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这样想着,便打电话给文君。他兴奋地同她说,嗓门越提越高,好像全世界只剩下他们两个人,也不顾及旁人的眼光。到后来,他索性约她出来。文君显然也是高兴的,对他的邀请并不拒绝,换好衣服便先到校门口等他。
街上渐渐冷清下来,雾气开始起来了,道旁的树木好像铺了一层细纱。文君一个人站在花坛旁,凉飕飕的,看着朦胧的街景,总有一种凄凉孤独的感觉。但她却是在等人,等人时的心情又是慰烫的了。有回校的同学从她旁边走过,偶尔遇上认识的,她们都是三三两两,有说有笑地走着,便相互打上一个招呼,很尴尬地一笑。但她总是能避则避过的。
雾气越来越大,寒气也更大了。偶尔汽车灯甩在她脸上,就像在探照她内心的孤独,她赶紧用手遮住,心里的恐惧是不用说了,直惊得一身冷汗,但内心的寒冷却让她发抖。她开始有些着慌,就好像她站在这个地方本身就成了一件羞辱品,等着别人羞辱。当清明出现时,她不由心里一动,内心也便豁然开朗了。她尝到了孤独的滋味,这让她感到抬不起头来。她真想倒在地上痛痛快快地哭一场。她是太脆弱了,但又有谁能受得了孤独的折磨呢?
清明的脸有些红肿红肿的,泛着青紫色,眼球也是红红的,正发着慑人兴奋的光。文君先看到他时,不由吓了一跳,但随即明白过来,他定是喝了酒了。清明对她的反应倒并不感到诧异,但见她一副委屈的模样,只是抱歉地一笑,然后关切地问:“你来了很久了吧?”
他问她时,已走到了文君面前。文君抬起头望了一眼他的脸,看到了他那双放光的眼睛,好像突然受了什么惊吓似的,又立刻扭过头去,一张脸已火辣辣地烧起来了。她自己也想不到怎么会有这种反应,这是一种很奇怪的现象,她怎么也解释不清的。那一刻,她好像完全松懈,身体里所有的不快都在一瞬间突然释放出来,那种快感,只有她在梦里才能体会得到。她几乎沉醉了,吸的气也是极醉人和芬芳的。但她又明显有些慌张,怀里好象揣了一只小鹿,正“怦怦”地乱跳。她感到这种气氛很让她憋闷,使她不知说什么好,但她知道他的问题并不难答的,心里太矛盾了,以致说了一些连自己都不知道说了什么的话。
但她的一切都是清明看在眼里的,那分明是少女怀春时的举动。但他想不通她为何会在此时出现这种反应。若他知道她先前受到的冷落,他就能理解了。他不知道这对她是好事还是坏事,或许她长大了,但初出牛犊都是盲目的,他害怕她会受到伤害。他着迷地看着她,她确实是太迷人了。少女见到情人时那种欲羞还娇的模样,清明是见过的,那是让人不愿回避的一种沉醉。她是把他当成情人了,至少已经对他有过心思,清明感到甜滋滋的,那也是极近疯狂的一种欢悦,但他又不禁对她尊敬。她已不是小孩子了,良知告诉他,他对她的引导理应是向上的。
文君一时对清明产生的依赖,转眼便消逝了。她方才发现自己的失态,不由尴尬地一笑,向他道:“我们向哪个方向走呢?”
