县医院病房的一张床上,住院已经三天的于文华头部缠绕着纱布,右腿被高高地直挺挺地吊了起来。他右腿骨折了,恢复好的话,半年后才能正常行走的。于文华瘦了,面容憔悴,几日没刮的胡子占据了他小半个脸,冷眼看去真像个猴子,他往日风流倜傥的精神劲已经荡然无存了。病房里静悄悄的,于文华慢慢地动了一下身子,头朝着墙,闭上了眼睛,他面对着冷清的环境有恐惧感,他真的害怕了。那天晚上,如果自己骑摩托车不熟练,如果自己不是在要进家门时减速,如果那个坑再深些,自己可能早就到另一个世界去了。他一想起那个坑,他就害怕,浑身就起鸡皮疙瘩。他虽然还没有看到那个让他卧床不起的陷坑什么样,但他听老婆说了那个坑的大小、形状和坑的隐藏法,他就知道有人要收拾自己,有人要想将他置于死地。这些天,他一直在想,自己与什么人结下如此深仇大恨呢?他越想越怕。这些年来,自己近乎巧取豪夺地做买卖;自己与一些有夫之妇乱搞性关系;自己调戏妇女侮辱老实人;自己在无形之中得罪的人太多了。也许这个坑才是刚刚开始,以后……于文华不敢再想下去了。他已暗下决心:出院后,马上搬家。
病房的门吱呀一声开了,于文华老婆端着饭盒走进屋来。她先将饭盒放在病床旁的一个小桌子上,然后小心地给于文华身体露在外边的地方掖了掖被。见于文华动了一下,她轻声地说:“老于,吃点饭吧!”
于文华没吱声,于文华老婆坐在床边默默地哭了起来。于文华自从她那次出走以后,对她格外温顺,她自己都奇怪于文华为何对她那样好。难道男人真的怕女人离家出走吗?她有时觉得是老天爷看她对于文华太顺从了,让于文华回报自己吧。她有时觉得自己在于文华面前总嘟嘟囔囔地想于波,有点过分了。所以,她对于文华真心实意地又关爱起来。
于文华摔伤那晚,她刚躺下睡觉,就传来了摩托车的轰鸣声,她知道是自己的丈夫回来了。可好长时间没见于文华进院,只听到轰鸣声,她急急忙忙地拿着手电筒来到大门口。在手电光下,她一眼就看到躺在摩托车前满脸是血的于文华。她上前把于文华的头部抱了起来,喊着:“老于,你怎么了?你醒醒说话呀?”于文华耷拉着脑袋闭着眼睛不说话。她发疯似地喊着:“快来人呢!出人命了!”
她的喊声惊动了四邻,很快几个热心的邻居跑来,帮她将于文华抬进屋,把摩托车推进院。过了好一会儿,于文华才苏醒过来,无力的看了看围观的邻居,说:“我的腿完了。”
县医院的救护车赶到后,人们很快就把于文华送进医院了。
病房的门又开了,雪梅和胡万昌拿些水果走了进来。
于文华老婆擦了擦眼睛赶紧站了起来,亲热地说:“亲家,你们怎么找来的?”
