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谓“物以类聚,人以群分”,是一点也不错的。从这一点上说,刘宇峰和吴雄算是同一类人,所以他们才能住得这么开心,而且相安无事。清明时常在夜里听到隔壁传来一阵猥亵的笑声,还夹着另一人猪叫般的助威。他便双手捂住耳朵,抱住脑袋伏在桌面上,待声音停下来后,才能抬起头来回过神做自己的事,这对他来说无疑是一件烦心的事,幸好他早已习惯了这种环境,避一避就好了。只是他们打扰了他,他也同样会令他们难受的。
大一时刘宇峰是插班进来的,据说他本被录取在邻市的一个专科学校里,是靠着他表哥才转过来的。他这位表哥刚硕士毕业,在学校里还是新进教师,本不具有和校长谈条件的资格。只是一次在车上碰到,他挨着坐在校长旁边,小心地将自己的想法向他透露一些,校长只是一个劲地吸烟,再无聊地看着烟圈消散,似在听着又好像根本不在意,一直不说一句话,似乎也觉得是没有和他说话的必要。待说到点上时,他脸上的表情变得很奇怪,微微蹙着眉,眼里立刻发出了慑人的光,眼角处出现半圈笑纹,似乎有些厌恶和无奈又似乎怡然自得。这种表情在平时是很难看到的,只有在他蠢蠢欲动了,以为无人察觉时方才被有心人看到。刘宇峰的表哥就是这么一位有心人,他感到时机已到了,将一大叠已经准备好的百元钞票轻轻地塞在校长西服下面的侧包里。校长似乎感到很吃惊,忙伸手推辞,但他确实算准了时机,还不待对方的手缩回,他的手已盖在了对方的手背上。他是示意这只手将钱拿回,所以这只手愈是用力愈挣脱不了。但从表面上看并不是这样的,校长的手紧紧按住自己的衣包,包里胀鼓鼓的,显然装有贵重的物品,一只手被压在里面,用力向外挣脱,好像正在行窃的小偷被人抓住了贼手时的慌张样子。校长一副惊愕的神情,忙道:“这干什么!事情我可以帮忙,但这个不能收的。”
“做事是需要的嘛,没有这个怎么能做事。”
校长也懂他的意思,便相视一笑,彼此心照神会,开心地聊起其它来。这所有的动作都是在他们身侧一瞬间完成,一点也未显出夸张,所以并未被人察觉。即使真有人不小心看到了,也会装作没看见。不然,就叫做不识趣。
这事有了校长帮忙就变得容易了,很快办完手续,刘宇峰顺利地转到了这个学校。也多亏了他这位表哥,他本是个对学习没有天赋的人,英语过级考试时拿着试卷就像在看天书,只能故作正经地胡乱蒙一点。却是他这位表哥早已安排好了一切,将他弄到自己这个考室,把自己做的答案扔给他,所以刘宇峰最后是比谁都先拿到过级证。同他表哥一起监考的其他几位老师也自然是不会说什么了。
在大学里当学生干部其实并不是一件愉快的事,或者说看起来越快乐,实则越痛苦。遇到花钱的事,常常得先垫着,而根本不见学校报销。别人见他豪爽的掏钱的样子,忍不住要称赞他几句,这是一种领袖风度,他也要显得很高兴的样子。只有他知道,这大把大把的钱是丢在水里了。每次细数着一张张钞票在自己包里落空,心里还是很不甘心的,但想着那一时的虚荣也很令自己受用,心里便立刻安慰多了。一般人喜欢做官,就是因为做了官便有了捞钱的途径,而学生当干部,却是要把钱向外拿,这就是两者的区别。做官的钱有时来路不明,学生干部花钱很多时候也是不便公开的。即使这种被一些当局者称为吃力不讨好的职业,当然也有为人带来方便的地方,比如说学生干部会被人认为是有前途的一群,所以多被学校重视。原本丑陋不堪的人,当干部后也有倾慕者了,还有了异性垂怜;评优评奖金,他们多半会将自己考虑在内,成为分红者。尤其部分学生,当干部后便认为扬眉吐气,笑容都变得不是那么随便了,就像是用一把小刀刻在脸上的条纹,而又偏显出对下属的仁慈和宽容。