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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少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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报告文学
202201/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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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新农民调查 农民记者笔记之一》连载

第三十八章 家庭农场的困惑与期冀

家庭农场的困惑与期冀

2013年“中央一号文件”提出,鼓励和支持承包土地向专业大户、家庭农场、农民专业合作社流转。其中,“家庭农场”这一概念是首次在“中央一号文件”中出现。农业部农村经济体制与经营管理司负责人解释说,家庭农场是指以家庭成员为主要劳动力,从事农业规模化、集约化、商品化生产经营,并以农业收入为家庭主要收入来源的新型农业经营主体,发展家庭农场是提高农业集约化经营水平的重要途径。那么,作为一种新型农业经营形式,家庭农场究竟是如何运作的?实际的发展情况又是如何?

笔者首先分别采访了邹平县明集镇的两个家庭农场。据统计,我国从事一线生产的农民平均为57岁,而这两家农场的从业人员平均年龄分别为38岁和42.5岁。

第一个家庭农场的主人名叫郭念通。“雪还没化完,地里也进不去。”郭念通穿着的胶鞋上满是泥巴,他拿出两个马扎,一起坐在晾晒场上聊起来,身后是成片的玉米囤。

郭念通今年49岁,明集镇邢家村人。农场由他和妻子经营,20多岁的女儿和女婿算是合作者。农场长期雇工有2人,农忙时再雇短工,最多时能有二三十人。

另一个农场的主人名叫刘颜玲,今年43岁,她和丈夫共同经营这家农场。农场以种植蔬菜为主,建有60个蔬菜大棚,长期雇工有53人。从外观上看,她的农场更像是一个企业,设有财务室、生产室、检验室等部门,实行底薪加提成的办法,每个雇工底薪1500元,每生产1斤菜提成5分钱。

这两个农场的面积都不小。

郭念通经营的农场占地845.58亩,其前身是镇里的一个农场,因经营不善转租给了他,租期12年。他除种了六七亩的树苗,其余种的是粮食,“去年一年,收获小麦40万斤、玉米60多万斤,纯收入30多万元。”郭念通很是自豪。

郭念通的土地是从企业手里成片流转过来的,土地所有权归镇里,所以他不需要和一家一户的农民打交道,而刘颜玲的土地却是从一户户农民手里流转过来的。

刘颜玲不是明集镇当地人,她的户口在本县青阳镇刘家村,共流转土地360亩,并搞起蔬菜大棚。虽然与农户签订了土地流转合同,但她心里有时也打鼓:“如果合同没到期就有农户想要回土地怎么办?”

郭念通和刘颜玲的土地虽然都是流转过来的,且在同一个乡镇,但租金差异却很悬殊。

郭念通的土地租赁价格是每亩500元。“这里属于涝洼地,租金便宜一些。”他说,在接手前,这里的小麦亩产只有二三百斤;他接手后,经过一番整理,亩产达到了700斤。

去年,郭念通投入资金共计100多万元,其中包括一年的租赁费42.3万元,以及购买拖拉机、收割机和铺晾晒场等的费用。那么,这些钱从哪里来?郭念通之前做过家具生意,积攒的40多万元全部投入进来,女儿和女婿也投入了20多万,其余的是向亲朋好友借,月息1分。他也动过到银行贷款的念头,但一番打听后,感觉去银行贷款不仅手续繁琐,而且还需要有抵押物,不如向亲朋好友借着方便。

刘颜玲的土地租赁价格是郭念通的3倍,每亩1500元。仅此一顶,一年的费用就是54万元,加上盖大棚、购买农资、支付工人工资等,自从开办农场两年多以来,已经投入了600多万元,其中一半是银行贷款。

“好在政府给我们农场补贴了不少。”刘颜玲说,政府对一个大棚补贴3500元,她有60个大棚,因此一次性获得补贴21万元。另外,政府规定一个蔬菜绿色认证证书奖励2万元,她已经拿到茄子、西红柿、黄瓜和辣椒共4个品种的认证,因此又获得8万元的奖励。

