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路两旁高大粗壮的白杨,懒洋洋地站在原地,一动不动。阳光直射繁茂的枝叶,地面印满密密麻麻的斑点。
我压根就没想到,一点都没想到,21~35这起极简单的质量事故,真正是我噩梦的开始。我的眼里没了以往的激动和疯狂,甚至有了难得的沉默。讲真的,我无法用言语来表达我此刻的心情,我压抑的小心脏,压了铅块,黑沉沉的,眼看就要崩裂。一只小麻雀在我面前飞来飞去,它竟然毫不犹豫、毫不客气的、肆无忌惮地嘲笑我。我讨厌它,我想逮住它,我有掐死它的渴望。可我毕竟是忍住,没让自己的愤怒表现出来。说句实话,我那两条退,也不听我使唤,不受我控制。我叫他往左,他偏要往右。我叫他往东,他偏要往西。我脑袋一片空白,搞不清楚,生产部会议室的大门朝哪个方向开了。我像条听话的小狗,跟在程蛟和马龙的屁股后面。小狗跟我不一样,它能喘气,还流哈喇子。可我不行,我连喘口气的机会都没有。确切地说,我像个行尸走肉,我像空气,我比空气还要空气。程蛟那货或许是良心发现,他竟然回过头看了看我。问我咋哪?哪儿不舒服吗?我没劲搭理他,闷声不响的,磕磕碰碰跟俩傻货进了生产部会议室。
大伟、贺全、小李也先后赶到。
生产部会议室气氛变得空前紧张。以往开会,会议室椭圆形桌面上,总是摆放些矿泉水之内的啥玩意儿。可今天的桌面上什么都没有,只有生产部副部长似乎在悠闲地喝茶。
年轻的生产部部长王鸿胜完全不明白,让他处于被动状态的,正是这位悠闲喝茶的生产部副部长梁毅。
从表面上看,谁都看不出梁副部长肚子里藏有啥花花肠子。况且,他对21~35质量事故的关注,表现得特他妈的认真,特他娘的负责。说了没人信,他说的比唱的好听,说的藕粉都成了莲花。他满嘴吐象牙,表示积极配合并协助王鸿胜部长工作。暗地里,他却铆足了劲看年轻的生产部部长的笑话。也就是说,他不喜欢年轻的生产部长的优秀,不喜欢年轻的生产部长强烈的工作热情,更不喜欢年轻的生产部长优秀的学识,反对他的锋芒盖过自己的平庸。梁副部长觉得自己刚过五十,五十岁是事业的老从,五十岁是成熟的瓜,五十岁也刚好代表他对本职工作的熟悉及其了解,五十岁是刚好大干一场并显示自己热情的时刻。他不甘心自己就这么平庸,他一直在找适当的机会予以反击。梁副部长决定不再喝茶,他坐在椭圆形会议桌副部长位置上,装模作样的在会议簿上比划来比划去的。
年轻的生产部长拿眼一扫在座的我们,沉着声问:都到齐了吗?讲真话,会议室一片静寂,只剩下空调的冷气流唱着情歌流着泪。我哪敢答腔,屁都吓得憋回去了,一双眼睛无力地看着生产部计划员楚天。楚天不敢有丝毫的怠慢了,也不再揣摩王部长这话里有几个意思了。都说伴君如伴虎,这话我信了。就见楚天结结巴巴的,磕磕绊绊的,说王部长,都到齐了,一个都不少。
我这时,特希望年轻的生产部长发几句牢骚,或者是骂我们几句,要不掏出裤腰带教训我们两下也行。可是,令我无比的失望,年轻的部长啥话没说,他只是冷漠的,决绝的,从他的上衣口袋里掏出一支水笔,飞快的在工作笔记上写下了什么。
我如坐针毡。我是多么的期待啊!期待21~35事故调查能早点结束,我可以放一百个心,安安稳稳睡个踏实觉。不瞒各位,我已经被这起21~35质量事故搞得神经质,它甚至消耗掉我全部的热情。我不喜欢开会了,也不喜欢与领导近距离接触了。我力不从心了,我有病了,医生说我脑神经坏了,我是个死刑犯,熬不了多久了。可是,我是赵晓松呀,赵晓松就是我,我怎么舍得死呢?我拿眼偷瞄程蛟和马龙,心想这两混账玩意儿,也应该和我一样,有想要逃离的渴望吧。
