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四点左右,睡梦中的我被一阵急促的手机铃声吵醒。这让我恼怒不已,因为只有在睡死,才能让我忘掉所有的不愉快。我那吵醒的脑袋比睡之前的疲惫,撕裂的疼痛,丝毫没减轻,反而是越发昏沉。
真气人!我不耐烦地摸摸裤子口袋,从裤子口袋里摸出手机,半眯着眼睛,按下接听键,我听出是大伟的声音。
大伟说:赵班,听出俺是谁吗?俺和俺媳妇在你家门口,你在家吗?
有事?我不咸不淡地问大伟。我从不请人来家,叫小红来家,是我在酒后神志不清的状况下,做出最荒唐出格的事。大伟是我同事,我不能让大伟看见我邋遢磕碜的家。我原本想,有事出去说,可大伟和他媳妇已经站在我家门口。即便是推,我也推不了,拒绝的话,我说不出口。真伤脑筋,大伟还在问我在不在家。讲真的,我不想起床,不想开门见人,不想……可我是赵晓松,是赵班啊!我无力摇头,回大伟话,说赵晓松在家。
实在是惨不忍睹,昨天喝过的啤酒瓶,被我毫无形象的七零八落地遗弃在地板上。就连条形小餐桌上积满的烟头和烟灰,也不听我使唤了,和我对着干来着,满屋子乱窜。我无从下手,满屋子乱瞅,越瞅越乱,越瞅越觉得自己的邋遢。墙角那只蜘蛛,好奇心太大,趴在网盘上,看我将如何是好。我磕磕碰碰将啤酒瓶叮咚咣当拾掇进小厨房,找抹布找不到,情急之下,我用自己的洗脸毛巾飞快地抹掉小餐桌上的烟头烟灰,又找了把扫帚,清扫室内垃圾。完活了,我拿鼻孔使劲闻,还是闻到一股啥味儿。到底啥味儿,我说不上来,反正那味儿不好闻。慌乱中,我找了瓶茉莉味的空气清新剂朝小客厅喷了几下,又把空调冷气调到24度。然后,我佝偻着腰身,喘口粗气,给大伟夫妻俩开门。
出门前,大伟媳妇说大伟,来我家不能空口说白话,总得拿点啥表示点心意。大伟想想也对,就和媳妇掂来两瓶金剑南送我。
说实话,给大伟夫妻俩开门前,我还是不太放心地多瞅了两眼屋子。看上去还算凑合,我才敢呼啦一声开门,招呼大伟和他媳妇进屋。连我自己都不敢相信,我竟然下意识挠挠后脑勺,跟大伟夫妻俩解释说屋里太邋遢,我拾到拾到开门就迟了点。
大伟媳妇说,是我们打扰赵班休息了。
我说没关系。我问大伟,你和弟妹来家找我,有啥事?除了21~35用错钢圈这事,我觉得我和大伟夫妻俩应该没啥可聊的。
大伟媳妇说,大伟给我添麻烦了。说大伟人老实,胆小怕事,性子又急。她怕大伟说话横冲直撞,嘴巴没个把门的,万一说点啥,让领导听着闹心咋办?21~35这事,她麻烦我多帮帮大伟。她听大伟说,这事越来越复杂了。又问我这么多天过去了,部里领导咋还没办法解决呢?
我说大伟媳妇,你也在厂里上班,对这事多少了解点。眼下局面不受我控制,我现在很被动,的确是当不了家,做不了主。我让她问大伟,今天上午,部长是不是发飙了。
我实言相告,大伟也清楚我实话实说。大伟气得额头爆青筋,嘴巴骂骂咧咧,说这原本就不叫事儿,班里完全有能力解决。被狗娘养的程蛟瞎折腾,搞到部里,多叫人难堪。大伟骂程蛟,你个狗娘养的,俺日你娘一千回,俺都不解恨。
大伟媳妇扯扯大伟的体桖下摆,说大伟,你有事说事,注意点态度,别动不动骂人。
大伟朝媳妇嚷嚷,他实在是被程蛟那货气昏了头。说俺骂他,俺就骂他了。他程蛟算啥人?他程蛟担不起责任,他给赵班脸上抹黑。依俺说,副组长就不该让程蛟干,他不配!
