他突然将自己的话打断,也停了下来,“不瞒大家,我曾经也是一个古龙迷。”
“那现在呢?”
“现在仍然算半个,闲暇时偶尔还是忍不住要看。”
那学生欣喜得忘乎所以,只是一个劲地张着嘴傻笑。似乎有清明和他做伴,便证明了他读书还是有眼光的。
清明道:“其实我们无论读什么书,名著也好,稗官野史也好,通俗小说也好。首先,要让我们真正对书产生兴趣。你沉迷过了,甚至做出了一些荒诞不经的事,那时你会发现,它已经深深地影响了你,你已真正对读书发生了兴趣。而这种兴趣,往往就影响了你一生,改变了你的一生。当我们静下来心来细想,无论做什么事,其实拥有的这份兴趣才是最弥足珍贵的。”
学生们听到他如此精辟的论述,都不由鼓起掌来。清明缓了缓气,又接着道:“当然,虽说读书要凭自己的喜好,但也不能太没原则。人生短短几十年,不可能将世上的书看完的,这就要有选择地读,什么书略读,什么书多读,读对自己有价值的书。一般说来,被广泛关注的,经久不衰的书,通常都是好书。如果有太多闲暇时间,也应先看完这些书,再看其它书,尤其是一些名著,真要慢慢地读,细细地品,不时地回味,方知道其中的滋味,就好比人拉屎一样,虽然最后那段时间并没有拉出什么来,但仍然要蹲着,而且同样得使劲,直到自己感到腹中空空,全身轻松了,方才罢休。
“读书更不能太没概念,不要说一辈子就看一本书,一辈子这本书才刚刚看完。视野还得尽量拉开一些,速度也是要有的,这是个好习惯,读书时心里有数,估计什么时候这本书能看完,每天能看多少。像我们大学里每当期末了,大家都是考试前几天才抓紧复习,平时看书多的人就是厉害,别人将课本才刚翻过一遍,他已经至少翻了三遍,效果也明显是不同的了。”
清明一口气说完,随即做了一个结束的手势,左手上举,至胸部的位置,掌心向外,五指微曲,同时将头轻轻一点,脸上挂着一副自谦的笑。下面的学生见他那副得意的模样,却也附和着同他一起高兴,分明是不带一点恶作剧性质的。即使是存心起哄的学生,也似根本忘记了自己,情不自禁地站到他这边来。
如此过了几天,他班上的学生见识到清明的厉害处,也渐渐变得乖了。清明暗自得意,才发现自己不仅具有了文人的素质和水准,如今又多了一样,即信服人,这可是一大发现,便越是自命风度不凡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