当然,这只是初级干部,不免被人觉得幼稚可笑。学生时代当干部就是要消灭干部的初级状态,最起码进入中级,虽然张目大胆地压榨下级,却又能极尽能事地讨好上级,以保相安无事。若是到了高级,就真正是欺上媚下,炉火纯青了,尽可能一副和善友好的样子,暗里却男盗女娼,祸国殃民。学生时代的干部后来多手段老练,官运亨通,学生时掏出得越多,此时便能加倍偿还了。所以学生干部在大学里还是很受亲睐,每到换届选举,有意者更是使出浑身解数。这种状况比起真正的官场来确要有趣多了,既有大胆的幼稚的行为,也有稳重老练的举动,虽也有用到金钱的地方,但那并不能得到保证,还可能陪上自己的人格,是用现在自己的人格换取后来更多别人的人格。不像资本主义国家,有钱就能当老大。
学校里每年都有一次干部换届选举,程序通常是这样的:先表面上让学生公开较量。比拼的项目有面试、笔试、才艺表演甚至更多,上一届的学生干部当评委,把最终的结果上交学校领导,最后由学校确定干部名单。值得补充的是,这次选举通常要花上一个多月时间,便给了他们充分的时间活动,与老干部的沟通是关键。在名单还未交于学校前,一切比试只是一个幌子,所有都是在暗中快速进行。当干部的在这段时间里也是最有成就感的,有了跟班,有了伙计,也有了免费的大餐吃了,可惜好景不长,还不足以过瘾,正搔在痒穴上,只有努力到以后慢慢享受了。所以到头来论的还是手段,谁的手段高,谁就被带挈提拔。他们为了解释这一切,确也有正经的理由:让他们放手去做吧!让冤屈和腐败尽管发生吧!我只是看着这一切。官场本是一场角逐,做官的本应是有些手段的。所以真有本事内涵的人并不能做成官,因为他们没有太多时间参与这场战争。名单一被送上去,事情就基本定局了,学校领导是不会深究这些事的,以他们的交情理应是信任他们的,他们也可以介绍自己交情好的同学与领导见面。同学们也自然能够只凭交情就准确地判断出结果了。
刘宇峰有他的一套,他有泛交朋友的习惯,但没有真正的朋友,知道偶尔向对方提一点要求,对方鉴于他们间的这种关系,也很难拒绝他的第一个要求。遇到自己要办的事,便会对上司一段时间适当的亲近,一只手抓着对方的膀子,脸上一副正经稳重的样子,嘴里在说“帮忙,帮忙”。对方也喜欢他这种老练的样子,才有一种官场氛围。若是显得不敢亲近,挂着媚俗的灯泡眼,就像是在幼稚园里。所以他很特别,能给人信任,即使在餐桌上,他也是与对方平等地对话,让人感到是互相带挈的意思。没有人能保证自己是不会遇到难事的,所以也不能拒绝他。
刘宇峰和吴雄是在一次面试时相遇认识的,以后一直碰面。每次比试结束,吴雄总要和评委拥在一起,问这问那,直追到楼底。评委是知道这个人了,心里虽然不满意,但他赖得可以,也还对自己有些好处,是提拔的对象,便将就分给他一个职。所以后来他们一起位列仙班,吴雄理所当然地受刘宇峰庇护,继续发挥他那一套。隔壁的声音通常是刘宇峰引头,吴雄断后,两人你唱我合,享不尽的天伦之乐。清明有时生气了,真恨不能半夜中进去,看刘宇峰是不是正经地仰面平躺着,脸上一副狡黠和自信,吴雄就抱着他的大腿斜卧在他的腰侧,嘴边沾满了湿漉漉的东西。在清明想来,他就是这副德行。但世上的事是这样:真斗不过假,才斗不过狠。所以往往一个狠辣的人可以统治一大群比他本领强一万倍的人。文人就是这一群中的一团,他们要创作,要生命,要求自己心灵澄澈,有道德,有良知,拯救了自己,却正被更多不被拯救的人控制,外表仍然是肮脏的。
