拍完合影,也有私下里合影留念的,这时群情激奋,没有比这更欢悦的事了。学生们就像拉配偶见公婆一样,纷纷要求同自己的偶像合影,尤其想在文学上出人头地的,能结识到一些名人,仰仗他们日后为自己的作品作个序,或是帮自己在文坛上活动活动,那就受益终身了。依傍大腕一夜成名,不知道是多少人梦寐以求的事。即使那些对文学并不感兴趣的学生,也不放弃这个机会,以后逢人聊起,说自己跟某某人物亲近过,还在一起留有合影,这样故弄玄虚一番,别人既羡慕,自己也风光。所以即使那些脸面太薄的学生,这时也痛心忍住,内心再折磨也要上去巴结一番。
作家们就更不用说了,就像十八岁的少女一样,谁不想自己更讨人喜欢?他们见有这么多人仰慕自己,也是自己的造化如此,心里甭提有多高兴了。平时也有人仰慕他们的,但哪有这些孩子们坦白、爽快,当真将自己当人物,当前辈看。但他们也自然分出了三六九等,学生们的眼力都不差,知道哪些人更厉害,更值得自己尊敬,所以真正有能力的人周围围着的学生也最多。其他人看着,心里还是不会平衡。有的人真正是抢手货,这个也要他的签名,那个也要同他合影,被纠缠了半天。就像苍蝇遇到血一样,成群结队地团团围上来,想脱身也走不开。有的却拿着自己的名片到处发,别人还不想要,扔得满地都是。可想文坛和官场没有两样,做大官掌实权的,不用自己多开口,自有人吹捧,一包包的钱给他送来,他还愿理不理的。而那些身居二线的官员,自己手中的权力本身还被上级牵制着,所以即使他们日夜不停地奔波劳累,愈是让自己苦瘦不堪,总是引不起别人注意。
其中也有学生找到所有的作家要跟他们一一合影,还要他们的签名。他们看似博爱,好像没有谁不是他们心中的偶像,实则是他们太无聊,一时将就着玩耍罢了,哪还有什么将来的打算,这些东西后来能向人炫耀便炫耀,或是转眼就丢掉了也说不定。作家们当然也看得出来他们的心思,他们可不喜欢这样的门生,他们是真正需要依傍自己图些什么的。他们都是心理学的大师,知道这样才能留得住人。你一直对他们若即若离,偶尔给一点好处,他们越是对你倾倒得永不断绝。但为了权充人数,表示从自己手中亲笔画出的名片确有不少了。他们也不会令学生们失望,只轻轻地一笑,好像自己受了极大委屈,用笔胡乱画几笔,然后递给他们,当然也用不着说什么了。
这时可把清明急坏了,他可是有心思的,四处寻找高文豪。见他正被一大群人围在中间,便只有等着。等稍微疏散了些,方才挤进去,细细瞻仰他的风采。
他比别人自是不同,尤其显得亲切些。在为大家签名之余,还不忘和他们聊几句,学生们也多不愿走开,要细听他的教诲。签名也不是胡乱应付,偶尔抬头看他们一眼,有兴趣时,又在下面添上一句祝愿的话。各人写的也有不同。清明看到有一句写着:祝你成为下一代最受关注的大文豪。他有时又会在“大文豪”三个字下面画上三个小圆圈,勾出这是重点。那学生见他对自己的祝愿,自是欢喜非常。清明当时还不在意,后来想起,方才意识到他这样做的动机。“文豪”两字与他的名正好合拍,“大”肯定是他对自己的评价了。而且“下一代”这三字也用得蹊跷,分明是说他就是“这一代”的人物。
清明看他签名已经差不多了,害怕又有人把他夺了去,便将自己的留言簿最后递给他,还想着有足够的时间和他亲近一番。他看到清明,很和蔼地和他说着话,一边仔细地签好名拿给他。
清明趁此机会向他道:“高老师,我也真正是一名文学爱好者,写过一些东西。你有时间帮我改一下吧!”