我见年轻的生产部长喝了口水,大概是想润下润嗓子。从青岛轮胎学习回来,他想当然以为梁副部长已经处理好21~35质量事故,他回来只要点头认可便是了。被安检部部长别量群叫去谈话,这是他做梦都没有想到的结果。他甚至怀念起他在清华园的美好时光,他可以朝气蓬勃,可以毫不犹豫地做自己喜欢做的事,学习自己想要学习的知识。每一次热情洋溢的演讲,他和同学们在一起,可以针对某个问题,提出自己的认知及其看法。或者是针对某件事,来质疑某人的思想,可以适时表达自己的见解。每每回想起来,那是多么的热烈,自由而奔放的时刻。他不用担心损害他人的利益,也触不到别人的痛处。他们只是一些普通的学子,可以单纯地享受校园的美好时光。说实话,神风企业不是他的理想,他对自己的工作也有过迷茫,有过怀疑。但是,既然他已经做出选择,就应该让自己多磨砺磨砺。他告诉自己,要克服工作中遇到的一切困难,要团结可以团结的一切力量,把自己的工作做好做扎实。
然而,21~35质量事故,让年轻的生产部长对自己的选择产生极深度的思考。他想超越自己的梦想,可是前进的路上总让他遭遇些泥泞坎坷。
年轻的生产部部长无比的愤怒,一起极简单的质量事故,竟然连续几天调查不清。这帮家伙肯定觉得自己好糊弄,这帮家伙一定觉得自己没能力查清楚事实真相。也好啊!这起事件既然被王总经理关注,他就没必要再控制眼下的局面了。
年轻的生产部部长在会议记录簿上写下沉重的一笔:我,赵晓松,停止工作,配合安检部调查。
马龙暂时代理甲班班长,履行我的班长职责,做好班助工作。
程蛟、马龙、小李、大伟、贺全、还有钢圈组老池,原工作不变,需配合安检部,接受调查。
当年轻的生产部部长宣告完会议决定,我被一榔头敲晕了脑袋,我来不及挣扎,就已经死菜菜了。21~35事故再怎么严重,也不能让我停止工作。我知道自己监管不到位,可这个责任充其量也就是领导找我谈谈话,批评教育我一通。要求我时刻保持对工作的热情,对本职工作要保持高度的责任心,要时刻把企业荣誉、企业管理、企业产品质量、企业生产安全摆在第一位。要求我把工作做精做细,要求我不放过任何一个细节,努力克服困难,认真积极完成领导交给我的各项工作,然后再象征性罚我点钱。罚点钱不怕,我顶多从犯事的员工身上弥补。可这次,我彻底想错了,我没想到王鸿胜部长这样对我。王部长他这是杀鸡给猴看,杀一儆百,偏偏被我撞上,让我当了个屈死鬼。我愤怒了,我在心里日他王鸿胜部长,日完王鸿胜部长,我日马龙、程蛟。我日他奶奶的,我操你家祖宗十八代,我日完你家大爷,我日你家小爷,再日你个龟孙。被停止工作,这让我现在乃至于今后,我在厂子里,在工人兄弟们面前,我哪敢抬起头来呢?我尤其害怕狗日的秦志钟看我的眼神,他可以肆无忌惮地鄙视我。嘲笑我。讥讽我。挖苦我。那种眼神会要了我作为一个男人的尊严,可我的尊严就这样被王鸿胜部长无情地践踏了。
我不知道自己怎么走出会议室的大门,我强摁住泪水。我的脑神经萎缩不是萎缩,而是那些个狗日的特他娘的过分的猥琐。眼前是一片朦胧的白光,晃得我认不清前面的路,前路是一片渺茫。
谁都没想到我会有这样的结局。一路上谁都不说话,各自又都心怀叵测地前往安检部大楼。
