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过饭,哥几个吆喝着直奔五岳山庄。这五岳山庄,听名字的确是大气。可在焦市,也不过是家偏远市郊的KTV。
进门厅,黑口黑面赵公明全副戎装面朝门厅外。只见他骑黑虎,一手执银鞭,一手执元宝,咧开嘴朝你笑。人人都来上一炷香,你好我好大家好,发财发财吧!财神爷他笑口常开。赵爷黑着一张脸,关公不敢耍大刀,早脚底下抹油,一溜烟不知道跑谁家去了。
门厅接待约摸是个三十好几的女人,长着一双媚眼,说话娇滴滴的,嗲嗲声嗲嗲气。她知道哥几个的喜好,说直白点我们就是她家的财神爷。这笔账好算,神风集团的工人兄弟少说也有七千八千的,每天来她家三五百个串门的,不就把她的山庄养得肥实,富甲一方么?
都说好酒不怕巷子深,好花不愁闻不到花香,这话我信。五岳山庄之所以偏僻,一是因为房价低廉,二是能藏住不必要的麻烦,最重要的是能躲开治安大队没完没了地检查。
门厅女人一把拽住我。说哎哟喂!我的赵哥哥,你有些日子没来,妹妹我都想死你了,我可是指着你养活我们姐妹几个呢。又说小红,快带哥哥们进包房歇着。
叫小红的女人,脸上堆满白粉,不说话还好,一说话掉一地鸡皮疙瘩。她早已按捺不住,迫不及待地挽起我的胳膊,故作媚态。说赵哥,你咋才来?我也不搭腔,甩开她的胳膊,和几个哥们径直走向楼上的八号包房。
在五岳山庄,我闭着眼睛都不会走错房间,我像走自家过道。在为我特意准备的八号包房里,我边喝啤酒边看哥几个狂情歌唱:睡在我上铺的兄弟/无声无息的你/你曾经问我的那些问题/如今再没人问起/分给我烟抽的兄弟/分给我快乐的往昔/你总是猜不对我手里的硬币/摇摇头说这太神秘/你来的信写得越来越客气/……
一时间哥几个喝酒划拳吆喝声:哥俩好啊/好就好啊/全没有啊/一个好啊/好就好啊/三星照啊/四季财啊/五魁首啊/六六顺啊/七条七啊/八匹马啊……
一时间,女人的嬉笑声,娇喘声;一时间,五音不全的兄弟们的嚎叫声,闹得包房里幽暗的灯光忽明忽暗地笑。女人们暧昧,男人们放纵,乱作一团。
突然,一男子踢开包房门,扯开嗓子怒喝小红。说小红你个臭婊子,你花了老子的钱,口口声声说做老子的女人,你他妈的卖几家?
二楞子不愿意了,小红陪我喝小甜酒。我这么高兴,咋能让人扫了我的兴。二楞子一个箭步,冲来人喝道:出去!出去!吵啥吵,闹啥闹,也不看看这是啥地方,敢来这儿野。
男子不带商量着来,一个巴掌朝二楞子脸上掴过来。“啪”一声响,打得二楞子眼冒金星。二楞子摸了摸左脸蛋,左脸蛋火辣辣的疼。他愣了下,朝那人吆喝,妈的!来找事的,看俺咋弄死你。只见他快如闪电,一脚踢向那男子的裤裆。男子“啊呀”一声,慌忙用手捂住裤裆那玩意。当下又顾不得疼,抄起小矮桌上的啤酒瓶,朝二楞子后脑勺儿用尽力气砸过去。
我暗叫一声,不好!二楞子完了。
二楞子后脑勺儿一阵风,风里带着股暖流夹股血腥味,从二楞子的后脑勺喷涌而出。一旁的哥们慌忙用手捂住二楞子的后脑勺。鲜血像一缕红丝带,缠绕那哥们的手指缝,又一滴,一滴,顺着那哥们的手指缝往下滴。有个胆小怕事的兄弟吓傻了,再也顾不上嚎“睡在我上铺的兄弟”,慌忙掏出手机拨打110报警。
小红吓得躲进我怀里,浑身哆嗦。我无比厌恶地推开她,我鄙视这个肮脏的女人。我说小红,他是你男人,你答应过他,为啥不跟他走?
