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文君同宿舍的几位女生,有家在市里的,也有家在乡镇上的。家住城区或是附近的学生,逢到周末,大多要回家。在学校里劳苦了一周,住宿也委屈了,伙食也屈就了,所以不愿错过这个机会,趁此大补一觉,饱餐一顿,补充补充营养,保养保养精力,好预备着再次上场。乡镇上的学生就不同了,因为路程太远,车费也不低,所以周末很多都没有回去,都是每过几周了才回去一次。相比之下,他们就没有城区的学生幸运了,折磨也好,煎熬也好,他们都只有忍下来。所以从乡镇里走出来的高材生更值得夸耀。
这周周末,文君宿舍里的女生大多回家去了。她因为没事,就呆在学校,宿舍里还有周娅和刘玉婷陪着。她吃了晚饭,打开宿舍门便看到雪亮的电条下,刘玉婷正梳着头上的长发。她的头发是出了名的好。因为时常护理的缘故,长得非常精致,她也梳得很细心,用大拇指和中指捋下一小撮,木梳便顺着滑下。发梢被静电带起弯了出来,有点发毛了。文君看到桌面上、地板上掉下的杂乱的发丝,横七竖八地就像蜘蛛网一样交织着,便感到一阵恶心。刘玉婷看到文君,侧过头瞟了她一眼,她正洋溢在幸福中呢。她道:“哦,回来了,我要出去一下,记得帮我看着东西,听说近段时间盗窃特别严重。”
文君便应着“嗯”了一声。这时上铺里周娅的床动了动,她已露出头来,显得有些慌张道:“哎,你们都在啊,看看几点了?”
文君看了一下时间,道:“快八点了。”
周琼听到,立刻翻身爬了起来,拿过短褂便往头上套,嘴里在不停道:“完了,都这么晚了,要迟到了……”
刘玉婷白了他一眼,“怎么,有约会啊?”
周琼道:“是啊,说好八点半他等我的,我还没有梳洗呢。看你的头发梳得苍蝇都爬不上去。”
刘玉婷便有些气恼,红了半边脸,露出她两颗门牙,咬着下嘴唇,冷笑道:“就让他多等一会儿也无妨啊。男人就是这点贱,你若舍不得让他等,他就要让你等了。”
周娅一边忙着自己的事一边道:“是啊,所以还是像文君根本就不恋爱最好。”她向文君眨眼示意。文君只是苦笑。
宿舍内一时静下来。刘玉婷照着一面镜子,她的嘴半张半合的,将一支唇膏在上面小心地滚动擦拭着,再轻轻地抿抿嘴,晶莹滋润的,像白牡丹里两片带羞的花蕊了。周琼正弓着身,背着双手扣胸罩,却半天也扣不上,不由有些心急,便叫文君帮忙。文君正拿着一本书不耐烦地翻,只听她惊叫一声,扣子断了,周琼急道:“怎么办呢?气死我了!”
文君笑道:“换一条不一样吗?”
周琼道:“可我就喜欢这一条。”她努着嘴,固执着,脸都涨红了。一旁的玉婷对着镜子又抿了抿嘴唇,只见她两眼一翻,就快成鸡斗眼了。她将镜子折好放在抽屉里,走过来向周琼道:“你看你,才恋爱就增肥了,别人都是减得厉害。”
周琼扭过头,“你别说,我这几天还真减了两三斤呢。”
玉婷将一个红色小提包挎在手腕上。她走到周琼身后,用双手握住她的腰,嘻笑道:“还说没有,都快流出油来了……”
周琼便扭过身子抓她的腰,她早闪到文君的身后。三人打成一团,好不容易静下来,玉婷拿出梳子又理了理额前的头发,一边道:“你们听说了吗?惜惜和她男友又吵架了。”
周琼一边吐着长气一边道:“哦,他们倒挺好的,难免有时也会闹点矛盾。”
玉婷叹了口气道:“是啊,可怜惜惜,也算得上一个女强人了,每次也徒有伤心,只是哭,哭得像个泪人儿了。”
周琼便接着道:“这样才能苗条呢!”她们便都笑。
文君忍不住插嘴问:“为些什么事呢?”
