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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三江平原的完达山下的穆棱河畔，在遍地积水榛莽丛生的处女地带，寻找可耕地可是一件艰苦而又愉快地工作。当查明并圈定一块几百亩甚至上千亩可耕面积而确定方位制图待耕时，有如十月怀胎即将有一个新的生命降临人间一般的喜悦。对即将迎来四面八方聚集在这旷古无人涉足的处女地上的人们是多么令人欣喜自豪。柳杨和他的同类们正担负着这项伟大而坚实的大地测量和田间规划工作。
一天，他照例带着干粮提着标杆沿着那野兽践踏、纵横交错的羊肠小道去探索那神秘的一望无际的荒原奥秘，曲折而艰辛、坎坷而险峻，正像他经历的生活那样——“人间岐路知多少？试向桑田问耦耕”——前途未卜。生命在这广袤大地上挣扎、跳动，头上蓝天白云，足下绿草茵茵，野兽哀鸣，飞禽盘桓，毒蛇出没在草丛之间，黄羊隐现在灌木林中，鱼儿在水中跳跃，鸿雁在身旁腾飞……一个人处在这空旷而沸腾的环境中，远眺“野旷天低树”，幽思“江清月近人”，孤独而好奇，寂寞而又兴奋。
早晨的太阳冉冉升起，像一个桔红色的圆盘悬挂在东北方，如中秋之月、似硕大气球。此时的他真欲乘风归去，哪管他高处不胜寒！正当他欣喜若狂地忘掉了人生忘掉了一切地在塔头遍地、荆棘丛生中狂奔，恨不得一下子抓住她抱在怀里不放——永远，永远……
可是她却渐渐地失去了光彩，隐没了。啊！那渴求的一线希望。
霎时间浓雾茫茫，大地混沌……置身于雾海之中，东西莫辨。于是乎野兽潜踪，飞鸟敛迹，周围像死一样沉寂。整个宇宙被吞没了、窒息了。在这伸手不见五指、呼吸紧迫、筋疲力尽的时刻：他像是一只待宰的羔羊蹲在塔头草上等待造物的安排。想着黑暗中会突然跃出一只猛兽将其吞嚼，也只有听天由命了。就在这万籁无声、千缘俱灭的荒原里，一声凄厉的呼救，顿使人惊怖而震恐！接着又一声像来自地下又像来自空中。不由使他浑身索索发抖，而每根神经像要绷断的琴弦，散架了、瘫软了。在这空无人迹的沉沉雾海中难道还有同样的遭遇者，不——他想——绝不可能，想必是一个孤魂野鬼游弋在这无边的黑暗之中了。记得在苏联的老乡家中听老人讲闯关东的往事和被官兵追杀的处境：他们四散奔逃沿着北斗星的方向深入到哪原始森林边沿过着原始人的生活——刀耕火种，有的捕猎为生，有的种烟过活。至今山旁还残留着开垦过的土地和烟熏缭绕的洞穴。无论男女老少人死了之后，冬天凿冰为棺、以雪为椁，夏天扒开草皮以水为葬。但野兽践踏、碎尸遍地。每每想起毛骨悚然、不寒而栗，同时又想起了蒲松龄和纪晓岚老先生笔下的鬼狐，果真如此，也就心安理得地任其摆布了。
转念一想，不能，必须逃离此地，否则将永无生还之日了。就个人来说应有未竟之业，想着起身欲逃之际，却听到窸窣之声渐远渐近。鬼的精灵人力难为，冥冥之中看来是无力抗争在劫难逃了。他想着……于是重新坐下紧握标杆准备决一死战！就在这前进不能后退无望的关头，又一声呼救传进耳膜。凭经验断定是人的声音，那么又会是谁来到这连天碧草的荒野呢？管他呢，鼓起勇气应声呼唤，只好以毒攻毒，舍得一身刮拼它个你死我活。这时的柳杨真有点大丈夫的英雄气概！端起手中标杆像战场上拼刺那样向前挺进，两腿虽然颤抖不止，但老天作证他要英勇就义了。
