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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敲打着小窗。夏天的夜，一点儿也不安分。不远处，传来一声尖锐的列车汽笛声，汽笛声划破沉寂的夜空，惊醒睡死的我。我摁亮大灯，习惯性地翻两只白眼，想看看挂在墙上那口带有纪念神风集团股票上市的壁钟。时针还在永不知疲倦的“嘀嗒、嘀嗒”，在没有开始也没有结束的时光里走向时间的永恒。我忘记了和小红的一幕，我已经朝死里发泄过，我不需要记得像小红这样的女人，一张大票子就能对她呼来喝去。我不需要她，她就得滚回她该去的地方。
再有个把小时，我就该上班了。可我就想赖在床上不起来，说实话，我喜欢这样的夜晚。我可以慵懒地躺在床上数天幕上的星星，想象着流星划破苍穹那一瞬间的美丽。这样的夜晚，空气没那么燥热，我多想一直躺在床上，可以无限地遐想，把一切的不可能变成可能。我爱的莲就在我身边，我有一个幸福的家，有我的小毛头和我的小姑娘毛毛。带着想象中短暂的满足，我才恋恋不舍地从床上爬起来，套上衣裤，移步到小窗前。窗外，高楼挡住了遥远的夜空，仿佛不见星星和月亮，路灯也忽明忽暗的。我无奈地接受现实，失望地摇了摇头，转身走到近靠小厨房旁边的超级窄小的卫生间撒尿。又是习惯性用凉水抹把脸后，我离开了家，走向厂子。
离厂子越近，随之而来的不安又朝我袭来。我不想在这个时候见狗日的秦志钟那张脸，狗日的那双眼睛反射出来的光芒，我害怕炫瞎我的眼。狗日的一双深邃的眼睛，仿佛洞穿我一切的秘密，以及我不能坦荡的灵魂。在长久以来的上下班交汇点，在我和狗日的无法避开的场合，我感觉自己像个贼。我从不敢拿正眼看狗日的，然而狗日的又从不畏惧我的目光。狗日的秦志钟，他甚至希望我们的目光交汇在众目睽睽之下，这让我的心仿佛撕裂般疼痛。我曾经无数次想到过逃离，可我咬紧牙关，强忍着学会坚持。为了满足自己，为了能被人吹捧，为了该死的高高在上的感觉，为了我那爆棚的虚荣心，我抛弃了自尊，我付出了太多太多，我舍不得逃离。我可以假装目空一切，假装得一切坦然，然而，我最不能接受的，是狗日的在我面前秀他和我前妻田秀莲的幸福。
事实上，狗日的偏偏又是那么的骄傲。他早就购了一辆可爱的东风日产标致408，说是修半个月工休假，自驾游带田秀莲去山西晋城的皇城相府，欣赏一幅久远的“自然山水画”。再游北方的“九寨沟”云台山。田秀莲也是一脸骄傲地看着狗日的摆弄他的破东风408。或许一溜烟功夫，可恶的东风408便以飞一般的速度，眨眼间逃得无影无踪。一旁的莲不愿意等了，她要抓住时机和狗日的说两句。
我能想象，狗日的肯定一本正经地看着站在自己面前同样是一本正经的莲。他一定在心里笑这个无比可爱的傻女人，一边又在满心期待着她想和他说点什么。他们结婚就快八年，八年里她从没向他提出一丁点儿要求。她是多么的容易满足啊！她纯朴善良，纯朴的就像池塘里一朵莲。
莲这个傻女人，她看着狗日的秦志钟，紧张地张开嘴巴，想要说什么。可她喉咙被卡住了，心里越急，话越是说不利索。她站在原地，习惯性地拿左手大拇指掐她的右手大拇指。憋了半天，她才结结巴巴吐几个字，说老秦，我想……想和你商量个事。
狗日的急得直挠头，他说莲，有话你直说，干嘛吞吞吐吐。家里的事，还不是你说了算。
莲说，我……哎呀！我还是照直了说，我想和你去一趟邢台。
这话憋在莲心里，有段时间了，说出来了，可算是松了口气。她早想去邢台看看小聪爸妈，她是个明白人，知道她去看小聪爸妈不合适。可她是个善良的女人，安小聪不在了，留下两个年迈的老人，她心疼。她惦记两个老人，不知道两个老人家，身体咋样了，她说狗日的有责任去看望他们。说实在话，她也想看看两个善良的老人。他们只有安小聪一个女儿，他们爱安小聪，爱狗日的。狗日的是他们的孩子，她也是啊！她也是他们的孩子。她有心尽一份孝道，她想替安小聪做点事，她要对得起安小聪，更要对得起自己的良心。
去邢台？！狗日的愣住了，他不知道怎么回答莲。那份来自心底对妻子田秀莲的感激，还有一直以来藏在心底那份对遥远他乡的牵挂，霎那间让狗日的泪湿了双眼。他哽咽道：莲，你让我说什么才好。我……