玉婷道:“谁知道呢!别人的事……”她站起来,看了看时间,顿时急道:“不行,我得走了,时间快来不及了,你们慢慢聊啊。”
周琼笑道:“你应该多让他等等,这才是手段呢。”
玉婷一边向外走一边道:“我的情况不一样……”她的笑声一直在楼道里回荡着。
过了一会儿,周琼也是兴奋地出去了,文君又只有一个人呆着。她看了一会儿书,周围都静得可怕,她脑海里不断浮现玉婷和周娅又是得意又是幸福的笑。对惜惜的事,她还不觉得有什么伤感的地方,那分明也是一种浪漫。她静得自己都有些受不了了,便出去逛逛。但她不敢往小路上走,也不敢到草坪竹林里去,那里又是另一个世界,是会令她感到羞涩,感到完全丧失了自尊。她只能走在大道上,走在灯火通明处。诚实的人竟然处处受阻,处处遭人羞辱,他们反而能张目大胆地出入,她却不能。虽然她的周围通明,但她的心却是在黑暗里,她也感到自己是坠入了恐怖的黑夜。
那男生又给她写来信。他的执着,他的深情和他语言的甜蜜,令她深受感动。女孩都是脆弱的,她也需要人的关注,需要人的关爱,在心情不顺时,也需要人的安慰。她觉得他才是真正关心她的,她不能再这样顾及别人的看法了,她应该有自己的选择。她开始给他回信,不断倾诉着自己的有些不快,他也愿效犬马之劳,总是乐意跟她分享,还写来信安慰她,鼓励她。她真正感到离不开他了。
文君恋爱了,任何人都在吃惊。天知道这不是一种责任?谁懂她?没有人懂她。只有在恋爱中,她的面色才是红润的,心里才是踏实的,她才感到了自由。和朋友一起,她才能畅快地谈,欢快地笑。她真正是连自己也迷失了。清明知道后,他竟然会感到了一种失落。爱情是自私的,他允许自己这样做却不允许别人这样做,他也隐约意识到了一点什么,他有必要和她谈一谈,既是澄清自己,又是对文君的一种交待。
清明拨通对方的电话,充满关怀地问:“听说你谈恋爱了?”
文君很俏皮地,努着嘴道:“你怎么知道的呢?他已经追了我半年,时间是不是很长了哟?”
清明知道她对自己的选择是太自信了,不由轻轻冷哼了一声,“爱情是一个很复杂的东西,你可要谨慎了,自己是不是真做好了准备。最起码你得了解对方的。”
文君似乎不再想听他说下去,叹了口气道:“唉,我们还是不说他了。不过专家的话还是要听一听的。”她正陶醉在幸福中呢。
清明方才感到自己无能为力了。在她的心目中,他现在不过是第三者。便又随便说了些其它话,结束了这次谈话。
采风回来后,清明一直惦记着那张高文豪的签名。上面的地址和手机号码他已记得烂熟,他将号码存在手机里,一旦闲暇或心血来潮时,便试着拨出去。但他每次原本鼓足了的勇气总是持续不了多久,总是在关键时刻又立即改变了主意。所以他每次都是还没有拨通便挂掉。这说明要单独拜访一位大人物或是自己心目中的偶像,确是一件既谨慎又不容人随便的事。
事有凑巧,也是清明的时运来了。一天早晨他刚起床洗脸刷牙,却听手机铃声响了。他一看,竟是高文豪打来的,便有些激动,忙接通电话既谨慎又恭敬地叫了一声:“高老师”。
高文豪笑着道:“你挺敏感的嘛!”