高文豪听他说,便抬起头看着他,问:“你叫什么名字?”
清明很郑重地道:“沈清明。三点水那个沈,清明节的清明。”
“好,我知道你。”高文豪道:“你也是这次活动的一个负责人吧!方老弟向我说起过你,说你很有才华的。”
清明听他这句话,好似喝了蜂蜜,顿时甜到心窝里去了,全身也感到兴奋异常,真比得了夸还得意。
高文豪接着道:“你是光明中学的吧?我住的地方离你们学校很近,我将住址和电话号码都写在上面了,你有什么事可以联系我。至于稿子的事嘛,只有你拿给我,我看了才好做评价的。”
清明点头称是。他看留言簿上,他果然将自己的联系方式写得很清楚。他不禁知足地一笑,见高文豪起身有要走的意思,清明忙道:“高老师,我和你照一张合影吧。”他便只有停下来。清明找来一个学生给他们拍照,他便挨着高文豪站着。高文豪是一站一个造型,很快立定了,清明却一直感到别扭,全身不自在,他知道他是太兴奋了。最后他总算鼓起勇气,紧挨在高文豪旁边,使两人的距离保持最近,那学生也很快按下了快门。
拍完照,学生们都到前面去领午餐吃了,他跟着跑上去,大家也正在找他。原来这些盒饭是要每个学校的负责人去领的,先报完人数,再经他的手一盒盒地分发给大家,他们学校的学生都在指望着他呢。他赶忙将午餐领来分给他们,他们便捧着各自的饭盒四散去了。
吃饭时的景观是不得不令人叫绝的。懂享受的,便将饭菜拿到了会议室里,摆在会议桌上慢慢地品尝。随便一点的,就蹲在道旁,或是坐在石阶上,将菜盒放在地上,手里端着饭盒,一口饭一口菜地吃。这时大家都有些饿了,一大清早起来到现在,很有进食的欲望,胃口好的就不用说,即使胃口一般的也将饭盒刨了个底朝天。可想他们是专门拖延到现在才开饭,让他们感受不到个中的滋味。但其中总有那么一些学生不知趣的,大概是平时娇养惯了,虽然饿得胃痛,但再怎么逼着自己吃也吃不下,最后他们还是痛心扔掉了。尤其是女生,清明在旁看着确实有些不忍,但这个忙又是他现在帮不上的,便只有惭愧地躲在一旁,眼不见为净。
后来那些女生惊叹似地问那些塞满肚皮的:“我真佩服你们。这哪是人吃的东西,米饭里还杂有谷壳,菜也是烧得焦糊的几根青菜和几颗已发馊了的肉圆,油也没使足,还有生水的味道。我闻着就想吐,哪还吃得下,亏你们还吃得津津有味。”
被问的学生不禁笑道:“是你们太挑食了,也不知道将就一些。我当时饿得晕头,哪管是什么东西,只要能吃就行,毕竟自己的小命重要。只是吃过了,才发现那菜里盐放得太多,分明是准备喂给骆驼吃的,嘴里咸得难受,四处找水喝。”
说着大家都笑了,这时有平时比较捣蛋的一个小女生跑过来,不服气地高声道:“我看到了,看到了,他们那些人在那边一家小餐馆里,大鱼大肉地正吃得欢呢。”惹得大家又是一阵笑。
方华他们在那边喝酒,一时也散不了席。学生们便无聊地在这边呆着,个个都是牢骚不断,甚至有打算了要先回去的。清明也没法,只有暂且安慰他们道:“等一下吧,他们吃完饭了总还会带我们去一些地方。”
他们立刻反驳道:“一眼能望到头的地方,有好玩的我早去玩了,还用像盼财神一样地等着他们醉醺醺地来?”
