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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茂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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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207/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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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明》连载

第二十章 境界

汪士诚听清明说完,深有感触地道:“给别人做事是这样的,哪有容你潇洒施展的余地。不说别人对你怎么样,自己就先矮了半个头了。”

清明道:“现在社会上的人挺看不起大学生的。你们没有经历过体会不到,你为他们做事,还不知道他们怎样指使你呢,简直欺骗加利用再加棒喝,极尽侮辱之能事。而你还只能低着头闷不吭声的。学生找点兼职,为了挣点钱,但这点钱来得确实不容易啊。”

赵旷道:“不过无论怎么,我觉得自己还是不能把自己看得太卑微了。尤其给别人做事,一定要拿出自己的个性来,不然,别人会认为你好欺负,尽把你踏在脚下。你发威了,他对你反而有些畏忌。人都是欺软怕硬的,大不了一拍两散。现在这个社会,谁又一定要靠着谁?”

刘畅笑道:“说得真动听啊。其实就是一句话:面子问题。”

凤琴听他们说,情绪也渐渐和缓下来。这时在一旁喃喃道:“什么面子?又不能当饭吃。”

赵旷道:“你倒是很现实。”

“人不现实怎么行,你们是想得太美满了。这个社会,人的温饱问题没解决,那面子就再怎么都摆不出来。”

凤琴道:“即使面子再大的人也总得吃饭的。我没有你们那样的骨气,只希望能吃得饱穿得暖有得玩就很开心了。”

士诚便打趣道:“你的要求也不高嘛,给清明的压力还不够大。”

凤琴便稚气地斜眼瞟了一下清明,“他呀,就看他的造化了。”这时大家都忍不住欢快地笑了起来,显然是带有另一种意味。清明也迎上了凤琴的那一瞟,不由心中一快。见她又向自己摆出一副撒娇撒痴的模样,知道她已不怎么生自己的气了,也便开心地笑了起来。

汪士诚道:“她的话说得不错,人的面子固然重要,但有些时候要点面子,有的时候也便放下了。现在的人喜欢阿谀奉承,越是觉得自己了不起的人越需要。人都要社交,一味顾及自己的面子,不圆滑一点,很多时候都会吃亏。人的见识多了,那时便知道这个现实,很多想法自然会变了,就懂得应该怎样为人处世方妥。”

吴茵茵便道:“听你讲的故事有道理些,还是给我们讲个故事吧。”

大家都说是,笑着要他讲。士诚略想了一会儿,道:“这里就有一个现成的例子。是我上学期选学体育课时,其他学生都跟老师的关系好,请他吃饭,下课了也和他聊作一块,什么都搞齐了。我看着他们那副样子真不舒服,分明是有意巴结的。我心想体育课不同于其它课,考试了有这么多人看着,我既没有得罪他,他就能光天化日地故意刁难我?只要自己学好就行了。正巧其间我有事缺过一节课,后来给他说,他定要我交假条,必须是正式的,又要班主任签名,还要系里盖章,过了的事了那是很难办下来了。这时我仍然放不下面子,便只有睁眼看着他给我扣了一大堆分,而其他学生,只要临时给他个电话说一下也算数,真让人无法理解。后来考试他有理由说对某些人照顾照顾,对我却是铁面无私,分打得十分苛刻,虽也没话说,但和别人比较起来就太不公平了。后来一想,定是我的面子惹的祸,老师看我顽固不化,不讨他的好,所以对我不存好感。侥幸他勉勉强强还是让我及格了,不然,我真不服气,定要到学校去告他一状。”

大家听完都笑个不停。赵旷道:“你这么有性格的人,还真看不出来呢。这一状若告准了,那你就成大红人了,不说四面八方的媒体瞅准了你,国务院的官员非得接待你不可。”大家又是前俯后仰地笑。

清明只是静静地坐在一旁,手里握着一个茶杯,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但他脸上的表情是太平静了。陈芳就坐在他对面,一眼望见了他,便打趣地问:“在想什么呢,这么深沉?又是什么东西让你触动了使你灵感一现吧?”