小红急着跟那男子撇清关系,急着向我表白。说赵哥,我啥都不知道。我啥时候答应过他,我根本就不认识他。
我说小红,你不认识他,你自己能信吗?
小红被我说急了,从我身旁窜出去。她双手叉腰,像个泼妇骂街,骂他个狗日的。说狗日的,老娘认识你吗?你是来砸老娘的场子,对不对?你说说,是谁指使你干的?你个狗杂种!你说,你说呀!说不清楚,老娘拿你开撕。狗日的,老娘今儿拿命跟你拼了!说着骂着,小红猛地一头撞向男子。
我冷眼看热闹,这场戏唱得太出彩,我要看小红这戏咋演下去。我心里跟明镜似的,小红这是做给我看的,在我面前,她总想为自己留点脸面。她想证明她的清白,证明她心里只有我赵晓松而已。
男子两手捂住裤裆,见小红一头撞向他。他不想玩了,他不能丢了性命。当下顾不上和小红掰扯清楚,捂住裤裆便想逃。
赵班,老子日死他个狗娘养的。一哥们说着说着,一脚又要踢过去。
我说,算了,别搞出人命。我不想理清小红到底是谁的玩意儿,我只想喝酒一醉解千愁。
偏偏这时警车呼啸而来,山庄比以往更加热闹。门厅接待还没反应过来是咋回事,警察叔叔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破门而入。其中高个子警察甲出示完证件,问谁是山庄负责人,说八号包间有人打架闹事,严重影响城市治安管理。说性质严重的,根据治安管理处罚条例,我们治安大队将予以处罚。
漂亮的门厅接待毕恭毕敬,朝警察叔叔点头哈腰承认她就是山庄负责人。说俺一定配合警察同志,俺要求警察同志一定要把那些个打架闹事的带进局子里。要求警察同志对他们严惩严罚,关他一个月嫌少,两个月也不嫌多,要让他们长点记性,看他们往后还敢不敢在公共娱乐场所聚众闹事。高个子警察甲表示,只要是合法化经营,我们身为警务人员,一定会大力支持。假若不然,我们也会严惩不贷。漂亮的门厅接待,一口一个保证,她们家是合法化经营,规规矩矩文化娱乐场所,绝对的正规化。她请警察同志放心,今晚打架闹事,可能是玩客酒醉起哄,引起事端,还望警察同志多多理解,给予支持。她啰嗦个没完,一再保证,这可能会是个误会,见警察同志没再吱声,随即带几个警察进入八号包房。还是高个子警察问我和哥几个是怎么回事。说我们这么晚不回家,是吃饱撑的,还是怎么的。
胆小怕事的兄弟慌忙说,领导你没在场,不晓得内情。哥几个唱歌,想热闹热闹,那小子不说二话,进门就打人,
高个子警察甲批评哥几个,说你们这帮人,不在家好好休息,这么晚还在这儿胡闹腾,请出示你们的身份证。
说实话,我不怕警察叔叔,我还算是个遵纪守法的良好公民。我那几个哥们耷拉着脑袋,掏出身份证,交给警察甲。我酒醉心里明,这种事一旦传到厂子里,将会造成的恶劣影响,我必将成为神风轮胎众人嘴里的笑料。可我又自嘲,赵晓松是喝醉了酒的,喝醉酒的人,脑袋又怎么会清醒呢?
警察甲发现后脑勺血糊糊的二楞子,赶紧让警车先将二楞子送往焦市矿务局医院救治。因为有警察叔叔在,矿医院前台值班的护士小姐姐不带一点含糊,往急救室打急救电话,不出两分钟医护人员就展开了急救工作。先帮二楞子清理伤口,再消炎、止血、然后拍CT,做脑部扫描等等一些个检查。
警察乙及时联系了二楞子媳妇,二楞子媳妇又叫醒熟睡中的公公婆婆,婆婆又通知了二楞子大哥。一家人急匆匆赶到矿务局医院,已经是凌晨四点。婆婆要求警察同志要严惩肇事者。大哥脑袋瓜子清醒,他知道这种事情只要警察同志不开罚单,不追究责任,不通报就是好事,那也算是他们家祖上积德烧高香了。
这时间,我被带进了西郊派出所。
警察甲问我,姓名?
