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玉兰到达那天,整个梨溪村就像过节一样欢乐起来。听到她来的消息,干活的人都丢下手里的活计,女人都牵着小孩,抱着小孩,扶老携幼地赶来,围住这个从城里来的女人看。铁匠铺门前,热闹空前。男人都交口称赞,女人都羡慕不已。城里的女人就是与乡下女人不一样。很多人都是第一次见到城里来的女人,而且是一个有文化、彬彬有礼、举止温文尔雅的女人。
“好漂亮啊!在磨盘那些地方根本就见不到这么漂亮的女人。”有男人说。
“简直跟画上的人一样。”也有人说。
“漂亮,就是漂亮。磨盘的女人咋能比,磨盘的女人跟咱梨溪一样,没个漂亮的。”
“你不说,人家跟钟武还真相配。”
“嘿,我家女人有这么漂亮,死了都心甘情愿。”有男人羡慕说。
“简直像仙子一样。”
“你没见过仙女吗?”有人问。
“没见过,梦见过。这不就是活生生仙女吗?”有人说。
“钟武这小子啥福气啊,讨这么漂亮的媳妇。”
还有几个大娘忍不住上前拉拉陈玉兰的手,摸摸她身上的衣服满足自己的好奇心接着说:“粉皮白肉,细嫩得很哟。”
“是啊,哪像我们梨溪女人个个都肉糙皮粗的。”
“知道吗?人家在省城读过书,当过老师,就是不一样。”有人说。
陈玉兰在众目睽睽的包围之下,显得很不自在,手足无措。她从未经历过这种场面,更没有过这么多人都在议论自己。当着你的面,七嘴八舌弄得十分尴尬,说不出一句来。她只是羞涩地望着站在自己旁边的钟武。钟武显得更加刚毅了,更加有男子汉气魄了。但脸上透出了苍伤的神情,使他更加有男人的味了。他这时笑得眼睛也眯了起来,张开的嘴都合不上了。
“散了,散了。”吴老汉仍是笑呵呵的朝大伙挥手说:“陈老师是我钟武兄弟的未婚妻,往后就是咱梨溪的人了。往后学堂建好了,就是梨溪娃儿们的老师。散了,散了,该干什么干什么去,往后天天都见得到。大家让陈老师歇个脚,喘口气,好吗?”
人群这才逐渐散开,还有人走的时候回头张望,轻声议论。
街边上,吴小运和几个年轻人拉着吴二娃和吴小云围着打听接陈玉兰一路上的情况。
“顺利么?”吴小运问。
“顺利。玉兰姐还给我们钱呢。”吴二娃说,“她人真好。”
“我们还住了旅店,舒服。”吴小云说。
“就这些?”吴小运又问。
“还坐过马车,真舒服。”吴小云说。
“最舒服的是下馆子,味道真的好,好得我现在都还在想。”吴二娃说。
说的大伙都羡慕的流出来口水。
“你们两个好福气,下次不要你们去了,我亲自去。”吴小运咽下口水说。
“哥,我们这么辛苦,把玉兰姐完好接回来了。你看我肩膀都红肿了,够辛苦了。”吴二娃说。
“辛苦,又坐马车又下馆子,还辛苦,我连马车都没坐过。”吴小运说:“还好意思说辛苦。”
他这一说把大伙逗得哄堂大笑。
人群刚刚散开钟武正要牵陈玉兰的手往屋里走,一个女孩突然站到陈玉兰面前,眼睛睁得大大的。这女孩长得眉清目秀,两只大眼睛里闪着灼热的光亮,皮肤被太阳晒的黑黄,但透出一种早熟的青春的味道。
“小秀,叫玉兰姐。”钟武对陈玉兰说:“她是吴大伯的女儿,吴小秀。”
“小秀”陈玉兰先叫了她一声,觉得这女孩挺可爱的。
“姐,我能叫你姐吗?”吴小秀说。
“当然可以呀。”陈玉兰不介意地说:“在梨溪有个妹子多好。”
“姐,我走了,不耽误你和钟武哥亲热了。”吴小秀说完话,调头走了。
吴小秀调头的时候被陈玉兰看到她眼里闪着泪花和一种莫名其妙的情绪。
“这小秀是咋了?生我的气么?”陈玉兰迷惑地说。
“别在意。小秀是被她爸宠坏了,任性惯了。”钟武说。
“我喜欢她,好单纯,好活泼。”陈玉兰说。
“她都叫你姐了,你就把她当个妹妹。”钟武说。
一进屋,钟武和陈玉兰紧紧相拥,眼里都止不住涌出泪水。他们又相互擦拭泪水,又热烈狂吻。他俩还是第一次接吻,而这第一次接吻就吻得非常狂热、长久。都恨不得从此融为一体。这种久别重逢,彼此都心跳不已,久久不能平静。隔了好久,才平静下来,钟武默默地看她整理带来的东西,瞧她认真的分类挑拣开码放。
