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光比我精神,树叶轻轻摆动,迎面微风正好。放眼看,厂区角角落落,早就被厂保洁工人打扫得干干净净。刚浇过水的草坪湿漉漉的,有几只小麻雀在叽叽喳喳的,相互追逐着,快乐地玩耍。厂区喇叭说,即将重播央视早间新闻。每天的晨风,每天的日出,每天叽叽喳喳的小麻雀,每天上下班的人群,对今天的我来说太值得回味了。
交接班已经完毕,此时的厂区大道上人迹稀少。上班的撅着屁股守在机台旁紧张地忙活,下班的早就一溜烟跑没影。以往,我不明白这帮傻子这么急匆匆跑回家干什么。我还笑话过这帮傻子,说这帮傻子白活了一场。我这样笑话他们,他们背地里指不定也这样笑我傻。
从成型二分厂到生产部王部长办公室,平时走路不超过十分钟。可在今天,我要用几倍的时间。我两条腿发软,像是大病初愈,身子虚弱得不行。走到生产部二层楼梯的拐角处,我一脚踩空,一个趔趄,差点让自己摔倒。幸亏我手快,及时抓住楼梯的扶手,躲过这一劫。妈的!我差点又出尽洋相。吓出一身冷汗的我,好不容易才摇摇晃晃,跌跌撞撞来到三楼生产部会议室。
我发现,椭圆形的会议桌上摆放的水仙,它纯白的小花不见了,翠绿的叶片也不见了,只有寂寞的根须还插在泥土里,少了清新甜蜜的香气,更没了生机勃勃的昨天。它在哪里?它的亲人和爱人呢?为何它昨日还在轰轰烈烈地盛开,而今却是这般的孤寂落寞。原来,它和我一样,再也没有轰轰烈烈的日子了。我害怕了,我是多么害怕,多么害怕面对年轻的生产部部长。年轻的生产部长,他一双眼睛,盛怒中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他那双眼睛,利剑般刺痛我的心。我感到自己像是掉进了万丈深渊,我想要拼命地爬上来,却又被那双眼睛无情地踩下去了。
程蛟和马龙也在来生产部的路上。两人一路说说笑笑,春风得意忘乎所以。这两傻子还哼起了小情歌,迷醉在人间四月天。他们俩天真的以为,他们比我赵晓松幸运。出了事故,上有我替他们顶着,下有大伟、贺全帮他们扛着,他们不用承担该承担的责任。老实讲,他们缺少教养,他们眼光窄小,胸无点墨,又爱玩点小聪明。他们爱在休息室玩玩小游戏,看一些不入流的段子,却还在戏称自己是个时代的宠儿。他们其实就是爱玩个小游戏的帮手,所谓的帮手,也就是跟在主角的屁股后面,拉来充充场面而已。他们俩来到生产部会议室,两人发现会议室的气氛有点不一样,感觉有那么点不太对劲。两人收敛点,不敢嘚瑟了,老老实实坐在会议桌一旁的椅子上。不知道把自己的双手摆放在哪个位置的程蛟,慌忙从衣裤口袋里掏出手机。他假装看一眼时间,手机显示屏显示,时间刚好是上午九点。
年轻的生产部部长王鸿胜强摁住自己的愤怒,在椭圆形会议室正中间的位置上坐了下来。我听见厚重的大木椅吱吱呀呀的,它像我沉重的叹息声。
会议开始了。年轻的生产部长说,今天把你们叫来,我想就21~35做一番详细调查。希望各位都能很好的配合,实事求是本着对自己,对厂子负责任的精神。要吸取教训,给21~35做一次总结,也给部里一个交代。
年轻的生产部长说话声音不大,但我看出来了,他在竭力克制自己。尽管我们这帮家伙让他不消停,在他繁忙的工作中,不停地给他制造麻烦。他还得平息自己的怒气,只要我们能本着实事求是的态度,他还想给我们一次机会,让我们能彻底反省自己。今后,在我们各自的工作岗位上,能踏踏实实干工作。希望我们这帮家伙,不再辜负他的期望。
会议室霎那间静得可怕,静得能听到我们的心跳。我们屏住呼吸,坐在椅子上一动不动。
实在是压抑,我瞄一眼年轻的生产部长,见他冷冷的眼神,见他毫无表情地质问我21~35用错钢圈是不是6月21号?问我操作工都有谁?讲真的,我来不及躲避,与他的目光碰了个正着,实打实的,我挨了他一耳光。我感觉自己像个小偷,极不光彩的,用我蚊子般声音哼哼:部长明察,21~35用错钢圈,正是6月21日。操作工是大伟和贺全,我边说边拿眼看大伟和贺全。
大伟、贺全呢?年轻的生产部部长抬头看了看坐在椭圆形会议桌旁两张陌生的面孔。
大伟慌忙说王部长好,说俺是大伟,又指了指坐在身边的贺全,说:他是贺全。
年轻的生产部长接着问大伟和贺全,6月21日,你们俩在生产21~35时,有没有发现用错钢圈?