这天吴雄和刘宇峰上午没课,两人在房间里闲呆着,门开得很大,灿烂的阳光正好塞满了门框。清明上课回来,路过他们门口,室内立刻阴暗了一片,就像从人的肚皮向下滑,突然滑到了某个不知名的地方。刘宇峰正坐在床边看书,惊讶地抬头看了他一眼,又埋下头去。清明这几天正在兴奋上,忙招呼道:“在干什么呢?”随着跺步到床边和刘宇峰坐在一起,一股奇馊的汗味立刻被他吸进肺里,使他不敢再张嘴说话。宁愿被毒死,他也不愿将这气味吃下去,和食物搅在一起,在肠胃里游行一番后,又从肛门排出。在公共场合里发生这种事,便会被视为不道德,丢尽了脸,即使是他们之间,仍然是他解释不清。
刘宇峰只有放下书本,故作微笑道:“偶尔也看看书,这些学生喜欢听我讲一些有趣的事。”
清明看到那是一本《幽默故事大全》,想必这就是他握的一张王牌,随时给学生注射定心剂。他知道这就是明哲保身的做法,刘宇峰向来都有这份机警,可惜他不行。他厌恶这种行为,但他又确实佩服刘宇峰,毕竟奸诈也不是人能轻易学会的。
清明见吴雄正坐在桌旁,背对着他捧着一本书看,便轻轻走到他背后,打算一把夺过他的书,手却抓在了书角上,被吴行一闪,他便抓了个空。看来吴雄也是有些察觉和防备的,他并不回头,只抛下了一句话:“没事别在这儿瞎捣乱。”
清明看出了有些异常,觉得一时过意不去,脸上微微发了一阵热,但还是得勉强堆下笑。
刘宇峰笑道:“清明兄这几天风光吧!”
清明猜到他指的什么,他的状况想必他们都知道了,他也颇为自得。但吴雄若是因为这个,没理由搞得这么明显的。这是他百思不得其解的地方。
他暗自得意地一笑,不免喜形于色,“你呢?也还行吧?”
“还行,实习证明是能顺利拿到了。”他又露出了他那特有的笑。
清明一看到他的笑,就知道自己又被打败了。他的手段确实比他高,这是他已经推理过的,刘宇峰能悠闲地坐在这个地方看书,想必事情办得差不多了。据他的意思,大概他已与学校达成了某种交易,就等着收获了,只不知这笔交易能否透露一下。但清明确实不感兴趣,他知道自己是不愿做也是不能做的。文人确有他不济的地方,但这正是他们能引以为傲的。刘宇峰见他一时语塞,似乎有些不安,也不觉得奇怪,就像他理应被他打败的。他将书放在一侧,索性将一只脚抬起靠在大腿上,用剪刀剪起指甲来。
他将裤管用力滑在膝关节上,两条小腿呈空间直角地摆着,上面的毛电网似地蜷曲,打结成一团,一层又一层,油黑锃亮的,又灰蒙蒙的一涂,像老水牛大腿上的牛粪块块,一点一点地翘了壳向下掉。似乎不这样表现不足以显示他的性感,性欲的旺盛。“嚓”一声,剪断的指甲盖随着飞起,弹落在他的身上、床上、地板上,好像下了一场流星雨,他的裤裆上面积了大大小小的一层,月牙形的,透明的,像掉在污泥里还未冲洗过的宝石。裤子的布料是灰暗的颜色,贴在他丰腴的大腿上,清明觉得他饱满的裤裆里面,一片茂盛的毛茸茸的阴毛中间,不过耸立着就似马鞭一样的东西,这是没有什么可骄傲的,同马交配并不表示就比同人交配能力强。
清明看到他的姿势:一只手拿着剪刀,气势汹汹地“咔嚓咔嚓”地响着,好像在嚼人的脚骨头。脚掌根抵在他另一只手的手腕处,五指弯曲过来捏住正在修理的那根脚趾,其它四根却在一旁惴惴不安地微微摆动,毛根处渗出有亮晶晶的东西。他将头尽量压得很低,每紧张一阵后,又轻松一阵,气也跟着一憋一放,脸上那份悠闲,那份惬意,是不把任何人看在眼里的。乍一看去,好像是出土的说唱佣,又像是在吃西餐,一只手舞着钢叉,另一只手拿着像人肉一样颜色的形状奇特的盘子,将嘴靠近食物,生怕钢叉没叉住,一不小心牛排就掉在了地上。
清明知道他们是没有多少话可说了,随便支吾一阵后,便回到自己房间里,想起今天的冷遇和羞辱,他都有说不出的气愤。一个人静静地在房间里呆了几天,上好自己的课,便也怡然自乐。