清明方才回过神来,略微一笑,一边放下茶杯一边道:“我突然有个想法。我来实习这段时间,经历的实在不少,我打算尽快把《

吴茵茵便首先欢呼道:“好啊,你这一本书写成了可具有社会意义呢。到时出版了你定要首先送我一本。”

清明笑道:“这是当然。我还愁找不到读者呢。”

士诚道:“你的想法确实不错。当代文坛这类小说已近销声匿迹了,只因为文人都想着赚钱,追赶时髦,早忘了他们的天职。不过就看你怎样将作品出彩。现在的读者口味也不同了,写出的东西若打不开市场也是一件令人烦心的事。”

“我也想过这些,但我有了这些素材,不加利用岂不可惜?而且一旦想起我的某些经历,我便情绪激奋,很想提起笔来写。我想我有着这份创造力就不要放弃它,这是一种境遇逼迫我来写,我又有了作为一个文人的素质。”清明叹了一口气,继续道:“也算人各有志吧,如果我真成了一位作家,我也要对得起自己的良心,绝不赚那些昧心钱。”

他这些话说得慷慨激昂,不由令大家都深受震动了,半天都沉浸在这种氛围里。这时的空气,就像在圣殿里,钟声刚响过,人们都静穆了,心灵一片澄澈,感受着圣洁,等着袅袅余音穿过耳腔,透过全身,人们的灵魂便在这一刻经过洗礼,得到升华。

韩子文很少说话,这时也被触动了,好像突然间想起了什么,便问清明:“对了,我QQ上一位好友的个性签名里有一句话,好像是:‘背负着创造和良知,我在燃烧、燃烧、燃烧……’想必就是你的话吧?”

清明有些尴尬地一笑,好像是小孩子的恶作剧被人瞧破了一般。“你猜对了,那确是我。是我以前买了一本《巴金文集》,封面上有一段话,这段话我还记得。他说:‘好像有一个声音经常在我耳边叫,我快要走到生命的尽头了,我不愿意空着双手离开人世,我要写,我决不停止我的笔,让它点燃火狠狠地烧我自己,到了我烧成灰烬的时候,我的爱,我的恨也不会在人间消失。’(照录原文)我当时看到这句话时很受感动,但有意志衰退时,便默念这段话,却也十分管用。所以在QQ上我就胡乱写了这么一句话,亏你还记下了。”

韩子文笑了笑,“我这人没其它什么特长,就是记忆力还行。”

士诚道:“不过出书还是得慎重,仔细斟酌,可不能因为一时心血来潮了。现在的出版业发达,只要有自己的作品,有钱就能很方便地出版,市场上的文化产品可谓泛滥。对我们学生来说,尤其是自费出书,又并没有多么宽裕的资金,所以不得不考虑书的价值。”

“是啊,钱真是无孔不入,这个社会就是有钱人的天下。”韩子文不禁叹息了一声,他继而又道:“不过我还是推崇张爱玲的一句话:出名就要趁早。我们现在风华正茂的,正是出名的好机会,有风头就要摆出来,可不能太屈就自己了。”

清明听他说这句话,突然心头一愣,好像想起了什么。他前段时间还说别人出书太急于成名了,现在又推崇“出名要趁早”这句话,便在暗里笑他虚伪。料想张爱玲知道了他把自己的话前后矛盾地说,用来行使他心口不一的勾当,也会被气得说不出话来。他这哪是推崇什么名言,分明是借名人的威风宣扬自己的主张。这大概也是大多数人社交的一种方式吧。

清明插嘴道:“说到出书,我想起我们学校的一位编辑。那人徒有一份高文凭,在文学修养方面确实不怎么样,说白了,天赋不适合做一个文人,应该说是作家才对。他也写过几本书,是自费出版了,但他的书写得实在不怎么高明,学生们看了无有不对他大感失望的。这些书销量也不好,他再怎么打广告也不见卖出几本,便想出了一个无赖的法子。因为他是校报主编,所以有在校报发表作品的学生,他便把自己的书送他们一本,再暗里扣下一点稿费,也算自己保本。”

“有这回事?那人确实够无赖了。”士诚道:“我们学校也有过这种现象。是一个给校报投稿的文学论坛,由一位老师管理着,另外还有很多学生版主。虽说是论坛,不过是有新帖时,他们跟几句评论,平时便成了他们几个内部人员交流的场所。尤其是那老师一发帖,这些学生便会在后面附和一大串,说他的文采有多高,见解有多妙,看了只会令人作呕。偶尔论坛上也会出现几个很有才气的学生,有才气的人都难免带些傲气,发些帖子什么的,若是帖子上的内容太过炫耀或霸道了,便会被他们莫名其妙地删掉,或是遭到他们的言语攻击。尤其是只要有那老师一句情绪不稳的话出现在上面,那他们的矛头便会直指那位学生,直到把他的锐气磨尽了,吃尽了苦头,或是再也不敢登这个论坛了才罢。所以论坛上就是些二流人物发些无聊的帖,真正有水平的都被打击殆尽了。这个论坛就是他们用来排除异己,唯准自己风光的工具。你们说可恨不可恨?”