就在这一方呼救，一方装腔作势如临大敌的当儿，雾渐渐地由浓而淡了。开始呈现在面前的是一个模糊的身影，慢慢站在草墩旁的是位端庄秀丽的姑娘：虽然脸上还留着惊怖之色，但她那一双如小鹿一般受惊的大眼睛仍不失为深夜蓝空中闪烁着的明星。她那端正的眉宇间虽带伤痕也恰是仲秋的一轮新月。她的出现就好像阴雨连绵的灰暗天空露出了一线光明，也好像在那零下四十多度的漫长严冬之后埋藏在冰天雪地之下的万物迎来了和煦的春风，享受着明媚的阳光……令人沉醉，令人迷惘……
当那瀑布般的秀发随风飘舞，粉红色的连衣裙波浪翻腾，两道柔和的目光向他射来的时候，只觉眉开淡淡春山，目沾盈盈秋水，一股幽香迎面扑来。在他还未判断出人、鬼、狐间的界定时，突然心血来潮一阵眩晕栽倒在湿漉漉的草地上。她紧上几步将其扶起。而他却在神志不清，惶惑而惊异的情况下起身逃走，但又一阵眩晕摔倒在地。她又一次大胆地将他扶起，两只大眼睛里闪烁着委屈的泪光。稍事清醒的柳杨只好坐在草墩上泪眼相观了。无时独不见，泪流空自知。
这时的柳杨自觉多年的挣扎是处于一种不自觉的期待和寻求。雾中相遇好似久久期待早已失落的什么终于找到了。也好像活着就是为了等待这么个流泪的时刻。
噢，原来她是因“谷满地，葛叶枯，青壮炼钢去，收禾童与姑，来年的日子怎过？请为人民鼓与呼！”的原因，大学未毕业的支边青年。昨天她们一行人在离此地较远处的小山旁架起帐篷，埋锅做饭，等待进口拖拉机到来便可向荒原进发了。今晨当太阳升起时独自走出帐篷瞭望北大荒的景色。顺着那纵横交错的羊肠小道误入迷途，如走进诸葛亮的八卦阵里再也找不见来路去脉。当浓雾弥漫大地四周黑暗如漆的时候她才感到可怕而绝望，于是就像一只迷途的羔羊漫无目的地东突西撞、呼天抢地声嘶力竭！
道过身世似曾相识却也陌生，相互理解心照不宣。正是“唯有暮鸦知客意，惊飞千片落寒条”。
在她屡屡称谢救命之恩时，他更陈述遭逢危难之苦。凝视那柔和的目光里似有永远诉不完的千言万语，于无声处看到了语言之外的东西。
是谁说过：有人靠回忆度日，有人靠想象生活，有人因独具精神而力量过人，有人因敏于思考而陷于痛苦。人之所以成为人，就是因为有了思想。倘若没有思想该多好啊！可悲的是要取得一点认识需要付出多大代价啊！我们都太单纯了。
莎士比亚说过：犯罪的人飞黄腾达，正直的人负屈含冤，十恶不赦的也许能逍遥法外，一时失足的反而铁案难逃。回想过去，真是一场噩梦。可是梦总有醒来的时候，但对他与她来说此梦一直缠绕在心头无法摆脱，直到多年之后……
在当时人们生活的实践中，“诬陷”也是一种创举吧？对他们年轻人来说就是在这伟大的创举之下，在“神圣而不殉情的法律和恶毒而不诚实的舆论之下”走进了这人迹罕见的地带。在那个年代，要惩罚或报复一个人是多么随意而简单，只要与所谓“政治”沾边，你就算有千条理由万般真理，也难逃磨难。这中间可利用的既可是敌人也可是知己，其中有私怨也有知音，有母爱也有情人……倘若在“政治”上借题发挥，结果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她是因情人出卖，而他是为朋友诬陷。
雾散了，大地又恢复了原貌。一声惜别的再见，送走了这只受惊的小鹿。
她去了……而他却呆呆地望着那袅袅的身影隐没在荒原尽头。此时的柳杨似是因夙愿得偿而感快慰。但接下来是空虚是伤感，觉得有什么东西悄然消失了，一种轻淡的怅惘袭上心头。
“知离梦之踯躅，意别魂之飞扬。”这天夜里他透过那画地为牢的囚室窗口望着那撒在荒原上的柔和月光浮想联翩，久久不能入睡。此后真是“造分手而衔涕，感寂寞而伤神”，就像失了魂似的每天总要路过那里徘徊、彷徨……坐一阵，站一阵，失魂落魄的究竟不知道为些什么？用她的话说：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