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本沉闷而又干燥的天气,忽的阴沉下来。空气中夹带咸干微弱的风,燥闷憋得人透不过气来。马路两旁高大的白杨伫立在原地,偶尔会有几片叶子在不甘寂寞地摇摆。买西瓜的小贩不停地吆喝:西瓜六毛,六毛钱的甜西瓜,解暑又解渴。快来看啦,快来品尝,不解暑不解渴,不要钱……
我讨厌卖西瓜小贩的叫卖声,他那么卖力生活又能咋样,还不是像我一样被人踩在脚下。我那颗易碎可怜的心,早已经是千疮百孔。一阵眩晕向我袭来,这让我原本愤怒的心情坏到了极地。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我一遍又一遍问自己,这种倒霉透顶的感觉是我人生道路上第一次遇见。我倒下了,倒在了我为自己挖掘的坟墓里。我一步一步,亲手埋葬掉属于我的灿烂人生。昔日与我称兄道弟,哥长哥短的程蛟和马龙,他们今天极其巧妙地躲开了我。
沉闷的空气中开始夹杂三两滴零星小雨,一点一滴不紧不慢滴落在我的脸上,滴落在我的鼻梁上。脸颊一阵湿热的痒,我狠劲朝自己的脸上甩两耳光。我怀疑是一只可恶的蚊子也要吸干我的血,吸食我骨子里的精髓。
妈的!连你也想欺负老子,我恶狠狠地骂了。我还不解气,我朝死里骂那些狗娘养的。我日他娘的程蛟、马龙,我日俩狗杂种。狗杂种,你俩记住,老子倒霉了,你们这些个狗娘养的也不得好死。还有王鸿胜,你个没良心的,你让马龙代理老子当代理班长。马龙是什么东西,你清楚吗?你那眼睛长屁股眼里,你那心被狗吃了。亏你还是个清华园高材生,我看你什么都不是,你没啥能耐,耍什么大刀,让人看一眼就来气。你也不想想,你对得起爹娘送你进清华园读书学习么?你那书读进狗肚子里啦。我赵晓松就是没读书,我要是读清华北大,指定比你强。你欠我赵晓松的,你得还我。我是班长,赵班赵头儿,他们都这么叫我,他们喜欢这样叫我。你把我撸掉,好啊!等查清楚问题,证明21~35与我无关,我朝死里日你个龟孙。你个龟孙得敲锣打鼓欢迎我回神风轮胎,我要你看看我是怎么扬眉吐气,盛气凌人地回神风轮胎。我不但要体面风光的回来,我还要让你看看,我赵晓松不是条龙,也不是条虫,你也不能随便踩死我。
我一路走一路骂,一路上把我想日的,全他娘的日了个痛快。马路上的汽车急促地向前奔跑,喇叭声愤怒地撞击我的耳膜,耳朵也在向我叫嚣。我漫无目的地穿过工业路十字路口,这个路口陪我走过几十个春秋。每一次行走,我都会付出十分的努力,让自己只专注于这一时刻。我不敢有丝毫的懈怠,我不允许自己有任何的意外出现。可是意外还是来了,在我还来不及应对,我就失败了,我败得很惨。我丢失了,一切都没了,我丢失了的,我还能找回来吗?我的家呢?老婆儿女呢?我被停止工作了,意味着我又回到从前,回到我和八大兄弟贫困潦倒的日子里。我只能脚穿破布鞋,破布鞋沾满土疙瘩泥。我只能在土疙瘩地,扛把锄头,撅着屁股,像头老黄牛种我的玉米,大豆和小麦。我像头驴子拉磨,直到我累死在土疙瘩地里。可话又说回来,如今,我连半亩地都没了,即便是死,我也是死无葬身之地。
几天前的那个晚上,我做的梦终于应验了,我当时还不信,现在我信了。我梦见炎炎烈日下暴晒的那条咸鱼干,它干瘪的身子悬挂在半空中。醒来后,我问过自己,这莫非是个不好的预兆?我记得的,我宽慰自己,说这只是个梦而已,我赵晓松怎能被梦牵着走。但是紧接着饥饿,饥饿困苦的生活又接踵而至,仿佛把我逼进了死胡同。我梦里有个穿一身白色衣衫的女人,女人冰冷的眼神,女人带着对我的嘲讽、蔑视。女人愤怒地指着我,说赵晓松,早知今日,何必当初。你有这样的下场,活该!我惊出一身冷汗,醒来一身的疲惫,身子虚脱得很,起床还连连打了几个摆子。我想稳住身子,用手按住胸口,好一阵子才勉强让自己站稳脚跟。
而我要面对的,恰恰是妻子赵小兰。我在赵小兰面前的趾高气扬,已被我彻底粉碎。赵小兰会鄙视我,她会扯开尖细的嗓子指责我。说赵晓松,你不是喜欢作吗?你照照镜子,瞧瞧你那没出息的样子。你不是能耐吗?你不是喜欢吃喝玩乐,喜欢女人,喜欢票子吗?你去呀,你去找呀!你为啥窝囊了,你……
想到这里,我不寒而栗。我是个头脑热得像火一样,又在现实与梦想中飞扬的男人,只怕是往后,我游走在地狱里了。我掉进自掘的坟墓里了,我悔呀恨呀,我悔不当初呀。
我回到赵小兰三十来平的小屋,这间小屋曾经在我的眼里又是多么地叫我不屑一顾。我不喜欢它窄小的室内稀薄的空气,可这也是我自己的选择,我能怨谁呢?我和衣躺在床上,点燃一根烟,吸得太拼命,呛得我干呕起来,猛地吐出一股污浊物。我说,我这是要死了!我恨透了程蛟和马龙,我从心底里诅咒他们,说狗日的,你俩出门被汽车碾死!再后来,我就迷迷糊糊昏睡过去。
大约在下午四点多钟,我被一阵急促地敲门声惊醒。我睡意正浓,我不明白,我竟然出奇地睡得香甜。以往只要我一躺下,我就会做梦,又总会被噩梦惊醒。可在今天,我竟然有无事一身轻的感觉,我觉得自己又要睡死过去。
敲门声一声比一声急。
我不得不问,谁呀?