清明道:“你说的那位老师和个别学生分明是妒才,一看到有比自己强的人便眼红。这种人我也见得多了,实则他们并没有多大才,但心眼儿却小得很。若是遇到这种人,也没有和他们再交流的必要了。”

士诚道:“你这样想,别人可不这样。这个社会不是人人都能洁身自好的,他们为了图眼前的荣耀,巴结一下老师,他们的狗屁文章便能在校报上发表了。现在发表文章,除了关系是一层,若有巴结你的人,对你俯首称尾的,你偶尔不卖他一个人情也会不好意思。就好比贪官,谁不是从小事犯起?收了别人的人又不好拒绝,渐渐地就被人拖下水了。”

清明笑道:“你还会旁征博引的。不过在学校的刊物上发表文章还有一点要注意,太过老练的作品,尤其是讽刺批判类的作品很不容易被用,上面刊登的尽是什么随笔、心理日记。”

“你一说,我才发现真是这样呢。”陈芳道:“那为什么呢?”

清明道:“若要论价值,这些文章肯定比不上前类作品。大概学校是要让学生变得有幻想,有憧憬,害怕他们把这些老练的作品看多了,会早熟了。”说得大家都一齐笑起来。

他又接着道:“不过选文章也跟编辑的眼光有关,就看他更钟情于哪类文章了。大概他们见多了那类文章,突然见到几篇很特别的,便觉得是卓而不群,不适合在刊物上发表。”

大家听了,都觉得有理,只不住地点头。刘畅道:“我也看过一些评论,听一些人说,现在的文学创作,尤其是小说创作,有种向方言发展的趋势。”

他说出这句话,有点头,表示自己也有所耳闻的,也有立刻反对的。汪士诚道:“我看决计不可能。文学是大众的,这样区域化地发展,给读者造成困难,市场也很难活跃起来,作者赚不了钱,哪有它生存的余地。”

清明道:“我也不同意这种观点。前段时间我看了一本书,叫《海上花列传》,是张爱玲非常推崇的一本书。你们都知道,张爱玲受《红楼梦》的影响是非常大了,但她还是对这本书一往情深,料想这本书也是很不错的。但你们知道为什么这本书却传扬不开来,很多大学图书馆都没有,甚至在市场上很难买到?”

大家便都惊疑似地问:“为什么?”

清明接着道:“我也是在书店里找了很久都没有找到,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后来是在网上下载的电子图书看了。那时我才猛然醒悟,原来这本书尽是用吴语写成的,也就是当时的上海方言,难怪其它地方不卖了,别人买了也看不懂,所以买的人定然很少。张爱玲本是上海人,她看得懂,知道其中的妙处,但其他人就不行了。所以跟她站在同一边,喊同一口号的人就不是那么多了。”

大家听了便都凑在一起啧啧地说个不停,没想到还真有人写出这种书,不禁大为惊叹。

他们聊着天,时间已在不知不觉中过去很多了。晚上还有自习,他们都不得不准备一下,所以一桌人即使再怎么谈得来,志同道合,有说不完的话,也只有暂时打住了。他们吃得开心,笑得开心,吃的食物也消化得差不多了。赵旷看了看时间,建议大家散席了,他们便都长舒了一口气,拿好各自的东西,一齐走出餐厅。清明首先走在前面结账,他今天带的钱充裕,做好了请客的准备,所以花了多少钱并不放在心上。他出来后看大家都攒在一起议论什么,原来是他们正在商量给他送礼买蛋糕的事,清明知道后赶忙阻止,说这些俗礼大可不用讲究,送的礼也是决计不要的,大家在一起本就是图着开心。他们见清明执意不允,都说了半天客套话,便罢了。