逢上周末,清明起床比较晚,赶上午餐时间吃了第一顿饭。学生大多回了家,校园里显得很安静,城市上空灰蒙蒙的一片,枯黄的树叶在枝头上搭拉着。清明饭后一个人逛了一圈,感觉在这样的环境下漫步显得够沉沦的,便回到房里看书。隔壁的房门锁着,周围也是一片静,他开始在书桌上打起瞌睡来。他合上书,深深地打了个呵欠,眼角也渗出了泪花,他觉得他还是应该到外面去走走。
走在楼道上,他一时想起了柳凤琴,这让他突然来了精神,觉得自己真该死,怎么一直忘了她。这几天也未与她碰过面,不知她天天在干些什么,正好趁着这个闲工夫找她聊聊。至少女人较男人易被感动多了,不致关系变得尖锐,总还有谈得来的地方。直觉告诉他,她才是他真正值得一交的朋友。沿着楼道向上爬,到了六楼,清明刚转过过道,便看到尽头处一个红色人影,阳光对着她的面部方向射来,笼罩住她的全身。凤琴正坐在一个小凳上,微蜷着身子,认真地捧着一本书看。清明能看到她侧面披下的发丝垂在耳际,随着轻风,零乱地搅在一起,将阳光切割成星星点点。凤琴听到脚步声响,便扭过头来看,见是清明,立即堆出一副笑脸,一边站起将书合上。
清明道:“我以为你天天干嘛呢,原来正在用功。”
凤琴笑道:“闲着也无聊,租了两本书看打发时间。”
“什么书你看得有这么着迷?”
“还有什么,一般女孩子都喜欢的。”
“看来你还不是很有个性。”
“女孩子家,我宁愿自己没有个性。”她左手顺手抡起凳子,将书放在手臂下,上半部分用力向里夹紧,右手推开门,让清明进去。”外面天天呼吁女权,我看也没给自己带来多少好处。以前的女性,中专文凭就很吃香,现在读了大学照样愁找不到工作,还得和你们男性一样搞什么实习,风餐露宿,把自己弄得像个村姑。”
她说着也忍不住笑出了声。清明笑道:“你是怕你回到了家,家人认不出你。满以为自己的女儿是高材生,会满面春光,衣锦还乡,没想到腰围减了三圈,脸庞变成了长条形,两眼凹进去,就像是干了几年苦役。”
凤琴道:“你说得既夸张又可怕,倒像是老头子。”
清明道:“如果你父母要问怎么会这样,你就解释说:我换成了农牧专业,刚到农田里种了半年水稻。”
凤琴不禁笑弯了腰,拍打着他的手臂,娇嗔道:“你真坏,坏极了,一点也不正经,见了面就跟人家开玩笑。”
清明被打得急了,便扭过身抓住她的手,将她推在一张竹椅上坐着。她不停地后退,腿一软,便一屁股压上去,竹椅也随着发出吱呦一声,接着又是一声,像是奏给他们的浪漫曲。清明知道他再不能上前了,他的腿软弱地支撑着,害怕一不小心就会瘫软下去,扑倒在椅子上,扑倒在她的身上。他放开手,门还大开着,徐徐的凉风灌进屋里,使他的腿保持僵硬,头脑仍然是清醒的。他咳咳两声,让自己有了知觉,又赶紧退后两步,胸口尚自怦怦地跳个不停。凤琴见他突然一副惊愕的神情,却显得异常镇静,愈是要往他脸上瞧,好像他脸上长出了见不得人的东西,却很能引起人的兴趣。受审官审理犯人时就是这副神态,要在对方脸上找出罪证。清明知道她是在假正经。他的罪证不在脸上,而在下面,而他又害怕她真会转移视线,一张脸宁愿对着她又不敢接触她的目光。她的眼神偏偏亮得就像两颗星,似乎感到很满意,对他的行为表示赞赏,清明眼镜片上反射的阳光闪烁在她眼前,她原本冷漠的脸上露出一丝不怀好意的笑。清明受不了这种嘲讽,他感到有些羞愧和自卑,好像自己完全是上当受骗的。
红彤彤的阳光挤满门框斜铺在地板上,室内经过一层层的反射顿时亮了许多,原本阴暗潮湿的地板变得一片洁白。凤琴穿着粉红色棉衣,拉链拉到胸口位置,毛茸茸的领口向上托起。她的脑袋从中凸出,但从背面看不到劲部的位置,只看见光溜溜的头发,泛着耀眼的光。她身后的墙壁上印上一片晕红,隐隐呈现出一个人背部的轮廓。凤琴顺手拿过一本书,随意翻了几页,心不在焉地瞟了几眼,又挂着她那种特别的笑,抬头问清明:“现在几点了?”