我说,赵晓松。
他问我家庭住址。
我说,没有。
高个子警察甲不高兴了,怒怼我,说你胡扯什么,清醒点,听说你是班头?说说家人联系方式,请配合我们工作。他又交代一胖警察,递给我一杯水,让我醒醒脑子。
我耷拉着脑袋,就是不说话。
高个子警察甲苦笑一声,他这样婆婆妈妈干工作,也不是一天两天。他接着苦口婆心对我说教,说赵晓松,你身为班头,不以身作则,带人胡闹,半夜三更不回家,你是好日子过多了。你也不年轻了,还似梦非梦,似醉非醉的。你这是严重的对自己、对家人不负责任。你与家人联系一下,让你家人来趟西郊派出所。又寻思,天就快亮了,像我这样的家伙还够不上犯罪。顶多也就是对我批评批评,教育教育,让家人把我领回家算了。
说心里话,我很想给家人打电话。可我能打给谁呢?现在的妻子吗?我俩貌合神离,视对方若有若无,况且我也不想让赵小兰笑话我。这会,我却鬼使神差,无比镇静地拨通前妻田秀莲的电话。我说,是我,我在西郊派出所。我发现,我与前妻田秀莲的对话还是像以往一样,尽管我和她分开已达八年之久。我装迷糊,说田秀莲,你来一趟西郊派出所。
田秀莲应该在熟睡中,她被我的电话惊醒,我让她去西郊派出所。她会想,去还是不去?这么多年过去了,我和她早就断了联系。即便是为了孩子们,她也从未和我正面接触过。她会为难,不知道来还是不来。她和我之间的界线,划分得很好,我让她去西郊派出所,这是为什么?她又不是我的谁谁谁。她也许会说,让我找我老婆赵小兰,可我已经挂了电话。她不用猜,就知道我在作践自己又犯事了。她其实用不着可怜我,我当初有多狠毒,有多决绝无情地离开她。我说得轻描淡写,说莲,我俩离婚吧,我有别的女人了,她能保住我班长位置。她信,我会为了当个破班长,我有这样的疯狂。我抛弃了她,是的,抛弃她就像抛弃一条无家可归的小狗。
其实,在我心里,她还是原来的莲。她原本就是个善良的女人,她会想到两个孩子,她不能让孩子们觉得,他们的妈妈是个内心阴暗,内心无比狠毒的女人。为了两个孩子,她做不到拒绝我。
没错,田秀莲披衣下床,准备赶往西郊派出所。可在她出门的间隙,她又犹豫了。她想到老秦,她那个狗日的丈夫。说狗日的是个好人,她不该欺骗他,她应该和他商量一下。又想狗日的夜班,说不定这会正忙。犹犹豫豫,恍恍惚惚中,她还是离开家。在神风二号院家属院西门,她招手打车,找到西郊派出所。
西郊派出所的我,醉眼朦胧。田秀莲果真来了,而我却低着头,不敢看田秀莲一眼。这会,我像个温顺的孩子,我等着她来责罚我。
高个子警察甲竟然批评田秀莲。说我这么爱酗酒,半夜三更不回家,作为妻子的莲,她不该放纵我不管。说莲,你这是不对的。你把他带回家,往后不能让他再这样酗酒闹事。又语重心长地说我,好好过日子吧,都不年轻了,还这么不爱惜自己。
田秀莲多无奈啊。因为我,她委屈自己。她没做解释,只是低下头,有一瞬间的沉默。然后她抬起头,说警察同志,真是对不住您,给您添麻烦了。
眼前就是一酒鬼,警察甲没奈何地摇摇头。他说莲,你签字,早点把人领回家。你看他醉酒,自家的家门朝哪开,他未必清楚。
我那小心脏,小鼓敲得咚咚响,心突突突乱跳,血液在脑袋里回旋。我想,我大概真的要死了,活不下去了。然而,鼻血又像那么回事,还真就从我的身体里,从我萎缩的脑神经里,从我的鼻孔里流出来,顺畅了,又流顺畅了。这是喜,还是悲?我问自己。