大伟还是实话实说。说王部长,请相信俺俩。俺俩干第一个车轱辘,俺发现用错钢圈,俺俩立马停车不干。俺给程蛟组长打电话,向他上报21~35用错钢圈,俺们等他来处理。程蛟组长来到机床旁,他问俺有没有人知道这事,俺说好像安检员小李知道。程蛟说错了就错干吧,反正又没人知道。他还说干完的胎胚,只要经过硫化,就不会被人发现。俺俩不想干,是程蛟组长要求俺俩接着干。
年轻的生产部长随即把目光对准程蛟。
程蛟这个时候,表面上看像个没事人似的,有着事不关己的镇定。小心脏却在七上八下乱飞乱撞,小脑袋也在飞速运动。他告诉自己,不能说真话,绝对不能说真话,说真话自己就死定了。一定要把这事合情合理地推掉,要让年轻的生产部长相信自己说的话绝对的真实可信。我见他一脸无辜的老实交代,说部长,作为成型副组长,我深知质量事故无大小。我怎么会让他俩接着错干呢?我当时去了大伟机床边,在确定21~35用错钢圈后,就让大伟、贺全俩人不要再错干了。我见到马龙组长,也是这么跟马龙组长说的。
年轻的生产部部长继而问马龙,程蛟当时是这么同你说的吗?
马龙看一眼陈蛟,迟疑片刻才说,大概是吧,程蛟组长好像是这么跟我说的。
小李,作为安检员,你没发现问题吗?年轻的生产部长又问小李。
小李没吭声。他耷拉着脑袋,一副要死不活的样子。
年轻的生产部长又把矛头指向我。说6月21日,你怎么没接到程蛟、马龙、小李给你的报告?
我只好硬着头皮回答,说我没接到任何人的报告。我那天头疼得厉害,一直待在值班室,压根就没下车间。
年轻的生产部长一张脸气的黑青。说你们某些人,是在笑话我甄别不出你们谁在说谎,看来你们还是没能搞清楚问题的严重性。你们是不是想让这起21~35质量事故由大伟、贺全俩人来承担。你们想撇清自己,想让这事跟你们没有关系。你们中间某些人,出了事故,不能主动承担责任。那么好吧!我倒要看看,你们遮遮掩掩,最终会有个什么样的结果,我们拭目以待。你们先回去,小李留下来。
程蛟、马龙、大伟、贺全、还有我离开了部长会议室。留下来的小李可怜兮兮接受年轻的生产部长对他的强烈质问。
年轻的生产部长说小李,你是安检员,你当时真没发现21~35用错钢圈?你可是代表企业,代表安检部对产品质量实施监管。你怎么能什么都不知道呢?厂子设置你这样的岗位,难道就是个摆设?