清明见她问,知道她也意识到了尴尬,不由有些发慌。她的眼神就像两根针,盯得他全身不自在,清明慌张地抡起手腕看了一下时间,“快四点了,学生晚上有自习,我还得准备一下。”他是在打溜走的主意了。
凤琴冷笑一声,“晚自习又不用讲课,还做什么准备。”她继而问道:“你什么时候再来看我呢?”
清明道:“还说得真那么回事,我随时都可能来的,就看你是不是欢迎。”
凤琴将书放在一边,站起身来又斜着靠在书桌上,桌子的一角顶在她的臀部上,她也感到吃痛,把两只手叠着放在痛处,她的身体便是流线型地呈现在清明面前。“你在跟我打哑谜,我一个人呆着实在无聊,这个年代朋友太少了。”
清明得意地大笑道:“租书看也是一种生活方式,现代的女性就得要学会自立,能在书里找到自己的空间。不过你放心,我也要尽量显出一定的规律,总不会冷不防在你换衣服时闯进来。”
凤琴脸上一阵晕红,身子微微挪了挪,“你的话越来越难听,幸好我们是老同学,不致见怪。”她又露出了她那甜甜的笑,嘴角轻轻向上弯,呈月牙形,眼角眯得像蚊子的脚一样细长,脸庞上的两团肉各挤在一处,凸起在和鼻梁水平的位置上,足见她面部轮廓的饱满。晕红还未散尽,在脸上留下淡淡的一抹,就像少女偶见情郎时不妆自魅的神态。”我们好几天没见面了,今晚自习后就在一起吃顿饭吧。”
清明更是得意地笑道:“老同学邀请,这顿饭当然非吃不可了。”
凤琴横了他一眼,“我这次请你吃饭,你总还有回请的时候,看你白吃我的就不嘴软。”
“即使这是鸿门宴,看来我也非去不可了,我向来都不愿拒绝你的邀请的。”
凤琴似乎不想听他再说下去,“好的,就这么说定了,今晚自习后电话联系。”
清明离开时,看到太阳已快靠近对面的山巅,就像灯塔一样,在空中铺起一块通红的地毯。他走在过道上,脚底是一种毛茸茸的感觉,心里也是暖洋洋的。校园里已有了成群的学生,他们背着包,提着袋,或是推着自行车,争着往宿舍赶,一边走着还一边在兴奋地交谈,嘴里喘着粗气,双颊因为劳累和日光的暴晒显得通红,就像婴儿刚落地时皮肤的颜色。有的为了逞口舌之利,歪着脑袋横着一双眼,脸上的青筋条条迸出,涨成一张乌紫脸,就像戏剧里包公的形象。清明一溜眼望去,偶尔看到几张娇艳的面庞,也有令他心动的。他观望一阵后,感到自己实在有些可笑,便钻进房间里干他自己的事情。
自习后他们约好在校外一家小餐馆门前碰面。是凤琴先给他打去电话,待清明匆忙赶去,却不见她的人影,正准备将电话打过去,只见凤琴笑盈盈地从对面走来。她换了一身时髦的装束,黑色高领皮大衣,拉链拉到胸口的位置,胸前外翻的领口微微向上隆起,纽扣从扣眼里竖排露出,像挂着一串蓝宝石,盖住了链条的下半部分。大衣下摆直垂到她膝盖上方,皮裤也乌黑油亮,泛着银光,束在她的鞋筒里,她的高跟束绳长筒鞋接触在地面,发出“咚咚”的声音。
走近了,凤琴用手托了托长发,使刚才飘散的发丝不致圈在颈脖上,一股桂花的甜香立刻弥漫开来,清明静静地深呼吸一口。他道:“以前说你的头发光滑得苍蝇爬不上,现在苍蝇在你身上的任何地方都爬不上了。”
凤琴并不说话,只是淡淡地一笑,似乎动作稍有夸张,脸上的脂粉便会拉裂脱落。她用手指抵住清明的背心,示意他进去。清明拉开玻璃门,待她进去后,方才跟在她身后。她的身体裹在皮衣里,显得浑圆结实,一幅立体的画面留在了清明的视线里。