走在路上,清明向赵梦得和韩子文说起社团的事。说将社团交给他们,还是要尽力搞好,一种新生事物刚发展时总是很困难的,只要耐住性子不放弃,渐渐就会好了,是大家一手搞起来的,总不忍看着它又消失了。赵梦得早料到他会有此嘱托,这时也不禁微微皱起了眉,感到很为难的样子,“我看我们这个漫天丛文社搞不下去了。学校的社团如果没有学校支持,是很难发展的。他不干涉也就罢了,偏偏还要找些麻烦,从中搞破坏。听说这段时间学校团委又开了一个会,叫所有社团注册登记,对一些非法社团进行打击和取缔,大家都为这事担心呢。我不知道我们这个社团是不是非法的,但想必中学校里是不允许学生这样另起门户的,真害怕被记个什么处分。”

见他说得这么为难,清明也就不好再勉强。想到中学和大学毕竟还是有差别的,学校的制度不同,学生的胆识不同,他们的顾忌也就在所难免。却不想第二天上课,顾惜惜和几位学生找到他,清明还不知道为什么事呢。他和顾惜惜已很久没有见面,这次看她风韵不减,更添了一份气质,便上去和她打招呼。但接着说话的却是另一位男生,他说他们是社联的,这次校团委要求清理学校的非法社团,漫天丛文社未注册,未经团委批准是不能搞的。清明这时才知道,顾惜惜就是社联的副主席,真是三日不见,当刮目相看。她显得一副傲气,不屑多谈的模样,好像这个事情就是她先前有意卖关子,这时要让他吃惊的。她的眼神里充满了挑逗和鄙视。清明越看越是气,便摆出一副教师的模样,跟他们辩解了一番。他们却也是当仁不让,不吃他这一套,言语霸道无礼之极,并声言:漫天丛文社那是非取缔不可的。就像公安局在搅犯罪团伙时的情状。清明气得无话可说了,便想自己也实在没有和这些人争论的必要,由着他们风光去吧。但对顾惜惜这个女孩子的奸诈和狠毒却极为有气。

到了星期二,助理员又将清明叫到办公室去,说他上次搞什么文学采风的事。清明一听他开了话题,便觉心里一凛,知道又惹上了什么麻烦事。他说他将这事问过校长了,校长开始竟显得毫不知情,想了半天,方才记起有这么一个活动信息,不过后来的事全不知道怎样了。他便说清明是投机取巧,欺蒙拐骗的事都做出来了,听说那次活动搞得一团糟,收了学生不少钱。这也罢了,若是出了什么安全事故,那才真是一个大问题。又说读书俱乐部并没有答应你们参与这事,你们却打了它的牌子,他们还来告过状呢。清明一听更是吃惊,料想他们没买那个叫满小玉的女孩子的账,她一个不满,便做出了这种釜底抽薪的事。可想这里的高人多的是呢。助理员一副奚落的表情,对清明道:“你听过‘世上没有不漏风的墙’这句话没有?做得再隐秘的事也总有水落石出的一天。你看那些犯案的,做得这么干净利落还不是露了马脚!”

清明见他把自己和罪犯比作一起,只在心里叫屈。但他见助理员声色俱厉的,知道自己理亏,只有默默地听着。助理员训够了,看他一直低着头,始终不吭声,也就没什么好说的了,只有叫他先出去。清明听到这句话,真好像见到赦放令一般,出了办公室才将头抬起来。他想这事还用别人来教,自己有过一次经验也决计是不敢再这么马虎行事了。只是他这次确是两面不讨好,很有些委屈,想这真是自己祸不单行的日子,便有些心灰意冷,身边的事反而看得无所谓了。

但最要命的,这几天突然传出一个消息,女生宿舍下面那位管大门的黄姨在办公楼向学校领导和老师大肆宣扬,说秦文君和一位什么样的男生每晚在校园里逛,尽在黑暗处躲躲藏藏的,做些令人不齿的事。每次都是她催了上千遍,秦文君才慢吞吞地回宿舍,而且有时似乎并没看到她回了宿舍。她说得自是绘声绘色,真比王婆献计时的本领还高上一层。她描述那男生的模样时,让人很容易就想到了是沈清明。这些教师听了又是摇头又是咂嘴的,只不发表评论,大概都觉得他道德有问题,还需要教育。清明知道了只是暗暗叫苦,那黄姨若照实话说也就罢了,却这般添油加醋,害人不浅,不知文君会被老师怎样地训骂呢!料想她这辈子真是记住了自己。他这么罪大恶极,真觉得无地自容啊。