小李还年轻,来厂子上班没多久,他哪见过这阵势,早吓得腿抽筋。他结结巴巴,磕磕绊绊说:王部长,我说实话,那天情况我清楚。那天下班后,程蛟和马龙找过我,他俩请我去五岳山庄喝酒。程蛟说21~35用错钢圈,问我知不知道。我说不是太清楚。程蛟就说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说这事烂在肚子里不提也罢。他还说这件事也不能让赵班长知道。
年轻的生产部长紧皱眉头,语重心长地批评小李。说小李啊!在厂子利益与个人交情面前,孰重孰轻,你不清楚吗?你先回去吧,等候厂部处理。
小李垂下头,耷拉着脑袋。这个刚从职高毕业还没多久的小年轻人,对21~35质量事故,有了深深地自责和不安。进厂子之前,爸妈千叮咛万嘱咐,教他在工作中,为人处世要圆滑一些,说做人做世不能太呆板。为了圆滑一点,他辜负了诚实和善良,也丢失了自己最初的单纯与美好。他等着厂部的处理,知情不报,他知道自己真的错了。
程蛟、马龙,还有我,我们三并没有急着离开。我们在厂子对面的小报亭边喝啤酒边等小李。我们心照不宣地等待着,其实,我们是急于想知道年轻的生产部长找小李谈话的具体内容。
小李来到小报亭买了瓶可乐,正准备离开。程蛟叫住他,问他:李子,部长找你有啥事?我们等你吃饭呢。
小李这会学精了,找了个借口,说家里有急事,他得赶回去。说部长留他没啥大事,就问他有没有发现21~35用错钢圈。他说,他当时不在四十万套,他在成型二分厂。部长就让他回家,批评他监管不力,让他等候处理。
程蛟深吸一口气,“嗯”了声,说本来就是嘛。又假惺惺关心小李,说李子啊!家有事,需要哥帮忙,你尽管说。
小李摇摇头,冲程蛟摆摆手,掉头就走。
程蛟又请正往喉咙里灌啤酒的我吃饭。其实,我一点都不饿,我那胃已经被几瓶啤酒撑得胀痛。可我还是跟程蛟和马龙一起,去了厂子附近的豫轮菜市场吃所谓的早餐。
来到菜市场,我们在一家清真羊杂馆门前的简易饭桌旁坐了下来。烈日当头,羊杂馆老板就在店门前那块露天地面上搭架,再扯上一层黑色帘布,用来遮阳,顺带着挡雨。我们三刚坐下,戴小白帽的羊杂馆老板忙不迭地跑过来,亲昵地招呼我们,问我们吃点啥,喝点啥。我真想怼他一句,一把年纪的老男人,说啥也不想想,来你家还能吃啥喝啥。羊杂馆,不就是搞点羊大件和羊杂碎,放锅里一锅烩。又没啥山珍海味,更没啥鲍鱼燕窝鱼翅。喝点啥?来你家喝白水,不喝酒,你愿意吗?也是,这年头,嘴巴好使,能赚钱啊!能把别人口袋里的红票子装进自家腰包,这叫啥?这叫本事。我想了想,也就释怀了,决定不和他计较了。
我们三一人一碗羊大件,又要了件月山冰啤。
被炖好的羊大件卧在碗中间,奶白色浓汤上漂浮着几片翠绿的香菜,几滴芝麻油星星点点浮游在汤碗里。
我不紧不慢地喝啤酒。以往这个时候,莲已经买好菜,在这里等我吃碗羊大件,然后,她和我一起回家。那会,我逢人就说,她是我媳妇,她叫莲。莲总是大大方方,得得体体,温柔地微笑着。莲笑的时候,胸部曲线可真美,两只肿胀玩意像是要跳出来。那两只柔软的肉球球,突突的多叫人眼馋。我甚至怀疑过自己是不是太傻,我怎么就那么稀罕莲呢?我不喜欢看别的女人,别的女人哪有我的莲有味道。我喜欢把头贴近她的心房,听她急促的心跳声。然后,我像个孩子似的在她的怀里睡个安稳舒适的觉。
现在呢?现在的我是孤家寡人一个。一个人回家,一个人在冰冷的屋子里,即便是在酷热的夏季,我也感觉不到一丝家的温暖。家,对我来说,只是一个遥远的记忆,一个飘忽不定的梦,我在梦里游走,在梦里追寻我那已经失去的家。
无数个温馨的画面潮水般向我涌来,无数个莲的影子在我的梦里向我呢喃细语,还有两个孩子天真烂漫地笑。小姑娘毛毛亲我的胡须,扎痛时大哭大闹,说爸爸不好,爸爸坏!毛毛稚嫩的声音,让我别提有多心疼。比毛毛长两岁的小毛头,跑过来帮妹妹,在我的后背上“啊”的咬一口。然后又迈开小短腿跑向他们的妈妈告状。说妈妈!妈妈!爸爸又把妹妹惹哭啦。妈妈!妈妈!快叫爸爸给我和妹妹扮大灰狼,扮大灰狼!