清明顺手指了指前面,也向她理解似地笑,“随便走走吧。”他便走在前面带路,文君在后面慢慢跟着。通常都是她走他前面的,但这次清明并不勉强她。
他们是沿着学校外的围墙走的,街上的人已经很稀少了,只有拐角处停着几辆摩托车等生意。文君每次见到有同学经过,都显得很紧张,害怕是熟识的人。这么大晚上,一个女孩子和一个男生走在一起,总不是什么光彩的事。她用恳求的语气向清明道:“我们还是回去吧。这么晚了,若是被凤琴碰到,我可真惨了。”
清明道:“没什么的,我们一会儿就回去了。”他仍自顾自地向前走,文君只有勉强跟上。她突然发现,她真不愿意和他这样抛头露面的。
他们又顺着转到一个小巷里,一直向前走,便到了城市郊区。道旁两边的田地里种满了各种蔬菜,还能看到大簇大簇的野草在微风中轻轻摇摆。不远处有一条小河,月亮没有出来,还有依稀的月光,能看到碧绿的水面上荡起粼粼微波,像一面明镜,偶尔地间的水沟里也会反射出这样的光华。四面静极了,只有远处城市的喧嚣,但这里分明是另一个世界。天地间就在这种模糊状态中归于沉寂。文君也显然是喜欢这里的,欣喜自己置身到了这种环境里。清明看到她脸上的愁容很快散开了,又现出了她那种童真似的笑,这也是与大自然融为一体的,一切都是那么自然,是容不进一丝做作和污秽的。他知道文君是不会责怪他了,便问她:“怎么样?这里感觉还可以吧!”
文君先是脸有些发红,好像自己不该胡乱怀疑他的,随即开心地笑道:“你怎么找到这儿的?我可从不知道有这么个好地方。”
清明得意地笑道:“亏你在这儿读书呢,还不及我一个外地来的。我才到你们学校没几天,这周围的景致就被我览遍了。”
文君道:“看不出来,你兴致挺好的嘛!”
清明有些不高兴,似乎被惹恼了的语气,“其实你不知道,文人本就喜欢大自然,这叫做返璞归真。很多作家在城市里呆久了,总要回到乡下大自然中去住上一段时间,为的是寻找灵感。”文君好像突然明白了他的固执,和他分辩也是没有益的,便换了话题问他:“对了,你找我出来有什么事吗?”
“也没什么事。”清明一说出这句话又有些后悔了。这确实不是理由,但他又觉得找不出更好的理由的。两人不禁都尴尬了一下。他害怕文君会不高兴,她或许会想:你没什么事,要找约会聊天的人应该找凤琴的,总不能找我,我并不是你们的玩偶。一想到此,他突然有种很犯罪的感觉,其实文君当时并不能想得这么深的,她只是有种怪怪的感觉,始终猜不透清明的心意。但她确实感到清明对她的暧昧了,他分明是有凤琴的。男人是不是都是这般见异思迁?
两人都沉默着向前走了一会儿,清明道:“今天我参加了市作协的一个会议,他们准备在全市范围内搞一个大型活动,我们学校由我组织的。”
“呃,这可是好事啊。”她有些漠不关心的模样,“那你得好好干啊!”
清明见她这样,实在不合心意,这可不是他希望得到的结果,最起码她应该显出一些心动的。他便又继续向下说,心想总要令她有所反应,“但这次活动要求参加的学生都上交三十元钱,作为活动经费。”
文君不禁侧过头向他道:“那怎么行,一提到钱的事可不好办,现在的人可精明了。”
“是啊!”清明道:“我们也这么说了,但搞活动确实是需要花钱的嘛,总不能他们给我们掏腰包。他们说到办证、伙食、坐车、门票等费用,大家一算,也差不多了。”
“这样啊。”文君若有所思地道:“那你可得向他们解释清楚了。”
沿着公路拐了一个弯,便走到居民区了。前面有一块平地,两旁长着高大的树木,枝叶显得很茂盛,好像在顶上搭了一个蓬。他们走在其中,星光被完全遮住了,只能从四围看到外面的光亮,身旁黑茫茫的一片。清明本以为文君会害怕黑暗的,总会忍不住催促他快点离开,却不想她在这方面竟勇敢极了,一点也没有惊悚的样子,反而兴奋地叫道:“你知道吗?我家附近有个地方和这里好像,每到夏夜,气温太高了睡不着,一家人总喜欢到那儿去乘凉的。”
清明见她高兴的样子,自己也抑制不住兴奋,和她在一起的时候总是这般轻松的。他道:“的确是个好地方,城市边缘就是要有这样的好地方。往往城里人困倦了,随便走出来逛逛,发现了这片绿色时想必感到很美妙的。”
他们很快就从这片林阴下走过,文君仍然一副恋恋不舍的样子,一直回头看,好像已经下定了决心:以后定要再来瞻仰它的。这里居民区已不属于城区范围了,所以规划很混乱,一条路左拐右拐的,大多数家庭已经灭了灯。文君好像突然害怕起来,直怨着他道:“这是到哪里去啊?你可别认错了路,今晚我们回不了学校了。”清明向她道:“这你不用担心,这条路我闭着眼睛也能辨清方向的。前面很快就到了。”其时清明心里正在犯疑惚,他以前都是白天来的,而且并不像他说的熟悉,现在到了晚上,他难免会有陌生感了。幸好这里的岔路并不多,还能让他有些信心,只有厚着脸皮向前走。文君看他一副自信,反而镇静下来,由着他带路。她一边道:“对了,上次你说的事还没有完呢。”
清明一时有些心不在焉,无暇顾及她说的话,“什么事?”