清明听他们说得在理,就不好再解释什么了。最后只低低地冒出一句没头没尾的话,“就等一下吧!”学生们见他也是左右为难,总算还是留下来。
方华大概也能意料到这边的情况。过了一会儿,只见他一个人先晃悠悠地走过来,搂住清明的肩膀,将那张乌紫的脸靠近他耳边,清明顿觉一股热气向他袭来,欲躲又躲不及。方华吐着一口混合了酒肉味的臭腥气,向他低声道:“小沈啊,今天你们学校来的人就靠你招呼一下了,一定要让他们心情愉快的。你一会儿带他们到前边去逛逛,那边有奶牛场,还有一片大的树林。总不能这样闲着没事做。”他又道:“你是不是对高作家感兴趣?他向我说起你,我也夸你有天赋。你有什么事我会尽力帮你办到的。”
清明听他这么说,也就不好再说什么了。看他又去招呼其他各个学校的负责人,暗里嘱咐着事。清明便将他们学校的学生叫过来,说带他们到前边去逛逛。多半学生实在无聊极了,虽也未抱什么希望,但仍然愿意跟着他去。其他有个别学生失望透了,沮丧地坐在一个地方,再没有要起来的意思,冷讽道:“那边我早去过了。除了有几堆垃圾,几堆牛粪,还有什么?”清明看他们那副模样,也不好去勉强,且带着这些学生去逛逛再说。
路并不是很长,也没有什么好逛的。这里本是一个小村庄,只是住房密集一些罢了。清明开始还怀着一丝希望,心想即使这边真没什么好玩的,带他们走走,活动活动,不让他们感到被冷落,总能使他们心情好一些的。谁知到了才知道,这里岂是一般人呆得下去的,不说其他学生唏嘘一片,清明也自痛心。
这里道路本来凹凸不平,人走在上面高一脚低一脚的,脚底真受罪。就像杂技表演里有一种赤脚走碎玻纤,要走过不留痕,那才过关。道路两旁的居民大多养着家禽,像鸡鸭什么的,平时也不管,大白天里任它们在外面跑,所以路上随处可见鸡粪和鸭粪,一不小心,那你脚底沾了陈年老粪,真可谓得利了。快过居民区,却不想道旁又出现了一个色彩斑斓的垃圾山,大概这里经常被一些畜生光顾,所以里面但有的最肮脏的东西,无有不是赤裸裸地摆在外面。周围的苍蝇也是成群,但有人过,就像飞蛾一样,漫天飞起。看着会令人倒尽五脏六腑的胃口。臭味当然也不可少,既怪又浓,也是与人的胃口相克的东西。早有人在几米外就已经捂上了口鼻,只恨自己不能多长几双手,捂住全身千万万个毛孔。最让人无奈的,是在道路这头又有一个公共厕所,厕所里的气味和垃圾的气味混在一起,那是见怪也不怪了。人们只能从这夹缝中间走过去,绝无选择的余地。学生们历经千辛万苦走到这里,却不想又遇着这个大关口,这是左右为难了。想放弃呢又于心不甘,继续前进呢又前途未卜。最后他们俱各长叹一声,选择了舍身取义。一些学生将他们平时一百米赛跑的冲劲拿出来,摆好姿势,憋着一口气冲过去。一些女学生平时较矜持的,也捂好自己的口鼻,红着一张脸,扭着腰肢向前飞奔。旁人看着,真像她们遭到了流氓调戏逃脱时的模样。但无论是哪种情况,随着那阵风,后面都会立刻飞起一大群苍蝇,多么壮观的一幅景象啊!