不过,面对巨额的资金投入,两个家庭都表示有压力,但他们都认为万事开头难,一开始投入大是正常的。“居家过日子,一开始置办锅碗瓢盆不也得花钱?以后就能盈利了。”郭念通很想得开。

当了一年多的农场主,郭念通说他最怕假农药、假化肥。去年,他购买了一个厂家生产的小麦除草剂,打了一半就发现小麦出现叶片弯曲的现象,后来请教县农业局的专家,才知道是除草剂出了问题。他本想找厂家索赔,但打官司前要先交一笔费用,数额不小,而且官司打起来极有可能会旷日持久,他精力也跟不上,最后只好自认倒霉。仅此一项,就损失了五六万元。

“一想起买农药化肥,心里就不踏实。”郭念通说,“我一买就是几十吨甚至上百吨,一旦碰上假冒伪劣产品,损失就不是一个小数目。”所以,只要镇里组织举办农业科技培训,他不论再忙也要抽空赶过去听课。

与郭念通相比,刘颜玲的困扰又多了一层,她最愁的是蔬菜往哪儿卖,因为当地缺少像样的批发销售市场,这让她的优质菜很难卖出个好价钱,甚至比寿光和淄博市场上的普通菜每斤还要便宜四五毛钱。

“一个大棚一天能产菜七八百斤,但在贩运商眼里只是‘毛毛雨’。”刘颜玲说,现在的贩运商大多只经营一种蔬菜,最多经营两三种,因此一次性的需求量较大。有时好不容易把贩运商联系来了,若是一次装不满车,人家下次就不来了。所以,刘颜玲的最大愿望是在当地建起一个蔬菜批发销售市场。在这件事上,她希望政府能伸手扶持一把。

笔者又来到邹城市田黄镇大张庄村的一个家庭农场。

这里原本是一片无人问津的荒山。3年前,程振国通过土地流转的方式以及立体种养的模式,将荒山变成了生机勃勃的家庭农场。在这里,禽畜的粪便育肥了核桃树,核桃仁则被加工成核桃油和休闲食品,制油残渣又能用来喂养禽畜,以及做果树的有机肥……每一个环节都创造利润。

十几年前,程振国和妻子到大张庄村卖炭泥遇到困难,当时妻子身怀六甲,该村老支书看到夫妻俩不容易,不仅为他们提供食宿,还帮着把炭泥给卖掉了。

2008年,夫妻俩来到大张庄村“报恩”。他们在与老支书闲聊中,了解到村里有一片荒山还没有承包出去,承包费每年只需两三万元。当时,程振国正在干建筑跑运输,但受整体经济形势的影响,生意渐渐不好做了,他正想另寻发展机会。

“虽然这个青龙卧虎山看着光秃秃,但山上有泉水,还可以在山脚下打井,十多米就能打出水。有水就有发展前途,加上老支书特别实在,好打交道,所以我们就把这片山承包下来了。”程振国说。

青龙卧虎山的面积很大,但只有一部分可以开发成耕地,程振国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对这部分荒地进行整理。他之前从事建筑行业,手上有现成的10台挖掘机,不仅整出340亩可耕地,还修了十几公里山路。紧接着,又按土地肥沃程度,以每亩400元到600元的价格从农户手里流转了300亩耕地。

第一年整理荒山,程振国投入100多万元。但他很幸运,第二年迎来了政策支持。“在与林业部门的接触中,了解到市里正在推行退耕还林政策,如果在山上栽种核桃的话,不仅自己有经济收益,还能有政策补贴。”

邹城市对核桃种植大户的补贴政策包括:在核桃苗成活并验收合格后,第一年补贴500元,之后每年补贴200元,连补3年,每亩共计补贴1100元。面对这样的好政策,程振国的信心大增,将600多亩地全部种上核桃树,仅政府补贴就有近70万元。“够给员工开工资了。”程振国高兴地说,“如果没有政策扶持,当农场主肯定没这么容易。”他算过账,树苗钱加上人工费,栽一棵核桃树的成本是三四十元钱,3万多棵核桃树仅种植成本就需要100多万元,如果没有政策支持,只是整地和种树就会有些吃不消了。