文君立刻叫道:“好啊,上次是你答应给我讲的,自己没说完这次又耍起赖了。”
清明顿时怔了一下,方才想起她说的什么事,“哦,记起了,你不提我还真忘了呢!”
文君俏皮地笑道:“怎么样,没辙了吧。是要老实一点呢,还是继续耍花样?”
“这点事,还难得我想心思呢,就是再说十遍也无所谓的。”清明道:“她的名字我就不说了,说了你也不知道的。其实她开始一直对我挺好的,忍耐我,宽容我,后来却是我最终伤了她的心了。”
文君越听越糊涂,只瞪大了眼睛,“你说详细一点嘛,这样也只有你自己听得懂了。”
“要听详细话就长了。”清明笑道:“我开始接近她时可费尽了心思,每个晚自习后都要到她们班教室去坐一会儿,表面上是结交朋友,实质上是趁机瞻仰她的姿容。要知道,我那时真像失了三魂六魄,一不见到她就心里空虚,我也总毫不客气地坐在她附近,即使不能目不转睛地看着她,只要知道她就在我旁边,我也心满意足了。她也是好学生的那一类,总在不停地做习题,好像真有做不完的题似的,时间抓得很紧,楼管不上来催了他们还真不愿回宿舍。她开始可能也没有对我在意,后来渐渐察觉了,便不时矜持地抬起头瞟我一眼,很快又埋下头去,继续做她的事。但我那时感到她在看我,心里真像开了花了,开心得要死,差不多一个晚上都会失眠。想起那段日子,真是我最温馨的时候了。
“后来我觉得时机成熟,便开始向她采取行动。先给她写了情书,再叫人探听情况。其时也是我疏忽,昏了头脑,把这件事大肆宣扬,弄得他们班人人皆知,有些男生还是我当面告诉的。其实他们班上的男生大多对她有些垂涎,自己又没有胆量坦白,便暗里在中间阻挠,极力搜索我以前的风流韵事,还添油加醋地向她耳朵里吹,反正总不愿看到我如愿的。所以她也迟迟不接受我。或许她是考虑我吧,但我总不能想得这么乐观的,觉得她不是一个有自主性的人。自己的事却要听别人指手画脚,这样的女人得来也只是活受罪,便有些气恼地放弃,忙着另寻新欢了。”
文君听到这儿,插嘴道:“这样看来,幸好她没有接受你。你够无情无意的。”
清明在鼻孔里冷“哼”了一声,继续道:“又过了有半年多了。应该说,我们都已经淡忘了这回事,却不想我一时心血来潮,来了良知,又记起她了。而且这期间我听人说过,她因为我的胡闹,曾经伤心哭过一次,这更使我感到罪孽深重,心想一定要让她原谅我的,总不能给她留下不好的阴影。所以又认真地给她写了一封信表示我的歉意,说我并没有欺骗她感情的,我的心一直都是这样。当晚便迫不及待地叫人带给她,心里激动极了,总感到自己做了一件轻松的事。
“她看完信想必也是高兴的,第二天便有回信来,说她从未责怪过我,是我太多虑了。如果可以,她还是愿意和我做朋友的。我看了很感动,觉得她字里行间不免流露出了一种亲切,这更让我想入非非,好像她已经把我们当成了一对吵闹后重归于好的情侣。便又大胆地向他提出请求,经常约她出来聊天。说是聊天,其实是我为了拉拢关系。她分明也是知道的,可能开始又不好推辞,所以只有舍了宝贵的学习时间和我出来。但我此时却是抱着乐观态度的,始终相信她是有心这样。