雪梅走到病床前看了一眼于文华,说:“一层楼,一层楼打听的。”
“亲家好多了吧!”胡万昌站在雪梅身旁问。
“腿骨折了,打着石膏呢。”于文华老婆弯下腰轻声对于文华说:“老于,亲家来看你了。”
于文华缓慢地把头转过来,他见雪梅和胡万昌注视着自己,挥挥手,说:“你们来了,坐呀!”他心里想:于波和胡东私奔都是自己一手造成的;自己将胡家窗户玻璃砸碎,胡家没有声张;自己对雪梅无礼放肆,雪梅也没记恨。现在自己受伤住院,雪梅和胡万昌来看自己,自己对不起胡家呀,于文华内疚起来。
“亲家,知不知道是谁干的?”胡万昌问。
“不知道。”于文华看着老实憨厚的胡万昌说。
“谁这么缺德呀?真狠心呢!亲家,以后你可真得防着点。”雪梅提醒着说。
“你们没看到,当时老于摔得那个样呀。”于文华老婆心疼地说。
于文华摇了摇手,说:“都过去了,别提了。”
“亲家母,你自己护理亲家也忙不过来。这样吧,让老胡在这帮你。”雪梅真诚地说。
“忙得过来,现在老于一天打一次针,然后就休息了。别人不太方便,再说也没地方住呀。”于文华老婆感激地说。
于文华也忙说:“不用、不用。”
胡万昌和于文华聊了一会在外经商的事后,雪梅劝解于文华老婆不要着急上火,家里由他们照顾的。临离开时,雪梅给了于文华老婆一百元钱,让她给于文华买点滋补的东西吃,于文华夫妻看着雪梅和胡万昌的背影,眼睛湿润了。
雪梅和胡万昌是在于文华摔伤的第二天早上,才知道这个消息。雪梅当时就想去看于文华,胡万昌说什么也不同意。雪梅从早上劝说胡万昌一直劝说到中午,胡万昌才勉强同意与雪梅一起看于文华的。
胡水和胡海听说于文华没摔死,悬着的心才落下。胡水和胡力、胡海说:这事千万要保密,谁说出去谁是叛徒,胡力和胡海起誓发愿地保证不说。
这天早上,乌云滚滚,电闪雷鸣,下起雨来。胡水和胡海在西屋炕上,下象棋赢胡万昌制作的那个小鸟笼子,有一步棋,胡海想悔棋,胡水说什么也不同意。胡海哀求地说:“三哥,我没注意你的马能吃我的炮,我重来好吗?”
胡水坚持着说:“说好的,落棋就算的,不可以悔棋。”
“这盘不算,重新下。”胡海看胡水不让悔棋就用手把棋子扒拉乱了。
“你输了。”胡水下地就把小鸟笼子从墙上摘了下来,放在自己的小木箱子里。
胡海赶紧跳到地上想从木箱子里抢回小鸟笼子,胡水把木箱子锁上了。
胡海急着喊:“那是爸给我做的。”
胡水仰着头说:“下棋前说好的,你输了,它就归我了。”
“棋还没下完呢?”胡海忙说。
“你把棋都扒拉乱了,就是认输了。”胡水得意地说。
“三哥,你别欺负我,别说我到妈那里告你去。”胡海威胁胡水说。
“你敢!你告诉了,你也没什么好果子吃。”胡水不在乎地说。
“主意都是你出的。”胡海指着胡水的鼻子说。
“你不讲究,你偷人家地里的瓜吃,我都没给你说出去呢。”胡水提高了嗓门说。
这时,雪梅走进西屋,问:“你俩吵吵什么?”
“妈,胡水把我的鸟笼子抢去了。”胡海哭着说。
胡水忙解释说:“我俩说好的,谁赢了,鸟笼子归谁的。”
雪梅厉声说:“我不问这些,我问你,胡水,你在外边做什么了?”
“我……”胡水低下头。
“胡海,你又偷谁家瓜吃了?我让你嘴馋。”雪梅气得打了胡海一嘴巴。雪梅早就听说胡海偷人家树上的果子吃,教育了好几次,胡海都说改的。可今天,雪梅在外屋地听说胡海又偷人家瓜地的瓜吃了,能不生气吗?
胡海捂着脸气愤地看着胡水,说:“妈,猴子摔坏的事是胡水干的。”
胡水一听胡海说这句话吓得就往外屋跑,雪梅一把拽住胡水的衣服,说:“胡海,你告诉妈,是怎么回事?”
胡海就把胡水出主意挖坑报复于文华的经过说了一遍,雪梅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了,她做梦也想不到胡水小小的年龄,竟有这样的恶毒报复心肠。她不允许自己的儿子这样,她狠狠地打了胡水一嘴巴,这也是雪梅第一次打胡水。“胡水,你为何有这样狠毒心呢?”雪梅惊奇地看着胡水,厉声问道:“如果,于文华摔死怎么办?你想到了吗?”
于文华出事后,雪梅就想是不是自家人干的呢?但她一个一个过着筛子都否认了。她认为自己的丈夫和孩子绝不会干这样恶毒的事。今天一听是胡水一手策划的,她能不震惊吗?她的心特别难受。自己为胡水付出那么多,只盼他好好学习,好好做人。没想到胡水却这样狠毒残忍,她有些失望,所以她狠狠打了胡水。
胡水看着往日和蔼可亲的妈妈像对待仇人似地对待自己,心里想不通。他不服气地争辩说:“于文华砸咱家,咱收拾收拾他有什么错,再说也没人知道是我们干的。”
“你怎么知道咱家的玻璃是于文华砸的?” 雪梅问。
“那天,你和爸爸说话我听到了。”胡水低下头说。
“就算是他砸的,”雪梅有些后悔地说,“咱也不能报复他呀,你小小年纪就有这样恶毒残忍之心,以后你怎么做人?”