晚餐是很丰盛的,他们自然不会认为这是浪费,凤琴一直木然地坐着,似乎一切并不与她有关。越是聪明的女人越是认为自己应当被男人养着。清明理解她的意思,索性一切都为她效劳,将饭盛好,菜也一点一点地夹给她,她埋着头津津有味地吃着,就像小猪吃奶的模样。清明乐极了,只有饭桌上才是交流的最佳场所,他是有过太多经验的。口里虽然不言,但心与心的沟通却是赤裸裸的。他的筷子从嘴里湿漉漉地拿出来,将这湿漉漉裹在饭菜里,菜被夹到凤琴碗里,凤琴又一口一口地湿漉漉地吞下去,别提这有多妙,他在心里也不禁在凤琴咽下的那一瞬间一声呐喊。但他偶又觉得这是一种恶作剧,便努力将筷头抿干净。却不防被凤琴夹了一筷头菜递过来,他明知这里面有太多湿漉漉的东西,仍然乐滋滋地吃下去。他立刻便得出一个结论:他们都是乐意吃对方的口水的。
凤琴一直只是吃菜,清明盛了一勺热饭添在她碗里,她拒不接受,说自己已经饱了。但她嘴里正在和一块排骨撕扯,不好仰起头来端着饭碗扭过身去,便将脸盖在碗口上。清明也不理她,趁着空隙便往碗里放,不经意米粒沾了她一脸,让人立刻想起小时开玩笑说某人掉进了屎坑,脸上巴满珍珠时的模样。凤琴一时呆在那儿,显得有些惊愕和不知所措,清明既感怜惜又有些不忍,忙伸手将她脸上的米粒拭下来。手指触到她柔嫩的皮肤,清明顿觉一股兴奋冲出了脑门,真恨不能手上多长出几根神经,全身尽被麻木占尽。这可是他第一次这么近距离地接触她啊!刻意不如偶遇,他忘了他是怎么来的勇气,这是老天早已安排他露出这一手的。凤琴并不拒绝他,她有时似乎也是不善于拒绝他的。
清明问:“喝酒吗?”
凤琴扬起两条细细的眉毛,用挑衅的微笑望着他道:“你想灌醉我。”
清明大声笑道:“实在厉害,我还没有向你摊牌,你先将我的车了,看来我这口酒还真不容易喝上。不过你放心,我们今晚凭各自的意愿,谁也不勉强谁。”
凤琴向他会意地一笑,显然是欣赏他的君子风度的。女孩子一看到男性在自己面前表现出怜香惜玉,总不免得意忘形。两瓶啤酒很快地送上来,凤琴争着要开盖,首先倒满了两大杯,并不断夸自己手段高明,满满的一杯又不溢出一滴。清明小心地接过一杯,用嘴在杯边轻轻地抿了一口,真害怕会洒下一滴,让这份荣耀断送在他手里。凤琴将酒杯放在桌面上,并不说话,似笑非笑地望着清明。清明懂她的意思,她是一条老狐狸,她想吃了他,但清明也不是吃素的,他是京剧里的花旦,迎着一张笑脸将酒杯举起在她面前。凤琴只有徐徐地端起自己的酒杯,轻轻地触上另一只杯子,空气中传出一股含混的响音。服务生远远地站着,看见他们两人在空中举杯,露出一丝怪异的笑扭过头去。清明也似乎感到难为情,将脑袋向着凤琴迎上去,压得很低,说了一句悄悄话,只见凤琴立刻红了半边脸,然后两人同时举杯一饮而尽。
后来凤琴用微颤的声音告诉他:“你还是灌醉了我。”
清明道:“我其实也是逼不得已。”
他用一只手搂住她的腰,摇摇晃晃地扶她穿过马路。夜已经很深,星星吝惜地若隐若现,淡淡的月光被昏黄的街灯笼罩住,空中只有灰蒙蒙的一片。
凤琴道:“我的胃里太难受,你找个地方陪我坐一会儿吧。”
清明带她到附近一个公园里,公园的门开着,里面的人已经很少,偶尔一对对情侣互相搀扶着从他们面前走过,身上留下一片扑鼻的粉香。路灯似也庸懒地亮着,像熟透的橘子被抽掉了水分地吊在灯柱上,眼前一片模糊,朦朦胧胧的,像是在做梦。凤琴看到前边有一张空着的椅子,忙走过去坐下,弓着身子,用手捂着腹部,显得很难受的样子。清明跟着坐在她旁边,轻拍着她的肩,关切地问:“现在好些了吗?”