启动资金的问题解决了,但程振国毕竟在农业种植方面缺乏经验,因此遇到不少难题。“在选择核桃苗时,我就犯了愁,甚至分不清哪个品种产果时间长,哪个品种市场价值高。”程振国说。后来,镇里派来技术员做指导,他最终选择了两个品种。“普通核桃进入盛果期需要十来年,但这两个品种在嫁接后,3年就能少量结果,5年便进入盛果期,而且核桃皮比较薄,能整个剥出核桃仁,出油也多。”

为了尽快见收益,程振国又开始进行立体种养,在山上放养了1000多只鸡和500多只山羊,还种了黑花生、地瓜等经济作物,山下的核桃油加工厂也在加紧建设之中。

去年,程振国与其他企业合作生产核桃油,仅此一项就带来40多万元收益,加上卖野菜、黑花生等,他的一年收入有70多万元。

看到家庭农场的发展潜力以及政府的政策支持,程振国的弟弟妹妹也加入进来。如今,一家人把全部精力放在了这片农场的经营上。

笔者赶到海阳市发城镇北姜格庄村时,黄金谷家庭农场的负责人范长山早已在门口等候。山里的风很大,范长山说话时不得不提高了分贝。虽是冬天,他却春光满面,“现在你放眼能看到的全部是我的家庭农场,足有2000亩。”

笔者视线所及,尽是人工开垦的梯田,栽种着大片果木。“我开发这片荒山已经有13个年头了,那个时候还没有家庭农场这个概念。”范长山说,“我在今年5月28日为农场注册了商标。”

在2000亩果林中,已经有600多百亩甜柿取得收益。“现在一亩甜柿可以卖到1万多元,好的可以达到2万元。由于是晚熟品种,与南方柿子上市的时间错开了,所以销路非常好,而且价格比南方柿子要贵。”范长山说,由于近几年市场销路非常好,产品基本处于供不应求的状态,所以农场每年都在继续开垦荒地,种植新的柿子苗,年增长200亩左右。

为何近几年家庭农场发展如此迅速?“政策给了我很大的帮助,当地政府投入70万元用于电力、道路等设施建设,现在山上的生产道路达到20多公里。目前,还有200万元的水利补贴项目正在审核当中。”范长山说,这些年经营农场已经积累了经验,专业种植甜柿形成了规模,在市场经营中已经具有了一定的话语权。除了经营家庭农场,范长山还成立了合作社,并被评为省级示范社和山东省林业龙头企业。

事实上,家庭农场的经营需要大量的启动资金,就算是小规模的农场,也需要一定的资金保障。对此,海阳市另一个家庭农场的主人毕丛兴深有感触,他说:“资金短缺成为我们创业初期必须面对的难题。”

毕丛兴的家庭农场只种了50亩葡萄,规模不大,但开销并不小。他给笔者算了一笔账:今年,每亩土地租赁费由以前的200元涨到了500元,加上逐年上涨的人工费,以及肥料、杀虫等正常运营必须支出的费用,算来算去都是一笔大开销。“我这个家庭农场种的是酿酒葡萄,新苗需要3年才能有收益,如果各种费用持续上涨的话,这些收益根本不足以扩大农场规模。”毕丛兴说。

另一个事实是,家庭农场在享受政策扶持方面也有规模限制。“海阳市规定给予农场主50%~60%的机械设备补贴,但前提条件是种植规模必须达到300亩以上,其中的150亩以上必须种植粮食作物。像我这样的小农场,根本达不到那个规模要求,况且丘陵地形也无法开展机械化作业。”毕丛兴无奈地说。

资金短缺成为了家庭农场主们的一大困扰。笔者了解到,即使规模较大、发展较好的范长山的家庭农场,在刚开始经营的头两年,收益也不理想,后来摸索种植了甜柿,加之政府的政策扶持,才使得农场收支有了较大改善。

