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要说陈立柱这个人,还真是有命又有福。
1977年国家恢复高考,我刚得到消息就先为他报上名,然后才通知了他。不论考得好不好,至少要去考,否则我两年来的辅导就白费了。
先为他报名主要还是因为时间太紧迫了。如今,人们讲起“恢复高考”往往会提1978年,其实应该是1977年。很多年后,我才从杂志上了解到当时的情况:1977年8月4日至8日,邓小平主持召开科学与教育工作座谈会,并邀请了30余名科学家和教育工作者参加,明确支持他们提出“恢复高考”的呼声;同年8月13日至9月25日,教育部召开高等学校招生工作会议,期间受到很大阻力,又是邓小平力挽狂澜,最终做出恢复高考的决议;10月12日,国务院决定当年恢复高考。可是,到国内各大媒体正式公布时,已经是10月21日,并称本年度的高考将于一个月后在全国范围内进行。
由于时间比较仓促,不可能准备全国的统一试卷,而是各省自行出题。因此,考试科目不一样,甚至考试日期也没有统一,基本是在1977年12月之内。同样是由于时间比较仓促,有些考生没有复习时间,甚至没有衡量自己的实力就报名参加,所以交白卷的情况屡见不鲜。当然,自1966年以来已经停止高考10届了,也不可能有衡量实力的标准。据说,某省的高考理科第一名,也就是高考状元的实际文凭是初中。若是放到现在,一名初中文化程度的考生,不论多么刻苦努力,别说高考状元,只要能考上个“三本”就算是天大的奇迹了。这也反映出“十年动乱”对中国教育造成的创伤有多大。
去参加高考的前一天,我还在为陈立柱复习功课一直到很晚。12月的北方已经是数九隆冬,他早就不能住在那个窝棚里了,前几天下的小雪又让道路非常泥泞湿滑,所以只能留宿在学校。原本他想去办公室睡,可是为了节约煤,办公室平时很少烧炉子,除非有上级来视察的时候,所以只能住在我的宿舍。
我的宿舍虽然有取暖的炉子,不过烧的是最便宜的大煤块,放进炉子之前需要用锤子砸成小块,常常会砸出一些不耐烧的煤矸石,而且这间加盖起来的土坯房又四面透风,所以坐在炉子旁才能感受到热气,所以……他只能和我同盖一床被子,还能彼此取暖。
高考考点设在临清县第一中学,从野村寨要西行30多华里,为了让陈立柱省一些力气,一路上都是我骑车他坐车。应该是因为昨晚的事我们都还有些尴尬吧,所以彼此没有像以往似的说笑,一路无语。不过,我没有像以往似的骑一段就要歇一会儿,那天的双腿好像特别有力,沿着古运河的堤岸一路就骑到了考点大门口。
目送陈立柱进入考点后,我正转身准备找地方休息,却意外看见李建华骑着自行车飞快赶来。他是我的高中同学,曾主动要求参加我在课外组织的毛泽东思想学习小组,协助我做了很多工作,还时常请我给他的学习体会提意见。有一次,在我家参加小组学习后,他“不慎”将日记本落下了。那个年代,男女同学之间不像现在这样开放,要求交换日记是最大胆的求爱方式之一,而且要以“互相学习”为名。一个女生或男生看了别人的日记,除了另有目的外,就等于是接受了对方的感情表达。
其实,“遗落”日记本有时是因为粗心,有时则是在含蓄地试探。李建华肯定属于后者,我并不反感这种方式,因为在那个年代很正常。我反感的是他做什么事都要有精密的计划,而且谨小慎微,甚至在学习小组讨论时都很少直接表达自己的观点,好像总是蒙着一层纱让人看不透。第二天,我大大方方地在同学们面前把日记本还给他,为了不让他太没面子,没有说是日记本,而是说把学习笔记还给他。从那以后,我就再没有见过那个日记本。毕业后,我们失去了联系,听说他比我早两年下乡插队,没想到在这里遇到他。
李建华看见我也很意外,连忙捏闸下了自行车,诧异地问:“你怎么在这里,也是来参加高考的?怎么不进去?”我说是送人来参加高考的。他看了看我的四周,又看向考场,嘴中“哦哦”地应道,然后笑着说:“老同学好久不见啊,我先进去,等考完好好聊一聊,等着我啊。”话音未落,就推车匆匆地跑进考场大门。
虽然李建华裹着一件厚厚的绿色军大衣,还竖起了领子,不过仍能看出他的身材依然很单薄。陈立柱也很单薄,但那是猛长身体的原因,加上时常要干农活,所以给人的感觉是精壮。李建华则是真正的单薄,还有那张愈加没有血色的白净的脸,以及那双有些旧但很干净的皮鞋,根本不像是上山下乡干过农活的人。后来我才知道,他确实下乡插队了,而且也是在临清县,不过没到半年就以养病为由回省城了,这次是专程为了高考回来的,因为他的户口还在知青点,所以必须回来参加高考。