清明听他说,也忍不住轻松地笑了起来。知道他是认可了自己的态度,况且他留意到自己的电话号码,联系到他,既是清明的幸运,也是高文豪的恩惠。清明此时真是无以言表他的欢快了。
高文豪邀他到他家做客,叫他将自己的作品带上,顺便指点一下他的写作。清明当然高兴极了,忙装扮好自己的形象,照着地址拜访去。
今天的天气很好,雾气很快地散去,阳光也很快出来。清明沐浴在朝阳里,神采奕奕地走在过道上。他迈着大步,感到精神抖擞,全身有用不完的劲。他有很久没有这样兴奋过了。高文豪的住处并不难找,随着一条滨河林阴道向前走,不多久便看到一栋楼,大门旁蹲着两个石狮,很有些威风,清明猜想就是这里了。这当然是高文豪开始告诉过他的,所以他看准了这个标志性东西。他将防盗门上的电铃按了两下,不一会儿便听到有脚步声走近,一个中年妇女开了门。她一脸和气地向他笑,正系着围巾拿着扫帚打扫卫生。清明看她一副很耐烦的样子,眼里的光也被生活磨炼得麻木了,便猜想她是一位仆人,问道:“这里是高老师家吗?”
那女人点了点头,知道又来了客人,忙将他让进门带他上楼去。从楼道绕上去首先进入的是二楼大厅,大厅里放满了崭新的家具,混着一股油漆和刨木香的味道,闻着真让人醒脑提神,其实这是他家里用了香料和空气清新剂一类的东西。清明刚进门时,真感到自己好像是到了童话世界,大厅被装潢得优雅堂皇,有现代化的一系列家用设施,也不失浪漫的优雅情调。家具是用了一种极和谐搭配的染料漆过的,摆放得也很有规律,在缺陷的地方放着翠绿的盆景。大厅另一边,是用一种西式家具的装饰和这边分开了的。从一个月牙形的门进去,里面堆放了一系列健身设施。对面开着一扇窗户,是滑轮式的翠蓝花纹窗帘,窗户一侧放着一台公用的台式电脑。而占大亭三分之二的地方却是会客厅,最显眼的是靠墙放着的一台52寸背头大彩电,旁边柜台上搭配了影碟机、音像等,在墙角处用纱布遮着一台立式空调。此时阳光正透过窗户射在玻璃桌面上,使得整个大厅都是亮堂堂的,尤其显出了盆景翠绿的颜色,枝叶还随着飘进来的微风轻轻摇曳呢。大厅顶部也是经过用心装饰的,在洁白光滑的瓷砖上绣上了美妙的图案,衬托着中央一盏价值不匪的吊灯。因为是白天,所以不用开灯,不过清明想象着夜里开着灯时,大厅又是另一番令人迷醉美妙的世界吧。此时大厅上空正升起一股腾腾的云,那是下面的人正斜靠在沙发上悠闲地抽着烟。清明看到高文豪正坐在一侧和他们开心地聊天,想必他家里来了贵客。高文豪看见他,便立即招呼他在一旁坐下,清明拘泥地坐在一侧,听着他们说话。但他们说话时含着不同的腔调,高兴时索性用方言交流,所以清明大多没有听懂。他们也不用怎么理会清明。
坐了一会儿,清明便有些耐不住了。正巧高文豪起身到后面去,招呼他跟着。他一边向清明低声道:“他们都是我大学时的同学,现在都是有本事的。已经十多年没见了,这次好不容易聚在一起。”清明不禁“哦”了一声,知道这次宴会非同小可。而自己能沾上光,也是高文豪和蔼可亲,对后生友好的缘故,便愈是感动。
