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常常以它不成文的法则编演着一场又一场的悲喜剧。这是谁说的?不知道!
由于工作关系,他们经常见面,而且机车的垦荒行止,主要由他来安排。因为他掌控勘测图纸、地貌状况、田间规划、排水设施等,这样他就成了一方统治者。
但特殊身份又不得不接受被统治者的屈辱,这种夹在矛盾之中的现况,只有她能理解,有时还不得不出面调停,比如有的机组为了赶进度,自选地进行工作。打乱整体规划,破坏耕作顺序,柳杨发现自然出面阻拦,却被那些个下放的坦克兵和自以为是的姑娘们围攻发难,甚至用谁说了算相威胁,是的,自己算什么东西,不过是奉命为他们服务的“立功赎罪”者。每当这时,她就会出面解释或带领本组到困难的地方工作,以平息纠纷。事后又给她安慰、解释、劝导。过后他想何必呢。
一天中午,当返回营地的时候,远望他在一片榛莽丛中徘徊,她急步迎上,笑着恳求的说,今晚值夜班,陪她出趟车。不容推辞,慷慨应允,在日常工作中夜班是经常发生的事。不是机车迷途,就是标识难寻,或者陷入泥潭,往往由他们几个特殊人员按图索骥,指路、寻标、解难。只要提出疑云,管教人员从不置异,概然应允。
晚饭后,他跨上“铁牛”,向黑暗中的荒原进发,本来女机手,应随车出耕,因事缺席,他也就充当临时副手了。因经常和“铁牛”打交道,所以他们都对操作程序了如指掌,甚至比那些经过严格训练的姑娘们还要得心应手。
行进中,机车隆隆,笑声连连。姐弟俩谈得非常开心,从学校到家庭,从工作到学习,从北国的荒原到未来的憧憬……突然,她将“铁牛”停在途中,“铁牛”喘着粗气,似乎在窃听什么。她侧身问道,“你读过列尔孟托夫的诗吗?”“好像读过,但不知是哪一首。”“烦闷。”“记得,但有些断章取义,不甚了了。”“那么我背给你听。”
于是她凝神静思,面对苍穹在那张秀美的脸上蒙上了一层淡淡的哀愁。未启朱唇,却秋水盈盈。“铁牛”轻轻颤动,倾诉一腔悲愤。
“烦闷忧愁,和谁握手?在心神不定的时候,
希望,希望,绝无影响,又何须徒劳臆想?
芳时易过,驹隙年光。爱呼谁爱,枉费心神。
暂时的不值得,永久的——不可能。
自视又如何?陈迹都无。
苦乎?乐乎?一切比泡影还虚。
情爱呢?可知这甜情蜜意,禁不起——
理性一闪,迟早是——雨消云散。
生活呢?你且冷眼相觑,方知人生空泛,人生真太愚。”
当他凝神静思,沉醉在那悲怆凄惶的苦乎、乐乎、人生空泛之中时,想着他们的不同遭遇,又被相同命运所维系的环境,不禁一阵心酸,潸然泪下……“铁牛”停止了跳动,连叹息的声音也被那悲愤的哀怨所淹没了。
她岿然不动的凝视着黑暗的大地。两颗晶莹的泪珠滴落在方向盘上。驾驶室内的灯光闪烁不定。
“你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吗?”她那凝重的表情隐在深沉的回忆之中。“不知道。”他有些慌惑不安。“去年今日也就七月十四日的今天,彭总向毛主席所上‘万言书’,为此我才在‘来年日子怎过,谁为人民鼓与呼’的批判大会上犯下所谓的‘为右倾机会主义翻案’的大错。一年过去了,我怎么也想不出彭老总所犯的是什么路线错误,难道对中央的路线政策在实施过程中就不能提出不同看法和改进意见吗?难道只有举手万岁才符合国家利益吗?难道瞒产、虚报、浮夸、官僚才是社会主义吗?所以学校要我们转变立场,彻底检讨时,我没有像有些人那样痛哭流涕,追悔莫及,也没有昧着良心说谎话。结果,痛哭流涕也好,追悔莫及也好,其结果同属一丘之貉——发配边疆接受教育。接受什么?冰天雪地,无边荒原,望断天涯无归路的悲痛。
“自那日雾中相遇,雷雨相扶至今,你是我日夜萦绕在心目中的影子,真正是剪不断,理还乱了,当你第一声喊我姐姐的时候,一股暖流涌上心头,恨不得将你紧抱不放,直到生命的终结。
“在我生活的周围,清楚的感到,不同类的,不敢高攀,也不屑高攀,同类的又不能接近,也不敢接近。只有你,看似非类却是同类的生命撞击,才似乎可爆发出蓝色的火花,给人一种空蒙的感觉。所以我经常从你营地经过,甚至停步凝望,希望能看到你,哪怕是暂时的一瞥,也足以慰藉我内心的惆怅。
“说来好笑,当你喊声姐姐时,真使我手足无措难以自制。是的,我既无兄妹,也乏知己,独身来到漠漠大荒,面对无边旷野,遥望北雁南归,亲人相隔天涯,身世依旧飘零。‘雾都’相遇实感欣慰,虽然我只比你大一天,这一天决定了我们之间的命运,好像连在一起了。
“不知你有何感想?”她一口气道尽了胸中块垒,气喘吁吁,面若桃花。
“我吗?”他说,“‘雾都’惜别后每日失魂落魄,魂牵梦萦,想着再没有见面的机会了。谁料一场狂风骤雨,又将我们牵连在一起。你知道许多天来,每夜望着那天空中闪烁着那九千六百七十二颗星辰,在寻找我那失去的星吗?你知道我是怎样对天朗诵‘初恋’中的诗句的吗?