他这几天便一直在宿舍呆着,不敢随便出门,教室也很少去。只怕又听到什么闲言蜚语,自己一时承受不住了,会立刻晕倒过去,尤其是他不愿看到那些人看他的那副眼神和他们三三两两的议论。但这样一来,他们就要以为是清明感到羞愧了,不敢见人。他也不管这么多,那些人总有他的话说,他若无其事的,又会说他不知羞耻,一点不感到惭愧,真是毫无救药了。他去找凤琴,本想可以向她倾诉的,不想凤琴总是铁着一张脸,意味深长地说:“你现在是大名人了,桃花事件可闹得世人皆知啊。”清明听她这么一说,顿时到口的话硬是给他咽进肚里去了。他想这世道也太不公平,就没有一个能理解自己的人。但人有三分忧,不顺心事总是有的,想通了也便罢了。他和文君的事学校的人也不见找他,所以也没有了他解释的机会,或许文君已经解释清楚了。但既然学校不再提,他也更不愿提及了。

临近周末了,他刚上完课,便有学生传话给他,叫他到教务处去一下。清明顿时全身出了一阵冷汗,心想学校总算找他开封了。他一路上都是提心吊胆的,想着怎样措辞才能把事情解释得更清楚,最重要的,是要他们相信他说的话。只怕他们已对他的作为完全失望,不过是求证的意思,无心思再听他的花言辩解。他此时真是思绪翻涌,不知不觉中,已到了教务处门口,只见里面很坐了几位中年人,其中有两位年岁较大一点的,头上已夹着斑斑白发,坐在靠墙的办公桌前,其他人便寻了位子坐在周围,好像正在讨论着什么。清明看到这么些人,不禁有些胆怯,迟疑着不敢进去。这时一位老师已看到了他,忙向他招手,他便只有硬着头皮走进去,向各位老师问好。他们也没多大回应,个别的微微点一下头,其他人都用奇怪的眼神看着他。清明只感到全身发毛,周身不自在,真恨不能找个地缝钻下去,但又在心里强言安慰:自己又没做什么亏心事,对这些犀利的目光也不用太过回避。这一想,便硬是将头抬了起来。其他人看到他的反应,倒也并不吃惊,只想不到他哪来这么大的勇气,敢和自己对视。清明这一看方才发现,这里的老师大多是上次来听他讲课的,不禁又是一怔,感到事有蹊跷。他们现在出现在这里,都用这种眼神望着他,想必来意不善,不知自己又是撞到了什么灾星。只怕这次撞到他们手里,难以脱身。

事情原来是这样的。他们实习马上结束了,所以教务处便要检查他们的实习情况,上次收过他们的教案,听了他们的讲课,清明都是有惊无险地过了。不想学校又抽查了学生的作业情况,在一位学生的作文本里竟然发现了有写武侠小说的,其中还有很多露骨的言情描写。这可引起了学校的高度重视,后来一查,却是清明所教班上的。清明平时在班上煞费一片苦心,要将学生的兴趣培养起来,都能在文笔上一展所长,所以对学生也不苛刻,任其自由发挥。自己事情又多,看得也少,没有发现这种情况,更没意料到学校会这么突如其来地检查作业。他开始是全不知讯,若是知道了,便把平时规矩一点的一些学生的作业本收上去,也不致会出现今天的祸端。

其中一位坐在办公桌旁的老者对他说:“这里有很多老师都听过你讲课,我也听其他老师说过,知道你确是有些创作上的能力。但学校毕竟是学校,尤其是中学生,教学还需按照大纲来,若像你这样乱搞一气,完全按照自己的意愿想当然地教学生,那怎么行?前几天我们在大会上讨论了这事,校长听了顿时大怒,说你这种人才岂是我们这种学校容得下的,要叫你立刻退出教学赶你走。还是我们几位教务处的老师帮你求了情,说实习也快结束了,这种事就交给我们去办,校长方才没有插手了。你说,若是没人帮你说话,又会出现什么后果?”