高文豪将他带到自己的书房。书房很宽敞,里面排有一列一列的书架,书架上放满了各式各样的书。有文学类的,有地理风水类的,还有医学工程类的。有的书已旧得书页发了黄,有些书却是最近刚收藏的。清明四处观望了一会,随手抽出一本《周易》来翻。书页早有被翻过的痕迹,只见里面是圈圈点点,一处红一处黑的,偶尔还有他的注解。高文豪看见清明在翻他的书,显得很紧张似的,生怕给他弄坏了。这让清明立刻想起余秋雨先生的一篇散文《藏书忧》。他理解一个文人对书的感情,但他不免还是有些生气。高文豪已走拢来对他说:“这些书可是我这二十多年时间不断购置到的,也花了我不少钱了。有些书在市场上还真不容易买到,你看,这本还是清朝时候留下的版本。”他拿着一部布匹封面的线装本书在清明面前晃了一下,又跟着放了回去。清明已是对他钦慕得很,他虽然被这里的氛围感染住了,很有冲动就迷醉在这里,啃着这些书本吸收着里面的知识过目,但他经过了刚才的教训,也是不想出这个丑,丢这个脸。文人都是有骨气的,所以他强力抑制住自己发痒的双手,用力强咽下一口口的唾液,只是用眼睛尽力看,即使能见识些书目也是好的。好像他是要把其它的损失全用两只眼睛补回来。爱书的人若是进了这种地方,就好比猫见到了老鼠,即使你形容他们几近失去理智,快要发疯了都不过分。(我每次一进书店或学校图书馆,便会感到心跳得厉害,心里憋得慌,大小便也跟着就要来。所以我每次到这些地方,总是先要进厕所,把这些作怪的东西清干净,到时才可以有更多时间看书。虽然仍免不了激动,但那是一种快感,不喜欢看书的人是体会不到这种快感的。或许这也能解释书店里的人为什么总有那么多。也幸好我不患有心脏病或高血压,不然,我早被这种快感给治死了。)
高文豪在一个书柜里找出两本书,按在旁边的书桌上用笔写了起来,然后拿给清明道:“这是我写的一本小说,就送给你吧。希望你看了能得些启发。”清明很慎重地接过书,见首页上有他的亲笔签名,并附了一句祝福的话,真是高兴极了。
出了书房,高文豪又将房门关上,并上了锁,想必平时也很少有人能踏入这块禁地。无论怎么说,清明真算荣幸的了。
高文豪对他道:“你可是大学生,有些礼节总还是懂的,即使不懂也应该学学。一会儿吃饭了,饭桌上的规矩还是要要。”
清明领会地点着头。他就是让自己陪酒了,这也没什么难处,他还是能喝一点的。
高文豪又对他道:“阳台上有些凳子,你去帮我擦几个搬进来。”他一边向大厅走一边笑着高声道:“小沈,吃点亏啊。”他这句话明显是说给众人听的。
清明对他交待的这种差使真是乐意得很。能给大人物做事,和自己心目中的偶像一起分享劳动,真是一件令人激动的事,至少比呆坐着无聊地听别人说话强。高文豪又坐在沙发上陪他的朋友聊天。
清明擦好了凳子,搬进来在饭桌周围摆好。菜也开始一盘盘地上桌了,是高文豪和他的夫人亲自做的,并不让仆人帮忙。清明做完了事,一时闲不住,便跟着他们到厨房里问有什么要帮忙的,他们都说不用了,叫他先去坐着吧。这当然是客气话,但清明对这事却不敢妄现殷勤,谁知道他们是否信任自己的一双手是干净的,是否怀疑他还会掉鼻涕,污染了一盘美味佳肴呢?所以他只有退回来,寻了一个位子坐下。
