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上吃饭时,孙秀杰和刘宝良说:“爹,这两天小轩脸色不好,吃不下饭。是不是病了?”
刘宝良看了看面容憔悴的刘小轩,问:“怎么了?有心事?”
“没有。昨天出诊路上被野狗吓了一跳。”刘小轩用手背抹了一下嘴角,掩饰着说。
“可别光想着给别人看病,忘了自己,吃点镇静的药,调理调理吧。”刘宝良站起来离开了饭桌。
“爹,我忘和你说一件事了。”孙秀杰插嘴说。
刘宝良停住脚步,随手拿起一本书翻了翻,等着儿媳妇说话。
刘小轩站起身来问孙秀杰:“什么事还忘了?”
“我爸捎信让我回家一趟,说是有什么运动了。”孙秀杰边收拾碗筷边慢条斯理地说。
刘宝良猛地转过身,把手中的书扔在一边,坐在孙秀杰近前的凳子上,直愣愣地看着孙秀杰。
刘小轩不在乎地说:“咱们是富农,也不是地主。守本分做买卖,运动和咱们有什么关系?”
“你爸说没说是什么运动呀?”刘宝良仰着脸问孙秀杰。
“没说,就是让我回去一趟。”孙秀杰看着端着剩下半碗饭的刘小轩说。
“小轩,一会儿你也和你媳妇去。别忘了,给你岳父买点好吃的好喝的。”刘宝良认真地叮嘱着。
刘宝良回到自己屋里,躺在炕上闭着眼睛,想着孙秀杰说的运动。
刘宝良的父亲是远近闻名的老中医,不但医术高明,为人也很圆滑。多年的操劳和经营积攒下殷实的家业。虽说不上是全镇出名的富户,但在刘屯是数得上的富有人家。土改时,刘宝良的父亲识时务,态度好,主动交了些浮财,才免去戴上地主的帽子。刘宝良父亲死后,刘宝良更是看人做事,夹着尾巴做人。为了有些地位托人和前进人民公社的文化站站长孙玉贵结了亲。孙玉贵开始不同意,因为刘宝良家是富农,可孙玉贵的老婆王春燕硬是把这门亲事定了下来。王春燕是前进人民公社医院的会计,也是孙玉贵的家庭领导。王春燕一来看中了刘小轩的的英俊高大和医术,二来清楚孙秀杰嫁到刘家不愁吃喝穿。就这样根红苗正的孙秀杰就嫁到了富农刘宝良家了,成了刘小轩的妻子。从此,刘宝良的腰板也直了,说话语气也硬朗多了。每日也敢在屯里的贫下中农面前抬头挺胸溜达了,看病时语气也高调子了些,刘屯的生产队长也主动和刘宝良说话了。
现在又要运动。是福还是祸?刘宝良心里开始琢磨了。
快到中午了,孙秀杰走在前,拎着在前进人民供销社买的两包点心和两瓶酒的刘小轩跟在后边,小两口走进了孙玉贵家的院子。
“姐。”一个正在院子冰上打冰猴的十岁左右男孩喊了一声,然后,拿着小鞭子边向房前跑边喊:“奶奶,姐姐回来了。”
孙秀杰撵上男孩亲着脸说:“朝阳,冷不冷呀?想姐姐了吗?给你糖。”说着,孙秀杰就把过年时私下积攒的几块糖揣进男孩的衣兜里,男孩吃着糖乐得直蹦。
这时,屋门开了,一位白发苍苍的老太太拄着木棍走了出来。
“奶奶。”孙秀杰上前扶着老太太。
“好孙女,快让小轩进屋坐呀。”老太太招呼着刘小轩。
“奶奶好。”刘小轩亲切地问候着。
四个人刚进屋坐下,屋外就传来了爽朗的笑声:“我大姑娘回来了。”话还没说完,人就进屋了。
刘小轩赶紧站了起来,亲热地打着招呼:“妈,您回来了。”
“小轩,快坐下。”进屋的女人边解头巾边说。
“妈,我爸呢?”孙秀杰问。