我无可奈何摇摇头,劝说大伟要冷静。要说生气,我比大伟更生气。程蛟那货欺下瞒上,他想推卸责任。出了事,上有我担着,下有大伟扛着。他肯定在背后骂我没脑子,笑话我拿他没办法。说实话,我现在真拿他没招,我活该被他拖下水。
大伟媳妇急了,说赵班,大伟可不能出啥事,出啥事家里咋办呀?孩子还小,上学花钱吧?!老家还有两老的要养。如今这物价,天天见涨,哪一天不都得张嘴吃饭。张嘴吃饭,不挣钱拿啥买米买面买油买盐。就没啥办法想?咱不能由着程蛟胡来啊!赵班你脑子好使,一定要让程蛟实话实说。
我告诉大伟媳妇,我真没办法想。要是骂能解决问题,我也想扯开嗓子骂。21~35质量事故,我们只能照实了说。捂着掖着肯定不行,那样处理起来,只会更糟糕。
大伟气得牙疼,说狗娘养的程蛟上午在生产部明明在说谎。狗娘养的耍赖,确实是狗娘养的叫俺错了错干,狗娘养的说,出了事他承担责任。现在可倒好,他把责任全推给俺跟贺全。俺和贺全倒成了说假话的人,这还成了说不清楚的事。赵班,俺们是穷工人,上有老下有小,孩子还在上学,要是整出个大事来,俺们一大家子咋生活?大伟满脸愁容,说要不是他媳妇拦着,他早就掂根木棍去找狗娘养的程蛟理论,他好出出这口怨气。
我说大伟,急不能解决问题。又让大伟媳妇劝劝大伟,拦住大伟别干傻事。讲真的,我也在等待部里处理结果,这次,我指定逃不掉部里领导对我的处罚。说实话,这档口,也只能相信领导,相信领导会秉着实事求是的原则,公平合理的解决问题。再说,程蛟有没有说谎,生产部一定会调查个水落石出。我劝大伟夫妻俩把心放宽,俗话说,黑的就是黑的,程蛟那货想洗,他洗不白。临了,大伟媳妇再三拜托我,请我多多关照大伟,说大伟的确是个老实本分人。
送走大伟夫妻俩,我又和衣倒在床上。细细想了一遍我与小李、大伟、贺全、程蛟、马龙之间的谈话。如果小李讲的是真话,那么大伟、贺全的话也是可以相信的。程蛟和马龙就是在说谎。大伟的话肯定能信,他和贺全真想要隐瞒什么,他就没必要告诉程蛟21~35用错钢圈。他们俩当时停止工作,等程蛟去处理,这一点小李已经证明。小李来值班室找我上报21~35用错钢圈。当时我头疼在值班室睡觉,我觉得自己就能证明小李没有说谎。那么,可以肯定的是:程蛟和马龙在撒谎,这俩货有意在逃避责任。
尽管程蛟和马龙为了当组长,贿赂过我,给我塞过红票子,可这并不能代表他们对我的忠诚。我们曾经无数次把酒言欢,我们哥呀弟呀的,叫得甭提有多亲热。可在重大责任事故面前,他们都会推脱责任。在这一点上,我赵晓松虽说脑神经萎缩,但我还不至于脑残,我当然会有清醒地认识。我宁愿相信大伟、贺全、小李。大伟、贺全,还有那些个普通的成型工,他们挥汗如雨,在高温下工作。他们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坚持,他们会发发牢骚解解烦。特烦的时候,他们会背地里说点笑话,说张三家的新房子不是靠自己挣钱买的,是靠老丈人补贴的。
张三听到就说,那也是我有能耐。你们有吗?你们就看着羡慕嫉妒恨吧。
说李四不对,挣点钱就挂在脸上,每天在家对老婆吆五喝六的。他老婆多能干,把家操持得多好,李四回家跟个大爷似的,被老婆伺候得就差没给他端屎端尿。李四听后咧开嘴大笑。
大牛说,狗日的成型工,像头牲口一样,每天撅着屁股搂着车轱辘,哪能比得上搂女人睡觉带劲。