菜不用说是很丰盛的了,上了满满一桌。高文豪便招呼大家入席,他道:“我也没什么好招待大家的。本打算上宾馆又觉得太见外了,所以就让内人亲自下厨,随便炒了几个菜,大家在家里聚聚,这样才算亲热。吃完饭了我带大家到处玩。”
大家都说是,陆续地入了席,清明是挨着高文豪坐的。他今天可真有些拘谨,毕竟比起他们的关系来,自己还算外人。所以看他们谈得正欢,他也不便插嘴,佯装出一副认真听的模样,偶尔也跟着他们的步调夹菜吃。其实他们说了什么他一句也不明白,也不感兴趣,倒是桌上的菜做得真是美味,他越嚼越香,吞下肚子了,在嘴里喉间还留有一股令人食欲大开的味道。但他总不能放开嘴无所顾忌地吃的,不然,就会被人看作没教养了,也是丢作家的脸,枉他栽培一场。所以他总是吃菜的时候少,回味的时候多,越回味越香,越是难耐得心慌,感到胃都在冒酸水了。大概人们认为大餐好吃,就是因为吃大餐时礼节太多,只能这个菜夹一筷子,那个菜夹一筷子,而且得慢慢吃,细细地品位,不能像平时一样毫无顾忌地吃,也不能尽挑一样好吃的,吃到自己心满意足了方止。所以大餐的味道总是那么令人留连忘返。
因为是朋友,大家又喝了一点酒,也就没那么多顾忌了。都忙着填填肚子,压压酒劲,清明也正好趁机饱饱口福。一位身着夹克打着领带,留着平头的中年人道:“老弟啊,我们可都是风雨同舟过来的,以后可得相互提携啊。”
高文豪道:“老哥说哪里话,这是自然。祖国的栋梁可都是你们这些基层工作者培养出来的,再怎么说,也不能忘恩啊。”
大家听了都大笑起来。坐在清明对面的那位中年人,放了碗筷,斜着身子,正拿着牙签剔牙,他一副稳重沉实的模样,脸上的表情是极老练的。他一直听别人聊着,很少插话,但其他人发言后,都会不经意地盯向他,想听取他的意见,他也只是在适当的时候才说一两句,可想他是一个地位不同寻常的人。清明每次盯向他都会不禁然感到一种难以言喻的压力。他的眼神敏锐,发出慑人的光,脸色微黑,却绝对是健康的颜色,而且在他身上不难察觉出一种正气,也只有手握重权的人才有这份气质。他剔了一会儿牙,向高文豪道:“这些年你在文化界搞得不错吧?我看你有不少佳作得了好评。”
高文豪道:“也只能说勉强过得去了。我们文化工作者哪有你们搞政治的自由,你们一出文件,喊出口号,我们就得团团转。”
那人道:“你说得倒很轻松,其实政治并不是那么好搞啊。内部矛盾很大,在位时风光,退位了就什么都不是了,人走茶凉。”
先前那位中年人已经掏出一支烟在抽着。他听着两人的谈话,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他吐出一口烟,立即飘起一片腾腾的雾,遮住了他的面门,他道:“老弟,你是文化界的名人,关系又广。我这几年也写了些东西,还得麻烦你帮我推荐推荐。”
高文豪用手拍胸,立即大笑道:“这事好说,就包在我身上。”
清明看他那副神气的模样,处处不失风度,心里真是喜欢得非常。他们又谈了些其它话,运气好时也能听懂两句,却大多引不起清明的兴趣,只是应付场上的事。但他仍然要听,在无聊中找出他们谈话的乐趣,并猜想着他们的身份。突然他感到手臂被人拍了一下,忙回过神。只见高文豪已将嘴凑在他耳边道:“你也要敬两杯酒啊!”