莲就说了，我也是壮着胆子和你商量。怕惹你心情不好，我没敢提这事。也不知道，两个老人家现在咋样了？我总是在想，他们只有小聪一个女儿，他们老了，身边也没个人照顾。想来想去，我还是不放心，想去看看他们。我知道，我这样做会让你难为情，可这话我已经憋了很久，再不说，我会内疚，我会自责一辈子。
狗日的怎么都没想到只有初中文化的莲，心胸是如此的宽厚温暖。他想去看看老人家，可他又怕她多心，硬压着自己把这份心思放在心底。
莲再一次用她的贤惠善良，激起狗日的对她的热情，但更多的，是种种被理解后的幸福。此刻，幸福潮水般朝狗日的涌来，幸福就像是百宝箱，里面装满了沉甸甸的包容、体贴和理解。装满了他们在一起每一个日子里，每一份最珍贵的回忆。幸福更像是现在，幸福像一列奔驰的列车，沿途经过数不清的迷人风景。葱茏的树木、流动的水、清晨的农庄袅袅炊烟、还有平凡日子里无数个平凡的感动。
狗日的泪眼朦胧。说莲，小聪有你这样的好姐妹，是她的幸福。其实，我要对你说声抱歉，我不该让你和我一起辛苦，也不该让你承担太多的负累。你应该自私一点，你完全可以自私点对我。你可以和我吵，和我闹，你可以指着我的脑袋，骂我是头猪，骂我不懂珍惜你。又说，莲，我欠你太多，怎么办？我该怎么对你，才能让我对你没有歉疚。
莲说，我怎么能自私的只想自己呢？我应该多理解你才是。其实，我早就想过，可我不敢提，我怕你伤心，怕你难过。怕你想到安小聪，怕你想到安小聪的爸妈，你会痛苦。怕你不明白我对你的心，我怕……
狗日的说莲，你为啥不能自私点对我，这是你的权利呀。我会想到安小聪，也会想到安小聪的爸妈，他们在我心里，是我生命中不可缺少的一部分。可你应该明白，安小聪是我的过去，而你，才是我长长的未来。
莲说，她还图啥呀？有狗日的这句话，比给她座金山银山都强。她还有啥不满足呢？她不可以太自私，人活着就得将心比心。她说狗日的，我们是幸福了，可我们的幸福，不是只有我们自己，我们还有亲人和朋友。说人老了，都有被岁月抛弃的寂寞。又说我们都不年轻了，这样不年轻的我们还能在一起幸福的生活，这是老天爷的恩赐。说我们没办法回报老天爷，我们有能力爱我们身边的人。给他们些温暖，给他们的寂寞以爱的抚慰。他们的晚年生活幸福了，我们此生也就无憾了。
我的前妻莲，这个平凡的不能再平凡的女人，说她有一颗纯洁的心灵，说她有一颗高尚的灵魂，一点也不过分。她的心胸蕴藏着一股巨大的能量，这是爱的能量，这种能量来自她的纯扑和她的善良，她见证了平凡的伟大。别说是狗日的激动了，就连我的心胸也漫过无边的热浪，澎湃着我那颗不再年轻的心脏。
狗日的说，他要祈祷上苍保佑，让他和莲这种平凡的幸福要长长久久幸福下去。他要和莲一起，做莲喜欢做的事。他夸下海口，说再等五年他就退休。退休后，他一定要让莲如愿以偿地过她想要的生活，了她未了的心愿。莲喜欢画画，还喜欢刺绣，他们家的墙上挂满她的画。她喜欢马，他说，老马带小马过河，母爱如她。他曾经跟莲说过，等有机会，送莲去老年大学学画画。他说的这话，莲听后低头一笑。莲说老了哪能由着自己来，帮儿女们带小宝贝，哪来的功夫画画呢？
狗日的说，不是还有我吗？我身体健康，照顾宝贝儿没问题。狗日的话刚说完，狗日的瞅见莲脸色不对。他看出来了，莲在内疚。我暗自偷着乐，莲为我赵晓松生罢小毛头和毛毛，早就做了节育手术。可莲知道，宝宝是狗日的痛苦的根源，所以她从不碰触。她只能让自己加倍地呵护狗日的，她体贴他、关心他、疼爱他、理解他。她要给狗日的一个温暖的家，在他累了的时候，他可以放下满身的疲惫。
就这样，我灰溜溜地看着狗日的带莲去了河北邢台。他们没有开那辆可爱的东风标致408，而是登上了开往河北邢台的列车。
以往，我从未觉得车间有多烦躁，更没觉得车间的高温能让我几乎晕厥。此时此刻，我每走一步倍觉艰难。汗水就像沉闷的雨，顺着我的脸颊，顺着我的每一寸肌肤流淌，又似一行行泪水悄然流泻。顷刻间，我浑身湿漉漉的，工装贴在我消瘦的身体上，远远看去，我仿佛是游荡在尘世间的魂灵。近看，让人觉得我似乎还剩下一口气。很久很久没下雨啦，为什么没有雨呢？有了雨，不就能缓解这沉闷的热么？我觉得自己特累，特累的时候我他娘的想找个人说话都难。狗日的休假，带莲去了河北邢台，莲已经真真切切是狗日的女人了。工人兄弟们都在热火朝天地搂着车轱辘干，我检查完车间的角角落落，挪步到厂外。