另外,在地方政府方面,涉及家庭农场的相关管理职能分散在几个不同部门,工商局负责登记注册,科技局负责制定相关优惠政策,农业和财政部门负责统筹补助资金,而各部门之间尚未形成成熟的联动机制。

“作为工商部门,我们已经落实了山东省多部门联合出台的《关于积极培育家庭农场健康发展的意见》,免收了家庭农场登记注册费、验照年检费和工本费。”海阳市工商局的一位工作人员面对采访,颇感无奈地说,“虽然工商部门直接与农场主打交道居多,但实际上的优惠政策分别归口于农业、财政、科技等部门,所以涉及资金的优惠政策需要相关部门的支持。”

“既然国家非常重视家庭农场,我们也就等着具体政策落地了。”在采访过程中,毕从兴不止一次表达了自己的这种心情。

在调查采访中,笔者也产生了一些疑问:家庭农场与专业大户、农民专业合作社以及农业企业有何不同?为什么要鼓励和支持家庭农场?在随后对一家小型家庭农场的采访中,笔者找到了部分答案。

在滨州市滨城区三河湖镇的堤上胡村,笔者见到了这家小型家庭农场的主人,41岁的胡文彬做过近21年的蔬菜运销,4年前,他曾与生意伙伴共办了一个蔬菜生产基地,以公司模式运营。2年后,胡文彬觉得效益不错,决定单独开辟一个农场专门种蔬菜,因为是采用家庭农场模式,所以就让自己的哥嫂负责管理。

“亲戚干活时都会很仔细。”胡文彬说起蔬菜种植企业和家庭农场的区别,解释道,“农业企业一般只能按天结算工资,如果有人看着,工人就干得好;没人看着,就不好好干了。打个比方,60块钱一天的人工,亲戚能干出80块钱的活,如果是雇工,能干出30块钱的活就不错了。”在胡文彬的家庭农场里,除了他的哥嫂负责日常运营,还有三四位亲戚长期在这里工作。胡文彬说:“从单产效益上看,家庭农场比公司运作的农场要高不少。”

胡文彬并非仅是依托于亲戚,他还有个技术顾问叫王明清,是滨城区的农技专家。对于家庭农场与农业企业的区别,王明清有着自己的理解:“家庭农场与农业企业的不同点在于管理机制上,而且劳动力来源也不一样,家庭农场都是自己人,能够精耕细作,单产效益更高。”

至于家庭农场和专业大户的区别,在很多人看来都差不多,顶多也就是规模大小的问题。胡文彬自建的农场有60亩,13个大棚,其规模与一些专业大户差不多。然而,王明清却不这么认为:“专业大户种植规模再大,也只是停留在种植环节上,而家庭农场能够自己生产,也能够自己销售,胡文彬的农场就符合后者的条件。”

胡文彬曾经干过近21年的蔬菜运销,这一经历让他拥有了自己的销路。他自信地说:“滨州市各大超市以及一些学校食堂、企业食堂与我签订了合同,每天给他们供菜,所以不愁没有销路。”

王明清说:“专业大户的产品往往要依托蔬菜运销商才能进入市场,这种销售模式很被动,所以会出现‘卖菜难’的问题,而胡文彬的家庭农场就没有这方面的问题。”

除了销路不愁,市场信息也能及时反馈给农场。胡文彬说:“市场需要什么品种、需要什么品相,我都能及时知道,然后决定下一季种什么蔬菜。”

接下来,就涉及到家庭农场与农民专业合作社的区别问题,因为后者也能够直接参与储藏、运输、销售环节。王明清认为:“家庭农场是一个独立的市场主体,主要体现在资产独立、生产计划安排独立等。而合作社有理事会、监事会,种什么、怎么种、怎么卖、包装与否都得由理事会讨论决定,理事长不能自行决定下一季的生产计划安排。合作社就像它的名称一样,实际是众多个体的共同合作,而家庭农场则能集中管理和规划。”

不过,王明清表示:“目前,家庭农场还不具备法律意义上的独立实体地位。希望有关部门能够研究一下家庭农场在工商局注册的可行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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