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二

那时，张老蛋还很年轻，从祖上算起，已经是第三代世袭的响当当的贫农了。因为家族始终如一的保持着懒惰，在全村理所当然地数一数二的穷，却因此在村里赢得了无法超越的地位。没有任何职务、头衔，却有绝对的话语权。年轻的叫他老蛋叔，岁数大的直呼他老蛋，无论是村里推荐先进典型，还是讨论外来人在本村落户口，甚至，谁家里两口子闹矛盾互不相让。他的话都是相当有分量的。凡是村里决定的事，他的参考意见都有一锤定音的作用。

那是一个让张老蛋之流尽享荣光的年代，在他们身上萦绕着那个时代独有的奇异光环，他们收到所有人的尊敬，发自内心的尊敬。然而，不为人知的是，那时，在一年当中将有半年以上的时间，老蛋一家人肠胃都是半歇业的状态。可笑的是，没有人去想他们是对还是错。

一年到头，张老蛋总是在“忙”，要管的事太多。每天，天刚蒙蒙亮，他便起床了，既不扫除做饭，也不去打水劈柴，披着他那件破旧的衣裳，从东头到西头，巡视全村。晚上，他还是披着那件破衣裳，东走西看，生怕村里有点什么没照看到。他对庆山村的热爱，远胜过对任何人和任何事物。事实证明，庆山村也让他体验了从未有人享受过的尊重。他热衷于在外面指点江山的感觉，一直很热衷，总是在四处寻找这样的机会，东家的事也好，西家的事也罢，他都积极主动热心帮助。自家田里的庄稼自从播下种子那天，就一切随缘了，旱了，涝了，长势咋样，全看老天爷的脸色。事实上，他的家也只是像他每天暂居的旅店。在这个家里，自从老伴去世，就成了纯粹的光棍儿之家，一个老光棍儿领着三个小光棍儿。那时，人们都深信人多力量大，有人就有一切。可是，老蛋家人口数量上去了，却没有展现出任何优势。富国、富军和富甲，三个人的名字声势不凡，只是与这个家庭格格不入。

时代是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的，搞笑的事，在人们笑过之后，多半就只剩下苦涩了。20世纪70年代中期，人们对张老蛋一家这样把穷根扎得如此之深，流露出的感情是复杂的，人们发自内心地，只羡慕他们的“光荣”而已。三间草房，黄泥垒起来的墙壁已经坍塌了几处，房顶的草已经很多年没有换过了，很多地方早已烂透了，冬天漏雪，夏天漏雨，这个房子就像一个麦克风一样，家里人睡觉打呼噜、磨牙、说梦话能从很多地方传出去。一家人说话从来都是柔声细语的，肚子里那点儿油水实在经不起太强烈的消耗。在那个多数群众已经不至于挨饿的年代，张老蛋一家因穷而光荣，却因穷而吃了上顿没下顿。这一家人活着，靠的全是将就和凑合。这样的家庭，还有人敢把亲女儿嫁过去？

张老蛋深陷光荣的旋涡，直到走的那天，他也没有觉得这样的生活有什么不妥。给三个儿子娶媳妇成家的事，他好像早在二十年前就彻底忘了。富国、富军年龄接近，都要比富甲大十多岁，在老蛋过世那年，他们早已从适婚年龄青年变成了过期小老头。两位哥哥完整地见证了张老蛋风光无限的光荣岁月，既是他们的幸运，更是他们的不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