走过这里,前面很快就到树林了。大家本以为那里总会稍微给自己一点惊喜的,谁想所谓的树林,已经被人糟蹋得可以。大概附近的人家经常叫小孩在这里放牛,林里随处是被刨过的一个个黄土坑,草也没什么留的了,只偶尔还剩下些草桩桩。一进入里面,一眼便能看到里面均匀地四处分布着一堆堆牛粪块块,有干了的,也有刚出胎的,极新鲜,仔细看上去还在冒着热气。最可恶的,在这些新旧的小山丘之间,偶尔还夹杂有人的粪便,不知是他们为了图一时方便,还是为了跟老黄牛比赛,就像摆的八卦阵一样,一见便让人的冷汗直冒,不敢再往前走一步,生怕中了圈套。林中还有一个水塘,旁边有一口水井,井边立着一个碑,上面刻着“饮水思源”四个大字。大概这也是前辈们留下的东西,只可惜这口井现在已无人问津,周围堆满了断壁残垣,石头上也爬满了青苔,但井水仍在源源不断地流出,看上去也非常清澈,摸一下也冰凉。井水溢出后便流到了水塘里,这水塘开始时大概也很受欢迎,有不少小朋友在里面游泳,后来这些老黄牛夏季热得受不了了,也学着人的模样一头扎下去,清爽清爽,所以这个水塘就成现在的样子了。随时都像刚被搅过的一样,上面还浮着水草、牛粪、牛毛等物,就跟农村人家的粪塘差不多。而且还没有那么营养,可以用作肥料。
学生们看罢,都是长吁短叹,全说不出话来了,失望地往回赶。所谓的奶牛也没有心思去看了,只怕那又是什么怪物,不让他们神经再受刺激才好。不然,会弄得他们以后连牛奶都不敢喝的。但仍有那么少数几个学生去看过了,还拍了几张照片,后来拿给其他学生看。奶牛虽然还是奶牛,并没有什么两样的,学生们却早已将这事当作笑料,闹得沸沸扬扬了。比如,有人说这里的奶牛像头母猪,周围的人是吃着猪奶长大的。还有人说这里根本没有奶牛,全是一个幌子,不知工人是用什么加工制成奶粉的。总之,经此一折,这里的奶粉销量肯定会降低。
他们回来时,作家们要带他们去参观名人故居。原来,就在会议室旁边,有一扇很不显眼的小侧门,从门口进去,里面还有很大的一个庭院,四周都是住所。大家一起到每间屋里去看过一遍,只见里面到处都结了蜘蛛网,屋内是阴暗潮湿的一片,还散发出一股尿骚味,学生们大多是捂着鼻子走过。墙壁上留有一些文字笔迹,值得人细细观摩。一些较完美精致的东西,已被移藏到了大厅里。屋子里是非常简陋了,除了一张破烂不堪的木床,便只有一张裂了很大缝的桌子。据他们介绍,他们以前居住时,并不比这些东西多。所以作家们有理由向学生们说:“看到这一切,想到前辈们的生活,我真是感动得热泪盈眶啊!”
在这里彷徨逗留了一会,有兴趣的学生看到了些意思,迟迟不愿离去,没有兴趣的学生早逃到外面去透气去了。由此将中午的时间耗费完,讲座又要开始了,这时大家知道没什么指望,反而静下来,听的人也是多数。下午的讲座竟比上午要成功得多。
这次文君由于清明再三邀请,碍于情面也来了。她来时本还是兴趣勃勃,毕竟已经注定了的事,女孩子也没有不喜欢凑热闹玩的。却不想这里并没有什么好玩,清明也不知怎么一时来了良知,变得道德起来,觉得叫她来是为了让她多长见识,自己并没有什么非分邪恶的念头的,所以只是一直和凤琴走在一起,两人时常嘻笑打骂成一片。但无论怎么说,文君本以为即使是看在平时的交情上,清明也总会关照一下她的,他却反而变得异常冷漠,只把她当常人一般看,一直和凤琴两人形影不离。她便越想越觉得委屈,感到自己受了骗,肚里的酸水一阵阵往上涌,她几次都忍住不让眼泪流出来,最后推故出了会场,搭了一辆车先回去了。众人都看得出来,她突然变得沉默寡言,很不开心的样子,分明是有什么伤心事。她这时正是需要人给她点安慰的,但没人可以给她。清明看起来也是一副无动于衷的模样。她的自尊心已经受到严重伤害了。
讲座结束,各个学校的学生都争着上车想早点回去。清明知道他们这次没有玩好,回去了自己不好交差,便牢骚个不停。至少给他们做做形式,自己也感到舒服些。但方华他们他还不敢得罪,所以只是在学生们之间一句长一句短的,好像真是为大家抱不平,表明自己也是受了骗,一切后果他也未预料到。学生们本来心里有气,大多有意见,搅得人人都在气愤,咒骂个不停。
一位学生愤愤道:“我们在这里呼天喊地,他们还在一边自鸣得意呢。说什么‘这次活动圆满成功’了,‘意义重大’了,我怎么也看不出来成功在哪里!”