“你咋想通了来梨溪?”钟武探头问她。
“明知故问”陈玉兰说:“你都躲到这儿来了,我还能不来。”
“你爸妈知道你来梨溪吗?”钟武又问。
“骗呗,知道了我还能来吗?又是明知故问。”陈玉兰笑了笑说。
“玉兰,咱往后的日子可能很苦,生活很艰难。”钟武说。
“艰难就艰难过。我从磨盘走到梨溪,一路啥苦啥难都经历了,我不怕。”陈玉兰说:“你不是说这儿好得不得了吗?是什么世外桃源,什么夜不闭户。”
“我怕你后悔”钟武说:“是到是这么个地方,但是生活会枯燥。”
“后悔啥?人这辈子怕后悔,就什么都别干了,活着都没有意思。我给你置办了几身衣服”陈玉兰一一清理出来,“有春夏的,有秋冬的。你试试。”
“我穿的这身衣服还是吴大伯的。你拿一套新的,我们去还给他,吴大伯人好。是他收留了我,在他们家吃的第一顿饭。如果不是他,我不知道现在会怎么样,在哪儿,根本就见不到你。”
“钟武”陈玉兰突然停住收拾东西瞧着他说:“你老实告诉我,那天在校门口斜对面的叫花子是你吗?”
“是我。”钟武犹豫片刻说:“可我又怕你认出我,怕我吓坏你。”
“我就知道是你!”陈玉兰抱住钟武伏在他身上哭了,“你害我天天六神无主,你害得我差点成疯婆子了。你根本就不知道我有多担心你,整天提心吊胆,怕你被抓走了,怕我从此再也见不到你了。我真的好苦啊,我都快撑不下去了。有时候,真的不想活了。”
钟武抱紧她,把她搂在怀里,吻着她。等她呜咽一会才说:“都过去了,都是我不好,惹得你担心、痛苦。从现在开始,我们好好过,梨溪真的很好,我们会过得很好的。”
“通缉的事是怎么回事?”陈玉兰抬起泪眼朦胧地望着他问。
“玉兰,太残酷、太恐怖了,我不想你现在知道这些,但是你要相信我做的事一定不是坏事。”钟武不无忧虑地说,因为他怕知道真相会背上沉重的包袱,沉重的的精神负担。
陈玉兰相信他纵火烧死上司绝不是钟武平白无故干的事。他为此也付出了惨痛的代价,变成亡命天涯的流浪汉。她不能再戳他的痛处他了,就没有过多的追问。她静静地躺在他的怀中,默默感受他那迸发出的情爱和听他的心跳。
那夜,他一直不停地吻着她,一直到她闭上疲惫的双眼,熟睡了。而钟武却睁着眼,久久不能入睡,温情地抚摸着她的头发,因为他不知道往后的日子会是怎么样。能使她长久幸福吗?他反复问自己,如果能当然好,如果不能呢,岂不是辜负了她这片痴心。
钟武和陈玉兰的婚礼是吴老汉亲自操办和主持的。他觉得这个婚礼对梨溪来说非常重要,是他这一生的荣耀。这对新人是梨溪开天辟地一对人才,都读过书,都有文化。所以他在院里摆了两张桌子,吩咐妻子煮了几块腊肉和萝卜青菜,一桌摆几大碗。还把老二吴天云、老三吴天名和几个村里稍稍说得上话的赵家老大和丁家老三都邀来参加。这些人都是在梨溪办得成事和名望稍大一点的人。吴老二和吴老三对大哥唯马首是瞻,觉得大哥是家族兄弟和村上拿大主意的人,所以言听计从。赵家老大和丁家老三恰恰缺少主见,遇事都要找吴老大参谋盘算一番。所以吴老汉不仅成了吴家的主心骨,也就成村上颇具号召力的人了。钟武和陈玉兰的婚事,本应让全村的来热闹一阵子,但是当初钟武流浪来的时候,村里人冷眼相待的情景使他心寒不已。何况他已认下了钟武这个兄弟,就按自家兄弟大哥操办请几个外姓人见证就行,更何况家境捉襟见肘不容许大操大办。
而吴小秀、吴小运、吴二娃、吴小云几兄弟更是十分高兴。桌上除了有老腊肉吃还会喝几口自个儿酿造的米酒解馋。
来的人都入座了,桌上冒着热气的一大碗腊肉早已使人垂涎三尺,就等钟武和陈玉兰入座。
“大伯,我送你套衣服。”陈玉兰捧着套新的折叠整齐的衣服走到吴老汉面前说:“当初你把衣裳都给钟武穿了。”
“新的?”吴老汉伸手摸了摸对钟武说:“你穿我旧的,送我新的,是哪门子规矩,还把我当大哥吗?”