“中午不回来吃了,他们开会呢。”孙秀杰的妈妈王春燕梳了梳头说。
“妈,我姐回来了,做什么好吃的?”孙秀杰的弟弟朝阳笑嘻嘻地问。
“想吃啥就做啥,呵呵呵。”王春燕说完高兴地笑着。
“妈,别……”刘小轩还没说完,孙秀杰就插嘴说:“妈,医院有没有什么特效药,小轩让野狗吓着了。”
“是吗?咱家有琥珀安神丸。一会儿,给小轩吃了。怎么回事?还让野狗给吓着了。”王春燕坐在孙秀杰的身旁端详着刘小轩的脸关心地询问。
刘小轩被看得不好意思,低下头,说:“没事,过几天就好了。”
“那就好。”王春燕说完就把孙秀杰拽到厨房,娘俩一边做饭一边说着悄悄话。
老太太给刘小轩倒了一杯热水并把琥珀安神丸拿出来让刘小轩吃。刘小轩没办法只好硬着头皮吃了一丸。
吃完饭,王春燕上班去了,朝阳到外边玩去了,老太太坐在炕上摆着纸牌玩。
孙秀杰低声对刘小轩说:“妈说:医院新来个原来在省里医院的医生,这个人会看男女病。”
“是吗?如果能看好,我们就有孩子了。”刘小轩惊喜地说。
“当然了。我妈说:一会儿,如果那个医生有时间就回来找我。”孙秀杰高兴地说。
“我也去。”刘小轩兴奋地说。
“好。”孙秀杰笑着说。
孙秀杰拽着刘小轩的手,问:“你喜欢小子还是丫头?”
“只要是我们的孩子,丫头小子什么都一样。”刘小轩开心地说。
“你呀,比你爹强多了。要小子,要小子,他如果不总说生小子,我早就生了。”孙秀杰埋怨地说。
刘小轩辩解说:“老人嘛,谁不想要孙子呀!”
正当小俩口有说有笑谈论着孩子的时候,王春燕匆匆地回来了。王春燕看刘小轩和孙秀杰,说:“刚才我看到你爸了。他说:毛主席要在天安门接见红卫兵,外地的红卫兵都开始造反了。你快回家,告诉你爹把你家的老书什么的都烧了吧。不然,说不上又要惹什么祸了。秀杰,今晚就别回去了。我现在领她看医生去。”
刘小轩什么也没说收拾完衣服就往家返。路上,刘小轩想:好好的,又造什么反呢。走到刘屯屯边的小树林时,刘小轩猛地想起雪梅来了。说好今天去看雪梅的。怎么把这事给忘了呢。去还是不去呢?如果回家和爹说红卫兵造反的事,今天就看不成雪梅了。如果去看雪梅,见面后说什么呢?如果以后雪梅把孩子生下来怎么办呢?秀杰知道这事会怎么样呢?孙家知道了又会怎么样呢?刘小轩犹豫着思考着。不管怎样还得先去看看雪梅,哪怕看一眼。刘小轩绕道朝高家烧锅屯走去。一路上,刘小轩的头脑一片空白,什么也不敢想了,心里只有一个念头:雪梅是真心爱我,我要对她好。远处传来几声狗叫,刘小轩知道大黑狗又开始报信了。
当大黑狗引着刘小轩走进雪梅家屋里时,雪梅正坐在炕上和她娘缝衣服呢,高老蔫没在家。
刘小轩笑着问雪梅:“好了吗?雪梅。”
雪梅放下手里的针线看着刘小轩没说话。
雪梅娘说:“雪梅好多了,小刘大夫快坐下。”
“我大叔呢?”刘小轩躲开雪梅会说话的眼神,问道。
“刚出去,一会就回来了。”雪梅娘从柜子里拿出钱给刘小轩说。
“大婶,才几个钱。记着,以后一起算。”刘小轩没接钱。
“刘哥,今天冷不?”雪梅问。
“冷。”刘小轩看着雪梅的腹部说。
“冷你还来看我,谢谢刘哥。”雪梅客气地说。
这时,高老蔫走进屋来,热情地对刘小轩说:“小刘大夫,你说话可真算数呀!说来看雪梅就来了。雪梅娘,钱给小刘大夫了吗?”