立刻有学生附和道:“他们把我们的钱骗到了手,吃好了,玩好了,当然说成功了。”
周军也杂在人群里,听他们越说越不像话。也是自己负责一场,不好就让大家拉破了脸,便解释道:“其实不能这样说,这次采风活动搞得也还是不错嘛!所谓‘文学’采风,当然是以讲座和文学交流为主。你们要想着玩,那就只有失望了。”
他这个解释真是合情合理,大家一想,也觉得是。分明是自己太粗心,在字眼上吃了亏,怪不得别人。便都垂头丧气的,自认倒霉。
在回校的路上,大家都是沉默寡言。即使有人被踩了脚,被拉破了衣服,他也不愿意吼出声来,只是自觉地把脚移动一下,把衣服拉过来,甚至看也不愿意看对方一眼,最多给他一个白眼,让人觉得他们真是委屈得说不出话来。出发时那股兴奋劲也没了,现在变得很麻木,好像周围的事他都懒得搭睬了,只想自己一个人静一静,或是睡一个安稳的觉,把今天的事也当作一个梦睡过去。从这个意义上说,他们突然变得这么有修养,心胸宽广,还是得益于今天的事给他们的创伤。所以,一个人理应多受些磨难,这样他们的思想境界才会提高。耶稣历经千辛万苦,甚至把自己身上的肉割下来喂鹰吃,所以后来他成了圣人。姜公在渭水垂钓,甘愿让自己趋于平淡,所以八十岁上得遇周文王,受到了无尽尊宠。所以,一个人历经了磨难,那他就会有享受富贵的时候,磨难越深,富贵越大。同理,一个人开始只想着享受,那后来就要受苦了。最后奉劝年轻一代,现在多吃些苦没什么,那是为了让以后享福。一个人的结果显然要比他的诞生引人瞩目得多。
清明这样想着,越是觉得有理,不禁暗暗点头。但还是要大家都能这样想才好,若是让他们看到他还在自鸣得意,那他就不好解释了,这样会引起群愤,会让人觉得他是欺骗了他们,利用了他们,他的信誉也会完全丧失。所以他总算还能保持清醒,也把哀怨的一面表现在脸上。只是他这时想着的是其它令他伤心的事,和大家不是站在同一条思想战线上。清明向周围瞟了瞟,看他们都还沉浸在伤感的氛围里,无精打采的,有的靠在车椅上,有的抓住扶手,都是茫然地看着车窗外。不就是几十元钱吗?何必要做出这等委屈的模样!清明在一旁看着,是又觉可怜又在心里叹息,只恨他们的脑子不开窍。
下了车,快到学校了。清明领着一群人,觉得有必要向他们做一下解释了,便用理解似的语气道:“如果我们反过来想,玩就玩了,哪有长点知识好!我认真听了一会儿他们的讲座,讲得还真不错,我真是受益匪浅啊!”他说出这句话时方才感到后悔。开始是觉得有些不对劲,同样语气的话好像在哪里听到过,后来他想起这句话正与作家们说的“我真是感动得热泪盈眶啊!”合拍,这可是一句令人反感的话。基调没打好,所以后面的都得遭殃了。不仅是学生们觉得,清明也发现自己竟然将虚伪这个东西学会了。所以,他真是胆战胆寒的。
果如所料。学生们听了,也有一直沉默的,也有禁不住从鼻孔里发出一声冷哼的,都是令人害怕的反应。清明也无可奈何,他自问没有伤天害理,学生们也得理解一下他才好。
到了学校,学生们四散着回各自的宿舍去了,有两名学生走上来,向清明道:“你上周说,这周不用集合了吧?”