“记得我第一次约她出来,地点和时间都是早已定好了的,她也是很爽朗地答应。我提前精心打扮一番,把自己弄得真像个绅士,早了半个多小时,就在市里一家大书店等她。却不想她迟迟不来,我也只有干等下去了,心想定是她又在考验我了,但这种考验我还经受得住。就当是恕罪吧!我总要为她做一点好事的。上次是我太懦弱了,这次无论如何都得撑下去。
“一直等了有三个多钟头,我在书店里到处转,翻着书看打发时间。实在无聊极了,心又发慌腿又发软,便到窗口吹一会儿凉风。书店里的服务员见我总是赖着不走,还以为我有什么不良举动,互相‘叽叽喳喳’的,轮流盯住我。但这些我都不介意的,我只希望她能来,她们总不能平白无故撵我出去,我既不是乞丐也不是行窃的,如果还不到下班时间,这里的地盘也有我一份。
“谢天谢地,后来她总算来了。她明显也是经过细心妆扮过的,虽然并不会变得妖艳,但从白净的脸庞,整洁的衣装和细顺的长发上都能看出。她这种美正是我喜欢的,自然大方又不流入庸俗,是清纯美的象征。她一来就向我道歉,说自己迟到了,其实我根本不在乎的,只要她来了我就很开心了。我们离开书店时,我注意到书店老板的神情,好像自己刚从地狱得到解脱时的样子,真恨不能把我们当作上帝,要立刻伏在地上磕起头来。
“当晚我们聊得很开心。从学业谈到理想,再从理想谈到人生,我们总是细心听取对方的意见,真有种相见恨晚的感觉,才发现彼此是这么谈得来。说出来你不信,她刚大我两天,因为生辰相仿,我们都很吃惊,也彼此感到亲切,猜想对方是不是自己的另一半。那次我们谈到很晚了还舍不得离开,我想她定被我的魅力征服了,以后便经常约她出来,心想她一定都很乐意的。其实她是那种实实在在的人,见每次我约她都没什么正经事,便渐渐感到厌烦了,觉得这是浪费时间。她对学习的爱好我是知道的,也很理解,但她总要给我们一点时间的。
“一次在校园里,晚自习后我约她出来,走在林阴道上。当时正是夏季,最炎热的时候,气温到晚上仍然没退,只能借助河风增加一点凉爽。她穿着粉红色短衫,柔嫩的手臂露在外面,在晕红的灯光下泛着肉色,是很温馨很令人着迷的。我们并排走着,对面不时有一对对情侣走过,他们或挽着胳膊,或相互依偎着,偶尔遇上认识的,便向我们浅浅地一笑。她可能觉得我们在这种场合出入是不合适的,顿时显得很尴尬。虽然她嘴上没说,但我从她脸上那种很不乐意的表情上就能看出来了。我尽量靠近她,两人的皮肤偶尔也会触碰上,她意识到了,便不停地给我让道,我知道我是不能勉强她了,便放弃了这种念头。但我确实是不甘心的。