年轻的生产部长这样的处理方式,连老练的梁副部长也没能预料到,他对年轻的生产部长有了一种别样的畏惧。他再也不敢坐在会议室傲慢地喝茶了。走出会议室,他没回自己的办公室,而是去了生产部的卫生间。他想要尿水,是的,他要尿尿,借以放松自己。只有这样才能让他站稳身形,保持内心的平衡。也只有这样,才能令他平静下来。
计划员楚天也捏了一把汗,他深感不安了,想到杜状壮给他打过电话,和他说过21~35用错了钢圈。是他忙着约会,忙着和心爱的姑娘谈情说爱,而忘记向年轻的生产部部长王鸿胜汇报。他在想,如果他及时汇报,我赵晓松也不至于被停止工作,王部长也许不会这样的盛怒。可他不能说,这种事到死都得憋着,除非他不想在神风轮胎混下去。
程蛟这一刻仿佛是在梦里,他觉得生活真的很美好。他奶奶的,人得有脑子,脑子好使的人,真他娘的鬼都来帮忙。他没想到我赵晓松会被停止工作,处理结果还竟然这么惨。他认为领导顶多就是口头批评两句,写几个字,像小学生向老师保证,承认犯的错误,保证以后不再犯就OK。我肯替他背锅,他得感谢我,他送给我的红票子,就当是他向我赔罪了。是啊!这样的结局出乎他的预料。可他不是圣人,不是神仙,他算计不到啊。心说,赵哥哥,您就一路走好,该吃吃,该喝喝,您千万要保重身体,吃嘛嘛香。您啥都不用想了多好,停止工作,那就停呗。您有大把时间,去浣溪沙、去五岳山庄、去会小红那个丑八怪女人,总之,没人能拦住你。以往还要被工作绊住脚,现在不啦,赵哥哥,说到底您还得感谢我这个弟弟。程蛟一双小眼骨碌碌乱转,老鼠和耗子原本就是一家,他是鼠也是耗子。老鼠打洞,耗子抱窝,哎呀妈呀!肥水不流外人田,流进自家的庄稼地喽!
大伟和贺全,两人陷入深深地自责与内疚之中。是因为他们在工作中的失误,让我停职检查。尽管他们平时不太看好我,但他们是善良的人,他们悔呀怨的,他们不该听狗日的程蛟糊弄,狗日的程蛟果真是害人不浅。大伟说,程蛟啊程蛟,你不得好死,你出门走路被汽车碾死,你他娘的走路被石头搁脚摔死,你个傻屁吃饭也被噎死。你个没良心的,还想叫俺们给你背锅。赵班啦,俺们对不住你,俺们也没想到事情会发展成这样。我又不傻,我当然知道,他们的心情是沉重的,他们的头沉得抬不起来,他们的脚重的像灌了铅。
而此时的我拖着一身的疲惫,无一丝力气和狗日的程蛟理论。我喘着沉重的呼吸,来到安检部别部长办公室。
与此同时,安检部部长别量群正接到生产部部长王鸿生的电话。王部长说:别部长好!我是生产部王鸿胜。21~35质量事故相关责任人,我已经就此事的利害关系向他们做了说明。就在刚才,我严厉批评过他们,要求他们实事求是配合安检部调查。
这样子啊?那好吧!就这样吧。安检部别部长虽然有遗憾,但他还是接受了王部长的说词。
“咚咚咚”,我敲响别部长办公室的门。
别部长让我请进。别部长清秀的声音传进我的耳朵。委屈让我变得愤怒,我不明白一向办事雷厉风行,工作有方法,年轻有为的生产部长王鸿胜,为什么把21~35质量事故全部责任推给我,这是我无法承受的。我见到别部长,我喊青天大老爷,我说我冤枉啦!我要倒出一肚子委屈,倒出一肚子苦水。我恳请别部长帮我洗清冤屈,我被他王部长停止工作,我不甘心啦。我说这事和程蛟那个狗杂种有关系,为什么要让我这个小媳妇背锅啊。我悲悲切切哭诉:别部长明鉴啦!我是赵晓松,我是来配合21~35质量事故调查的。别部长啊!您可要替我做主,王部长停止我工作,我冤啦。这事我有责任不假,可他王部长也不能昧着良心看不到我的努力。我对神风轮胎没有功劳也有苦劳,我……
别部长说我,你请坐。你也不要喊冤,你实事求是告诉我事实真相就OK。问我21~35用错钢圈,我当时知不知情?