清明道:“这周大家都累了,也没有什么可通知的,就好好休息一下吧。”
那两名学生听了清明说的话,似乎很敏感,眼神一瞬间变得很奇怪。他方才意识到他们有误解他意思的嫌疑,这可是一种不友好的表示,他说的本是身体累了,他们可能理解为心里累了。受了委屈,肚里装了一包出不完的怨气,心脏被挤压住憋得难受,当然很累。清明感到他们有些来意不善。却见他们刚把表情恢复过来,便道:“是这样的,我们想给你说一下。这段时间我们班经常搞活动,可能这几次社里开会我们都来不了了。有什么事我叫其他同学告诉我吧。”
他们说话时语气真诚,清明是没有不答应的理由的。即使他不答应又能怎样呢?他们愿意怎么做还是会怎么做,先来告诉他一声,那只是一种形式,可说仁至义尽了。难道他们还有留下去的理由吗?开始他们畏惧他,尊敬他,那是因为他们觉得这个社团有希望,害怕自己不能容身。但现在他们已经彻底失望了,甚至害怕和这个社团扯上什么关系,退出就退出吧,退出也没有什么损失,他们还求之不得呢。所以一个人是不可能束缚住另一个人的,除了是他自己心理上有了枷锁。而枷锁一旦打开,他自己就完全解放了,别人也无力再能控制他。清明已隐约感到了一些不祥的预兆。
回到学校,天色已经暗了下去。学生大多去上自习去了,清明和凤琴正好没事,便都洗了个澡,换了一身衣服,约好在外面走走。他今天心情复杂极了,虽说学生们很失望,他也感到内疚,但他这次也不是没有得到好处,功过相比,损失肯定没有他的利益大。做一件事要想达到十全十美那是不可能的,一个人的事业当然最重要,古时的帝王为了保住王位,也是杀妻诛子,不择手段,他也不能太拘小节,婆婆妈妈了。亏他能想到这些道理上去,所以还尚自兴奋个不已。他这次不仅得了一笔横财,还结识了不少人物,这对他真是一笔无形的资产。
他们漫步在城市的街道上。从他们对面走过的大多是些成年人,他们也故作深沉,一边走着一边说些无聊的话,做些暧昧的动作。旁人也有把他们当作焦点注视的,眼神里那种欣赏,显然是将他们当成一对蜜人儿了。
凤琴问清明:“这次你从中捞了多少油水呢?”
