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武从梨溪村朝磨盘镇出发了,他这次是为了返回而出发。
他依旧是个流浪汉的模样,挎着一大包吴家为他准备的干粮—烙的玉米饼,他估摸着这包玉米饼足够自己吃个七八天。上次路过磨盘的时候,他好似记得有两三间铁匠铺。他这次就是直奔那些铁匠铺而去。两日的行程对他来说算不上长,他已经用脚走过了省内很多地方。一百多天,每天都是东躲西藏。一直是一个人孤独地行走。一直是忍饥挨饿,饥寒交迫。总算误闯进了梨溪,总算遇到了能使他今后安顿下来的好人家。他希望自己这一趟能不虚此行,学会打铁技术,往后在梨溪安身立命。但钟武也明白此行会给自己带来危险,那些通缉令还在省内的城市张贴着,有些虽然陈旧模糊,但各地的关卡依然还有。为了这个栖身藏匿之地,他明知一旦被发现有可能被抓,但总比永远无着落的漂泊要好。只要不改变这身行装,只要是一身的臭气熏天,或许就能躲过盘查。他自己已经逃脱了多次盘查,混过了很多关卡,就是因为这副流浪汉讨口子像。所以无论有什么危险,为了从此安顿下来,不再过痛不欲生的漂泊生活,他决心冒险前往磨盘,学会手艺。
从梨溪到磨盘一路依然是翻山越岭,路途崎岖。由于有了期盼,钟武的心境却与上一次来的时候完全不同。感觉一路的风光却一景胜过一景,出奇的好看。刚刚还大雨滂沱水雾缭绕湿透了一身,一会又雨过天晴,豁然开朗。藤蔓上鸟儿在树梢上跳来跳去的啼鸣,夜晚猫头鹰的叫声,都使他一路不觉得疲惫,寂寞,冷清。
磨盘镇是清宁县区级辖区的一个镇子,这个区管辖附近五六个乡镇。流经梨溪的大渡河也从磨盘镇的外面流过。河边码头常常停靠着六七艘木帆船。从码头的仓库把货船运到下游城市,又从下游城市杨帆拉纤把货带回磨盘。镇子有东西南北各一条街道,街道的房屋低矮破旧几乎都是各色商铺,里面摆放着各类商品及本地的物产。偶尔能瞧见几个院落,这些院子夹杂在民居中显示出它的与众不同。油漆过的大门,门内是砖砌的照壁,有各式图纹。路过的人都是望一望就匆匆而去,不会停留。院子高墙内偶尔会传出凶恶的狗吠声,令人胆颤心惊。这种院子钟武在省城读书的时候见过很多。省城有一条提督街几乎都是这样的院子,比磨盘的还要气派,还要多,一个挨一个,好多外面还立着两尊石狮。
钟武找到了铁匠铺。这两三家铁匠铺都隔着较远,不在一条街上。磨盘一逢场,从四面八方来的人把街道挤得水泄不通,摩肩擦背。幸好他来时不逢场,街上冷清了很多,人来人往少了,甚至还有些商铺都关了门。他比较了一下先选择一家街道窄的周记铁匠铺,在它对面的墙角处背靠墙坐下来。从铁匠炉生火,燃起炉火,到听见风箱“卟嗞、卟嗞”响动。添加煤块,煤块烧的通红,腾出火焰。长柄铁钳夹着铁块插进通红的炭火中,铁块烧的通红,夹出来放在铁砧,叮当叮当有节奏的捶打。反复几次,一块原本硬邦邦冰冷的铁块就变通红软软的东西被捶打成型了。