赵班长,俺是大伟。俺在你家门口,俺和媳妇来看看你。
又是大伟夫妇俩,我揉了揉眼睛,慌不迭地从床上爬起来。想不到我落魄时,还有人能理解我,还给我送来温暖。可给我送来温暖的,竟然是我不屑一顾的人。我能不激动吗?我打开家门,傻傻看着站在家门口的大伟夫妇。
大伟说赵班,是俺连累你了,是俺连累你停止工作。
一旁的大伟媳妇也说,真没想到,事情会闹成这样。我们夫妻俩真的过意不去,想来想去还是要来看看你,你还好吧?
一股暖流涌上心头,我仿佛被人从冰窖里拽到阳光明媚的春天。激动漫过我逐渐变冷的心,温暖着我受伤的小心脏。
我感动到想哭。我说大伟,你不要内疚,我咋能怪你。停止工作又不是死路一条,不是还在调查么?谢谢你们来看我,真的非常感谢你们。
憨厚老实的大伟,还在替我打抱不平,说王部长不该停我的工作。他王部长就算是在气头上,气俺们给他惹麻烦。可俺跟贺全已经说清楚,这事跟你赵班无关啦。
大伟媳妇也说事情没调查清楚,王部长这决定做得太草率了。她说王部长还是太年轻。
我太久没拥抱过这样的温暖。可在生存的字典里,我查不到现有的答案。一切皆有变数,除非我是个圣人,我有预知未来的本事。我自嘲,嘴角上翘,眼睛闪过一丝不易觉察的自艾自怜。
大伟还在骂狗日的程蛟,说程蛟和马龙明显是在说谎,他不相信生产部,安检部就查不出21~35事故真相。
我又在大伟的话语里,看到了希望。没错,人民群众的眼睛是雪亮亮的。我等着看,等着看程蛟和马龙这俩狗日的如何收场这一幕闹剧。大伟夫妻俩还站在门口,说他们想说的话,说他们对我的歉疚,他们怒怼程蛟和马龙。
这时,赵小兰回来了,她老远就看见家门口有人说话。应了那句话了,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她知道我被停止工作,她一整天都活在别人异样的目光里。这样的目光像针扎在她的心上,她也知道疼。可她又很快让自己释怀,我被停止工作,有关我的流言蜚语,这些都与她无关紧要。她对眼前的一切,早就看淡了,她甚至觉得我摊上事儿,未必就是件坏事。
大伟媳妇见赵小兰回家,越发感到不过意。她带着深深的歉疚向赵小兰道歉,说对不住嫂子了,我和大伟来看看赵班长,都怪大伟没诚实,连累你们了。
赵小兰倒是客客气气的,说大伟夫妇俩咋能站在门口说话。让他俩快进屋。
大伟说,俺真傻,咋能信狗日的程蛟呢?他的话比他放的屁还要臭。俺要是坚持不干,俺就连累不了赵班。
赵小兰说大伟,这也不能怪你和贺全,要怪就怪老赵运气不好。又说大伟夫妇,你俩先坐会,我去买点菜,晚上在我家吃饭。
大伟媳妇说不了,说嫂子客气了,我们也该回去了。家里没一人在家,等会儿孩子就该放学回家了。
赵小兰没听大伟媳妇说的啥,倒是羡慕大伟媳妇那条乌黑发亮的长辫子。这年头,留一头乌黑的长发稀罕,梳一条乌黑油亮的大辫子,听说能创吉尼斯世界纪录。
赵小兰还在邀请大伟夫妇俩留下来吃饭。我站在一旁,仿佛不认识似的拿眼看赵小兰。只是大伟媳妇坚持说回家,赵小兰见不便挽留,才说回吧,说回家看娃,给娃做饭,陪娃重要。
大伟夫妻俩回了。我不睡了,坐在沙发上吞云吐雾,过足了烟瘾。又无所事事抠抠被香烟熏黄的手指,皮糙肉厚的,再怎么抠,也没啥感觉。昔日里陪我吃喝玩乐的哥们,谁也没来看我,甚至连个问候的电话都没有。狗娘养的王鸿胜,撵我像撵一条狗,真他娘的,我到死才知道人心叵测。马龙、程蛟、两婊子养的狗杂种,摆着两张泰国人妖的脸,成功地诱惑了我。他娘的,他们的胸部高高隆起,腰肢纤细,他们疯狂地扭动屁股,摇着狗尾巴,向我献媚,让我着迷,使我沉溺。“呸!”我无比恶心地吐了口吐沫。
赵小兰在小厨房忙碌起来了。伴着叮叮咣当的声响,赵小兰搁上汤锅,拧开天然气阀。随着天然气蓝色的火苗发出呼哧呼哧喘息声,汤锅里的水烧开了,赵小兰撒进些玉米糁,打算晚上熬点玉米粥。见我坐在沙发上抠指甲,少了以往的浮躁,这样的我,是她从未见过的赵晓松。
赵小兰说我,你现在该安静些了吧。就当是给自己放假,在家里安安实实歇几天。我发现,赵小兰尖细的嗓子,变得温和了许多。
我抬起头,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和耳朵。我原本以为我的落魄,赵小兰一定会第一个鄙视我,第一个看不起我。她当初肯嫁给我,不也是因为我是个值班长么?值班长好歹也是个官儿,难道是我看错她啦?
