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把自己打磨成一生产工具。我每天铆足了劲搂着车轱辘干,超产,超产,超产是我唯一的希望。车间里议论我的人又多了起来。说赵晓松,你这头牲口,你这样玩命超产,身体累垮,你是不想活啦?!我听见假装没听见,低下头继续干我的车轱辘。
说我这样干,生产部又给加任务。说你赵晓松不要命,我们可不想陪你玩命。我低头一想,生产部提高生产计划,兄弟们拿不了超产奖,一个班累死累活图的啥。我好歹也当过领导,我能不知道其中的道道么?可我除了挣钱搂着车轱辘证明自己,我没得选择。气得兄弟们的吐沫星子直接吐在我脸上。
说我赵晓松又想出风头。我出风头了,可害惨了他们。问我赵晓松是不是脑子真有毛病,我也不回答,一笑而过。
又说我脑子绝对有问题,说我老婆孩子是别人的老婆孩子。而我呢?娶了厂长家的小姨子,可怜我又没享用两天,人家姐夫哥就荣调青岛。
说我赵晓松打错算盘,落得个鸡飞蛋打。这账要是认真算,说我指定是赔大发了。
又说像我赵晓松这样的人,真他娘的少见。说我一把年纪,拼老命搂着车轱辘干,真他娘的要钱不要命。问我要钱做什么,说儿女们比我还有钱。我想出风头,也不是这样的玩法。
依俺看,赵晓松还是想往上爬,他想证明自己能干呗!他以为他还年轻,还有一股子蛮力。俺呸!他拧不清自己,他那是白日做梦。
俺听说赵晓松最近在活动,王部长调离厂子,他又看到希望。要不是王部长处理不当,说不定他还是成型二分厂甲班班头。
难喽!赵晓松还有机会吗?我看未必,他也不年轻了。我要是赵晓松,我就换个轻巧活,混到退休算了。
听说赵晓松和上面领导关系不赖,他和黄大中可是铁哥们,关系硬得很。还有人力资源部的潘大部长,也是他的好哥们。赵晓松和检查员小常喝酒,喝出兴致,把他和上面关系好的领导,一股脑秃噜出来。
听他赵晓松吹牛。他牛皮吹破天,他还是他赵晓松,他还是他赵驴。
赵晓松那人,喝酒犯迷糊,酒风又不好,早晚还会出大事。不信,大伙就等着瞧。
嗨!不说他了,他也是个可怜人。班长被撸掉,他能甘心吗,心理落差大,这不奇怪。
他赵晓松狠劲超产,肯定不是啥好现象。大伙记得吧,四十万套21~35出口专用胎,原计划每人每班生产3条胎胚。就因为赵晓松这头猪,带领兄弟们没脑子超产。生产部又在原来的计划上每人每班多干2条车轱辘,害得兄弟们每天白白糟蹋汗水钱。真他娘的!赵晓松这人就是个没脑子的蠢货。
……
就这么地,我犯了众怒,又成了车间兄弟们的攻击目标。庸医说我脑神经萎缩,患阿尔茨海默病。可我赵晓松眼睛又没瞎,耳朵又没聋,这些个狗日的在我背后嚼舌根,我也会扯开嗓子嚎。我日你娘亲!你他娘的不想干活,还想让别人和你一样。我呸!我干活,我乐意,有本事你们就来和爷爷我比试比试,看谁有能耐。我赵晓松不是条龙么?你们这种人,才是厂子发展的绊脚石。厂子要发展,就应该开除你们这样的人。你们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钟,干工作没个干劲,你们几百年没吃饱饭。你他娘的不思进取,不知道踏踏实实搂着车轱辘干,整天异想天开,以为天上真能掉馅饼。我呸!老子就想出风头,怎么的,看着眼红,听着耳热呀,有能耐你们和老子比划比划。厂子职工技能大比武,我们走着瞧,看谁能赢过谁,看谁的手快,看谁是技术能手,看谁的活,干的牛逼。我还就看不行你们这帮蠢货,我干自己的活,爱谁谁嚼舌根子,嚼去呗!我又不吃你家饭,非得受你们这些个小媳妇的气。我不傻,等我上去了,看我不把你们这些个狗娘养的,一个个治得服服帖帖。
一个班下来,累得不行,我去廉价的酒摊喝酒。我把自己喝得烂醉,然后找小红朝死里欢愉。
这天下班了,我去澡堂冲了个澡。洗去一个班下来,一张油光油亮的大黑脸。再洗去一个班下来,我满身的疲惫。为了和小矮子检查员搞好关系,我约小矮子检查员去工业路一家露天大排档喝酒。
晚上的风有了少许的凉意,一片片落叶在昏黄的路灯下,唱着寂寞愁秋的苦楚,感叹生死存亡,枯荣兴衰的更替。
我脱掉深蓝色夹克,在靠近神风企业的一路边摊大口喝酒,大口吃肉。廉价的老村长刺激我的神经,活络我的筋骨。我和小矮子检查员哥俩好啊,喝得酒兴正浓,小红偏偏在这个时候打来电话问我在哪?