清明道:“总有两三百吧。虽然不是很多,但也不少,足够我们两个潇洒几天了。这笔钱可是我用劳动和智力得来的,只有天知地知,你知我知。”
凤琴斜了他一眼道:“瞧你那副得意劲儿,就像捡了元宝似的,不就是两三百元钱吗!我若要买一套好衣服,还不够买一只衣袖呢。”
清明把眼珠转了转,笑道:“这可不是一笔很随意的钱,我也是在老虎身上拔毛。轻,轻不得;重,重不得。我若不贪些呢,他说我这人老实,好欺负,不像个有本事的。若是太贪了,他又要说我只看到眼前的利益,不考虑到以后的厉害关系。幸好我这人还算机警,把握得恰到好处。试问其他人有我这样能力的吗?他们还没有胆量向他提出钱的事。这事我不是向你说过,你想都想不到呢。所以这笔钱我们得慢慢花,不能一下就掏空了。这样我数着钞票时才有成就感,知道这是我劳动得来的,不是花的父母的钱,这样良心上也过得去。”
凤琴淡淡道:“你这人,我开一句玩笑,偏有这么多借口。但你是越解释越给自己抹黑,显出多么吝啬。”
清明笑道:“从来说我吝啬的,你还是第一人。好,为了让你见识一下我这人既懂得赚钱,又舍得花钱的手段,你说,喜欢什么样的内衣内裤,随便挑一套。”
凤琴禁不住笑道:“谁让你买了,说话又不知道脸红,我穿的还多得没处放呢。不过说实话,你这人挺喜欢沾沾自喜的,像个阿Q。”
她这话太伤人了,从来一个女子能当面向她的男友说出这种话的,大概她是第一人。但对这话能有此种反应的,大概清明也是第一人。他仍然得意道:“世上的人若不多学几次阿Q,早死了大半了。”
凤琴见他狡辩起来真是没法,索性不搭腔。他真是得意忘形,无可救药了。过了一会儿,凤琴道:“你能力的确强,只是做事太不考虑后果了。这次叫去的学生倒是不少,但没有一个不是失望的。钱都是小事,只是你怎么向他们解释?”
清明若有所思的模样,“最好的解释就是将嘴闭得紧紧的,不做解释。这种事越说越说不清的,本身我还是‘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他们慢慢总会懂的。”
凤琴道:“你们是一层骗一层,事情怎么能办得好。若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学生们都对你有意见,那怎么办?”
清明洒脱地一笑,“什么大不了的事,我是来实习的,又不是给他们搞终身制的,再过几周我就回学校了。好比金老笔下的韦公,最后来一句‘老子撒手不干了’。”他拉起凤琴的手,“不说这些废话了,我们还没有吃晚饭,去吃顿好的。是你想得太多了,过两天我跟方华和高文豪联系一下,那才是我的大事。”
凤琴一边跟着他走一边道:“是啊,你是‘醉翁之意不在酒’,都是为你的老本行呢,我差点忘了。难怪你一点也不在意,反是我为你着急半天。”
清明用力将凤琴的手捏了捏,笑着道:“现在想到了也不笨。到时我傍上了大腕,被他们看重,让他们传一些经验,我以后的路就畅通多了。”
他们说着话,清明把凤琴带到了一家餐馆里。服务员送来菜单,清明便让凤琴点菜。凤琴也不客气,知道他今天大方,点了几个菜,让清明看了一下,便递给服务员了。菜一会儿就上来,他们都拿起筷子狼吞虎咽地吃。菜是凤琴点的,所以都合她的胃口,清明也不住地夸她的眼光好,能点得一手好菜。若在平时,凤琴一定不会高兴,她说:你说我能点菜,就是说我不会炒菜,意思是我只知道吃不知道做,分明是讽刺我。幸好她今天也饿了,忙着填肚皮,无暇顾及其它,所以免了一场嘴上的纠纷。
吃完饭,他们又继续在街上闲逛。好久没有这样悠闲地欣赏街景了,他们的兴致都异常高,一边吃着小吃一边互相调弄地笑,直到街上的商店都快关门了,行人也都渐渐散去了,他们还余兴未消,没有要回去的意思。这时走到一条滨河大道上,他们都有些累了,刚找到一条长凳坐下,一个穿着朴素的小女孩捧着一束玫瑰花,走上来缠着他们买。他们都是极其敬业的,所以拿得下自己的面子,知道怎样缠人。一般下情侣看到他们靠拢来,感到好像惹了马蜂窝,无有不躲开的。并不是他们舍不得买一支玫瑰花送给自己的情人,而是他们太缠人,缠得人心烦,哪还有什么氛围可言,好像不是出于自愿,而是可怜他们才买的,情人们也多不愿做这样的爱心天使,让两人的感情里夹入对第三者的怜悯。而且他们以游走为名,卖的价格往往也非常高,这时人们又不好讨价还价,只有被坑,分明是一种变异的抢劫。所以一些人被缠得急了,在征求了情人的许可下,便用粗暴的言语将他们轰走。当然,他们中也有识趣的,所以就要看他们的眼力如何,能不能瞄到好的顾客。
那小女孩长得一副饥瘦的模样,身后垂着一根发辫,但已经很零乱,发了毛。她的脸盘很小,薄薄的嘴唇,纤细的鼻梁,一双眼睛很明亮,机灵地眨着盯住清明,叫他买花。清明瞧那小女孩,觉得有些可怜,便问凤琴:“喜欢玫瑰花吗?我买一支送给你吧。”
凤琴淡淡道:“别买,我闻着玫瑰花的香味就皮肤过敏。”
小女孩自然不用理会她说的话,只是在一旁不停地撺掇清明。清明便笑着问她:“多少钱一支呢?”