清明听他说,知道这个环节免不了。幸好他事先有些准备,所以并不着慌,忙拿起酒瓶给他们斟酒。酒桌上的规矩他是很糊涂的,什么人先斟,什么人后斟,都有一定的次序,这是一种礼节,也能说明你对人的重视程度。某个人理应先斟,你却后斟了,这便是得罪了人,人家会对你颇有意见的。是长辈得先斟,是上司也得先斟,先斟别人再斟自己。当然,还有其它很多细节上的问题。比如举杯的姿势,饮酒的动作,祝词等等。总之,社交礼仪上的事是很繁琐的,而且永远有得学。但若出现这种情况,就是考验人的问题了:在一张酒桌上,既有长辈又有上司,应该先为谁斟酒呢?(这个问题就让大家去思想和衡量了,我确实是听说过有人是先为上司敬酒的。)幸好这次在座的除了清明,其他都是高文豪的朋友,而且是初次见面,不用考虑那么多,所以挨着斟过去也没错。不过高文豪有自己的想法,什么人先斟,什么人后斟,他心里有谱。根据什么来划分的就不得而知。他一个个地为清明引导,清明好像成了他的工具,引子由他来,接着便也留给清明一点时间表演。清明听他的介绍,虽然各人的地位好似在逐渐降低,但也够让清明惊讶的。他知道自己这次的身份,绝不能出丑,既是体现自己的道德和素质,也是为高文豪争光。为自己所敬仰的人争一点光也算是一种荣耀吧!
大家知道清明是一名学生,也不为难他,都把酒接下。清明的祝酒辞说得也还漂亮,大家都笑着举杯,乐意听他的奉承。高文豪也在一旁赞赏似地笑着向他点头。他敬酒时当然是站着的,碰完杯便往嘴里倒。他见大家都坐着,唯独自己站着居高临下地很不礼貌,便将腰肢尽量压得很低,但低着低着不经意就坐下了。这时其他人都难得理他,高文豪白了他一眼,低声道:“怎么就先坐下了?”清明方才感到自己失礼了。但这种事又是不能挽回的,便有些坐立不安。
也有人比较和气,给清明斟酒的。清明双手捧住酒杯,连声道谢。他接着又一一给他们斟酒。其中一人生着茂密的头发,头发很黑,经过刻意装扮后理得很顺,梳着分头。他的皮肤黝黑,很峭拔的身材,但很健壮,他用赞赏的眼光看着清明,“小伙子真不简单,年纪轻轻就能喝酒。”
另一人又接着道:“跟我们的大作家好好学,定是前途无量啊。”
大家都笑着称是。高文豪道:“这孩子有灵性,有天赋,够机灵。只要踏实,不愁成不了材。”好像是他发掘出了人才,又是他培养成的。但清明听着他们的夸赞,心里总是美滋滋的。
吃完饭,清明呆了一会儿,知道高文豪无暇照顾他,便向他们告辞回到学校。他这一夜可真是兴奋得失眠了,没想到高文豪是这般和蔼可亲的。他是作家,作家显然有风度也随便多了。不像其他人,有政府机关部门的,有教委的,有部队的,还有当大老板的,等等,就没有一个能让他有种亲和的感觉。他觉得文人是高尚的,他也为自己能进入这个圈子感到自豪。
后来他们便经常联系。高文豪带他进入社交场合,参加一些名人的宴会,虽然并未提及一点文学上的事,但清明在这些地方进出多了,也长了不少见识,这也是他聊以自慰的地方。一个人的能力和交际都很重要,你首先得站稳脚跟了,才有自己展示的空间,他这是在为自己营造环境。但每当静下时,坐在书桌旁,翻着自己的作品,他越来越感觉到他是在虚度光阴,过着沉沦的日子,这种罪恶感会让他一时陷入痛苦。但第二天,他仍然不能拒绝高文豪的邀请,拒绝不了那种光怪陆离的生活。