田秀莲迟疑片刻,拿眼瞅瞅醉醺醺的我。见我鼻孔流血,她向警察同志要了点手巾纸,随手扔给我。又瞅见我那脑袋上多了层霜花,我比之前苍老了许多。还有我身上那股刺鼻的烟酒味,要多难闻,有多难闻。诶哟!真邋遢,恶心人。她扭头不看我,用手捂住鼻孔。我看出来了,她是讨厌我了,她一点儿也不想可怜我。我还是低头不说话,她只能在妻子一栏上,默默写上自己的名字:田秀莲,并摁上她血红的指印。
我像条听话的小狗,跟在前妻田秀莲的身后,离开了西郊派出所。我发现,早先闹离婚,只会哭泣的田秀莲变了,她变得沉着冷静。夜风吹来习习凉意,钻进我敞开的领子,亲抚我的脸颊,带着几分凄美,带来丝丝的冷寂与寂寥,轻轻悄悄间,渗透我的心。我不由得打了个寒战,身子又抖个不停,可我极力让自己保持身体的平衡。我想着自己的厚脸皮这时一定要派上用场,我不屑于任何事物,我此刻又不把一切看在眼里,我更清楚田秀莲已经是秦志钟那个狗娘养的妻。没错,我就是个多矛盾的组合体,我一方面可以活得潇洒、现实。另一方面我还可以装疯卖傻,我还可以做到不屑的样子,我就是个自私自以为是的人。
你以后再也不要这样子,不是还有两个孩子吗?不知道为什么,田秀莲还是说出这样的话来。这句话对我来说意味着什么,意味着她还是我赵晓松的女人。她是关心我的,她心里还有我。八年了,不!即将九年了,这些年的路走起来太漫长了。多少个日子里,多少个夜晚,多少个不眠之夜啊!我想她,疯狂的想她。我想听她说话,听她唠叨。没错,说什么都可以。我此时此刻又像个孩子,一个做错了事的孩子,尽管我把一切都不放在眼里。可我竟然“嗯”一声,这一个“嗯”字,却暴露出我内心世界的挣扎与渴求。
莲说,孩子们都大了,你再这样下去别人也会看不起他们。再说,两孩子也要结婚过日子,谁家的姑娘愿意嫁给小毛头这样的家庭。
我虽然没有言语,但我希望她能一直像今晚这样对我没完没了的唠叨。我希望这条路就这样永无止境地走下去,我有多少次渴望她和我一起,能像现在这样静静地走在回家的路上。在我的心里,她还是那时的莲,她从不责骂,从不抱怨的依从我。尽管有时我欺骗她,她也是委屈得泪流满面。但是,她更多的是对我的包容。怕我喝多了酒伤胃,她总是起个大早熬小米粥给我吃,她说粥能养胃。我怕进医院,我怕打针,我见针就晕,她哄孩子似的逗我。她说小毛头也怕打针,像我一样,说有什么样的爹就有什么样的儿子。我骄傲的笑,莲的温柔体贴,让我忘记什么是疼痛。我不问她过得好不好,我知道我欠她的,我把那份歉意藏在心里,从不碰触。我知道我不好,我辜负了她,我抛弃了我生命里唯一的爱。我们曾经温暖的家,再也回不去了。风跌倒了,雨滴用眼泪诉说悲伤,是它在哭泣吗?在暗夜里无法倾诉的悲哀。
黑夜不见星光,只有一丝朦胧的白,伴着街灯昏黄的影子在拉长。我知道,田秀莲眼角那一抹泪光,是她隐忍的忧伤。我看见,她悄悄抹去眼角的泪水。月亮躲在了星光的背后,风沉沉席卷我和她心的城池。
我无法诉说我那灵魂深处的悲哀。我和莲一前一后,拖着沉重的脚步,一步一步往前走。我不知道我的心,要在哪个港湾停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