我的歪想被赵小兰撞破。她说,赵晓松,收起你那点小心眼。我知道你心里在想啥,我们好歹还是夫妻,这一点,我没能忘。
被赵小兰抢白的我第一次发现,赵小兰也有不一样的一面。我觉得我对她还真的缺乏了解,尽管我和她做夫妻将近九年。
玉米糁在汤锅里欢快地跳跃,空气中弥漫着玉米味的清香。这个不像家的家,似乎有了家的味道。
我坐在沙发上,破天荒地打开电视机。以往,我从不看电视节目。我太忙了,忙着工作,忙着喝酒应酬,忙着与屋外那些个花红柳绿的世界拍拖。这会,我感到自己像是新生活的开始。
两个年轻的节目主持人和我一样,大概是坐那闲的,竟然聊起韩剧中男女主人公经典对白。
熙秀:这个女人的孤独是把太平洋的水全都倒进去都不够的无底洞,我怎么办?
姬子:男人用得着的时候使劲使唤。客气一辈子都不会听你的,你不使唤就使唤到别人那儿去了。
惠英:看来我恐怕真的就这样死了,你来听听遗言……我死了之后,你能不能每年在我的坟前种一束白色的少女花?爱情淡了固然可惜,但也不能怪你,你也别后悔以前怎么待我……你就再找一个。
熙秀:那好吧,你什么时候死呀?
……
梦龙:恩京小姐,谢谢你。
恩京:我们不是在分手。
梦龙:是,恩京小姐。可是我穿什么西装好呢?
恩京:上次穿的那件浅颜色的就不错。
……
两个年轻的主持人越聊越起劲。我闹不明白了,这种说话饶舌又不能直接明了的语言,多让人费解。可这种费解却偏偏让人着迷,这又是因为什么?
赵小兰就站在厨房门口,一颗心在流泪。女人的孤独是把太平洋里的水全都倒进去,怎么填都填不满的无底洞。心说,熙秀啊!我会在孤独中死去,我该怎么办?我不能怎么办。假如我死后,谁会在我的墓前送一朵我喜欢的玫瑰?我还活着,还没有死去。活着活着,孤独已变成汪洋的海,人们就说要享受孤独。可是熙秀,我喜欢你的对白,这是多么有意义的一件事。
我突然想,赵小兰也许和我一样,我们都是被感情遗忘的人。姬子说,男人用得着的时候要使劲使唤,客气一辈子都不会听你的,你不使唤就使唤到别人那里去了。姬子说得太对了,赵小兰从来就没有使唤过我。赵小兰尖着嗓子指责我在卧室里抽烟,尖着嗓子喊我起床,除此之外,我们之间好像谁也没有使唤过谁。赵小兰没让我买过一次菜,没要求我带她逛过一次街。也没跟我提过,她喜欢什么,她需要什么,我从来就没有在意过她。我为什么不愿承认,我的妻子就是赵小兰。我为什么不能用心待她。我为什么又和她生活在一起。她应该是个情感丰富的女人,可她从来就没有在我面前表露出一丝的痕迹,说出她心里的声音。她和我一样,把自己的真心藏得极深极深。
恩京说梦龙穿浅颜色的西装就不错,我呢?没人在乎我穿什么,我也没问过赵小兰,我该穿什么。赵小兰呢?她会在乎我穿什么吗?她应该不会。
我第一次认认真真审视自己,我一寸长的短发,像是冬天烧过的野草染上的霜。我脸色苍白,我的高鼻梁越发凸显我的消瘦。我眼窝深陷,我无精打采,没一点精气神,我真的不像个健康男人。我身上标志神风轮胎深蓝色体恤,一穿就是几十个夏天。其实,我这几十年,我与那些埋头苦干的成型工一样,也就是个搂着车轱辘过日子的平常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