他一整天就看着这铁匠铺,从锤击的节奏,到大锤小锤打下去的轻重,他都默记于心。他从什么形状的铁块怎样翻动锤子的细节都没有放过。他从别人扔出的垃圾中翻找出写过字的纸张和还能用的铅笔头子,坐在那儿勾画出铁匠炉、烟囱、铁砧、大锤、小锤、勾钳之类的草图。他还用自己的方式把捶打的力度按音乐的简谱方式记在纸上。路过的人都感到好奇,伸头看他,他也抬头相望:“叫花子还能写字,稀奇!”就不解的离开了。
白天就是这样度过,居然还有人往他丢下一些零钱,把他当叫花子了,他也不捡它。还是目不转睛的盯着打铁的人。等到有些小叫花子来抢钱的时候,他才提起棍子把这些人打跑。
晚上随便找个草堆钻进去睡,手握拳头还按照铁锤的节奏轻重,上下摆动默记着捶打的力度。就这样日复一日,他感觉可以成为铁匠了,能打出各种各样的农具的时候已经过去好多天的时间了。
钟武忽然感觉不对,感觉毕竟是感觉,如果一旦回到梨溪打不出农具,那岂不是闹大笑话,让人耻笑,还能待在梨溪吗?他觉得无论如何该去亲自学学,实践一下。他去的第一家就是他天天守在这儿看的那一家,隔得不远,跨过街就到了。还没到“周记铁匠铺”的门口,捏着铁锤的活计就大声朝他吼了起来:“讨饭的,滚远点!”当他解释说不是来要饭而是来想找活干时,那个当师傅的把手锤“咣”的一声锤到铁砧上说:“没活干,别挡了生意,到别处去找。”钟武只好忍气吞声地走开了。
第二家依然如此,一走到门口还没还没容他开口便被骂着撵走了。到第三家时,钟武的境遇更糟糕,不光挨了顿骂撵他走,还嫌他一身的臭气。从里面出来的老板娘,一副凶恶像,把正端着往地上泼的一盆水,直接浇到他的头上,从头到脚淋湿了。他觉得想亲自摸摸铁锤,打一阵子的希望被这盆水彻底浇灭了。他甩着满头的水,湿淋淋地朝镇子外走去。就像个泄气的皮球,更像个落汤鸡似的。快走到镇子的尽头时,他居然又听见了打铁的声音,就朝着声音传来的方向走去。
这是间不大的铁匠铺。除了铁匠炉、风箱、铁钻,门口还摆着几件打好的农具和刀具一类的成品,门店连个招牌都没有。钟武走到店门口停了下来,朝店里张望,傻乎乎的模样。
“年轻人,周身都湿了,进屋来烤会火,小心着凉了。”店里一个四十岁的男人停住了手中的活路对钟武说。
钟武颤抖着走了进去,靠近铁匠炉。炉内的炭火正烧得旺,炉壁温度很高。一靠近,他就感觉到周身热烘烘的,湿透了的破烂肮脏的衣裳散发出了蒸汽,一会时间就烤干了。
“师傅,一个人打铁啊?”钟武搓着双手小心翼翼地问。
“徒弟媳妇病了,回乡下去了。”铁匠师傅说。
“你一个人打铁不累吗?”钟武问。
“累啊,但还得打。打累了就歇会吧,打铁本身就累,力气活。”铁匠可能也是一个人打铁闷,竟和钟武这种叫花子模样的人聊了起来:“年轻人,有手有脚咋出来流浪呀?找点活干,就挣得口饭吃。”
“师傅,乡里穷,没活干才跑出来的。”钟武脱口说。他明知是在撒谎,但也很无奈。他见这个铁匠厚道,就趁机说:“我能跟您学打铁吗?”