“我给了,小刘大夫不要,说以后一起算。”雪梅娘无奈地说。
“我家雪梅真有福气,遇到小刘大夫这样的好人。以后若是能找到小刘大夫这样的好人当男人就好了。”高老蔫笑着说。
雪梅害羞地把脸扭向炕里拿起刚丢下的针线。
刘小轩的心是七上八下,乱糟糟的,嘴上应付着说:“雪梅心眼好,漂亮。有福气的。”
高老蔫走近刘小轩说:“小刘大夫,你别看我人老实,一般人我还真瞧不起,信不着的。以后有相当的你给我家雪梅介绍一下,事成了,我请你喝酒。”
雪梅撒娇地埋怨地说:“爹,你说什么呢?”
刘小轩的脸腾地红到脖子根,出汗了。他怕高老蔫再说下去,赶紧站起来说:“大叔,我刚从公社回来,听说红卫兵造反了,我得回家告诉我爹。雪梅好好养病,别乱走。”说完,他急忙就走了。
一路上,刘小轩想:高老蔫还让我给雪梅保媒,他如果知道雪梅肚子里的孩子是我的,还不气死呀。哎!雪梅以后怎么办呢?
回家后,刘小轩向刘宝良学了王春燕说的话。刘宝良对刘小轩说:“你以后少出诊和我把你爷爷留下的书收拾收拾都烧了。”
刘小轩不解地问:“爹,那可是宝贝呀?”
“秀杰爸为咱们好,我们得听。我也听说红卫兵破四旧破得狠呢!弄不好,咱们的命都保不住的。”刘宝良声音沙哑着犯难地说。
于是,刘家父子起早贪黑收拾起古物,连刘小轩娘供的佛都收拾起来了烧了。
第二天下午,孙秀杰从娘家回来了。孙秀杰回到家就把刘小轩拽到她们的屋里,偷偷地对刘小轩说:省里来的医生给她看病,还给她开了个药方,并说药如果能抓全,吃几副她就能生孩子了。刘小轩迫不及待地抢过药方子看了看,说:“这些药咱这里都有。”接着,拿着药方子就跑到一个破旧的木柜前,按着方子上各种中药的比例数抓起药来。
刘宝良看儿子抓药就走上前,拿起药方子看了看,神色惊奇地说:“你从哪来弄的方子?”
刘小轩仍在忙碌抓药,回应着说:“前进医院来个省里医生给秀杰开的方子。”
刘宝良沉思一会,说:“方子留着,先吃吃看,也许管用。”
一晃两个多月过去了,红卫兵造反派的人到刘宝良家搜了几次,也没搜着什么有价值的东西。刘家老太爷的一幅画像却被搜了出来,要烧。刘宝良苦求着别烧,说那是自己爷爷的画像。红卫兵小将上前揣了刘宝良腰上一脚,多亏屯里的一个老贫农出来证实画像确实是刘宝良的爷爷,刘家老太爷的画像才幸免于难。为此,刘宝良得了一场大病。刘小轩也后怕:如果不是岳父孙玉贵提前告诉,真说不上要有多大灾难呢。刘小轩吓得再也不敢随意到外边给人看私诊了,就在家里给父亲和秀杰熬药吃。家里的一切都落到刘小轩身上了,他人也瘦了,也成熟多了。
这天本屯的孙二领着孩子找刘小轩看病,孩子烧得厉害,牙疼得捂着腮帮子直叫唤。刘小轩说不敢看了,并说刘宝良病了也看不了,让孙二带孩子到前进公社医院去。孙二苦苦相求,刘小轩才给孩子看病。刘小轩给孩子吃了点小药后,开始给孩子针灸,孩子慢慢地睡着了。孙二高兴地对刘小轩说:“小刘大夫,你真神医呀!我给你说件新鲜事。”
刘小轩敷衍着说:“这年头乱哄哄的,有什么新鲜事?”