凤琴道:“坐着舒服了些,但还是很难受,胃里有东西在一阵阵地向上涌,感觉要把刚才吃的全吐出来。”
“可能是你刚喝了酒,出来吹了凉风,弄感冒了。一会儿我给你买点药吧。”
凤琴道:“不用了,我休息一会儿就没事了。”她告诉清明:“你知道吗?我以前从不喝酒的。”她俯下上半身呕了几口清水出来,一张脸被涨得通红。清明是不忍看到她这种样子的,他分明是罪魁祸首,他用手轻拍着她的背部,尽量让她舒服。
公园里的座椅是塑胶做的,冰凉凉的,冻着他们的臀部,直浸到骨脊里。座椅背面是一片大的湖,在昏暗的灯光下一片墨黑,偶尔有漾起的水波泛着白色的亮光。水面上起了雾,一条一条,像蚯蚓一样地蠕动着钻透了他们全身。清明也感到一阵阵的凉意,不由机泠泠打了几个寒颤。凤琴捂着小腹尽量打直腰杆坐着,微憋着眉头,仰起头茫然地看着前方,她是不屑于看清明一眼的,他一直只会令她失望。酒精蒸得她的面庞一片嫣红,就像将刚蒸熟的红薯放在灯泡下,白里透红,红里透着青,万般娇嫩可人。皮肤上腾起一片温热,凤琴不停地用冰冷的手掌抚摩着,似乎想刺激一下她的大脑,她已经闷得像憋住了气,只感到全身难受。她的身体也开始颤抖起来,她也抵挡不了这股寒气。她的外表是像火一样炙人,内心却寒如冰窖。
他们突然没了话说,清明感到了自己的胆怯,是他的良知在折磨他,但他又在折磨着另一个人。凤琴只静静地坐在那儿,更显出一种无奈和孤独,她的眼神是凄凉的。清明知道她在责怪他,怪他的懦弱和自私,他终于忍不住内心的冲动,一只手从她背后伸向腰间,迅速地将她搂抱在了自己怀里。凤琴显得很吃惊,但她并不反抗,试着挣脱几下也就罢了。这本是她理应得到的,只有在男人的大腿上才能得到他们的尊重。
清明不知何时已经拦腰抱住了她,将她勒得更紧了。她羸弱颤抖的身体也渐渐平静下来,好像一只受惊的小羊。清明将鼻梁靠在她的脑门上,是一股芬芳的令人沉醉的香,他深情地轻轻地呼吸着,好像自己已经变得超凡脱俗。长发飞绕起来缠在他的颈脖上,在他的皮肤上骚动着。他们的热量就这样互相传递,清明知道凤琴的内心也是渐渐地变得火热起来。
凤琴问他:“怎么不说话了,你说你以前的事吧。我喜欢听你讲你以前的事,那些事想必都是很美妙动人的。”
清明告诉她:“我的过去一片朦胧,只有现在才是真实的。”
“你喜欢骗人。”
“不,你不理解,其实我只骗存心骗我的人。”
“每个人你都以为她会骗你,最终却是你骗了她们。”
清明陷入了沉思,他的脸接触到了凤琴温热的脸,柔嫩腻人的,酥麻的感觉令他变得冲动。他也不知道哪来的勇气,用手捧起凤琴的脸庞,将自己的嘴唇盖在了她的小嘴上。凤琴仍然没有拒绝他,她在应承着,然后轻轻地推开了他。
她道:“我今晚真的喝醉了。”
清明道:“但我却是清醒的。”
凤琴嘤咛一声,将手臂搭在他的肩膀上,“我相信你,至少你这句话是不骗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