我不耐烦地回小红的话,说我在工业路路边摊上喝酒,让她没事挂电话。
还不到一刻钟,小红就出现在我面前。我不高兴了,我和小红搞事不假,可小红真的出现在我和同事面前,我又恶心她的出现。小红是不能容忍我对她漫不经心地蔑视,她拿起电话,对电话那头的儿子、女儿、女婿哭哭啼啼。说儿呀!你妈我就在离神风轮胎不远的路边摊,你们快来呀!
我一时愣住了,我无法理解小红现在的样子。更何况我和她之间根本就没有任何承诺,我俩完全是男欢女欢,你情我愿,或者说是各取所需罢了。
小红这个女人,我赵晓松太小看她了,她从一开始就算计好了,她要和我做名副其实的夫妻。她和我滚一次床单,她心里记下一笔账,就等着哪天她找我赵晓松要个说法。她要我宠她,她这辈子最大的心愿,就是找个像我这样的男人,让她真正做一回女人。她到底看中我什么呢?她应该看中我每个月五千块的钞票,她看中我退休后一大笔退休金。她也老了,老了得找个男人来依靠,和我天天混在一块,总有一天,我会玩腻她。她盘算了很久,对自家姑娘哭哭啼啼,说她被我欺负了,她不想活了。她也不嫌在姑娘面前难堪,当妈的不像个当妈的,鼻涕一把泪一把在姑娘面前哭得死去活来。
姑娘也不像个姑娘,姑娘咬牙切齿朝娘吼:别哭啦,就知道哭。赵晓松在哪?俺们去找他算账。
有了姑娘这句话,小红不再骂姑娘是个拖油瓶的。她挣钱不就是让儿女们花么,现在是儿女们回报她的时候啦。俗话说得好,养兵千日,用兵一时,有儿女们和她联手来对付我赵晓松,我赵晓松指定是她的菜。我想逃,想溜,哪那么容易。小红暗自高兴,她觉得自己真的很聪明,这些年她没白混,她长见识啦。她要是像那些没脑子的猪,每天在饭店里端端盘子,不对,像她这个年纪,端盘子都掉吃客们的胃口。她只能洗那些肮脏的盘子,闻那桶发臭的泔水,她才不干呢。叫她去工地搬砖,简直就是个笑话。全世界男人死光光,也轮不到她去搬砖。还有比她更年轻的女人,骚劲比她大,她们早该流血流汗去工地搬砖。她的生活里,一定要有我赵晓松,她要和我长长久久在一起,过长长久久的夫妻生活。她要让自己长久以来的愿望,早日实现,她已经等不及了。
就在我还沉浸在喝酒吃肉的美好时光里。两男一女三个年轻人,猛然站在我面前。其中顶一头鸡毛的胖女的问我,你就是赵晓松?
我一抬头,迅速把嘴里的一块牛肉吞进肚子里,口齿不清地回话,说我就是。可我不认识你们,你们找我有事?