他最后一句话是问清明的。清明从知道了事情的原委,便觉得了事情的严重,所以不敢插嘴说话,又将头低了下去。那老头说话时是非常地和缓,其他老师也都静静地听着,可想他在学校里也是德高望重了。当听说他们曾帮他求情,他顿觉心窝里一热,感激地抬头看了他一眼。

那老者察觉到他的反应,笑了一下,接着道:“不是说我们帮你求了情,你就没事了,事情该怎么办还得怎么办。那名学生在作业本上乱写,我们还要找他来谈话,你是老师,也难脱干系。我也不多说,你下去了写一份检讨,把这段时间的事交待清楚,包括教学上的失误,认错态度一定要端正。在周末学生自习时拿给我。”

清明听他说叫自己写检讨,便在寻思:自己又不是他学校里的正式员工,不过是实习生,写检讨有什么用,不会是要放在自己的实习报告里吧?他这一猜想,当真心里十分难过。不但实习不能通过,还背回去这么一个大黑锅,可真是天大的耻辱啊。

只见他端起茶杯,喝了一口又放下。继续道:“我是要看你的认错态度,态度端正呢,也可以从轻考虑。”他顺手取过一本笔记簿递给清明,一边道:“你自己看看,这是几位老师对你试讲的记录评价。我也听这几位老师反应过了,说你搞的是演讲。只是演讲得再动听,也毕竟不是教学,给学生上课不是大肆宣扬你个人的见解和观点。教师只是媒介,是要通过这个媒介把别人的知识输送给学生,所以这一点你下去还得用心做。我们也给你宽限几天时间,现在时间也很紧,你准备一下,试讲还得重新来一次。如果不行,仍然通不过。”

清明听他话里的意思,自己分明还有机会,不是没有通过的可能,顿时心里宽慰了不少。他翻看那笔记薄上的内容,见评价自己上课太过随意,动作太夸张,情绪释放不稳定,且主题不分明,只自顾自地讲,不顾及学生的反应,等等。总之,没有几句好的。清明看了半天,有令自己无话可说的,也有让他实在不敢苟同的,只奇怪他们当时的评价怎么完全不是这样。料想人不走运时,玩笑也自会多些。

清明的事就这样解决了,只是下去他还要准备试讲的内容。他想起那学生真是无辜,也怪自己不好,以致酿成大错。他能有此举动,料想对文学这一行也有些痴狂,只要善加引导,用心培养,定有一番建树,可惜他这样一来,学校还不知道怎样处分他。清明也不禁为他叫屈,若是那学生只是一时兴起,随便写写而已,那就更冤枉了。清明越想越觉得对不起人,好像自己生就是害别人的。他先害了文君不够,接着又出现了后面的事,现在他的学生又要受处分,你叫他怎么心安?要世人都不要和他接近才好。他就是祸胎,会牵连到不少人。他越是在心里这么责怪自己越是觉得自己有罪,就好像做了一场恶梦,让自己的灵魂得不到安宁。他真希望自己没有来过这里才好。

周日,清明将试讲的内容准备好了,一个人闲着无事,便拿过一本书来翻,但又实在看不进去,只坐着发了一会儿呆。他想起这段时间发生的种种事情,不由得一阵心酸,可怜自己,心里一大堆委屈,却无处倾诉,也没人可以安慰他。他突然想起了刘程勋,自己这次犯了这么大的错,还不知道他会连带受到多大的处分,便越是觉得惭愧。他对自己栽培一场,实习也快结束了,自己理应见他一面,跟他聊聊,也显出尊师重道的意思。再把近来的这许多事情向他说说,或许以他的眼光,能给自己指出许多新的路径。清明平时对这位老师很是尊敬,真把他当良师益友一般看待,觉得这位老师无论在气度还是理智上,总有非常高明的地方。所以清明一想起他,当真惊喜过望,就好像又看到了许多新的希望。