我愤愤地说,我真不知道,当时没有人向我汇报。我说别部长,我知道这事是在生产部召开的21~35质量事故调查会议上。
别部长生气了,责问我当时在干嘛。说你别告诉我,你啥都不知道,一句不知道,你就能推卸责任吗?又问我6月21号生产21~35操作工是谁。
我说操作工是大伟和贺全。我耷拉着脑袋,是的,我推卸不了责任,我活该倒霉。程蛟,你个狗娘养的杂种!我日你奶奶,我日你妈,我日你老婆,我日你姑娘,我日你程蛟全家……
别部长问我,你当时在忙什么?这么大一起质量事故,作为班长,你竟然一问三不知!
我可怜巴巴告诉别部长,说我那天头疼,在值班室休息,没去车间。
别部长皱皱眉,不太相信地问我:你没去车间?是这样吗?你先回去吧,叫操作工进来。
我央求别部长,您可要替我主持公道。生产部停我工作,我真的冤啦!
别部长让我先回。他要我相信,相信神风轮胎会给我一个明确答复。别部长催我离开。我不能再多说,只得愤愤然离开别部长办公室。
大伟、贺全两人都进来别部长办公室。
别部长说大伟和贺全,你俩逐个来说明问题,这样会比较好。
贺全走了出去,站在别部长办公室门口等。
别部长问大伟,你就是21~35操作工?怎么称呼你?
回部长话,俺是21~35操作工。俺叫大伟,刚才出去的叫贺全。
你是当事人,21~35用错钢圈,你怎么解释?
大伟说,别部长好!情况是这样的,6月21日上午十点左右,俺跟贺全干完第一个胎胚,俺俩发现用错钢圈。俺跟贺全停下来不干了,俺给程蛟副组长打电话,向他上报了21~35用错钢圈,俺俩等他来处理。程蛟副组长来到机床边,问俺俩都有谁知道21~35用错钢圈。俺说好像只有安检员小李知道。程蛟副组长听后,跟啥都没有发生过一样,要求俺俩接着干。俺俩不想干,程蛟副组长叫俺俩不用担心,说出了问题有他担着。程蛟副组长还说,胎胚一旦硫化,就发现不了问题。俺俩这才接着干,一直干到下班。
别部长摇摇头,问大伟说的情况是否属实。
大伟拍着胸脯保证,说俺是实话实说,您要是不信,您可以调查。
别部长说大伟,你先去忙,有需要我会通知你。
大伟离开,贺全走进别部长办公室。
别部长说贺全,你大概就是贺全,刚刚出去的大伟,你俩是在同一机台工作么?
贺全说,部长您慧眼如炬。您没说错,大伟是我师傅,我给大伟当副手。
也就是说,一个师傅,一个徒弟,俩人搂着车轱辘干,出了事故,相互隐瞒,是这样吗?
贺全说别部长,这话您不能这么说,我们压根就没想过要隐瞒。6月21号上午,当我和大伟发现21~35用错钢圈,我们当即停车不干了。大伟打电话上报程蛟副组长,不大会,程蛟副组长过来处理这事。他问我们都有谁知道这事,大伟说可能安检员小李知道。程蛟组长就说,错了就错干吧,反正胎胚一经硫化,谁都发现不了是谁干的。我和大伟当时不想干,他让我们放心干,说出了问题他负责。别部长您可能不清楚,在车间,组长安排我们干啥活,我们只能干啥活。
别部长问贺全,情况属实吗?
贺全说,我实话实说。部长不信我,我也没办法。
别部长点点头,说贺全,你先回,叫程蛟进来。
贺全出来别部长办公室,刚好见到程蛟站在办公室门口,耳朵贴着门偷听他和别部长谈话。讲真的,贺全从心底里看不行程蛟,就程蛟那张破嘴,比粪坑里的大粪还臭。他程蛟就小人一个,他要是信他,穿件单衣就能过冬天。此时此刻,他真想抽他娘的两耳光,看他还敢不敢满嘴巴喷粪。可别部长交代过,叫狗日的进去。他才勉强不免意地说程蛟,别部长叫你。
程蛟那双贼眼骨碌碌地转动,其实,这货脑子里早就计划好一系列的应对措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