上午考试结束后,离家近的考生回家,附近有亲戚朋友的就去投亲靠友,剩下的就在教室里或在操场背风处吃午餐。当时,饭馆被当做资本主义取缔后还没恢复起来,就算是有也没钱去吃,所以都是自带干粮和考点提供的白开水。大家带的干粮基本一样,无非就是玉米饼子或窝头,以及自家母鸡下的鸡蛋、自家腌制的咸菜。如果在早几年,不会有鸡蛋,因为鸡被视为“资本主义尾巴”割掉了。
在所有的考生中,恐怕只有李建华带了酱牛肉,用报纸包着,从歪七扭八的包装样子,就能猜出是从原本的一包里分出来的。即便是只有几片牛肉,那也是很招摇了,所以李建华偷偷说带了好吃的,要一起吃,然后把我和陈立柱拉到一个没人的地方。其实,我心里明白,他如果不是听到陈立柱对我一口一个姐地叫,恐怕我就没有这个口福了。为了陈立柱,毕竟他还在长身体,而且为了高考复习得很辛苦,我才欣然接受了邀请,也吃了分给我的两片肉,不过都只咬了一小半,把其余的偷偷塞进窝头眼里,然后说不太饿,便把窝头塞进衣兜里。我不知道李建华是否看到了,我想是看到了,应该也猜到了什么,下午考试完,他只客气地打声招呼就走了;第二天中午考完后,他说自行车是借公社干部的,要赶紧送回去,并说以后到省城再聚,然后骑车一溜烟走了。
我最讨厌这种小心眼的男人,也很快把这件事的前因后果忘了。不过,那想象中的另外半包酱牛肉,总会时不时地在我的脑海里恍一下,还隐隐地遗憾没有让陈立柱吃到。
陈立柱考上了山东师范学院,当时属于中专。那年,大学、大专、中专是统一考试,全国有570万考生,只录取了27.3万人,而且年龄放宽到30岁,婚否不限,所以,夫妻同校、师生同读的情况也就比较常见了。也就是说,能考上中专已经很不容易,而且毕业后包分配,属于国家干部。
当时的山东师范学院坐落在济南市文化东路,北门内伫立着一座毛主席挥手的高大塑像。我父亲是学院的老师,全家住在教师宿舍,我参加工作前还在这里进修过,当时叫学习班,所以对学院的一砖一瓦都感到既熟悉又亲切。陈立柱能来这里上学,我在由衷地为他高兴之余,也暗暗为自己感到庆幸。从那以后,只要是不开会的节假日,我都会以看父母为由回到省城,回到学院的家。在那里,等我回来的除了父母,还有陈立柱。
其实,回省城一年也不会超过10次。因为闫老师退休后,学校里只有我一名正式教师,虽然陈立柱走后,闫老师又被返聘回来(当时叫“发挥余热”),毕竟他已经退休了,所以我就成为了一校之长,是上级正式任命的。既然当了校长,就要参加很多会,除了教育系统的会,有时候村干部不想去的会,即便与我的工作无关,也会让我代表去参加,毕竟我还兼任着村妇女队长的职务,也就是村妇联主任。当时,除了特别正式的大会,平时开会要以不耽误日常工作为原则。因此,不仅是节假日,连寒暑假也要开会,公社里、县里总是有开不完的会。
那一次,恰是我被评选为县级优秀教师到省城开会期间,陈立柱受伤了,而且就在我的面前。
陈立柱喜欢打篮球,水平还算不错,如果站在罚球线上,基本上能够十投九中,带球能力也非常好,那球就像粘在手上一样,尤其是三步上篮时特别矫捷,就像是一只猎豹,即便是有两个人防守也能突破上篮。那次也是因为突破上篮,因为冲得太猛加上被防守队员绊了一下,他整个人飞起来又重重地摔倒,场边的观众都惊呼起来,可能是我的声音更大,旁边几个人都诧异地看向我。
我和陈立柱的同学一起把他送到学院卫生室,初步诊断是手腕骨折,不得不送到市一医院,拍片、打石膏、开药……整个过程他都紧咬牙关一声不吭,表现得很坚强,像个男子汉。
一阵忙碌下来,已过了学院食堂的晚饭时间。我没有丝毫犹豫,直接把陈立柱和陪同的两名同学领回了家。我的父母正要出去散步,远远看到我们便转身回家,母亲走进厨房,从来不下厨房的父亲也跟了进去,从始至终没有说一句话。我从来没有给父母说过我和陈立柱的关系,不过父亲毕竟是学院的教师,也许已经有所耳闻乃至目睹,此时此刻显然是在用行动表明他们的态度,那就是——不同意!那两位同学应该意识到了什么,除了喝茶就是低头不语,陈立柱也是一样,而且更显尴尬,我只能假装没事般地招呼照应着,心里则打定了主意——我一定要用实际行动和这种封建门第观念作斗争!
直到我和陈立柱去公社领了结婚证,也没有告诉我的父母,以及一切亲朋好友,也就是说我们没有举办婚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