一次,高文豪打来电话,叫他到某家餐厅吃饭,聊聊天。他赶到时,已有一位学生在门口等他。那学生看到他,很热情地招呼他进去。清明看着这人有些面熟,但始终记不起端由来。后来聊起他才恍然大悟,那位学生以前和他同桌吃过饭的,只是他一直沉默寡言,似乎不善言谈,所以让人记不住他。他是某高中的一名学生,也组织过上次的采风活动。那学生也有些文采,写了不少东西,准备把他们汇在一起出一本集子,所以麻烦高作家帮他批改,并代为做一个序。高文豪是一直夸那学生有志向,清明也不禁有些心慕地看着他。想自己中学时,也有过他这份壮志,写了不少东西,想着出版。由于一直没有碰着机会,没人引导,也就罢了,而这名学生却比他幸运多了。只是清明当年写的那些稿件在他现在看来,就有些看不下去了。文笔粗陋,缺乏修养,所以他又不禁庆幸自己没有出版。但每个人的眼光不同,人的思想也在变,作品肯定会存在有一定的差距的。他在想那学生的水平不知究竟怎么样,只是没看到他写的东西。不过他还是欣赏那学生的自信和执着,高作家也显然是欣赏他这一点的,并在言语上不断鼓励支持他。
所以这餐饭明显是由那学生做东了。高文豪是由他请来的,而清明又是高文豪邀来的,由此可以想象他处境的复杂。他是沾了高文豪的光,而承那学生的情。如果想得简单一点,没有高文豪的器重,他就不可能来这个地方,所以他只需领高文豪的情,而对做东的,有些朋友之谊也就够了。这样想着似乎有些不对劲,好像吃顿饭还要这般大费头脑的,但若想不明白,这顿饭你就吃不下去。社交场上的饭并不是那么容易吃的,你得搞清楚其中的厉害关系。别人请你,你就要记住这个情,回请他,或是帮忙他委托给你的事。通常别人请你在饭桌上谈的事都不是什么好事,但偏偏很多事在饭桌上就容易谈成。当大鱼大肉地入了肚,心满意足了,想着总不能白吃人家的,所以理应为别人做点事。再几斤好酒灌下去,整个人都麻木了,昏昏沉沉的,像做梦一样,心想我反正喝醉了,醉了的人是不知道自己做了什么事的,所以醉后的事就与我无关,也不用负什么责任。这样想着,他的灵魂就能安心,觉得很得意,再加上对方的怂恿,所以一份交易轻轻松松就达成。
高文豪先说了一下关于那学生的作品及出版方面的情况,清明也从中了解了一些出版市场,随后他们又随便聊了些其它。说到上次的文学采风,高文豪很有些感慨地道:“这次活动搞得太糟了,我知道你们学生都有意见。说实话,早知道是这个样子,我也不会去。”
清明和他交往多了,便显得很随便,快人快语地道:“是啊,他们这样搞真要不得。不仅坏了他们的信誉,也害了我们这些组织的。说什么这样景点那样乐趣,把人骗哄去了,却什么都不是。开始他们就说是搞文学讲座,我们即使辛苦一点带一些人参加,大家心里也踏实些。像他们这样搞,分明是做绝了,没考虑以后,想以后谁愿意再为他搞这事。即使愿意也没人敢去了。”
高文豪笑了一下,道:“你们这些学生还不懂,现在这个社会做任何事都是把利益放在第一位的,他们搞这次活动肯定是为了赚钱。”
清明想了一下,道:“即使为了钱也应该把眼光放得远一点,慢慢来。像他这样一次把人骗尽了,也不像个事。”他说着自己也忍不住笑起来。“对了,方老师说搞这次活动也花了不少钱,又购门票又安排会场,还要给你们拿讲课费。但大家回去都说根本没看到什么售门票的,大开着门,想进去的都可以进去。想必这又是他在骗我们。”
高文豪冷笑了一下,“什么讲课费,你才别信他的。因为大家都是朋友关系,平时有些交往,趁着大家正好没事,他叫我们去一下,讲讲课。我们哪能还收他的钱。”
清明听他说,不禁十分惊讶。但他又立刻被另一个好奇心驱使了,便问:“那你们平时讲一堂课有多少钱?”