“你打铁?”铁匠笑了笑说:“看你样子,文质彬彬的,打铁这活累人,要有力气才行。我怕你干不了,一天就累趴下了。”
“我有力气。”钟武赶紧说:“如果不行,你撵我走。”
铁匠正愁缺个帮手。他先告诉钟武打铁的要领,如何跟着他下锤的节奏打;如何掌控铁块烧红的火候;风箱在什么时间拉;什么时候该添煤块等等。晚上关店门的时候,他告诉钟武,因为店子小,关门后他要回家。后边有米,自个弄饭吃,关了门就在店里守夜。临走时又告诉钟武徒弟回来了就得走人。他说他这店小,接不了多少活,养不了两个徒弟。铁匠说这话的时候口气中带着歉意。
铁匠走后,钟武关了门。走进后边看见有半碗米放在破旧的木柜上,旁边有个烧饭的土陶灌,有个盛水的缸子。钟武没有去烧饭,而是摸出了发硬的玉米饼,啃了起来,再拿瓢舀了水喝,然后就靠在已经熄了火但还暖烘烘的炉壁坐下来休息。
第一次打铁,没一会就手臂酸痛了。钟武感觉铁匠在照顾他这个生手,故意放慢了节奏,铁匠告诉他,烧红了的铁块就会听话。就会变软,就可以随心所欲地捶打出你所需要的形状。所以,尽管觉得很累,手臂的肌肉疼痛难忍,还是坚持了下来。
第二天一早,铁匠来的时候,钟武已经开了门,生燃了炉火,把屋里屋外打扫干净。铁匠进屋看见那半碗米还在便问钟武没吃饭吗?钟武告诉铁匠他带的干粮还有不少。铁匠见这小伙诚恳,居然没动那半碗米,还是吃自己带的干粮,感觉这年轻人不错。动了恻隐之心。问了他的情况,从哪里来,到哪去,往后有什么打算。听钟武说从梨溪来时,他吃了一惊。
“梨溪,没听过呀,那是个什么地方?”铁匠问。
“离这儿一两百里,两天的路程。”钟武说。
当铁匠通过钟武的谈话,得知那地方偏僻,落后连个铁匠铺都没有时,他才跑出来学打铁,想在那里方便帮乡亲们搞个铁匠铺,也好自己在那儿落个脚,安顿下来。
“拜师吧,我姓刘。”刘铁匠进屋舀了碗水,递到钟武手中说:“年轻人有志向,我支持。这碗水就当你敬师傅的茶。,我收你这个徒弟。”
“师傅。”钟武没想到刘铁匠如此畅快地收了自己当徒,感慨地跪下举着那碗水说:“谢谢师傅收留,受徒弟一拜。”
从那以后,钟武就和他以师徒相称,就每天跟着刘铁匠学打铁。学得非常认真刻苦,重活都抢着干。刘铁匠喜欢他的那股吃苦劲,更喜欢他什么东西一学就会,一点就通的聪明和机灵。而且也知他这次是为了安身梨溪才出来学手艺。所以不能像往常带徒弟,带个两三年才出师。他除了教会他基本技能,还提前教会他打铁的各种技术处理,包括如何淬火,如何对刀具的开口之类秘诀和技术。
刘铁匠是个非常耿直而侠义的汉子,他深知钟武这样年轻的流浪汉的生活不易。他从钟武的言谈举止,揣测出了他是个读书人,是个学生。学生变成流浪汉、讨口子几乎没有见过。而他为什么要当个流浪汉呢?仅仅是个孤儿吗,肯定不是。如果要安身,留在磨盘,或到别的地方都行,只要有个手艺。从第一天来,见他似落汤鸡的样子,到早晨来居然那半碗米还在,没弄成饭吃,吃带在身上的干粮,见过有这样的流浪汉吗。刘铁匠活了几十年,从未见过,他只见过那些从来就不愿劳动而伸手要吃的人。几乎都是这样的人,讨口讨成了懒惰的不劳而获,毫无尊严的人。他更感觉钟武这人说话很少,每一句都客客气气,听了舒服。他几次想留他下来,试着问了几次,钟武都婉言谢了,说是答应梨溪,不能辜负人家,不能言而无信。刘铁匠就更喜欢这年轻人的为人,更喜欢他作了流浪汉还有如此的好人品。