“有仇就报,这是天经地义。”胡水理直气壮地说。
“你这样下去不但会做出更伤天害理的事,还会给胡家丢脸的,你知道吗?”雪梅声嘶力竭地说着。
“妈,不就是于文华摔坏了吗?活该!”胡水揉了揉被雪梅打红的脸,说,“以后,谁再欺负咱家,我决不答应。”
“你……”雪梅陌生地看着胡水,她不由得想起了刘小轩。这些年,她想明白了:刘小轩是自私不讲情理的人。没想到,胡水不但自私还恶毒残忍。她不由自主地说:“你厉害!你狠!你给我滚!你不是胡家人!”
胡水听了雪梅说这话,心里一惊。他日常和伙伴们玩时,偶尔有人说他是带犊子,不是胡家人。但他都没细想,以为别人随便骂着玩呢。可今天却不同了,是从妈妈嘴里说出来的。于是,他问道:“妈,我不是胡家的,是谁家的?”
雪梅呆傻在那里了,她愣了一下,赶紧上前用手敲打着胡水的前胸,哭着说:“你长大了,胡水你长大了。你怎么让我这样操心呢?你说你是谁家的?你这个犊子呀!”
胡万昌走进西屋对胡水,说:“你今天是干什么呀?看把你妈气成这样。”
胡水看着胡万昌说:“爸,是妈妈自己找气生。”
胡海在一旁说:“妈一听猴子的伤是胡水干的,就气成这样。”
胡万昌看了看胡水,说:“孩子,你做得过分了。万一,于文华摔死了,怎么办呢?”
“都是我的错,我走,我不会连累你们的。”说完,胡水像疯了似地赌气跑出屋。
雪梅看着胡水消失在风雨里,大声地喊着:“胡水,你给我回来。”接着,她快步追了出去。
雨水参合着泪水从胡水头顶流了下来,他想不通:自己为家报仇收拾收拾于文华,大家却对自己这样。特别是对自己恩爱的父母还责怪自己,妈妈还打自己。妈妈还说自己不是胡家人,还让自己滚,胡水边想着边盲目地往前走着。
雨渐渐地停了,胡水拖着疲惫的被雨水打透的身子来到了南大河旁,他的心像河里打着漩涡的流水一样翻滚着。
“胡水,胡水。”胡水身后传来雪梅的呼喊声。
胡水把外衣脱了下来,用一根树枝支撑着拿在手里,心里想:妈,我让你打我,我今天非好好吓吓你不可,看你以后还打不打我了。想到这,胡水就把衣服放到河水里去了。然后,他藏在身旁的树林里。
雪梅趔趄着跑到河边,一眼就看到顺流而下的胡水衣服。她发疯似地哭号着:“胡水,我的儿子,你怎么能做这样的傻事呀?”
胡万昌和胡力、胡海也相继追了过来,胡万昌追过雪梅,在岸上奋力地追河里胡水的衣服,胡水的衣服让河边的树枝挂住了。胡万昌不顾一切地跳到河水里朝胡水的衣服游了过去,可他没游多远就被河水淹没了。胡万昌是旱鸭子,不会水呀!
天黑前,闫立臣等人才在下游的一座木桥下,将已经奄奄一息的胡万昌打捞上来。雪梅抱着胡万昌的尸体哭得死去活来,昏迷过许多次,最后,她都哭不出声来了。
胡水也傻呆呆地跪在胡万昌的尸体前,他没有眼泪,只有恨自己,他想到了以死谢罪。但他看到了可怜的妈妈,他觉得自己再也不能做傻事了。
在胡万昌死去的半年后,胡水离家出走了。他不能再在这个家住了,这个家已经不容他了。雪梅没有责怪一句胡水,可她不和胡水说话了,就好像胡水不存在似的。兄弟姐妹也都当他不存在一样,没人理他。胡水发誓不在外边闯出一番天地来,绝不见妈妈和家人的,绝不回这个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