工人兄弟们就笑作一团,他们无原则地骂骂咧咧几句,顺顺心,舒舒肺。但是,他们对自己赖以生存的饭碗从来都不敢小觑。他们会在前一分钟恨天恨地,恨成型工真他妈的不是人干的。他们又会在后一秒钟,顾不上车间四十多度高温,在巨大的排热扇排出的热气流中汗流浃背的工作。为了多挣几个钱,他们在完成任务后,又想多超产几条胎胚。一个月下来,除掉基本工资,他们最关心的就是超产工资。超产工资的多与少直接代表他们的能力,以及厂领导对他们的肯定。他们回家可以自豪地说,一切都好,肉可以随便吃,孩子的辅导班可以报。说只要每天多超产几个车轱辘,所有困难都能解决。妻子也可以逛逛品牌服装店,买一件像样的衣服,孩子可以坐在教室里快乐学习。他们就觉得他们的辛苦付出都是值得的,反正他们身体还很健康。哪天他们身体不行,干不动成型,他们再向部里申请调离其他岗位。他们干些轻松点工作,等到退休那天,他们美滋滋地拿退休金,他们哪愁养老呢。
我有时候特羡慕他们,他们身上有我年轻时的影子。我曾经也是这样,可以搂着车轱辘敞开怀笑,累啦也可以扯开嗓子在车间里嚎两句。那时,章师傅说我,晓松啦!别那么拼命,有的是挣钱的日子。你悠着点儿,不要毛毛躁躁的。帘子布要上正,如果帘布筒上歪,会出现反包边高边低,引起胎侧曲挠变型不均,造成帘布脱层或折断。说钢圈要上正,两钢圈偏差不大于五毫米。钢圈上不正会引起钢圈错位或上抽,影响轮胎在轮辋上的固定,造成轮胎早期损坏……。我那时特喜欢听章师傅唠叨,特崇拜章师傅有学问。章师傅能把枯燥乏味的成型工作,说得就像是听无字天书,神奇得不得了。
我也是在那时觉得自己长了学问。下班回家,我会把我在车间的见闻分享给莲。我给莲谈轮胎的构造,我特自豪地说,莲,你看看,看看马路上急促奔驰的汽车,就有我赵晓松生产的带有神风轮胎标志的车轱辘。
莲羡慕极了,莲用无比崇拜的目光看我。我陶醉在温馨的日子里,我向莲承诺,等我成了师傅,工资涨了,是现在的二倍。我给你买大房子,我们养一堆孩子,让孩子们和我一样过好日子。
莲说我,你是真傻还是假傻。计划生育抓得多紧,一对夫妻只能生育一个孩子。
我说莲,怎么的也要生两孩子,要不然我挣那么多钱哪能花得完?
我和莲边说边笑,我们陷入对未来无限幸福憧憬里。我们有漂亮的大房子,有我们可爱的孩子在我们的身边欢快地蹦来跳去。我们有过欢乐,有孩子们快乐的歌声穿透新房子的屋顶……
风跌倒又爬了起来,雨滴用眼泪诉说悲伤,是谁在哭泣?在暗夜里无法倾诉的悲哀。我点燃一根烟,小卧室内烟雾弥漫开来,我的手指被烟熏得焦黄,旧式高低床陪我度过了一年又一年寂寞时光。
我还来不及从伤感的回忆里醒来,妻子赵小兰回家了。赵小兰猛不丁被呛得“咳咳”两声,气得她尖起嗓子朝我嚷:赵晓松!你又在屋里抽烟。我下意识掐灭手中的香烟,冷眼看赵小兰怪异的举动。我不明白这个长得看似文弱的女人,她的爆发力竟是如此的惊人。她的反应又是那么的灵敏,像极了动物园里那只母猴子,急的时候见人就咬,憨的时候,你又不知道它躲到哪里去了。莲就不同,莲是憨态可掬的大熊猫,她顽皮娇痴,她的纯朴善良,多招人疼爱啊!
赵晓松!家里有人来过?赵小兰一眼就看见沙发旁边那两瓶金剑南,尖起嗓子问我。
我说大伟夫妻俩刚来过。
来找你有事?
就单位那点破事,你不用搞清楚。
赵小兰冷冷一笑:我是不清楚,我也不想弄清楚。
我们夫妻俩的对话,通常都是这样。说不上两句,到最后还是以无趣收场。
赵小兰问我,晚上饭,要不要吃?
我反问赵小兰,你不想让我吃饭吗?