快到刘老师家了,清明顿时又生出一些畏怯。想起这段时间发生的这许多事,真不知道怎样向他说才好,便一路上思绪翻涌,不知不觉中就到了门口了。他先是迟疑了一下,最终鼓起勇气敲响了门,听着里面的脚步声渐渐靠近门口,清明的心口便越是“怦怦”地狂跳起来。心跳加速,再加上过分紧张,他只感到呼吸不畅,往往一口气半天都回不上来,嘴里更是干得要命,舌焦喉炙的,强力吞下一口口浓的唾液,只不知道在房门推开的那一瞬间,他应该怎样面对骤然出现的一张面孔。还在他这么思想的期间,房门开处,一个人影便出现在了他面前,却不是刘老师是谁?刘老师见是清明,忙着拉他进屋,显得异常热情。清明见他并没有责怪自己的地方,心里顿时也宽慰不少,向他投去几瞥感激的目光。只见他仍然神情潇洒,把清明按在一张沙发上坐好后,自己也在一旁坐下来,翘起二郎腿,取出一支烟来在嘴里悠闲地吸着。他显得非常高兴,清明亲到他家,他定也是当客人一般看待了。他看到清明的神色里显得有些不安,大概也猜到了他的心事,便笑了笑,首先问起他近来的状况。

清明正不知道说什么好,只是闷不吭声,对方说什么都只是随便敷衍,一副心不在焉的模样。听他问起,知道他还是关心自己的事情,不由得又是一阵感激,满腔心事也全部引了出来。他这一开话题,便好像有说不完的事,一件件地讲给刘老师听,说到委屈处,他的情绪也显得激奋,但也掩不住为自己辩解的地方。刘老师坐在一旁仔细听着,不时向他投去理解似的目光,待对方说完,方才自己发言。清明偶尔也意识到,他这般对人说话,就好像小孩子受了委屈撒娇撒痴地向父母倾诉一般,他后来想起不免觉得好笑,但当时他确是将刘老师当作自己的亲人了。他能静静地听完,已是自己莫大的欣慰。

当他谈及自己与文化界的一些人交往的事情时,刘程勋似乎也很有兴趣,听得很着迷,不时脸上挂着微笑。尤其是说到高文豪的事情时,清明也是说得绘声绘色,还禁不住一边评论两句,说到乐处,两人便都忍不住一齐笑起来。待清明说完,刘程勋深吸了一口烟,对他道:“其实各个行业都会有这么一些人。你以后接触的面宽了,便会发觉,他们过着两面的生活,旁人看起来似乎很威风,他们暗里却又在做着另外的事。文化界也不例外。搞文学的有正直清白的,也有拿着名头唬人的,这些人生活得百无聊赖,便找些莫名其妙的事做,这就是一些被称为的‘无赖文人’。”

清明听到这个称谓,确也用得恰到好处,便在会心地微笑。刘程勋又道:“人迟早都会出身社会,总要遇到一些自己看不惯的人或看不惯的事,但不是说你就能怎样,或是不跟他们交往。很多时候人也是无可奈何,和人交往也是一门学问,这不是能从书本上学得来的,和什么样的人怎样交往,这都不是一件简单的事。你以后离开学校了,自会明白这些道理。”

清明听他说得真切,再加上自己确也有过一些社会经历,知道他说的不假,便越是用心地听。接着他们又聊了其它一些事,后来刘程勋问到关于社团的情况,清明不禁脸上一红,把被迫中断的缘由说给他听。刘程勋也察言观色,看出他的难处,只是淡淡地一笑,对他道:“这些事我都听人说过,你的事我也知道一些。其实呢,原本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人都是要犯错的嘛。人做的事情多了,往往犯的错也会多些。这道理原本简单已极,只有勤劳的人才会犯错。若想自己不犯错,除了什么都不做,但即使你什么都不做,也不能保证自己就能成圣人的。犯错不要紧,重要的是要知道怎样从中吸取教训。你看我叫你们搞社团,很多时候你们都叫我帮忙,但我一直不愿插手,就是想让你们自己去做,办法自己想。做事情不要先就想到结果,而要亲自去尝试。只有自己做过了,体会过了,很多道理才会想得明白,经验才会成为自己的。”

清明听他一番话,觉得很有道理,方才理解到这位老师的苦心,不禁对他又是佩服又是敬重,心中的不快也顿时烟消云散了,觉得眼前的烦恼也不过就是那么回事,大不必时时牵挂在心上,成为了累赘。

他们又聊了一会儿,临近中午了,刘程勋便留清明吃饭,清明也不推辞。饭桌上,刘程勋问他这段时间有什么打算,清明便将准备把自己的实习经历写成一本书的事告诉了他,刘程勋也大为赞同。饭罢,清明便要告辞回校,对刘老师的招待表示谢意,刘程勋微笑着摆手作罢。清明说这顿餐他过几天定要回请的,刘程勋便玩笑地道:“不要几天。待你这本书写成了,出版后请客,我定会光顾的。”说得大家都一齐开心地笑了起来。