“我发现她的小手一直垂在腰侧不停地摆动,我也将这边这只手臂垂下来。她可能以为我会乘机抓住她的手,便猛然将手臂缩回,放到自己胸前,再也不放下来,脸上尚自一副惊愕的表情。我当时感到气恼极了,好像是受了羞辱,有种被欺骗了的感觉。很多话都没说,便结束了这次约会。
“这样一连过了几周,我一直不和她联系,她也不好和我主动联系的。恰逢学校举行市运会,外校一名女生和我是老同学,她穿着打扮都是很时髦的那种,以前我们关系也挺不错的。当天便是我做东,带她到处逛,却不经意被先前那位碰到了。我没有注意到她当时的表情,只一瞬间便不见了她的人影,我暗道:这次误会闹大了,她一定以为是我另寻新欢,又将她撇在一边,所以生气地走了。不禁自己为自己捏了一把冷汗。本想冷落她几天,然后才好上手,却不想夜长梦多,篓子越捅越大。但我知道总是自己不对的,我感到欠她的反而越来越多了,平时想来不免深深自责。
“逢到周末,我打电话到她们宿舍,约她出来,她竟跟我耍起脾气来了。叫她同学带话给我,说她正在睡觉,还没起床呢,要十分钟后打去,我只有欣然答应了。过了十分钟我再打去,对方却说她正在洗头,要我再等十几分钟,我说我有事很忙呢!对方说你忙就先去做啊!我当然不能这样做了,只有继续等下去,明知她是存心考验我。但她给我的考验还少吗?我早已习惯了。那时我虽然有些犯恼,但心里却是美滋滋的。世上的男人大概都愿意这样被女人欺负。所以又过了有二十分钟了,我再打去时,接电话的仍然是先前那位女生,她说她还没有收拾好呢。我当时气极了,但只有忍着性子,赖着恳求她:‘我是真有事,你就叫她接一下吧!’那女生见我这么诚恳,也不好立刻回绝我,不免踌躇了一下。虽说折磨朋友的情人是一件痛快事,但她也总有良心发现的时候,就问她要不要接。她可能也有些过意不去了,总算接了电话,并答应出来见我。”
文君不禁欢呼道:“后来呢?后来呢?你一定向她说清楚,误会都解开了。”她好像是在听人讲童话故事,完全沉浸了进去,脸上现出热烈兴奋的光。
“没有。”清明道:“我一点也没有向她解释。因为我觉得既然两人有缘,就应该心有灵犀,始终相信对方的。”他苦笑了一下道:“当然,这只是我的偏见,我这人向来都这么固执的。”
文君不说话了,可能她认为这人太无聊,太不可救药了,心里又是怜又是气的,不知道说什么好。
清明继续道:“那次我们在校园里逛了一会儿,停在一棵树下,我看她一副烦躁的表情,显得很不乐意的,便有些不高兴,心里极不舒服,鼓起勇气索性斩钉截铁地对她说:‘做我女朋友好吗?’我能猜到问这句话的后果,也知道问得太不高明,但我憋不住了,只想要她给我一个答复。她的脸也顿时红了,但并不是娇媚时的嫣红,好像是做了什么亏心事,受人羞辱时的那种红。她还是委婉地拒绝了我。”
“那你们就这样结束了?”文君皱着眉显得一副老气的样子。“傻瓜,女孩子都需要哄哄的嘛,你对她说几句好话不就没事了!”