女的朝我骂骂咧咧,说找的就是你!我打死你个混蛋,你个臭不要脸的。两男的也不分青红皂白,不分场合,一齐动手,“啪!啪!啪!”朝我脸上甩耳光。
我莫名其妙被打,呸一口污浊的血吐沫。我朝三人狂吼:我日你娘,我碍你们啥事了?你们这些个有娘养没爹教的混蛋。我嘴里骂着,一拳头揍向小个子年轻人,吓得小个子年轻人撒开腿掉头就跑。下巴颏留一小撮胡子的年轻人不愿意了,朝我吆喝一声,说我胆够大的,还敢还手,有种你打俺试试,看俺不打死你。我说,我来咋了?你个狗娘养的,我碍你啥事了我。我毫不示弱,一脚踢向他。他一个漂亮的反击,一记扫堂腿踢我裤裆。我一个趔趄,站立不稳,扑通一声,我倒在地上实打实来了个狗吃屎嘴啃地。
和我一起喝酒的小矮子检查员,赶紧把我从地上拉起来。围观的还没弄明白咋回事,小红哭哭啼啼跑过来说三坏种:谁让你们没轻没重打他。小红边说边拽开小胡子年轻人,哭着说别打啦,别再打啦!他是要和我过日子的男人。把他打残废,你们几个坏种拿啥来养他?
围观的全是神风轮胎下夜班的工人兄弟们。这会,一个个铆足了劲,一个个看热闹不嫌事大。我顾头顾不上腚,狼狈不堪站稳身形。小红伸手想扶我一把,我一摔胳膊肘无比厌恶地甩开小红。酒也不喝了,我茫然地穿过马路,一张脸像是一张死人的脸。
晚风吹动我一头乱发,我应该早点将这一头乱发剃掉。我应该早点要做的事情太多,但我又不记得,我还需要做什么。我一颗受伤的心,在夜风中撕裂。小夜虫一声声低吟,仿佛在诉说它倍感寂寥的一生。我游荡至神风小区二号院一号楼一单元,当我从裤子口袋里掏出钥匙,想要打开家门。可是插进铜孔的钥匙,任我怎么拧也拧不开。我使劲晃动铁门,老旧的铁门发出沉闷的叹息。我骂一声,真他娘的倒霉!紧接着,我听见一个女人的尖叫声在沉寂的夜里分外刺激我的耳膜。
女人喊破了嗓子:快来人啦!抓流氓啦!快来人啦!抓流氓啦……
女人说我是牛氓?我第一反应是,眼前这女人的尖叫声,绝对不是自己的妻子赵小兰的尖叫声。赵小兰早就不对我尖叫了,她早就不回这个家了。听声音女人应该很年轻,可能是惊吓过度,使得她失去理智。我吓得飞身逃离,不料想钥匙掉在地上,我以最快的速度返身去捡。昏黄的灯光下,我看见女人披撒一头湿漉漉的长发。女人疯了的尖叫声,还在继续:抓流氓啦!快来人啦!抓流氓啦……
我慌不择路逃至三楼,女人也紧追其后。再上楼我没处逃,肯定被堵死在楼道里。绝望中,我猛然发现楼梯过道有扇没遮没拦的小窗。窗外有暖气管道,顺着暖气管道下去,再跑到对面的马路,我就能打车逃离这里。过道里一时间静寂得可怕,我纵身一跃,瞬间没了身影。女人吓傻了,哆哆嗦嗦瘫倒在地上。
邻里男男女女,老老少少,一个个被女人的尖叫声惊醒,一窝蜂披衣出门。人群惊声尖叫,胆小的娘们吓得晕死过去。几个胆大的,围着暖气管道,指手画脚,说是建厂这么多年,神风小区二号院竟然会出现我赵晓松这等稀罕事。不知道是谁的一声叹息:唉!不作死就不会死。说我脑袋夹在外墙和暖气管的夹缝中,头磕在外墙上,我用血淋淋的事实,为自己画了个超大的感叹号。
夹缝中那只蜘蛛,我们似曾相识。它说它倒霉,换个地方住,我依然和它过不去。它摇摇头,也是一声叹息。说我比它还要倒霉,说我的鼻孔快没了热气,手里还紧握着打开家门的钥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