小女孩道:“十元一支。”她说着已经挑好一支送到清明面前来了。
清明看那花,叶子有些焉了,花瓣也不艳了,而且还未包装,拿着有些刺手,便道:“这么贵,不能便宜一点?”
小女孩俏皮地道:“有便宜一点的,卖五元一支,不过不好看,喏!”她指着一支叫清明看。
清明看那花,花瓣脱落得差不多只剩秃顶了。赶忙掏出一张十元钞票递给小女孩,小女孩拿给他一支花,开心地又绕到其它地方去了。清明将花双手奉在凤琴面前,凤琴又是欢喜又是责备:“你啊,说自己精明,其实尽在这些小事上吃亏。这种花在花店里只是卖五毛一支的,而且还包装好,颜色也鲜艳。”
清明便道:“不要这样介意嘛,我们都是爱人的人。你看那小女孩,那眼神,那肤色,和那一身穿的,像不像我们在希望工程的宣传报上看到的那女孩,而且她还消瘦多了,更需要资助。我们就发发慈悲,爱心普照,也是为社会做贡献。”
凤琴故作勉强地接过玫瑰花,习惯性地将鼻孔凑近花瓣闻了闻。清明看她那副老练像,心里真不是滋味。凤琴笑着道:“你的话偏这么有道理,我真是没话说了。不过做好事还得心诚,你这分明是有钱没处使,耍阔。别人穿着一身旧衣服,看你一眼,你就偏看得出来别人正需要你的钱去救命。”
清明道:“你说的话有些道理。不过不知怎么的,我这人稍微有些钱了,就乐意做点好事。”
他们一直说着话,凤琴看了一下时间,不禁道:“哎呀!都这么晚了,我们还是往回走吧。”
清明看她故作惊讶的模样,也掏出手机看了一下时间,笑着道:“没关系,我们说了半天话肚子又饿了,就在路旁的小吃摊上随便吃点东西吧。”
这时已是夜市最开放的时候。在白天上班的人,经过一天的劳累,身体都很疲倦了,再加上明天还得起早上班,都沉沉地入睡了。当然,这也只限于守本分的,一些游闲浪子,或是天生喜欢在夜里活动,夜猫型的,这正是他们最活跃的时候。无论他们是聚众狂欢,还是眠花卧柳,总之,他们在这时才放开了束缚,才释放了自我,白天挣来的钱恨不能一夜就要花光,第二天再拖着一副疲倦的身体,精神恍惚地去上班。白天上班时是他们最痛苦的时候,但为了生存,为了夜晚的欢乐,他们不得不做下去。夜晚便是他们最沉醉的时候,但他们千方百计使自己沉醉,不过就是为了迷失自我,想忘记生命的苦难。他们奉行享乐主义观,人生信条便是及时行乐。人活着是为了什么?他们回答不出,也不愿回答这个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