“大哥,你待我恩重如山,我无以为报,就把它当作纪念吧。”钟武说。
“大伯,你收下,钟武和我的一点心意。”陈玉兰在一旁说,说完她又把一条围巾系到吴李氏的脖子上说:“围上冬天不冷,大婶。”
吴李氏双唇颤抖起来,用她那干枯粗糙的手摸住围巾说:“这东西好贵,花钱呗。”
“收了,收了。”吴家俩兄弟和其他人都劝说收下。
只有吴小秀眼巴巴地望着瞧着陈玉兰。爸妈都有礼物,难道钟武哥唯独忘记自己。
“小秀,钟武说你借他用的镜子又小又旧,他写信告诉我专门给你捎了个大的送给你。”陈玉兰把一个圆盘大小带金属框的圆镜递到她面前说:“没事你就照照你漂亮的脸蛋。”
吴小秀拿到镜子高兴地跳了起来,抱住陈玉兰说:“姐,谢谢你。钟武哥,谢谢你,你写信还没忘记我。”说完就拿起筷子,分别往陈玉兰和钟武的碗里夹了块又大又厚又油的腊肉。
“他们都有礼物,我们什么都没有,玉兰姐不公平呀。”小运他们几个年轻人也起哄了。
“要什么要,想要板子么?”吴老汉笑呵呵地吆喝说。
“爸,你当然高兴,旧的换新的,就不许我瞎叫一下。”吴小运嘟起嘴说。
“小运、二娃、小云。”陈玉兰对他们说:“我给你们的礼物是学堂建好后,晚上到学堂我教你们识字读书,这是钟武哥安排的。”
“光教他们不教我吗?”吴小秀又争着问。
“有你,村上的年轻人都去。”陈玉兰说。
“教他们干啥,牛高马大了。读书是小娃娃,你们跑去岂不是成大学生了。”吴老汉笑了说:“吃饭。”
大家一阵哄堂大笑,你一句我一语,婚礼的气氛瞬间热烈了。
这时钟武看见陈玉兰低头对着碗里的那一大块腊肉手足无措,一副可怜兮兮的样子。
“吃吧,香!”钟武悄悄对她说。
陈玉兰夹起来,鼓足劲放进嘴里,一嚼满嘴油水爆开。她赶紧闭紧嘴,使劲咽了下去,还真香。
吴小秀看她那模样抿嘴笑了。
钟武悄悄的捏紧陈玉兰的另一只手也会心的笑了。
“诸位兄弟,今天是钟武兄弟和陈老师的婚礼。从今往后,他们就是梨溪的人了,大家要帮衬着。”吴老汉端着酒碗说:“铁匠铺马上开张了,学堂也快建好了,到时候娃儿们、青年人都去读书,咱梨溪人就成了书香门第。”
“大伯,你说错了,书香门第……,反正说错了。”吴二娃出去见识过,纠正说,但他又说不出错在哪儿。
“书香门第我是听祖辈说的。错了就是书香满地,大家都识字,陈老师,对么?”吴老汉问。
“对,对。”陈玉兰点头微笑。
“陈老师,乡下婚礼就这样,有肉有酒就是了,你满意吗?高兴吗?”吴老汉又问。
吴老汉这一问使她情不自禁地流出了泪水来。她不止一次想过向往的婚礼,应该是有婚纱、有鲜花、有伴郎和伴娘、有无数的亲朋好友的祝福;有她穿着婚纱,由钟武挽着她的手,缓缓地走向神父;接受神父为他们祝福和祈祷。那时候教堂的钟声会敲响,在空中回荡久久不息。但眼前的婚礼,虽然寒酸的,但婚礼中传递出来的期盼的信息,使她感受到了这份厚重的情谊。所以她含泪望着大家,表示了她的谢意,而这时钟武把她的手握得更紧了。
不久后,梨溪第一个手工作坊铁匠铺开张了。吴小运还托人从磨盘捎了挂鞭炮,“噼里啪啦”放了起来。村里人把家里损坏残缺的农具都拎来,换回了新的农具。铁匠铺开张就热闹持续了好多天,而陈玉兰的学堂开学后的第一天,恰恰是冷清得使她心寒。门口只有她和吴小秀孤单地立在那儿,四处张望,望见那些四处乱跳乱跑的孩子,却没有人来学堂上学。
“姐,找我爸和钟武哥去。”等了好一会,不见有儿童来学堂,吴小秀拉着陈玉兰说。
陈玉兰只好跟着吴小秀沮丧地朝着铁匠铺走去。
钟武正放下铁锤和吴老汉一道走出铁匠铺。
“怎么回事?学堂今天不是开学吗?”钟武问陈玉兰说:“你们怎么跑过来了?”