不瞒各位,我还真就披上我的黑外套。我弓着背,猫着腰,又趴在地上,扮大灰狼“嗷呜!嗷呜!”朝两孩子狂叫。莲过来了,朝我的屁股猛不丁拍上一巴掌。我作势要把娘儿几个全吃掉,我说我就是大灰狼。娘几个就合起伙来对付我,我气得吹胡子瞪眼,娘儿几个却笑得东倒西歪。毛毛羞我,说爸爸不乖,妈妈做的好吃的不让吃。我的小毛头在一旁幸灾乐祸,拍着小手喊:爸爸快投降,投降就有肉吃。
莲笑的春花灿烂,莲数落我,投降也没肉肉吃,谁叫你们的爸爸那么凶,扮大灰狼吓坏我们宝贝。
我投降了,我举起手来,说我不要做大灰狼,我是爸爸……
我陷入悲怆的回忆里,潮湿的心又泪湿了我的双眸。我慌忙拿张餐巾纸,拭去眼角的泪水。食之无味,真的食之无味。汤碗里美味羊杂、青翠的香菜、浮游着的芝麻油、浓白的奶汤、凉爽的啤酒,此时此刻再也激不起我的热情,我感觉不到来自美食的诱惑。
可我把这种心思藏得很深很深,从不轻易碰触。当感情的潮水一旦开闸,我就拼命地找地方发泄,我找廉价的婊子,我找小红……。离开莲,我以为我有傲人的工作,我被人崇拜尊我为赵班、赵头。我呼风唤雨,抬头见喜,俯首拾财,举手摘冠。我得到了,我以为这才是自己想要的生活。我应该比以往更幸福快乐,可我的心里空落落的。当我真的拥有这些,幸福仿佛是在与我背道而驰。
热闹的菜市场熙熙攘攘,人群川流不息,他们是多么的从容和惬意。卖菜的小贩高声叫卖:新鲜的黄瓜便宜卖啦,五毛钱一斤。新鲜的没泡水的长豆角一元一斤,快来买吧!快来呀!过了这个村,可就没这个店……
爱占便宜的大叔大婶们,疯了似的抢购,踩坏一旁卖鱼小哥血红的塑料盆,逼迫卖鱼小哥不厌其烦叫嚷:麻烦起开脚,快让开!快……
我看出来了,卖鱼小哥是真的不敢得罪这帮强悍的大叔大婶。我见他无奈地吐了口唾沫,硬是把一股子愤怒全憋回肚子里。
我觉得自己像极了眼前的卖鱼小哥。我讨厌卖菜的小贩,也不喜欢买菜的大叔大婶,尤其是不喜欢他们的眼光。我说他们眼皮薄,为贪图那么点小便宜,他们竟然随意踩坏卖鱼小哥的血红塑料盆。可程蛟的看法就不同,他认为活着的理由,生存的法则,就是要见利,就要有所图。他说,这符合市场经济,符合市场需要。
我再次有了与程蛟道不同不相为谋的纠结,看上程蛟是我的失败。心想自己阅人无数,这一次,果真算我看走了眼。我以为自己可以轻易地拿捏程蛟,结果发现我被程蛟咬死了。狗日的程蛟太狡猾了,比狐狸还要狡猾,这让我的感觉非常不爽。
我那头炸裂般疼痛,我怀疑自己脑神经萎缩提前进入状态,不用等我到七老八十,我已经呆痴痴傻了。21~35质量事故,让我疲惫不堪。白光晃得我睁不开眼,有人说我的肤色之前还算是健康的白,现在是蜡黄,毫无点血色。豆大的汗珠从我的前额滚落下来,身体里所有零部件都在向我提出抗议。日他娘的龟孙!我骂骂咧咧。马龙和陈蛟,这两货假装看不见听不见。我们三喝着啤酒,说些不痛不痒的话,到了午饭时间,我们三在焦虑不安中分开,各自回到各自的家。
午饭不吃了,我也不饿,赵小兰又不在家,我懒得脱衣服,一头倒在床上。小卧室又燥又热,我打开空调,想要抛开一身的疲惫,抛开撕裂的头疼,抛开恼人的焦虑,抛开潜在的不安,抛开心上的莲,强迫自己睡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