中午是媳妇从家里送饭到铁匠铺来,刘铁匠都要叫他一块吃,但每次都见他吃得很少。饿了时又见他从那包里拿出出发带的包谷粑吃几口,舀碗缸里的水喝。晚上给他盛了半碗米,第二天依然是原封不动放在破木柜上。刘铁匠当时就在想,钟武要是愿意留下来,他要收他当个义子,但他知道他信守对梨溪那偏僻村落的承诺不会答应。所以刘铁匠决定破例,在短时间内教会他打铁的手艺,打破这种师徒关系学艺三年才能出师的不成文的规矩。
刘铁匠年轻的时候学艺也是这样,三年的学徒。其实三年的时间大部分都是帮师傅打工、卖力,只是那几样关键性技术非要到学徒期快满师傅才传授。有天晚上回家,他看见区公所的墙上贴了张通缉令。有个人在看,而且还读出声来。他看那画像上被通缉人犯的眼睛怎么看都像自己铺子上收的徒弟。刘铁匠没有声张,回到家也没敢跟媳妇说,只是叫她第二天中午去弄些肉,做成好吃的送到铺子上来,另外再烙些包谷饼来。
那天晚上,刘铁匠睡在床上翻来覆去老是睡不着觉。虽然那通缉令的画像是个学生模样的人,但他越想与这个徒弟一样,特别是那双眼睛,清秀,深邃,明亮,有一种天资聪颖的东西。他每翻一次身,就弄得床“咯咯”地响,弄得媳妇不停地埋怨他。
清晨,刘铁匠一大早就到铺子上来了。钟武也早就如往常一样,把铺子收拾干净,升了炉火。刘铁匠没有动声色,只是利用这上午的时候,把还未讲透的技术讲了,反复告诫徒弟要记牢。中午媳妇送饭过来的后被刘铁匠马上打发回去,又吩咐钟武去关了铁匠铺的门。
“师傅,吃饭关啥门,往天不是没关吗?”钟武疑惑不解地问,而且还看到师娘送来的饭多了碗肉。
“叫你关,你就关嘛。”刘铁匠说:“我问你,你是不是叫钟武?”
“是叫钟武。”钟武回答。
“这就对了,一日为师,终身为父,钟武你出师了。”刘铁匠说。
“出师了?”钟武吃惊地说。
“出师了。吃过饭你马上走,这碗肉是师傅给你送行专门准备的。你吃过了就马上走,不要问为什么。”刘铁匠抹了把眼睛说,他的眼睛已经红了。
“师傅,我有什么做的不对吗?”钟武还是不明白地问。
“我不问你的过去,反正你马上回到梨溪去。那偏僻,没人认识你,你反正不能在这里呆了。”刘铁匠说。
“师傅。”钟武叫了声,跪到刘铁匠的面前。他马上反应和明白过来了,师傅一定是看到了那张到处都贴了的通缉令。但师傅没有去举报他,没有去领赏钱。他望着刘铁匠,眼泪流了出来说:“我不会忘了师傅的大恩大德,谢谢师傅,我这就走。”
“不行,把这碗肉吃了才准走。”刘铁匠也是含泪把那碗肉递到钟武手上。
钟武接过碗,含泪吃着。趁他吃的时候,刘铁匠又告诉他回到梨溪开铁匠铺要采买什么东西,只管托人来找,他一定尽力帮忙。往后有时间他也会到梨溪去看他,只要记住有他这个师傅就行了。
钟武收拾好自己的东西,又带了师娘给准备的包谷饼,跪下给刘铁匠行了个大礼,再喊了声师傅,就依依不舍地上路了。刘铁匠也是含泪立在铺子门口,一直看到他走得看不见人了,才长叹气说了声:这孩子命苦,才转身进去,立在铁钻旁,有气无力地打不下铁了。他还在担心,兵荒马乱的年头,不知道这孩子将来会是什么命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