清明道:“后来我朋友也说我太性急了,你这样问人家,人家肯定是不好意思答应的,叫我顺下心来,不要太伤心。但他们又不是当事人,总不能理解具体的情况。反正我是感到了她的决绝了,下了决心再不理她。”
文君又不说话了,摆出一副打抱不平的模样,瞪大眼珠狠狠地看着他。
清明道:“后来又是半年后的事了。因为我的生日临近,所以不经意又想起了她。我突然感到生命的孤独,心想多一个朋友总是好的。你知道,文人就是这点不好,悔罪心太强,总是觉得自己对不起别人的。我又主动联系她,但这次我并不希图和她发生什么关系,我只要她能原谅我就够了。在她生日那天,我写了一封祝贺生日的信,给她买了一条很好的围巾,还特意照了些我的照片送给她,以示纪念。礼物我是不要她回的,我知道我是太对不起她了,以前我本打算真心对她好的,以补偿我的过失,却反而伤她更深了,我只想比她多花钱,送给她礼物,这样,我的心里也会好受些。当然我是太天真、太可笑了,金钱并不是什么都买得到的。我只希望两天后我的生日,能得到她的一封信。
“到了我生日这天,果然收到了她的信,她向我细述了很多的心事,这又让我回想起我们初时的亲切。她还送给我一个相簿,作为礼物,后来我又买了些糕点回礼,决计她是不能再送我什么东西了。我想,我们到此应该结束了,我不会令她快乐,她虽然一直在原谅我,但我总不能一直伤害她的,便决定从此忘了她。后来偶尔在路上碰面,我感觉得到她在向我微笑,但我从不正面看她一眼,只希望她也能像陌生人一样对我的。但愿她能明白,这是对她好。”
清明说到这儿,不禁长长地叹了口气,“现在想来,所有的事都无所谓了,过去就过去了吧!遗憾有时是弥补不了的。”
文君似乎还沉浸在故事里,方才回过神来,叹道:“好感人的故事啊!如果你把这写成一部小说,想必很畅销的。”她仰着头用挑逗的眼神望着清明,“不过无论你怎么为自己辩解,我始终都觉得你不是个好人。”
清明便问她:“你说的好人又是怎么个好法呢?”
文君一时回答不出她的问话,便故意扯开话题,“《三国演义》上有‘诸葛亮七擒孟获’,你是不是也学会了这一着?”
清明只是笑笑。文君见他第一次给她讲这些事时,脸上是一副茫然若失的表情,这次却变得很冷静,不免少了太多趣味。便问他:“你们男生是不是都这样感情用事,兴趣来时便想得很,兴趣不来时便一点感觉也没有?”
“你不懂的。”清明道:“是不是都不重要,很多事不能只看表面。”
文君一时有些吃窘,没有哪个女孩子愿意听别人说她不懂的。即使她真什么都不懂,你也要夸她冰雪聪明。她见清明一副莫测高深的模样,也难得理他,只闷闷地走她的路。
好不容易走出了居民区,前面豁然开朗了,路旁有一片树林,林中有一个小水塘,蒸起的水汽扑在他们脸上,使他们顿觉神清气爽,烦躁沉闷的气氛也渐渐打破了。他们不禁都深吸了一口气,感到轻松极了。
却听文君突然惊呼道:“你看,你看,萤火虫呢!”她说着便像小孩子一样地向那边跑去。
清明顺着她的方向望去,果然看到有几只萤火虫在路旁的草丛上方不断移动,扑闪扑闪的,异常灵动可爱,像一个个起舞的小天使,由不得你不心情愉快起来。
清明一向并不很喜欢小昆虫的,此时也不禁呆了。他瞧着这些萤火虫,竟感到有一股暖流从他全身滚烫流过,沾在嘴皮上,还有种甜甜的味道。他的头脑里产生了种很奇怪的联想:黑夜里,站在大海边上看远处渔船上的灯火,那摇曳着的一点微弱的光亮,不正像这路旁的小生命吗?它们虽然微小,甚至显得遥不可及,却是人心中的光明和希望,它让人变得憧憬,顺顺利利地走过更长更远的路。
