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
时钟上,秒针最勤劳,不停地走,一直在追赶分针,却总是追不上。然而,骄傲的分针并不知道,就在这场追逐中,他已在骄傲中老去。
秋天很凉,那种感觉是透骨钻心的,即使穿上棉衣也无法抵挡,相当于武侠片里那些中了内伤的人。血流满面的人其实反倒不必担心,经过包扎调养,用不了多久便安好如初,偏偏那些中了内伤的人,外表看来安然无恙,内地里五脏六腑已经像熟透后落得满地的西红柿,成了一滩烂泥。秋天的凉,就是那些生活了一辈子的人,一遍一遍地经受,仍然是吃不消的,它是直击心情的。
这一年的秋天,庆山的老少男人们,遭受了比这秋天的凉还要沉重的打击。富甲原本作为他们同情、帮助的弱势群体,他们确实也在帮助富甲的过程中,感受着善良带来的快乐。他们真心地希望富甲的日子能好起来,不需要任何回报。可是,当他们看到富甲的日子真的好了起来,甚至,眼见着比自家的光景还要好的时候,竟然莫名地失落了起来。这样的感觉就像衣兜里揣着一只牛角,怎么也放不安稳了。在他们心里无论如何是放不下的,又不好对别人讲,哪怕自己的老婆,这话也必须烂在肚子里。从情感上,人们需要通过弱者,以实现自我的满足。
回忆起来,那年秋天起初真是很美好的,富甲收获了平生最多的粮食,可是,那个秋天后来变得太糟糕了。富甲感觉自己做了很多的错事,现在,全被大家发现了,他明显地感觉到在大家看他的眼神里,已经不再是一双拥抱的手,而是一堵拒人的墙。他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办了,只能小心地刻意地躲着全村的人。他想如果能在大家面前消失一段时间,待大家淡忘了,一切都会好一些的。
虽然没有生产队了,进入初冬,大家还保留着拾粪的习惯。清早,还没吃饭,大家就挎着“粪筐”开始沿着全村各条村路开始拾粪。拾粪适合所有年龄段的人们,因此,拾粪大军蔚为壮观。
全村的大牲口以为忙过了春天、夏天、秋天,应该在冬天好好的养养一下,不曾想,人们又盯上了它们的粪便。因为没有了好的草料的营养,牲口们在粪便的生产力上自然也并不可观。
每个人都知道粪闻起来臭,但很多人并不知道,在原来生产队的各项劳动中,拾粪毫无疑问是香饽饽,算是比较紧俏的活儿,不累,也不会有人看着,常常只有那些生产队长的关系户才能轮得上。同时,拾粪也要归入技术活一类,它虽不需要太多的力气,但必须有细致入微的观察力。哪条路住着村里牲口最多的人家,哪条路是村里大牲口群的必经之路,哪条路上走的马多,那条路上走的牛多,又是哪条路常有私自逃窜的猪经过。数量和质量都要考虑,马粪胜过牛粪,相较粪力,猪粪无疑是粪中上品,可遇而不可求。
在往年的拾粪队伍中,富甲凭着不惜体力和对粪情的全面掌握,毫无争议地名列前茅。他的粪筐总是比别人装得更满,种类更丰富,更重要的是多半来自临近村子和更远的路上。今年,“满心愧疚”的富甲绕过本村路上所有的粪块,故意把它们留给村里其他的人。富甲走了最远的路,拾到了最少的粪,心里略微舒服了一些。
粮库门口是长长的送公粮的车队,牛车、马车,零星几台拖拉机。庆山村来的一伙人聚在一堆,一边跺着脚,一边狠狠地吸着“老旱”,一边东拉西扯地胡说。富甲故意很晚才出发,躲过村里的大部队,当他赶到粮库的时候,已经被同村人拉开四五十辆车的距离。孤零零的他盯着孤零零的小毛驴,“如果毛驴会说话该多好啊”,他深深地感到毛驴的孤单,那么多同类,它竟没有一个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