高文豪见他问,又不好不说,微笑道:“这跟一个人的名望、是什么样的单位请你都有关系。一个大名人讲一堂课,那聘金高得惊人,而且是最好的待遇。有的人去讲课,待遇还不及一名中学教师。”他顿了一下,“我以前被其它单位的人请去讲过,在一些高校也搞过讲座,一般是小车去小车来,食宿全包,另外算五六百元一个小时。不过现在我已有几年没出去讲过课了,很多人来请我都没去。”
他说这些话时不免有些得意。心想我虽算不上最好,但也还有一定名望,有些身份和地位的。尤其是他后一句话说得妙。其实你只要在这种场合中见多了,会发现这不过也是一句套话,意思是说他也上一定年龄了,在文学的修养上也达到一种境界了,很有种超脱尘世,寻求归隐的意思。这是将他自己抬得多么高尚啊。清明他们虽然也看到了他神情的变化,但根本不在意。他们早被他臣服了,只是暗心敬服他,觉得他真是一位高人。
高文豪道:“我告诉你们,其实这次活动根本就不用花什么钱。名人故居是随便看,而且会场安排在奶牛场,不仅不花钱,还能拉到一笔赞助,毕竟这也能给他们的奶粉做宣传,你没看到宣传纸是满天飞吗?所以他们还求之不得呢。”
他们听了,都是倍感欺骗后无奈地笑。看他们那样子,还不如说是欲哭不得。清明皱了一下眉,感叹道:“姜是老的辣,毕竟还是他们的手段高。”他这话说出来能让别人产生默契,其实他还有着自己的深意的。
高文豪问:“收了你们每人多少钱?”
清明道:“三十元。”
高文豪顿了一下。虽不见他什么反应,但他明显是感到有些出乎意外了,“的确高了点。”
清明道:“办一个证算两三元钱,午饭也不过就两三元。那地方又不远,听他们说零客都才两元车费,我们这么多人,大多还没座位,去来一次,就算一元多钱吧,也才几元钱一个人。其它的就尽入了他的腰包了。”
他说着虽有些气愤,但大家都忍不住笑。高文豪道:“哪里要得了那么多?有两辆车是从政府里申请到的,根本就不用出钱,另外两辆车也花不了多少。至于你们午餐的事,我不知道,因为我不是跟你们一起进餐,看你们的反应,想必也不是什么佳肴。那证件对你们更没有用处,是他自己刻的章印盖的,那东西一次买得多,几毛钱一个差不多了。”他说到这里,顿了顿,自觉说得太多了,又笑着道:“这都是我们在一起说些闲话,过去的事就不用谈它了。给人感觉好像是在做生意,不过现在这个社会什么不是在做生意,就看谁更滑,谁就能得到利益。你们开始应该跟他谈谈,他理应也会分你们一点的。对你们之间来说,这就是一笔交易。”
清明听他说到点子上,不免有一丝窃喜,心想这事自己还是尝了些甜头,觉得他还是够明智的。却不想那学生这时开口坦白地道:“不过方老师也给我拿了几十元辛苦费。”他又问清明:“给你拿过没有?”
清明只有勉强地点了点头,挤出一点同命者干涩的笑。他方才知道了方华的伎俩。他还叫他保密,现在看来,他是叫保密每人分了多少钱,并不用保密分钱这回事。不用说,其它学校的负责人也同样有过这回事了,所以,最终清明还是被他欺骗了。高文豪见自己的想法正好合拍,便向他们点头微笑。不知是赞赏清明他们的机灵,还是在佩服方华,或者是陶醉在自己的思维里。
他们又接着聊了些其它,后来高文豪对清明说:“小沈啊,这次采风活动你们学校去的人不少,相信有很多文学爱好者吧。他们既然有这个兴趣,就应该保持下去,这也是成才的一种途径,谁不希望自己有才?若是他们再有人指点引导一下,那就更好了。我以前也培养了一些学生,现在都很有能力。近段时间我还收到了一封信,是我广州的一名学生寄来的,他加入了作协,刚出了一本集子,很风光的。我最喜欢你们这些充满了朝气又有志趣的学生,如果我有时间,你可以将他们带到我家里来,我顺便指点一下他们。”
清明听他说到这份上,便高兴起来,不断地应承着。他知道他们的关系已经进入了一个新阶段,他们之间的碰撞就要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