文君一靠近,它们便飞散了。有的停在树梢上,或是钻到草丛里,熄灭了亮光,让你怎么也找不着。文君便有些急坏了,愁着一张脸,眼里放着萤火一样明亮的光,“唉,还是跑了,我总要捉住一只的。”她索性挽起衣袖,用手抛开乱草到处找。这些小东西也还精明,任你怎么找,我就是不现身,乌漆麻黑的,看你能摸着我。
清明在一旁看着,不觉好笑。她的身子弓着,头探在草丛里,就像是跟谁捉迷藏。他走进告诉她:“你这样找是没用的,只要没响动了,它们一放松警惕,自然会现身的。”
文君抬起头有些怀疑似地看着他,但她总算听了他的话,抱着姑且试一试的态度,静静地站在清明旁边。说来也奇怪,不一会儿,草丛里果然出现了几点亮光。文君几乎忍不住要惊呼出声,清明早瞄准了一只,一把便攥在了手里。文君兴奋地为他喝彩。看他把手掌慢慢放开,一个毛茸茸的东西便立刻出现了,后面还拖着一个灯笼。一样的东西,文君好奇地问:“你说,萤火虫为什么要发光呢?”清明道:“它们肯定是眼睛不好或是怕迷了路,打着灯给自己照明呢。”她想了想,又道:“那它们为什么白天不出来,偏要晚上出来呢?”清明便道:“肯定它们上辈子是吸血鬼,见不得光的,所以只有晚上出来。”说着自己也不禁笑了。文君方才意识到他是在开玩笑,只恨自己入了迷,一时没有反应过来,以致着了他的道。不禁涨红了脸。
清明叫她摊开手掌,将萤火虫轻轻放在她手心上,“你这么喜欢它,我就送给你吧。”
文君欢喜地接过,视线再不离开它,只是不停地用手指拨弄它玩,或是撮起小嘴向它吹气,不时还乐得傻笑几声。清明问她:“你真这么喜欢萤火虫吗?”
“那当然了。”文君道:“你看它这小个儿,挂着一个灯笼,走起路来屁股还一翘一翘的,甭提有多可爱了。”
清明只有笑笑。一个女孩子犯起傻来,那是不用说什么的了。
不一会儿,却听她突然叫道:“哎呀!”清明忙问她怎么了。她将萤火虫放到他面前,“你看,它不发光了,是不是快要死了?”
清明见她急得那副模样,逗她道:“可能是你将它惹火了,它不想再理你了。”
“算了,还是放了它吧,免得残害了一条小生命。”文君将手掌打开,只见一个黑黑的毛茸茸的东西在上面不停地爬动,东撞西撞的,没有一点要飞走的趋势。不会它已经伤了翅膀了吧!她又将它向空中轻轻抛起,却见它突然张开双翅,绕着弯向另一个方向去了,萤火也跟着亮起,汇入到其它萤火当中。
文君不禁叫道:“你看,它还能飞的。”清明微笑着点了点头,他看到它们仍像先前般地四处飞舞,好像一团团燃烧着的白炽火球,停在树梢或草叶上,继续给夜行的人引路。他突然感到文君好像变成了一只萤火虫,此时不正是她走在前面带路吗?
只听她道:“你看,那是学校的办公大楼吧?”
清明照着她指的方向望去,果然不远处就是学校,前面横着一堵围墙。他便顺口道:“是啊,我说我不是骗你的嘛!这里是办公楼后面,我们沿着围墙一直走,很快就到学校后门了。”他正为自己的恶作剧暗自得意,却不妨一条狗从道旁猛然窜出,凶恶地“汪汪”叫着。文君只吓得躲在清明身后,双手紧紧拽住他的衣袖,任拉也拉不出。清明赶忙将狗唬住,两人方才绕着走开,前面的路更是小心谨慎不少。
文君抱怨道:“你看嘛,以后我再不听你的唆使了。走这种夜路,都吓死了。”
清明只有苦笑,忙解释道:“意外,这纯粹是意外。”
很快就走到学校门口了,一段浪漫惊险的旅程总算结束了,两人都不禁松了口气。他们从后门进来,走在足球场上,文君仍然不敢相信,“太神奇了,我们明明是从正门出去,怎么却绕到后面来了呢?”