实习就这样结束了。清明想不通的是,学校并没有让他再试讲一次,最终还是让他有惊无险地过了。他们一行四人办好结业手续,第二天约好又一同坐上了返校的客车。不过,当天又发生了一件令清明十分惊讶的事,他看到凤琴和刘宇峰一路上有说有笑,一起提着包,最后手挽着手上了车。若非亲眼见到,他竟不相信世上会有这样的事发生的。他们大摇大摆地从清明面前走过,似乎根本不当他一回事。凤琴看到他时,竟也脸不红,气不喘,心不跳,若无其事地一般,刘宇峰只是向他抱歉地一笑。清明自是受不了这种嘲讽,他开始还瞪大了双眼望着,后来理智告诉他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他便强力镇定,不想让他们看到了他的笑话,只当作周围的事都与他无关一般。是的,一个人不是生就被人打败的,你大可以羞辱他的躯体,却不能击垮他的精神和尊严。管他妈的这对狗男女干些什么勾当去吧!

客车一路狂奔,清明一上车便在挨窗户的一个位子上坐了下来。和他邻座的是一位中年妇女,车开出不久便不住地打瞌睡,所以没得话说。吴雄坐在另一边,和他邻座的是一位中年汉子,他们后一排坐的便是刘宇峰和柳凤琴。两人“嘻嘻哈哈”地,两只手握在一起,一会儿放在上面,一会儿放在下面,也不知干些什么勾当。闹得困了,凤琴便靠在刘宇峰肩头小睡一会儿,待精神饱满了又打闹起来。全车里便是他们的声音最大,说不出地欢快,但这声音在清明耳中听来,却说不出地厌恶,其他乘客也不时扭过头去看他们,偶尔也插话进去,问些无聊的事,这时吴雄也便加入他们的谈话。但凤琴的声音总是最大,盖过了其他声音,料想人做了亏心事心虚时便越是把声音放得大。但她若真是心虚了那才是怪事。她和其他热心的乘客自是毫不掩饰地交谈,说大家一行人都是实习结束返校的,并大谈自己的感想。清明听她极为自信极坚定地说:“这次实习,大家都是得到了各自想要的。”清明不禁心里一愣,随即醒悟:这次刘宇峰和吴雄在学校里活动一番,很用了些手段,已深得学校领导及教师的信任。并答允了他们毕业后,可直接到他们学校上课,并且和他们签过了什么合同。但凤琴呢?她得到了什么?她既没有买到学校里里外外人士的信任,又没有签什么合同。对了,她得到了刘宇峰。只是她何苦先要和清明搭配一番?他既不是媒人,又不是红线。定是她将清明当成了一个跳板,自己先试试经验,再决定最终的目标。大概她们这类女子都是先与别的男人试过经验后,才另外选择自己的对象吧!清明不禁在心里叹息了一声。他又想到了自己,自己又得到了什么?对了,他得到了不少教训,得到了经验,这都成了他的资本,这些内容已足以让他完成一部杰作。

凤琴在说这些话时,眼睛情不自禁地瞟向沈清明。清明也意识到了她的眼光,只不作理会,最后索性闭起了双眼,装作睡眠状,眼不见为净。凤琴发表一番后,刘宇峰又来做总结:“任何事都是人的双手做的,无论你做了什么,做得怎么样,最后真正的还是要看结果的。现在的人就是要站住了地位,捞到了钱,那才能说明你是真正有本事和能力的。”听者无不嘘声惊叹,说他的见解真是再现实高明不过了。清明只是冷笑了一声,恨不能两只耳朵立刻变聋了。

现在是上午时分,山林中的雾气还没有散尽,但太阳已经出来了,阳光洒满了车窗。清明的脸庞映在阳光里,就像笑容一样灿烂了。他的心里在想着其它种种事情,觉得这次返校的路上虽然少了不少乐趣,没有上次来时的那般潇洒,但他相信自己确实学到了不少,这次实习没有白来。客车在大道上飞快地行驶,从反光镜里能看到车尾不断卷起的落叶,周围的景致都是太熟悉了,只是秋季已过,更增添了一份萧瑟而已。这是一条返回的路,但在清明的心目中,前面分明又是另一个陌生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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