“高老蔫,你认识吧。他家的大姑娘雪梅也不知道被谁把肚子搞大了。”孙二乐呵呵地说着,“高老蔫都快气疯了。若不是高老蔫老婆看得紧,高老蔫早就上吊死了。听说高老蔫逼着姑娘说出野汉子是谁。红卫兵还开大会动员大伙揭发野汉子,要把野汉子揪出来枪毙,雪梅姑娘就是不说话。兄弟,你说谁这么有手段,胆子这么大,竟把人家黄花大闺女给睡了。还别说,我倒是佩服雪梅,真他妈的讲究。不但没说野汉子是谁,红卫兵让她把孩子弄下去,她竟要把孩子生下来。红卫兵说了:生下来也好,看看长得象谁,好把这个强奸犯抓住。”孙二津津乐道地说着。
刘小轩开始默默地听着,后来低着头走远一点,倒了杯水,坐在那里静静地看着水杯。孙二的每一句话像鞭子一样抽打着他,象锥子一样扎他的心。他后悔呀,自己为什么疏忽了,为何不给雪梅吃活血药呀?雪梅及时流产不就没有什么事了吗?
送走孙二,刘小轩也离开了家。他一路小跑,来到了屯外的小树林。刘小轩手扶着一棵小树大声地哭着。他一边哭一边打着自己的嘴巴。哭声渐渐地变调了,象狼嚎一样凄凉。哭累了,后来都哭不出声音来了。自己不是人呢!雪梅为自己,为肚子里的孩子忍受着多大的痛苦呀。自己怎么面对雪梅?怎么面对高老蔫?正如孙二说的那样:如果雪梅把自己说出去,自己就真的成了强奸犯,真的会被枪毙的。一群小鸟从头顶飞过,打断了刘小轩的思绪。刘小轩先稳了稳神,然后,无精打采地从树林里出来向家走去。
到家后,刘小轩洗了洗脸就躺在炕床上睡着了。劳累加上心火,刘小轩当晚就发起高烧来,浑身直哆嗦,牙齿间碰击着发出吓人的声音。孙秀杰吓哭了,赶紧把刘宝良喊来。刘宝良先给刘小轩熬了一锅汤药,给刘小轩喝了下去。然后又给刘小轩针灸。
不一会,刘小轩就浑身出汗睡着了。睡梦中,雪梅抱着个孩子指着刘小轩说:“这是你爹。”一会儿,高老蔫指着刘小轩的鼻子骂道:“你是畜生。”一会儿,孙玉贵夫妻和几个红卫兵押着刘小轩在屯里游街批斗,孙秀杰在旁伤心地哭着;接着,有人把刘小轩按倒在地枪毙。刘小轩吓醒了,不敢再闭眼睛了,看着棚顶的蓝花纸想着心事。
早上起来,刘小轩没吃早饭就到刘宝良屋里说:“爹,我上我二舅家去一趟,给我姥爷上上坟。我梦见我姥爷朝我要钱花了。”
刘小轩妈说:“我说你昨晚怎么那样呢?是你姥爷想你了。给你二舅问声好。”
刘宝良瞧了一眼坐在旁边的妻子,说:“去可是去,少和二驴子在一块。”
刘小轩的二舅家住在前进公社的东邻红旗公社街里。刘宝良说的二驴子是刘小轩二舅的二儿子闫立臣。闫立臣比刘小轩大好几岁,从小就淘气爱打架,是周边有名的杀猪匠,为人豪爽仗义。小时候的闫立臣一来到刘小轩家总领刘小轩上树抓鸟下河抓鱼,还和刘屯的孩子打了几次架,把人都打坏了。为此,他在刘宝良心中没留下什么好印象。刘小轩倒是很敬佩闫立臣,闫立臣是刘小轩心目中的英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