清明没有回答她这句话,他相信她会想通的。一个人往往在走弯路,转圈子时,只是自己没有察觉到罢了。
他问她要不要送她到宿舍楼下,文君面上飘过一丝慌张的神色,“还是不要了。若被黄姨看见,她又要生气了。”
清明只有陪她又走了一段路,在桥头处停下,拍了拍她的肩,道:“你先回去吧。对了,采风你一定要去的,我已经把你算在内了。”
文君道:“我还是不去了,去了也没什么事做。”
清明道:“既然你对文学感兴趣,去一下也见识见识场面,总会有些收获的。”
文君看他一副固执霸道的模样,也不拒绝,只是勉强点了点头。但清明为什么这么勉强着想要她去?确是他存了私心。就像小孩子喜欢站在高处向下撒尿,你若问他为什么要这样做,他也解释不清,可能只是因为自己觉得高兴吧!
采风只有一周多的时间准备,安排是相当紧的。不过清明并不为这次活动担心,这种拿钱去玩的事,愿意去的自会去,用不着还去拉劝,显得自己要得他的利,沾他的光。他的社团里这么多会员,都是些热血青年,总有舍得破财的。他这样想着,便愈是得意,觉得没什么事是大不了的。只要机遇来了,自己舍得花时间去做,什么事都变得很容易了。他顿时来了一股“运筹帷幄,决胜千里”的大气,将稿纸摆开,双臂舒展到做扩胸运动时的程度,一手按住页面,一手握着钢笔,很严肃地大致勾勒出一个活动方案。
首先最重要的当然是做宣传,要让大多数人知道这回事才行。可以在学校广播,或是贴通知,做海报。再次就是要安排人值班,组织报名。除此之外,也就没什么要紧的事了,不过这些都有他社团里的学生帮着做,不用他操心。
事实上是这样的,广播台由学校宣传部管着,除了学校内部的通知可以用来广播外,其它如祝贺生日点歌,寻人,打广告等,都得付费,而且还得先由学校审批通过,个别信息并不允许通知。像清明他们这种社团,未在学校注册,他们就收不到税。对学校来说,就是不合法。即使是市里的活动,只要他们没接到通知,负责的不是学校里的组织,拿钱他们也不愿帮着广播。
第二天他叫了社团里的所有干部同学开会,向他们说了这件事。开始他们都显得很高兴,但一提到交钱,就有些犹豫了。其中有位学生道:“这种事还是不要向学校说了。集体出游本来就不能保证安全,还涉及到收费,他们肯定是不允许的。”
清明道:“不向学校打报告也好,就以我们社团的名义来搞。只是宣传上有些困难,而且时间比较紧,最好是能在学校的广播里通知。”
一位学生立刻摇头道:“那可能有些困难,我看多半是行不通的。广播台我以前也干过,有些规矩我还是懂的,即使是学校内部的组织都得写申请,我们既不属它管,他们也懒得搭理这些事。”
清明沉默了一会儿,道:“我们社团里这么多人,就安排他们把各自班上的同学通知到吧,我看也有不少了。”
他们便都不说话了,似乎有什么不便之处。赵梦得是组织部部长,知道这件事迟早会落到自己头上,想躲也躲不开,只得先“咳咳”两声,装出一副为难的样子,道:“其实你不知道,现在的学生都势利得很,除了对学校里的事感兴趣,听老师、班委的话,其它都不在意的。即使你说得再动听,也没人会搭理你,转眼就忘得一干二净。再说了,又有谁愿意出这个风头?”
清明想了想,也觉得是,不禁感到有些为难起来,“这么说,事情还真不好办了。”
赵梦得道:“其实我们可以和社联合办的,我们是主办单位,他们是协办单位,人力和财力当然是我们出。这样由社联帮着做宣传,我们就捡了不少便利。只是我们无名无份的,又与他沾不上边,他们未必会同意。”
人群里立刻有了一阵议论,都觉得他说的是。清明道:“我懂你的意思。社联里的人正愁着没事做呢,遇到这种可以风光一下的事,想他们也会答应的。一会儿我打个电话给市作协里的人,就说我们社团是他们的下属机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