赵小兰酸溜溜来一句,我哪敢啊,我只是觉得稀罕。
你稀罕什么?赵小兰,我给你添麻烦了吧!
赵晓松!你抽的哪门子风,你是不是男人呀?
我怎么不是男人,赵小兰,你拿我当男人待么?
赵晓松,你当我是什么?赵晓松,你无理取闹。
我无理取闹?赵小兰,你说实话,你给我做过几顿饭,洗过几双袜子?
赵晓松,别没事找事。你想想,我们俩彼此彼此,谁也不要埋怨谁。
赵小兰,你想让我吃饭吗?我回家就睡,睡到大伟夫妻俩来找我。你看看,家里有口热水吗?这家还像个家吗?
你自己不会烧口热水?我也有自己的工作。
赵小兰!你好意思说,你的工作就是去你妈那儿。一年三百六十五天,你有几天在家,你考虑过我的感受吗?哦!我应该感谢你,你今天一定是可怜我,回家看看我,看我是不是没死,还能喘口气。
赵晓松!你也知道抱怨。你整天吃喝玩乐不回家,你想过我吗?
赵小兰,你有怨言,我也有怨言,咱俩扯平了,谁都不要埋怨谁。你让不让我吃饭?我晚上是要上班的。我是愤怒的,可我不能让自己强行发作。还是忍忍吧,不是说退一步海阔天空吗?
我瞅了瞅赵小兰挎在肩上的深蓝色真皮背包。背包还是八十年代的时尚玩意儿,背包边边角角早就被磨损发白,但它依然是赵小兰唯一的喜好。见我不说话,赵小兰没再吭声,她取下背包,放在沙发上。转身进了小厨房,搁上汤锅,再添上水,然后又拧开煤气灶。火苗太猛,差点灼伤她的手。她吓了一跳,都说心情不好会影响一个人的情绪,有时候你明明听到一些让自己心痛到死的话,末了还得让自己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
赵小兰叹口气,在塑料袋里舀了点玉米糁放在碗里,吆喝我等汤锅里的水烧开,再放进玉米糁,熬玉米粥。赵小兰啰嗦完,看都不看我一眼,扭头就出门,说去买馒头,再买些黄瓜。我探头望望,确定看不见赵小兰的身影,我从床上爬起来,把屁股放在小卫生间的马桶上,然后直奔主题。讲真的,无论撒尿、无论屙屎,都是种享受。其过程可控,先点燃一根烟,再深吸一口,猛地一用劲儿,听“扑哧”一声响,他娘的,我放出一股恶臭。蕴藏的恶臭没了,屁股眼那股子涨疼,瞬间得以舒缓,整个身子轻盈不少。我感觉,我像躺在床上跳芭蕾。
窄小的卫生间混合着大便的恶臭味和我的香烟味。我不觉得难堪,方便完,我又抽完一根烟,顺带拧开水龙头,放水冲洗便池。再然后,我用凉水洗了把脸,迈了一小步,出了小卫生间,进入小客厅。遗憾了,小客厅就像是大热天自由市场上被发酵过的垃圾,酸臭味特浓,浓的令人窒息。我捂住鼻孔,慌忙打开小客厅空调,将温度调至24°,我要释放满屋的污浊不堪,换来清新怡人的空气。
这会,窄小的厨房里雾气腾腾,原来是汤锅里面的水烧开了,它们高效率运动,欢快地跳跃着。爽啊!我边哼小曲,边倒玉米糁,边熬玉米粥,再拿汤勺搅汤锅里面的玉米糁,霎那间,玉米糁的清香飘飘飘,飘满了整个小屋。说心里话,这是我喜欢的味道,是久违了的,是幸福的,是家的味道。一直都喜欢这样的味道,到死都不能忘,我自言自语。是啊!这是我从童年、少年、青年、以及我现在的生活里都不曾改变的味道。
时间过得可真快,人世几回伤往事,吃着山珍海味,可我心里想的还是玉米糁的清香。清香,喝着清香的玉米糁,才是家的味道。而一颗心就像是一列远去的列车,从此地出发又要到哪里停靠。一眨眼功夫,人生就过去了大半。曾经的美好,也只是一个片段,一处风景,是遥远的一幅画,是我的记忆里永远都不能忘的玉米糁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