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人迈出离家第一步的时候,在精神上,就已经完成了跟乡土的告别。之后许多年的回首、凝视,抚摸,也根本阻止不了裂痕变成伤疤,它铁证了离家的事实。
从火车开动的那一刻起,就永远地割断了庆山之于平宝的精神脐带,他是朝着一个和庆山村人所走的完全不同方向的路走去的,或者说,是庆山村人站在原地,望着他一步步地走远了。但是,这并不影响庆山村把一切,每一棵树,每一条路,每一座山,每一张脸庞,都深深地刻在了平宝的心里。
挥手的人们挤满了站台,就像在最热的天气,公园池塘里等待投食的锦鲤。平宝的眼光一刻也没有离开过站台,火车的最后一节车厢也已经离开站台,爸、妈还站在站台上。富甲和小芹还在远远地望着,好像他们的眼睛能够看到平宝要去的那个繁华的城市。他们是兴奋而忐忑的,平宝从来没有离开过家,对他而言,最远的旅行,就是跟着妈妈去姥姥家。在他的潜意识里,城市无疑是遥远而威严的,大学又是神秘而陌生的。这个他曾经无数次梦到的地方,总是无法看清它的模样,那是一个与庆山村完全不同的地方,吃喝拉撒都的完全不同……他如坠雾中。在小芹的心里,平宝正在坐着火车,奔赴一个未知的城市,通过双眼涌动的泪珠,她能够看到这个城市是最美好的地方,是无数美好的愿望都能实现的地方。倘若考上大学还算不上是一件极好极好的事,她一定毫不迟疑地把火车拦住,拽下平宝,“儿子,咱们回家”。
那天, 富甲和小芹一家为庆祝平宝考上大学,宴请全村的乡亲。凌晨两点刚过,富甲就再也睡不着了,过去的一幕一幕在他的眼前晃来晃去。暗夜里,小芹清楚地看到富甲双眼里闪动的泪光,富甲并不算十分勇敢、坚毅的人,但在他们结婚之后的二十年,就是在最苦最累最艰难的生活里,也没见到过他流泪啊。
“这些年都是为了啥?不就是盼着能有今天?” “咱们这辈儿人生下来就是吃苦的命,只要孩子们能爬出地垄沟”。这么多年,他们从没这么严肃地讨论过这个话题,可能,在他们心里,这本就是无需多言的。
为了这一天,富甲和小芹精心地喂养了两头大肥猪,这两个家伙争着抢着,绝不肯少吃一口,不论荤素,也不管凉热,有时候,实在没有粮食,两个家伙也一定要抢着弄个“水饱”。俩家伙实力完全在伯仲之间,最后,以八斤优势险胜的大肥,如期被端上了饭桌。庆山村放过的鞭炮从未这么响过,全村人像参加盛大的节日庆典一样,说着,笑着,个个像考了满分的孩子,谁也无法抑制他们沸腾的心情。他们端着大碗喝酒,吃着大块的肥肉,“这猪肉真香,酒也好喝,喝着顺溜,明天也不会上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