夜晚的天空依然是没有星星，也没有月亮。太阳应该是被黑的夜层层包裹着，此刻，它也许在沉沉安睡吧。风不太柔和地轻抚我满身泪痕。然而，世间万物都是有灵魂的，墙角那几株正在努力攀爬的蔷薇，让整个夏夜显得生机盎然。花朵舞动，送来袭人花香，在夜风中一波一波荡去，又一波一波回来。我贪婪地呼吸这自由的风，期盼着即将来临的黎明。可这自由的风是不会让我陶醉太久，我还有更要紧的事情要做。
我回到班组长值班室，给安检员小李打电话，叫小李速来值班室，我有事问他。
没大会，小李推开值班室门进来。
我问小李，6月21日，21~35用错钢圈这事，你清楚吗？
小李说，我不是太清楚。
我批评小李，这事你怎么能含糊不清呢？知道就是知道。不知道，你就说不知道。
小李揣摩片刻，问我是让他说真话，还是让他说假话。
我说，当然是真话。
小李说，赵班愿意听真话，我就说真话。
小李当即把6月21日上午十点左右，他发现大伟、贺全在生产21~35用错钢圈的详细经过告诉了我。他又强调句，赵班，我那天去值班室找过你。见你在犯迷糊，我哪好意思打扰你。
我当然清楚，小李所指的“犯迷糊”意味着什么？意味着我对本职工作的松懈，意味着那一夜的放纵，我必将为那一夜付出的代价。我说小李，我知道了，谢谢你能对我讲真话。
小李讲，赵班，你应该清楚，这事调查起来可大可小。生产部梁副部长的态度含糊不清，王部长已经从青岛轮胎学习回来。这起21~35质量事故，我预感不太好，可能会闹大。还说傻子都知道，梁副部长是想看王部长的笑话。
我苦笑一声，说小李还年轻，知道的也就是个皮毛。我直言相告，依我在神风集团几十年的阅历，领导与领导之间明争暗斗，历来不是啥新鲜事。可话要往回说，吃亏的永远是我们这些讨人嫌的小虾米。
没错，我了解年轻的生产部长傲人的精神风貌，我也了解年轻的生产部长盛气凌人的小模样。但我更了解梁副部长的老成，以及梁副部长藏在眼镜片背后那双阴险狡诈而又贪婪的目光。
厂外，小麻雀睡醒了，黎明已经挣脱夜的怀抱。在天地交汇黑与白的一刹那，仿佛有无数个精灵在天幕下舞蹈。美丽的、幸福的、快乐的、你和他、还有他和她，谁都在击壤而歌。厂广播适时唱响，热烈奔放催人奋进的旋律，是激励一代又一代神风人为之努力奋斗的方向。
曾经多少次跌倒在路上
曾经多少次折断过翅膀
如今我已不再感到彷徨
我想超越这平凡的生活
我要怒放的生命
就像飞翔在辽阔天空
就像穿行在无边的旷野
拥有挣脱一切的力量
曾经多少次失去了方向
曾经多少次破灭了梦想
如今我已不再感到迷惘
……
听了几十年的厂子广播，看了厂子几十年的风景，我不由得想起，在纯真年代，有一颗年轻的心，真的很美好。也是，破旧的，丑陋的，已是过去。繁华盛世的光芒照耀生活的美好，多少人为之奋斗，一代又一代人的汗水，成就了今天的神风集团。你怎能不夸她的飞跃，紧紧跟随新时代的脚步前进，前进！二十年啦，不！准确地说，二十五年了，我想我是可以感叹她的历史，足以见证她的辉煌。此时此刻，我沉醉在诗一般的情怀里，可是，等待我的，将不再是动人的诗篇。
年轻的生产部部长，早已经盛怒地坐在办公桌前。21～35用错钢圈，原本可以秉着实事求是的原则妥善解决，可有些人非要和他唱对台戏。那就没办法了，那是老虎头上摸虱子，找死。他神色严厉，眉头紧锁，抓起办公桌上的电话直呼我其名。赵晓松！令你马上通知21～35质量事故相关责任人速来生产部会议室开会。年轻的生产部长震怒了，声音震破我的耳膜。他将我现时的幻想，诗一般的激情，彻底粉碎。我害怕了，胆怯了，自责了，磕磕跘跘答一句：请部长放心，我们即刻就到。
说实话，电话那头只剩下“嘟嘟”忙音。我手拿听筒，可怜巴巴地怵在原地摇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