“没有人来学堂读书”吴小秀抢先说。
“没人来?”吴老汉也感到吃惊,他说:“怎么回事呢?”
“前几天我写了个通告,贴到学堂门口,我看见好多人围在那儿看,我以为大伙都知道了。”陈玉兰委屈地说:“谁知道一个人都没来。”
“走,我们去看看怎么回事?”吴老汉仍旧笑呵呵地说。
到了学堂门口,钟武果然看见陈玉兰书写的开学告示贴在那儿。白纸黑字,而且书写工整。清秀有劲的楷书把开学时间、注意事项都写得清清楚楚。钟武看过后,哈哈大笑起来,引得吴老汉、吴小秀和陈玉兰都惊诧地望着他。
“你什么意思?一张告示值得你笑嘛?我有写错吗?”陈玉兰有些生气地接二连三发问。
“钟武哥,你太坏了。姐的字写得多好看,你还笑话姐。”吴小秀不满地说。
钟武把告示揭下来,小心卷好成一筒交到陈玉兰手中。看到她快流泪了,这才拍拍她的肩膀说:“收好做个纪念。是我错了,我忘了告诉你们,这儿的人不识字,更看不懂告示的内容,孩子们才没来。”
大家这才恍然大悟,忍不住都笑了起来。陈玉兰也跟着笑了,自己闹了个大笑话,前天贴出告示,看见不停有人围着看,还七嘴八舌、交头接耳地议论。她还沾沾自喜呢,想不到闹了个乌龙。她忍俊不禁地含笑低下了头。
“不急,不急。迟个半天迟个一天开学都没关系,我们大家分头到各家各户去通知,动员,叫他们都把孩子送到学堂来读书。小秀,你陪玉兰,再叫上小运他们去串门,挨家挨户通知到。开学时间由玉兰定。”钟武沉着地安排吩咐说。
“人家问读书收不收钱怎么办?收钱肯定不送小孩来。”吴小秀说。
“不收钱,我和玉兰早商量好了。”钟武说。
“不行,不收钱,姐吃啥,穿啥?我不同意。”吴小秀一本正经地说。
“小秀听话,说不收钱就不收钱。要让村里的娃儿们都读得起书。”钟武说:“我们不是还有铁匠铺吗?打一把锄头,老乡就硬要送我一升包谷子;打一把弯刀,就要送一大碗米;还有送送蔬菜的。我和你玉兰姐饿不了肚子。”
“便宜了他们,不花钱就能读书。”吴小秀嘟哝着说。
“我也忘记了”吴老汉这才想起了说:“我去找个钢条来,挂在门口的屋檐下,敲一下全村都听见了。赶快按钟武兄弟说的去办,小秀,你认识人多,陪陈老师去串门。”
学堂是按照钟武画的图,标着尺寸建的,建在村子中间的一块空地,三间宽敞的教室,每间都安放三十来张条桌和条凳,是根据钟武的建议,考虑到将来便于分年级和分班。教室外边是一个宽阔的操场,供学生作操和上体育课。校门口立了木坊上面顶上盖了檐瓦。围墙用竹杆打成围栏,防止村上的人没事跑去学堂的打扰学生上课。在教室后边还盖了间宿舍房和厨房。钢板被吴老汉弄来挂到屋檐上了,一敲果然“铛铛”的声音传遍了全村,惊得都朝学堂跑来看,还以为有什么事发生呢?
吴老汉看着那么多人在瞧在问,就立即大声说:“往后,大伙听见这钟响,就赶紧送娃儿们来上学读书。这钟声就是告诉大家,上学读书的时间到了。”
“那别人乱敲呢,我们没娃儿呢?”人群中有人问。
一问引发大伙哄堂大笑,议论起来。
“不要笑。”吴老汉收敛住笑容说,“这钟是不能随便乱敲的,梨溪人要守规矩,这钟只能由陈老师敲。我要是逮着乱敲的人,就罚他扫三天大街,听到了么?”
“听到了”大家齐声回答。
吴老汉听到这整齐的回答,兴高采烈地背着双手离开了学堂,一路走还一路吆喝:“散了,散了。”眉开眼笑的走了。
从此村里人就能听到清脆响亮的钟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