“失去的星,我昨夜徘徊在中庭,蓝空中闪烁无数星辰,我不住在空中搜寻,寻找我那失去的星。
“我曾坠入在那黑暗的深渊,我曾彷徨在寂寥的荒原,感谢你—这颗天伴的明星照彻我灵魂的黑暗。
“我知道,我本无福进天堂,但你为何给我这样的遐想?我知道,我们只能有片刻相聚,但你为何给我那样的希望?只为我痛苦寂寞而已,我如今又坠入了黑暗的深渊,我如今又彷徨在寂寥的荒原,我绝望地期待那颗天伴的明星重来照彻我灵魂的黑暗。”
还说什么呢?她伸手堵住了柳杨的嘴,明星已现,不必自惨。
铁牛似懂人意,怒吼着划开亘古荒原。她俩依偎着,沉醉在无比幸福中。
午夜降临,残月沉沉,白鹭横飞,寒风袭人,兴奋与温馨,使他们忘却了饥寒与疲劳。
一声惊呼如梦初醒:原来,送夜餐的人发现他们犁过的地杂草如初,连机车的痕迹都不复存在,这使人感到惊异,更觉奇怪。停车检查未发现机车故障,蹲下细看,原来翻过的草垡又重新翻回原处。这下糟了,偏偏他俩值班,明天如何交代?饭菜扔在地上,无心用餐,默默沉思,不得其解,难道老天真要和他们这不幸的人作对吗?或是冥冥之中的精灵发难,想到此,令人不寒而栗。就在他们如坠五里雾中茫然不知所措的时候,借着微弱的月光,发现一黑影在远远的荒地上蠕动,是人是鬼,令人心惊肉跳。“开车前进!”柳扬向姐姐下达追击命令,于是“铁牛”像一匹野马轰鸣着直扑黑影。结果平静如初,什么也没有发现,此时他胆战心惊,连她掌握的方向盘也颤抖不已。
为了完成夜班任务,她将全部车灯打开,重新工作。当机车返航时,原耕地面又恢复了原貌,令人百思不解。她突然停车熄灯,周围一片黑暗,她紧紧靠在柳杨身上,示意噤声,观察动静。此时的上弦月早已隐没在云层之中,在寂静的夜晚不远处听到吭哧吭哧的声音,他下车帮柳杨将五铧犁摘掉,然后两人悄悄地爬进车里,猛然将油门加大将探照灯打开,“铁牛”怒吼着,直向黑影冲去。借着灯光才发现,原来是一头黑熊作怪,她把一生积怨全泼在这坏蛋身上,全速追赶,毫无顾及决心要把他碾成肉泥。黑熊落荒而逃,他们穷追不舍,越过小山包,驰进水洼地,慌不择路,车陷泥潭,前进不能,后退不得,大黑熊却悠然远遁。
当他们费了九牛二虎之力返回工地时,已是精疲力尽,好气也好笑。“姐姐真有你的,不知你哪来的胆量如此英勇奋战且智勇双全,否则真不知谜底何解。”
“好弟弟,我的胆量是你给的,若非你在身旁我怎样也不敢前进一步啊。”天近黎明,他们相拥在驾驶室内呼呼入睡了。
那天虽没完成任务,却也受到表扬,对黑熊捣乱提醒大家,夜晚值班作业,注意后边动静。